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唱仔細查看死者的傷口,那位陣亡將軍和兩名千夫長都傷在胸膛,利刃透胸而入,血肉模糊。
飛月銀梭。
只有那樣可怕的兵器才能造成這樣可怕的傷口。
哥舒唱沉默地合上他們圓睜的眼睛,良久起身,吩咐拔營前行。
昨夜追擊月氏的程將軍無功而返,這在哥舒唱與上官齊的意料之中。月氏人熟悉大漠,加上鐵騎腳速名揚天下,想在沙漠裡追上他們,比登天還難。
月氏是遊牧民族,大部分居民都是住帳篷,並且隨四季遷移,居無定所,這樣漂泊的生活方式很難形成城鎮,全國能形成規模的城市不過三五處。
而昌都城,就是其中最繁華的一座。
沒有到昌都城之前,誰也沒辦法想像荒涼的沙漠居然可以有城鎮,然而城鎮就聳立在他們面前,城廓高聳,月氏的弓箭手在城頭上嚴陣以待。
兩國和平相處的時候,昌都城是一處興旺的商市,大晏人在這裡出售大米、茶葉、瓷器和絲綢,換取月氏的寶石和馬匹。
但是自從哈克王登上單于寶座後,月氏人不再滿足於這樣的交換,他們想要更多。更多。
月氏人驍勇,男女皆善騎獵,在單于的許可下,部分民眾開始搶奪大晏人的財物,甚至侵擾大晏邊境的幾座城池。
他們總是如一陣風沙般來襲,捲走一切可以捲走的東西,然後燒掉一切卷不走的東西。守城軍士不是對手,當大隊人馬趕到時他們又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鳳晏為當今大國,天下小國無不臣服依附,唯有月氏時附時反,反覆多年,到了此事一起,朝廷終於被激怒,派十萬大軍前來討伐。
歷經四天的行軍,剿滅幾個小批部落的反擊,大晏三軍在昌都城外安營紮寨,月氏人馬閉門不出,堅守城池。
哥舒唱與上官齊在商議攻城戰略,上官策在一旁認真地傾聽——自從挨了哥舒唱一耳光後,他比從前認真許多。雖然還不見有什麼進步,但這態度令上官齊十分安慰。
攻城之前,照例要發一封勸降書上去。上官策自動請纓撰寫勸降書,果然有幾分文采,揮毫落筆,片刻而就。
哥舒唱一看,微微笑。上官齊命人抄好綁在箭上射到城牆上去。
上官策很高興自己能做了點事,正要說話,忽聽帳外一陣喧嘩,有人大叫道:「哥舒唱,給我出來!」
竟然有人在帳前生事,哥舒唱走出帳來,只見兵士們已將一人團團圍住,那人濃眉大眼,一雙眼睛異常明亮,腰上拴著只大葫蘆,手裡握著一把長刀。這長刀十分厲害,沒有一個兵士能近得他的身,好在這人並無惡意,只是用刀背拍開眾人,但千軍萬馬,人多勢眾,再怎麼工夫高強,也不能逼到帥帳前。
哥舒唱看他好像有幾分面熟,揮了揮手,兵士都讓開一條路來,那人看見他,眼中閃過明亮光芒,奔到面前,抱拳道:「莫行南拜見哥舒師兄!」
他隨隨便便的衣擺上有一隻亮翅的仙鶴,這是問武院的標誌,而且口稱「師兄」,自然是問武院的師弟無疑。哥舒唱微一點頭,道:「莫行南……我聽岑夫子提過你的名字。」
莫行南大喜,「原來你聽過我的名字!那再好不過啦,來,我們來比試一場吧!」
哥舒唱以為他找到這邊疆,是師門出了什麼事,但問武院統領江湖,能出什麼事?哪知他居然冒出這句話來,最後一個字尚未落地,他手裡的刀一揮,已擺開架勢,道:「師兄,亮兵器吧!」
哥舒唱皺眉道:「是誰讓你來的?」
莫行南答:「我自己來的!」
