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劈面而來,勁氣拂動衣襟,毫無內力的她可以斬出這樣的刀風,顯然已經用盡全身力氣。
她拼盡全身力氣要殺他。
他閉上眼睛。
忽然輕鬆下來。
殺了我吧。讓我死在你的刀下。
然而想像當中的刀刃始終沒有落下來,侍衛奪走了她的刀,另外兩名分別捉住了她的雙臂,另一名則用繩子將她捆起來。
她被他們押出去,劇烈掙扎。她其實不必用刀,那充滿仇恨和痛苦的眼睛就是刀,他早已被她的眼神刺了千百刀。
朱公公上前跟他說了什麼,他沒有聽見,只是筆直地站著。心裡有個聲音,提醒自己不要倒下。
朱公公走了,他筆直地站著。
風過庭院,五月的花香濃郁。
他筆直地站著。
到了中午,下人們終於發現了少將軍的異常,他已經一動不動在那兒站了半天了,彷彿連眼睛也沒有眨,整個人似變成了一座石雕。
哥舒翎一直遠遠地看著他,無聲地歎了口氣,走到他面前。
他站得那麼直,眸子直視前方某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唱兒……」哥舒翎的聲音有些低啞,「多謝你顧全了哥舒家。」
哥舒唱沒有說話,他彷彿真的化成了石頭,連腦子都不會動一下。
「我一直以為,唯有令自己足夠強大,才能保護自己那些自己不願失去的人。然而,要多強大,才是足夠強大?」
老大的聲音充滿了神傷。
難道強大反而成為失去的理由嗎?因為足夠強大,所以更加不能放棄自己的強大。
當年他因為失去愛人而發奮圖強,今天他的兒子卻因為要守護這強大的地位,而不得不眼睜睜看著愛人去送死。
「父親。」
「唔?」
「能幫我一個忙嗎?」
「你說。」
「請陛下賜她一個全屍。」
哥舒翎長久地沉默,緩緩地點頭。
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無論是對哥舒唱,還是對當年那個女子。
哥舒唱望著他離開。
他真的已經老了,受傷的右腳顯得蹣跚。
哥舒唱黑不見底的眼睛裡,忽地起了一絲波動,在背後喚住他:「父親。」
哥舒翎停下腳步。
「您生我養我,一心栽培我成材,我還沒有對您說過『謝』字。」哥舒唱道,「二十多年來,我身為哥舒家的兒子,一直把哥舒家的聲威放在我的性命之上,也一心要成為第二個哥舒翎。可是,對不起,父親,這一生,我只能是哥舒唱。」說著,他跪下來,「父親大人在上,請受不孝子三拜。」
他果然拜了三拜,每一下額頭都重重地觸到青石地面。
磕罷頭,他起身離開。
身影消失在哥舒翎的視線裡。
兒子的舉動,讓哥舒翎隱隱有些不安,悵然歎息。
他的信念是對的嗎?
為了哥舒家的聲威和地位,兒子失去了幸福……哥舒翎的心頭沉重起來,如果再給他給一次選擇的機會,他是不是應該讓哥舒唱帶著明月璫遠走高飛?
他在這世上活了這麼多年,仍然看不透命運的軌跡。
清和得知明月璫被帶走的消息已是當天下午,他即刻趕到哥舒將軍府,哥舒唱在書房裡整理東西,信件一一整理出來,初夏的時候已經有些熱,書房裡卻還籠著碳盆,哥舒唱把書信扔進碳盆裡,不一時火舌便舔上來,將書信化成灰燼。
「你在幹什麼?」
「你來得正好。」哥舒唱看上去仍如往常一樣鎮定冷靜,在書櫥裡抽出一套書放到清和面前,「這是你曾經想要的《兵列志》,拿去吧。」
清和默然。這套書他曾經的確想要,但當時哥舒唱當寶貝般護著,只許他借。
「明月姑娘的事,我聽說了……」
「要的話,就拿走吧。」
「哥舒唱——」
「我還有些東西要整理,沒有時間陪你聊天。」哥舒唱說。聲音不徐不急,和往常沒有半點不同。但他的臉色極白,眼眸極黑,這樣的黑白分明,有種叫人窒息的絕望在裡面。
門外忽然有人吵鬧,老路和幾個下人同一個中年男子進來,老路一臉的氣憤,道:「少將軍,這人好端端送兩口棺材到門口,我要把他趕出去,他卻叫著還說是您訂下的,您看這個人該怎麼處置。」
「本來就是大人訂下的啊!」中年男子叫屈,「不然我哪有膽子上門來。大人一早到我店裡——」
「是我訂的。」哥舒唱淡淡道,「老路,給他銀子。」
老路一怔,「好端端訂棺材幹什麼?就算是明月姑娘的事,也犯不著要兩口啊……」
哥舒唱聞言驀然抬起了眼,眼角一抹寒光,看得老路底下的話全吞進了肚子裡,忙把中年男子帶出去,付錢。
清和靜靜地瞧著這一幕。
垂下眼睛。
長長睫毛掩住他的眼神。
「留得住哥舒家,就留不住她。留得住她,就留不住哥舒家。」清和的聲音如風一般輕淡,「哥舒唱,很辛苦吧?」
哥舒唱沒有答話,整理完那些信件與書籍,開始處理桌上的公文。
