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東西在眼前一閃而過,然而轉瞬即恢復成空白一片。
仍然……什麼都想不起來。
琵琶聲仍然在響,彈的是《昭君怨》。
璫璫撐住頭,看了看被茶水潑濕一片的裙子,站起身下樓。
街道依然熱鬧,她的心頭卻很悵然。
那些失落的過往,一定有什麼事情曾經發生。她一個異族女子怎麼流落到了大晏?她的父親?母親?她有兄弟姐妹嗎?
他們在哪裡?
她早已告訴自己不去想這些,然而一切卻被琵琶勾起來。
她會彈琵琶。
這是過去給她留下的唯一印記。
她托和嬸去買了一把琵琶。
琵琶擱在漆上,手指彷彿有自己的意識,撥子辟啪作響,曲調水一樣流了出來,那樣順暢自然。
她吟唱起來。
陌生的語言,附在曲調裡,如同兩股水交流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一個個奇異的發言,從未聽過卻又無比熟悉,她清晰地瞭解它們表達了一個女人癡癡的等待,她又重新用漢話唱了一遍:「太陽下呀,風塵沙呀,誰曾看見風中的玫瑰花?那野刺荊棘,是他為我摘下,他把它輕輕插在我的發,他說要帶我回他遠方的老家,他說世上只有我這一朵開在風裡的花,我記得他,我記得他,眉呀眼呀永不忘他,可他怎麼還不來,還不來迎我回家?難道他忘了我在這裡等著他?」
一曲終了,風過庭院,寂寂無聲。
耳畔卻遙遙地響起商市的繁華,小販的叫賣。
奇異的鄉音。
她整個人都陷進裡面,隱約有種慘烈的悲壯,明明有眷戀,卻毅然地割捨。
那像是她的前世,隱約可戀,琵琶成為唯一的依憑,她反覆地彈著那首曲子,眼淚一顆顆掉下來。
和嬸以為她中了邪祟,還特別去廟裡求了兩張符貼在門上,但是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直到哥舒唱的馬蹄聲響起在門外,璫璫才從這首曲子裡抬起了頭。
哥舒唱看上去有些疲倦,滿身都是風塵,馬鞭扔給下人,卻在抬腳進門的一剎愣住。
琵琶聲。
歌聲。
恍惚是個巨大的夢境,揚翅撲來,他一下子就被淹沒。
然而璫璫看見了他,停下手,碧綠的眼眸望向他。
她的眼裡含著淚,像一個無助的孩子,等待他去撫慰,然而他沒有辦法挪動腳步,怔怔地站在門口。
他臉上的神色奇怪極了,有不敢相信的詫異,有不知身處何地何夕的迷離,甚至,還有一絲恐慌,好像看到了什麼極可怕的事情。
璫璫起身走向他。
他竟倒退一步。
他向來是很沉得住氣的人,現在看上去居然像是方寸大亂,璫璫把頭埋進他的懷裡,「唱,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句話出口,璫璫明顯感覺到哥舒唱身子一顫,他握住她的肩,力道大得令璫璫有些吃驚,他顫聲問:「你、你沒有……」
璫璫看著他。
他沒有說下去,用力將她擁入懷中,抱得那樣緊,她好像快要窒息。
「唱……怎麼了?」
「沒什麼。」他的聲音低低的,「你彈得很好聽。」
「我會彈琵琶……」她有些惶恐又有些悲傷,「我從沒有彈過,現在卻會了……唱,我很想知道我從前是什麼人,很想知道從前發生過什麼……」
「璫璫,一切順其自然,好嗎?」哥舒唱的聲音始終低沉得很,漆黑的眸子像深潭水,「記得起來就記起來,記不起來就算了。我們應該想的是未來,對不對?」
「道理是這樣沒錯……可是,記不得從前,總覺得丟了什麼要緊的東西……」她抬起頭,看著他的臉,發現他這一次的神情特別憔悴,眼角隱隱有血絲,吃了一驚,「出了什麼事?唱,是不是皇帝不讓你辭官?」
「不要管那些。」哥舒唱重新將她擁在自己胸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那些事,由我來。」