「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知道,月氏啊!」
「這是兩軍對壘的戰場!」哥舒唱沉沉地看著他,熟悉少帥的人們已經知道這種低沉的眼神代表著少帥已經生氣了。
「我知道啊!」莫行南卻像沒有絲毫感覺,再自然不過地道,「但你們不是還沒有開始打嗎?師兄你就抽空給我比一場吧!」
「看在你我同門的分上,我不計較你的無理取鬧,你走吧。」說著哥舒唱回身便走,扔下一句,「不要逼我趕你走。」
莫行南見他不肯,收了刀,從他背後撲上去,大聲道:「看拳!」
拳風凌冽,武功不弱,哥舒唱接了他一拳,旋即被他纏住,兩人拳腳往來,頃刻便對了幾十招。哥舒唱武功略勝他一籌,可是左臂傷勢未癒,傷口被不斷扯動,疼痛難忍。心上騰起一股怒氣,哥舒唱一把抽出架在一旁的重羅劍,這一手極快,長劍擱到莫行南頸邊,怒道:「你鬧夠了沒有?!」
「哥舒師兄果然不愧是哥舒師兄!」莫行南臉上又是興奮又是驚異,「這劍也超帥!」
他反手去拔刀,想在兵器上跟哥舒唱較量一下,重羅劍一壓,在他的脖頸上劃出一線血痕,只聽哥舒唱沉聲道:「在問武院你我是同門,但在這疆場,我是主帥,你是閒人,你要是再搗亂,不要怪我手下無情。」
他的聲音低低的,卻隱含金石般的力量,莫行南終於感覺到了他的怒氣,抓抓頭,「我只是想跟你比試一下——夫子們說身刃狀元中,只有你的功力高過我,我想試試你到底有多高,看我們之中到底哪個才是少年第一高手——反正你現在也是閒著……」
一語未了,脖頸上的傷痕又重了幾分。
「來人。」哥舒唱道,「把他綁起來,扔出去。」
莫行南掙扎,然而最終還是被捆成粽子扔到了營帳外,軍醫關心元帥的傷口,仔細檢查了一下,好在沒有裂開,仍重新給哥舒唱包紮好。
入夜,準備攻城,火把將這邊城照得光如白晝。
軍鼓三響,正是只待主帥一聲令下便要架梯攻城的時候,昌都城沉重的大門忽然慢慢打開,一隊人馬從裡面衝了出來,月氏終於迎戰。
為首的將領黑衣黑甲,火光下,肌膚雪白,眼眸碧綠,雙唇如女子一般艷紅,正是當日襲敗走的月氏將領。
他的馬極快,人未至,一道銀芒已伴著奇異的尖嘯聲迫面而來,正是那詭異的兵器——飛月銀梭。
飛月銀梭帶起一抹流光,從幾名小卒身上劃過,直指哥舒唱。
重羅劍出鞘,一劍盪開飛梭,斜刺裡忽然飛出來一道人影,捲起刀光,一刀砍在飛月銀梭銀鏈處,銀梭受到震盪,倒折回來,碧眼將領接住銀梭,眸子裡激起一片寒光,右臂貫力,飛月銀梭往那人身上擲去。
嘯聲尖利,無論準頭與氣勢,都是必殺的一擊。
那人濃眉大眼,赫然竟是被扔出帳外的莫行南,他避無可避,唯有硬接,刀面封住槍尖,蹬蹬倒退數步,跌在地上,旁邊立刻有月氏人的砍上來。
「誰也不許打擾我殺哥舒翎的兒子。」碧眸將領說道,飛月銀梭已經收回,梭尖指向哥舒唱,「——把你的人頭交給我。」
飛月銀梭飛向那人的一剎,是哥舒唱極好的機會,重羅劍已經揮出,卻見莫行南倒地,這千軍萬馬,不被殺死也要被踏死,哥舒唱一咬牙,身無他物,唯有摘下頭盔,擲過去撞開那把刀,莫行南已躍了起來。
這一下牽動左臂傷勢,更兼分了右手的攻勢,重羅劍揮到碧眼將領面前的時候,碧眼將領已經收回了飛月銀梭。這一劍含著巨大內力,勁氣撲面而來,碧眼將領不敢硬接,身子往後一折,飛月銀梭已然出手,在空中劃了一道詭異的半弧,槍尖繞到哥舒唱後腦,尖嘯著落下來!
