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上官策思索了很久的問題,他長相英武,頭腦冷靜,武功高強,出身名門,前途無量。
若要用一句話形容,那只能說,他是個沒有缺點的人。
也是個沒有缺憾的人。
二十二歲便成為護國將軍,統帥三軍,所向披靡。
據說越陽公主對他頗為垂青,皇上也甚為滿意,準備等這一仗打勝後,就安排兩人的婚事。
這樣的人生……一步一步,都按照最優秀的標準來,每一步都沒有踏錯,他的大道青雲直上。
哥舒唱是所有年輕人的典範,出類拔萃。
父親無數次要求自己向哥舒唱看齊,但是,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啊!自己明明更喜歡吟詩作對,卻被父親強行拉來當軍師。子承父業固然是好,可是能不能繼承,也要看天分的啊!
他決定好好找父親談一次。
上官齊在營帳中研究臨都地圖。
上官策鼓足勇氣,「父親……」
「什麼事?」
「我……我想等辭去軍師之職。」
上官齊霍地轉過身,目光有嚴厲光芒,看得上官策心裡一陣發寒,然而一下盤旋在心口的話還是要說出來:「父親,從軍這麼久,我一直沒有辦法適應軍中的生活,看到這些打打殺殺,我就是會從心裡害怕出來……我知道父親希望我能做一個像您一樣的謀士,可是,可是,人人都是不同的。哥舒唱可以成為第二個哥舒翎,並不代表我也可以成為第二個上官齊啊!」
上官齊看了他半晌,道:「你知道為什麼少帥可以成為第二個老將軍嗎?」
「因為……因為他資質好,天生就是當將軍的料……」
「錯了!」上官齊大喝一聲,「沒有誰是天生做什麼的料,只看你願不願去做!我告訴你,少帥第一次跟老將軍打仗,收兵後躲在營帳裡吐了一整夜。可是第二天,還是照樣要上陣,一刀一刀還是要砍下去,血還是要濺上來。他那時才十六歲,從頭到尾臉色都白得不見一絲血色!如果說你和他有什麼不同,就在於你會為自己找借口而他不會!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就會拚命去做。只有這樣地努力,才有今天的哥舒唱。而你,你只知道一味地逃避、退縮,你——」
帳外走進來一個人,這人的身影打斷了父親對兒子的訓斥。
那人,面目英武,身姿頎長,穿著杏色外袍,自帳外走進來。
明明是一張極熟悉的臉,上官齊卻吃驚得像是不認識一樣,吃吃地道:「將、將軍……」
世上的將軍有無數個,上官齊嘴裡的「將軍」卻只有一個,那就是哥舒翎。
被訓得抬不起頭來的上官策這時忍不住提醒老父:「父親,不是老將軍——是少帥回來啦!」
來人正是哥舒唱,見到上官齊震驚欲絕的模樣,不由一怔,「怎麼?軍中出事了?」
應該不會啊,上官齊久經沙場,有什麼可以難倒他?
「不,不……」上官齊良久才恢復過來,「少帥回來,在那邊沒出什麼事吧?莫行南三天前已經回了營帳。」
莫行南真的已經回來了?哥舒唱鬆了一口氣,信不信明月璫,他一直吃不準。但是後來找遍整座將軍府也沒有看到莫行南的影子,他唯有先出城。
他在帳中坐下來,忽見上官齊緊緊盯著自己,那眼神恍恍惚惚,如墜夢境,「齊叔?」他喚了一聲,「有什麼事?」
「太像了!」上官齊感歎,「少帥一進來,跟老將軍年輕時候一個模樣,看得我都犯糊塗了,以為時光倒流。少帥,你穿上這身衣服,活脫脫就是當年的老將軍啊。」
哥舒唱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這是明月璫的母親縫製的,「父親有過這樣的衣服?」
「老將軍當年愛穿杏色衣裳,後來上了年紀就不挑了。那個時候同僚們只要看見一角杏色衣擺,就知道是老將軍來了。」上官齊沉浸在回憶裡,看著哥舒唱,拈鬚微笑,「像,太像了。」
「齊叔忘了嗎?我還是五歲的時候,各位叔伯們就說我最像父親。」哥舒唱說著,拿起桌上的軍需單子,翻了翻,微微皺了皺眉,「昌都城的補給只有這麼一點?」
說到這一點,上官齊有些沉重,道:「原本是昌都是商城,物資不應該這樣短缺,可事實就是這樣,而且百姓們家中都沒有多少存糧。我想,月氏早已決定放棄昌都城,所以一早就清空了城中的物資,不給我們補養的機會。」
「這就是哈路王的戰策吧。」哥舒唱聲音沉沉的,「我們已經深入月氏腹地,除了隨軍的糧草,從大晏補給路途太過遙遠,而一路以來的城鎮物資已被他提前清空——齊叔,我們得快些攻下臨都城,哈路王想跟用時間拖垮我們呢。」
