「我倒有個辦法。」
「哦?」
「你裝病。就說喝了毒蘑菇煮的湯。」
「他……會信嗎?」
「會的。」璫璫笑得溫柔極了,「我會令他相信的。」
莫行南在門外面烤蕃薯,忽聽「吱呀」一聲,門開了,一位雪膚碧眼的美貌女子走了出來,手裡還托著飯菜。
「真是委屈莫師弟。」女子溫柔地說,「唱的心情不太好,你不要怪他。來,喝碗湯吧。今天撿的蘑菇,很鮮呢。」
這樣的溫言軟語,又伴著飯菜的香氣,莫行南立刻接過湯,道:「還是師嫂好。」
璫璫笑笑坐在一邊,問:「你們真是師兄弟?」
「是啊!我們都是問武院的弟子,哥舒師兄是戊子身刃狀元,我是辛卯身刃狀元,我們相隔三年……其實在問武院的時候我就想找師兄經比試,但是我學有所成的時候師兄就已經跟著哥舒老將軍上戰場啦,一年到頭也沒有多少時間在問武院裡碰到他,碰到他也是潛心研究武藝,夫子們都不許我們打擾他——」他忽然低下頭看著面前有些茫然的女子,「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問武院是什麼地方?」
「你不知道問武院?」莫行南一下子跳了起來,「你竟然不知道問武院!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啊!不說你丈夫就是問武院弟子,就算你是個種地的,也該聽說過問武院啊!」
「他沒有跟我說過……」璫璫說著輕輕歎了口氣,「而且,我也還沒有成為他的妻子。」
她歎氣的樣子有些惆悵,這種男女情事是莫行南不懂的啦,但是說起問武院,再也沒有人比他更為此驕傲和自豪吧,他道:「那我就好好告訴你吧……」
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後的半個時辰裡,璫璫的耳朵立刻灌滿了所有關於問武院的詳情。
那無數的英武事跡莫行南說得太激動了,以致於口齒不清語無倫次,璫璫也沒太聽清楚,大致從他的話裡面瞭解到在這樣的太平江湖,百年前一位高人設立問武院,將各門各派的精英請到院中任夫子,分門授課,一舉打破了各門各派自立門戶的江湖格局。
進入問武院的第一年,學生們將在少林寺度過,學習最基礎的拳腳工夫,以鍛煉筋骨;次年入武當,修習太上玄清心法,以穩固心志玄神。到了第三年,才能進入問武院。院內分為身刃和無身刃兩大教類。身刃即刀劍拳掌種種外門工夫,以及內功與輕功身法。無身刃即機關、暗器、兵陣、醫藥、星相、占卜。
而哥舒唱和莫行南,都是修習身刃,且都是當年的身刃狀元。
莫行南說得口乾舌燥,碗裡的最後一點湯也被喝得乾乾淨淨,末了,他道:「看來你真的不是江湖中人呢!可你那手暗器手法真是了不起!幸虧我是個練武奇才,不然就要死在你手上。」
他的誇張令璫璫感到好笑,「開什麼玩笑,我不過是隨手扔出去。」
「隨手一扔就這麼厲害?」莫行南吃驚極了,「莫非你也是個武學奇才?」他把筷子塞到她手裡,「來,再扔我一次。」說著一躍上了牆頭,交代道:「待會兒在我跳下來身在半空的時候,你就像那次一樣扔。」
璫璫失笑,這傢伙真是好武成癡。
莫行南卻很認真,全身佈滿勁氣,躍下來時已想好變換身法,然後那筷子還沒到他面前就無力地墜下去。
「喂,你認真點!」
「那麼遠怎麼扔得到?」璫璫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扔得太用力,我都差點脫臼。」
莫行南嚴肅地盯著她,「你騙人。」
「我騙你幹什麼?那次大概是以為你是壞人,所以扔得更用力一些吧!」璫璫懶懶地道,「我是個女人,可不想舞刀弄槍。」
莫行南皺著眉,反覆在腦中重演那根樹枝的來勢,如一支長槍一樣破空而來,氣勢無可阻擋,且對準他的氣海,就算有大本陽功力護體,他也不敢用肉身去硬接那根樹枝。
不可能是錯覺!