哥舒唱唯有回身自救,兩人各自退開一步,哥舒唱問道:「你的父親是明月阿隆?」
「不錯!」碧眼將領傲然答,雪膚碧眼,這個月氏男子有著奇異的美貌,他道,「我就是鬼將軍明月阿隆的兒子,明月蒼!」
明月蒼和哥舒唱一過招,莫行南已經知道是自己的失手給哥舒唱添了麻煩。哥舒唱揮出去的那一招,是須夫子最得意的劍招,名叫「日月生寒」,若不是因為擲盔給自己,那一劍早已削下了明月蒼的頭顱。
莫行南怎麼能當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他一聲大吼,砍倒一名月氏騎兵,奪過馬匹,揮刀向明月蒼衝去,大聲道:「哥舒師兄,你去攻城,把這傢伙交給我!」
早些打完這場仗,哥舒唱就沒有理由拒絕跟他比武!
明月蒼就是仗著兵器詭異,招式上其實沒有多少內勁,功力顯然不強,莫行南滿懷信心地衝上去就是一刀。
這是他最得意的一招,凌空破月,擋者披靡。
飛月銀梭在空中帶起一抹銀光,避過了他的刀鋒,襲向他的後背。莫行南凌空躍起,再落回馬背上,大吃一驚。
這兵器可真不容易對付。
莫行南這一躍,哥舒唱才看出這位師弟的輕功勝過自己許多,而輕功,正是克制這神出鬼沒飛月銀梭的唯一途徑。
只要身法比銀梭快,明月蒼就沒有辦法傷他。
哥舒唱放心地把明月蒼留給他,重羅劍凌空一指,帶領大軍衝殺進去。
昌都城的攻克,是不出意料的事。
只是攻下城池後,才發現莫行南跟著明月蒼一起失去了蹤跡。
「莫少俠被月氏人捉走了。」兵士還交上來半幅衣袖,顏色質地,明顯是莫行南的,只見上面蘸血寫了幾個大字:臨都明月將軍府。
臨都,已經是月氏的京都。
這幾個字的目的,是讓哥舒唱去明月將軍府?
上官策見哥舒唱的神色竟有幾分鄭重,忍不住道:「少帥不是真想去明月將軍府吧?」
哥舒唱沒有說話。
上官齊道:「隻身去明月將軍府,那無疑自尋死路。我們唯有先攻下臨都城,再進將軍府救人。」
哥舒唱皺眉,「如果攻城,莫行南便會死在明月蒼手裡。」
「要奪取城池,總是有死傷的。」這道理連上官策都懂得。
「將士們為戰爭獻出性命,那是死得其所。可莫行南只是普通百姓,不能讓他送死。」哥舒唱吐出一口長氣,「再說,若不是他纏住明月蒼,我們要拿下昌都城,恐怕還要費許多工夫。」
是的,不能讓這位同門師弟死在明月蒼手裡,可是,怎麼救人?
大軍到達臨都已是十天後。這十天的行軍速度非常緩慢,補充軍需,將傷員留下養傷,然而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上官齊和幾位心腹將領知道,那就是主帥暫時離開了軍中。
哥舒唱去了臨都。
他穿著月氏男子最普通的衣衫,戴著月氏男子必戴的鍾形帽子,帶了一名嚮導,悄悄潛入了臨都城。
臨都城的繁華豐茂非昌都可比,月氏的帝都,有種富麗的豐嬈。各式的店舖貨攤把長街排得熱鬧非凡,除去城牆上密集的箭羽和城內突然增多的士兵,這座城市彷彿不曾被戰事影響,它仍然悠閒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