「攻城線路已經擬好。」上官齊把線路圖在桌上攤開,一一指點戰策。
帳外天氣晴朗,天空分外的藍,攻城的時間定在明天晚上,哥舒唱已經摸熟了臨都城的格局,攻入城內,便直搗哈路王的王宮。
一切計議已定,把眾將集到帳前安排人馬,忙完已是日落時分,哥舒唱回到自己的營帳,看到已經有人坐在帳內,莫行南。
「師兄。」莫行南看上去有些低沉,不像平常神采飛揚的模樣,「你回來了?」
「嗯。」
他的頭低下去,恭恭敬敬行了個抱拳禮,「對不住,給你添亂了。」
哥舒唱看著他沒有說話。
「我本來想先回大晏,但是聽說你為了救我去臨都城——師兄,我本要去找你的,但那個老頭子硬是不讓我去,我只好在這裡等你回來。」
「老軍師做得對,你去找我,萬一衝動惹事,反而會引起月氏人的注意。
「是,我現在知道了。」莫行南頓了頓,「哎,這打仗跟打架真是不一樣,我對那小子不會輸,可是後面居然有別人來偷襲,真是氣死我!」
哥舒唱的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笑,「這裡是戰場,不是江湖。」
「哎,所以我先走一步,等你大戰告捷的消息。」說著,他往哥舒唱肩上一拍,「嘿,等打完了仗,我再找你!師兄,你可一定要跟我比一場!」說著,他大踏步走出去。
那身姿隨意,無限灑脫,他的袖子撕破了一幅,也毫不在意。世上彷彿沒有什麼讓他在意的事情——武功除外。
在俗世中擁有的東西越多,就越難灑脫。哥舒唱自己知道永遠也不能像莫行南這樣,天南地北、鶴渺雲清地來,拂一拂衣袖就走。
真正的灑脫,便是這樣吧。因為身無長物,所以反而更看得開。而明月璫的縱情聲色,只不過是想借酒來掩飾和麻痺自己。
明月璫……他的眼前浮現那張碧眸雪膚的面龐,第一個映入腦海的竟是她靠在箱子邊上自言自語的模樣。
好像,那一刻的她才是真實的。
哥舒唱閉了閉眼,為什麼要去想這些?兩軍對壘,明天就是生死戰。月氏一定會堅守不出,強攻要用無數士兵的鮮血鋪路。
流血,犧牲,就是戰爭的真面目。
第二天的晚上,一切如同哥舒唱預料的那樣,臨都城門緊閉,月氏將士緊守城頭,用石塊、沸水、弓箭赤對付大晏的攻城雲梯,大半夜過去,城下伏屍遍野。
哥舒唱傳令退兵。
便在這時,臨都城門緩緩打開,衝出一支黑衣黑甲的隊伍,當前一個手邊帶起一抹銀光,正是飛月銀梭,正是明月蒼!
哥舒唱拍馬上前,飛月銀梭已帶起奇異的嘯音迎面飛到,哥舒唱揮劍格開,道:「終於敢迎戰了嗎?」
「沒有拿到你的腦袋,我怎麼能罷休?」明月蒼道,「我父親的賬還沒有算完,又添上我妹妹的賬,哥舒唱,把你的命留在月氏吧!」
哥舒唱微微一怔,「你妹妹怎麼了?」
「晏軍主帥潛入臨都,明月璫隱瞞敵情,已經被扣押在大牢裡了。」明月蒼的眼眸一冷,「唯有拿到你的首級,我才能救她。」
說著,明月蒼右臂一抖,月飛銀梭在空中繞了個奇異的弧度,飛擊他的後背,哥舒唱側身避過,重羅劍揮出,重重地將飛月銀梭抽開。
明月蒼吃了一驚,這一劍力道極沉,他的虎口一陣酸麻。哥舒唱面目沉沉,又一劍揮上來,沉聲道:「是我脅迫令妹,一切不關她事——哈路王何故為難一名弱女子?」
明月蒼冷哼一聲,竟不接招,手一揚,人馬飛快往後退,一句放扔下來:「你要真有擔擋,自己去跟哈路王說吧!」
程副將正要迎頭去追,卻見元帥怔在當地沒有反應,這一猶豫,臨都城門已經關上。
他們錯失了攻入城中的大好機會。
三軍回營,上官齊來到帥帳,哥舒唱已經卸了盔甲,望著地圖出神。
「少帥。」
「齊叔。」哥舒唱似才發現他進來了,合上地圖,「有事?」
「少帥覺不覺得今天明月蒼的行為很奇怪?」上官齊道,「他出城來,剛剛交鋒就退回去,彷彿只是為了跟少帥說幾句話。」
哥舒唱沉吟不語。
上官齊問:「不知道他跟少帥說的是什麼?少帥一向機敏果決,為何卻在陣前猶豫,錯失良機?」
這就是上官齊真正想知道的吧。
「沒有什麼。」哥舒唱道,「我已經明白了克制飛月銀梭的方法——只要對準梭尖和月刃劈開,勝算就會大很多。他的臂力不強,不敢和我硬碰,所以敗走。」
「那少帥為什麼沒有追?」
上官齊雙目炯炯,望定他。哥舒唱只覺得這雙眼睛像是兩盞明晃晃的燈,在黑暗中把他照得無所遁形,他避開了這樣的目光,微微有些不自然,「齊叔放心。不會有什麼事發生。」
上官齊暗暗歎息一聲。
程副將已經把明月蒼說的話轉述給他聽了,那個「明月蒼的妹妹」,彷彿就是讓少帥反常的原因。
難道上次少帥潛入臨都城,已經有什麼事情,不受控制地發生了嗎?