璫璫見他兩隻眼睛瞪著自己,那模樣認真得不得了,驀然,他一拍腦門,道:「啊!你的眼睛是綠的!」
璫璫暈了暈,「你到現在才發現我的眼睛是綠的?」
「這種綠眼睛我看過!」莫行南很興奮,「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是在哪裡見過……嗯,月氏?月氏的昌都城!是是,那次哥舒師兄在跟月氏打仗,我追了過去——啊!是了!」他兩隻眼睛大發光芒,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綠眼睛,白皮膚……你用一桿槍!那槍比一般的槍細,也要短一點,槍尾有細鏈!不錯!就是那種擲槍的手法!那氣勢,那準頭,我不會忘記!」
他說得起勁,滿面都是激動,璫璫忍不住懷疑那些蘑菇是不是有令人精神亢奮、神志恍惚的作用。
猛然他頓住,聲音全吞進喉嚨裡:「呃……不對,那是男人……」
璫璫徹底暈倒。
「可是你跟他很像……師嫂,你不是晏國人吧——你不會是月氏人吧?」
「我不知道。」
「呃?」
「從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唱……」說到這裡,璫璫瞧見莫行南摀住了肚子,「莫師弟,你怎麼了?」
「不知道怎麼了……」莫行南的表情看上去有點辛苦,「師嫂,茅房在哪裡?」
璫璫指了指方向,莫行南抱著肚子飛奔而去。
璫璫帶著笑意回到屋裡。
哥舒唱正倚在床上,見她走來,便向她伸出手。
她握住他的手,在他身邊坐下。他問:「成了?」
「那還用說?」
「你用了什麼法子?那小子到此刻都沒有來吵我。」
「只不過給他喝了一碗湯。」
「你沒加什麼吧?」
「只不過把路媽挑出來不要的幾隻蘑菇放進去……」
哥舒唱便要起身,「璫璫,你不要亂來。」
璫璫將他按回床上,道:「放心,頂多拉幾天肚子吧。」
哥舒唱的臉色才放鬆下來,輕輕一捏她的手,「你嚇了我一跳,有些蘑菇可不止拉肚子而已。」
「你以為我沒輕沒重嗎?我問過路媽哪些吃了要出人命,哪些只是鬧幾天肚子。」璫璫伏在他身上,碧綠眼眸望著他,似幽似怨,「你信不過我?」
哥舒唱一笑,「我只是怕你不小心就把問武院的狀元給毒翻了。除了總粘著人比武之外,莫行南在江湖上的聲望還是不錯的。」「你從來都沒跟我說過問武院的事,那是你學武的地方?」
「嗯,我在那兒待了十五年。」
「那麼久?」
「是啊,五歲進院,二十歲出師。」他的眼睛有點兒悠遠神情,「想起來,真是很長的一段日子。」
璫璫聽著,忽然問:「我今年多少歲?」
「二十,怎麼?」
「二十了嗎?你怎麼知道?」
哥舒唱的臉色微微一變,道:「我猜的。」
璫璫悵然,臉輕輕靠在他的胸膛上,「真糟糕……我不知道自己從前的日子都做過些什麼,不知道自己的生辰,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麼……」
哥舒唱臉上滑過一陣痛苦之色,手輕輕地撫著她的發,將她的頭壓在自己胸口,低聲道:「你還有我。」
「我也只有你了……」璫璫輕歎,「如果哪一天,連你都沒了,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會有那一天。」
他的聲音低低的,彷彿半含在喉嚨裡,胸膛微微震動。璫璫感到莫大的安心,哪怕天塌下來,都可以放心地整個人埋在他懷裡。
這樣的感覺……彷彿曾經有過……
我只有你了……如果你拋下我,我怎麼辦?
不會有那一天。
這樣的承諾,好像曾經有過……
好像不僅僅是現在……
莫行南一天不知跑了幾趟茅房,整個人已經虛軟下來。
他有氣無力地問:「我說……哥舒師兄也跟我這麼慘嗎?」
「嗯。」
「他應該更慘一點吧?我們的武功不分上下,我的腸胃卻一定比他強。要知道我可是風餐露宿早習慣了呀,那傢伙從小就錦衣玉食——嗯,他一定比我更慘……」
璫璫道:「你真的這麼希望他比你更慘嗎?」
她的臉上明明帶著笑,眸子裡卻有一絲寒意讓莫行南倒抽了一口冷氣,改口道:「呃……我只是關心師兄罷了……啊,說起來,怎麼只有我跟他有事啊!明明我們身體比你們更強壯啊——」
「那是因為你們吃得最多。」璫璫打斷他的話,復又柔聲道:「尤其是你。哎,我想,唱過了今晚就會沒事吧,但你卻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好……」
正說著,路媽已經把晚飯擺上了桌,莫行南一看桌子中央放著一碗蘑菇,臉都綠了,「還吃啊!」
「放心,晚上已經把不能吃的蘑菇統統挑出來啦。」璫璫慇勤地夾了一片到莫行南碗裡,「多吃點。」
哥舒唱從裡間走了出來,墨色長袍襯得他身形修長,英武且優雅。莫行南仔細看他的臉色。
哥舒唱也看著他。
莫行南問:「你……沒事?」他看起來一點也沒有不對勁嘛!