他的心跳得忽快忽慢,心裡波濤洶湧吧?是有事,而她卻沒有能力為他分擔。璫璫歎了口氣,讓和嬸準備洗澡水,幫哥舒唱洗洗風塵。
熱汽騰騰,他的肌膚濕漉漉的,他閉著眼,眉頭微微皺著。
璫璫坐在浴桶邊替他把頭髮擦乾。
「璫璫……」
「嗯?」
哥舒唱的聲音低得像歎息:「如果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那得看什麼事了……你要是喜歡上了別的人,我絕不原諒。」
「不是。」
「那就原諒吧!」
哥舒唱的手自浴桶裡伸出來,握住她的手,他的眼睛睜開來,頭靠在桶沿,仰視她,烏黑的眸子,深潭一樣。
「這樣看著我做什麼?」璫璫俯下臉來,嘴角帶著一絲危險的氣息,「是不是……你真的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哥舒唱沒有說話,手攀住她的後腦,將她的唇壓下來。
熱氣氤,模糊了人的視線,水汽吸進胸肺裡,昏昏然喘不過氣來,這滋味像醉酒。
這個夜晚很安詳。
璫璫躺在哥舒唱的臂彎裡,睡得很熟。
只要有他,彷彿就可以填補生命裡所有的空缺。
哥舒唱慢慢睜開眼睛,看著身邊的女子。
他的眼睛像深潭,又平靜又深沉。
「璫璫……」他低低地喚這個名字,聲音輕不可聞,「你想起什麼了嗎?」
熟睡的她當然聽不到,他也不想要答案。
他希望這個答案永遠都不要來。
就這樣吧,璫璫,請你,求你,就這樣吧。從前種種,恍如前世,讓我們都忘了吧。
不要記起。
請不要記起。
這次的相聚,時間比前幾次都要短,只有三天。
「只能待三天?你在路上就要花兩三天。」璫璫大是心疼,「既然沒有空,為什麼要來得這麼急?」
「你忘了嗎?我們曾經說過,五月廿三是你的生辰。」哥舒唱道,眼裡有細細的柔情,「今天已經是五月廿二。」
「我忘了。」璫璫坦白地說,「哎,『璫璫』是我的名字,五月廿三是我的生辰,唱,什麼都是你給我的。」
哥舒唱沒有答話,喝了口茶,問:「你想要什麼壽禮?」
「沒什麼啦。」她的手繞著他的脖子,「你都把自己送過來啦。」
「我陪你逛街好嗎?」
「真的?!我沒有聽錯吧?」璫璫又驚又喜,「我可以出門嗎?不用擔心被人注意嗎?」
哥舒唱低了低頭,握住她的手,有點憂傷,「我是說晚上。」
「晚上也行啦!」能夠光明正大地同唱逛街,是她一直以來的心願啊!
晚上璫璫格外打扮,哥舒唱在她面前半蹲下。
「幹什麼?」
「背你。」
璫璫甜蜜地爬上他的背。
他取出一根長長的帶子,將兩人的腰都上綁了一圈。
「這又是幹什麼?」
他卻沒有說話,綁好後,道:「抱緊我。」
璫璫抱緊他。
「閉上眼睛。」他又吩咐。
她閉上眼睛。
身子輕輕一頓,耳旁呼呼風響,她嚇了一跳,睜開眼。
目之所及,是大片大片連綿的屋宇,飛翹的屋簷在夜色裡看起來像一隻隻振翅的鳥。昏黃燈火,星星盞盞,像無數只眼睛。
天上,繁星點點,一帶銀河,橫過天際。
初夏時候的晚風清涼,吹得衣帶與髮絲飄飄欲舉。
璫璫幾乎忍不住喊出來。
他們站在別人的屋頂上。
這些屋子天天看到,然而沒有想到,換了一個角度看,世界好像完全變了個樣子。
哥舒唱的足尖在瓦簷上輕輕一點,身子凌空拔起,她張開雙臂,風鼓起她的袖子,就像鳥兒的翅膀。
她,飛起來了!
她歡快地笑著,這笑聲像珍珠,一顆顆灑進人家的窗子裡,有人推開窗戶,只見一隻大鳥在屋頂上斜飛而過。第二天,滿座小鎮都有了鳥妖出現的傳說。
然而現在還是夜晚,璫璫快樂地伏在哥舒唱的背上,用力地親他的面頰,大聲道:「唱,唱,你真是太好啦!」
這樣的歡喜和快樂,像是鼓風的帆,胸膛都要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