然而少帥不願意說,他也沒有辦法問下去,歎息一聲,離開。
帳中只剩哥舒唱一人,牛油大燭燃得很旺,燭火在他的臉上投下陰影。
要去嗎?
他沒有必要為敵軍的內亂擔什麼憂吧?
幾場仗打下來,月氏彷彿也只有明月蒼一位出得了陣勢的將領。明月蒼的妹妹被哈路王打入大牢,這是挑動明月蒼跟哈路王內訌的大好機會。
到時不費一兵一卒,就可以拿上臨都城。
——這才是他應該考慮的問題。
第二天一早,帳中已經沒有了哥舒唱的身影,只有案頭留下一封信。
上官齊看了信,臉色大變,對眾將只說元帥另有重大軍務,暫時離開大營,片時便會回來。
然而,信上說的是,哥舒唱去了臨都城。
當初把哥舒唱送到問武院,還是上官齊的建議。現在,老軍師多麼後悔讓他學會那些飛簷走壁的武功——武功給了他放縱自己的能力,如果他只有幾斤蠻力,怎麼也不能獨自進臨都城。
上官齊大歎特歎。
可惜一切都已經成為無法挽回的定局,哥舒唱在夜深時候避過城頭守軍,潛入臨都城。
上次帶進城中的嚮導在那間民宅裡接應他。
「我要你為我打聽一下,關押明月璫的牢房在哪裡。」
「不用打聽。」嚮導道,「月氏的大牢只有一處,今天早上明月璫被帶進去,全城的人都看見了。」
這樣招搖,好像生怕人不知道似的。連嚮導都隱隱覺出一股陰謀的味道,他試探著問:「難道將軍要去找她?」
哥舒唱沒有回答,問明了路線,用黑巾蒙上臉。
嚮導便知道自己的問題白問了,將軍明擺是沖明月璫來的——而明月璫被收押這件事,明擺是衝將軍來的。
哥舒唱的身影消失在黑夜裡。
月氏的夜晚寒冷,就如同那個夜晚一樣。
他在夜色裡奔馳,就如同那個夜晚一樣。
星月無聲,就如同那個夜晚一樣。
不要問他為什麼明知有異還要來,他自己也不知道。
月氏大牢就在面前,門口有兵士看門,防守並不嚴密。
他從院外翻了進去,落地無聲。夜色深沉,他的右手握緊重羅劍。
避過巡邏的士卒,他竄到牢門前,往裡面扔進一顆石子,聽到動靜立刻有人提著牛油燈出來察看,還沒有冒出頭,忽然眼前一暈,倒在地上。
哥舒唱點了他們的昏穴,在其中一人身上找到鑰匙,走下台階,進入大牢。
牢裡陰冷,不知是因為長年不見陽光,還是因為充滿了太多的怨氣,一踏進房門,便覺得陰氣森森,把汗毛孔都吹起來。
大晏和月氏的語言風俗或許不同,但天下間的牢房都是一樣的。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跟父親巡視牢房,裡面陰冷古怪的氣味幾乎令他嘔吐。
每一個被關進牢房的人都不能再算是人,不成人形。
他不會忘記第一次看到牢房感覺,就像不會忘記第一次殺人的感覺一樣。
同樣的血腥,同樣的黑暗,同樣的令人感到絕望。
也許這就是他會來這裡的原因,他無法想像那樣一個女孩子被關進了牢房會變成什麼樣子。
一盞油燈如豆,益發顯得牢房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