「什麼事?」
「你喝了毒蘑菇湯還這麼精神?師兄,我真要佩服你了。」
哥舒唱沒有回答,卻問:「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這下換莫行南避而不答,嘿嘿笑了兩聲。
「一路上並沒有人跟著我,這點我可以確認——莫行南,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莫行南埋頭吃飯。
璫璫忽然道:「你想不想看我擲樹枝的手法?」
莫行南驀然抬起頭來。
「回答唱的問題。」璫璫微笑著說。
莫行南衡量再三,道:「告訴你也沒關係……我從唐且芳那兒拿了一種藥給你的馬吃。」
「什麼藥?」
「名字我不記得了,總之你的馬吃了這種藥,就會發出一種味道,我聞著味道來就可以了。」
哥舒唱皺眉,「我怎麼沒聞到味道?」
「因為這種藥要一起吃嘛!一顆藥丸分開兩半,馬吃一半我吃一半,這樣子無論它到哪裡,我都可以循著這味道找到它。」
璫璫插進來:「唐且芳是誰?」
「唐家的老祖宗。」
「這樣的藥他還有嗎?」
「不知道……幹嗎?」
「我也想要一顆。」
有這樣一顆藥,兩個人無論怎樣都可以找到彼此吧。
這個唐且芳,是個妙人呢。
只可惜這麼好的藥,被莫行南糟蹋——一人一馬分吃這樣的藥,真是暴殄天物啊!
「好啦,我已經說了,師嫂我們到院子裡去擲吧!」
璫璫敲敲碗,「吃飯吃飯。」
她那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樣子讓莫行南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師嫂……你不會說話不算數吧?」
「我是說吃完飯再扔。」
「哦。」
然而吃完飯,璫璫拿著筷子仍舊沒有扔到他面前就掉下來。
莫行南額上青筋暴跳,他一百個肯定面前的女人在耍他。
「我只會這麼一種手法呀!」璫璫無辜地說。
莫行南告訴自己克制,再克制,「我不打女人。不打女人。」
璫璫施施然進屋去。
哥舒唱慢慢從屋子裡出來,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莫行南見他臉色頗為沉重,以為他也為自己女人的行為感抱歉,誰知他忽然伸出手,點住莫行南的穴道。
莫行南僵立在院子裡。
然則哥舒唱還是道歉了:「對不住,莫行南。她不該騙你,也不該煮毒蘑菇湯給你。」
莫行南眼睛瞪得滾圓,「你是說……其實只有我一個人吃了毒蘑菇?」
「是的。」
「你們……你們……」
「如果你不跟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哥舒唱的聲音沉沉的,雖然低卻堅定。
莫行南聽過他這種聲音,在對月氏的征伐中,他就是用這種聲音跟他的部將們制定戰術的。這聲音彷彿具有天改地滅而此案已定的滅絕感,莫行南額頭滑下冷汗,只聽他道:「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讓你找到我。」
於是,那一個晚上,莫行南眼睜睜看著這屋子裡的僕人們把傢俱物什裝上馬車,清空屋子裡的一切,搬家對他們來說彷彿家常便飯,片刻工夫便揚長而去。
當朝陽升起,只有一個老僕牽著哥舒唱的馬守在他身邊。
老僕看了看時辰,和藹地道:「你應該很快就可以動……能動就沒事了,我也要走了。」說罷,他跨上馬背,往主人相反的方向而去。
莫行南現在還不能動。
如果他能動的話,一定要把那匹馬千刀萬剮,再把那個老僕人捉來下油鍋。
不,他說錯了,他應該把哥舒唱千刀萬剮,再把璫璫捉來下油鍋。
莫行南穴道解開的那一剎那,整個汪村的鄉民都聽到撕心裂肺的一聲長吼。他們都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有幾個膽大的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幢奇怪的屋子,進去才發現裡面一個人也沒有。
沒有人,沒有傢俱。
什麼也沒有。
就好像從來沒有住過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