「這樣好嗎?」清和問,「這樣不顧一切,好嗎?別忘了你是哥舒家僅剩的兒子。」
「正因為我是哥舒家唯一的兒子,才只有這條路走。」哥舒唱道,「如果不是,我早已帶她離開。」
清和看到他這樣沉靜鎮定的模樣,便知道他前前後後都已想好。經過縝密的思索才定下的一切,誰也不能改變。
哥舒翎從宮中回來,踏進書房看見哥舒唱埋頭處理公文,而清和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
「父親。」哥舒唱問,「什麼時候行刑?」
「三天後。鶴頂紅。」哥舒翎望向兒子,目中有深深憐惜,「皇上命你監刑。」
「嗒」的一聲。
筆落在紙上,墨跡暈了一大團。
鶴頂紅。
三天後。
牢房恆久地陰暗。
月氏的牢房如此。
大晏的牢房如此。
一燈如豆,照著狹小的空間。
他想到那一日,他去救她,中了她的圈套,然而,最終她仍然放了他。
她比他聰明,早知道所謂的俠義不過是他給自己找的借口,他早已喜歡上她——在明知不能喜歡的時候,在自己還不曾察覺的時候。
現在,他們又在這陰暗的牢房裡相逢——這將是此生最後一次。
越陽公主站在他的身後。
讓哥舒唱監刑,是越陽的建議。讓他親手殺死她,他將絕望到沒有一絲後悔的餘地。從此忘記一切,安心做她的駙馬。
越陽篤定地等明月璫出來。
明月璫的臉色有些憔悴,眼眸卻異常地明亮。她盯著哥舒唱,他穿一品朝服,英勇又優雅,東方男子的美貌與精魂,都在他身上。
這個男人,她唯一愛過的男人,將親自看著她被人奪去生命。
朱公公托來一隻朱紅金頂的小瓶子,請哥舒唱示下。
哥舒唱點點頭。
兩名兵卒上前,待要灌下去,明月璫忽然道:「我自己來!」
碧綠眸子裡像是燃著火焰,那是地獄的紅蓮之火,她的恨能將所有人打入地獄。
哥舒唱點點頭。
兵卒替她鬆開手上的繩子。她手上被勒出淤痕,拿起那隻小瓶,擰開黃金瓶蓋,眼睛望向哥舒唱,臉上有極詭異的笑,「哥舒唱,我要死了,我要死在你的面前。但你放心,我不會忘記你,死後我的靈魂將化為厲鬼,詛咒你一生一世不得平安,你會以比我慘一百倍的方法死去!」
她的聲音帶著徹骨的寒意,響在陰冷昏暗的牢房裡,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越陽喝道:「住口!」
明月璫傲然一笑,一仰頭,將整瓶的鶴頂紅喝了下去。
鶴頂紅,只要一兩滴便足以致人死命。
她的身子微微一晃,倒在地上。
一絲鮮血從嘴角溢出來。
哥舒唱緩緩地走過去,緩緩彎下身,緩緩地抱起她。
越陽一驚,「你要幹什麼?」
「替她收屍。」哥舒唱的聲音如同深井水,冰冷,不見絲毫波瀾,「可以嗎?」
朱公公咳了一聲,道:「將軍,按規矩,得讓仵作確認一下。」
哥舒唱站住,讓侍立在一旁的仵作探她的鼻息,搭她的脈門,再以銀針扎她的掌心。
「需要確認嗎?」哥舒唱看著那仵作,聲音似幽深底處吹來的風,「難道你感覺不到她的身子在變冷嗎?一點一點冷下來,一點一點硬起來,你覺得她還有可能活著嗎?」
仵作身子一顫:「小的、小的只是……只是職責所在……」
朱公公暗暗歎息一聲,哥舒唱與明月璫當日在大殿之上手牽著手說一生一世要在一起的模樣彷彿就在眼前,現在卻弄得這般光景,讓人怎能忍心?他將仵作叫到身邊來,「怎樣?」
仵作道:「犯人確已斃命。」
哥舒唱抱著明月璫走出去。
一級一級,走上台階。
恍惚就像當日在月氏大牢,抱著她,踏上台階,準備衝出門外。
那時明知門外埋伏的危機重重,心裡卻亮亮堂堂,不管是重羅劍還是他的身體,都充滿無窮的力道。
而今,在自己的國度,他卻只能抱著漸漸冰冷的她,一階一階,走出陰暗的地牢。
明月璫,我對不起你。
你當初就該殺了我。
那樣,你仍然是威風凜凜的明月家族後人,你喝酒,你彈琵琶,你唱歌。
你不該躍下城頭,不該跟我來大晏。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寧願你在初次對陣的時候,就用飛月銀梭割下我的頭顱,放在你父親的牌位前。
如果……沒有如果,一切已成事實。他一步一步地走錯,她也一步一步地走錯,最終,走到了今日這個局面。
面前的道路一時迷濛,臉上滑過一道冰冷的水痕,視線才重新變得清晰。
他輕輕將臉貼到她的臉上。
她的臉比淚還要冷。
比死還要冷。
她帶著對他的怨毒死去。
從刑部到將軍府,平時不過片時便到,今天卻像有億萬年那麼漫長。街道上的人紛紛看著這個穿一品官服的男子,抱著一個身穿囚服的女子,慢慢地從長街走過。
街上繁華熱鬧如同以往任何一天,然而所有的熱鬧都在他的身體之外。
他整個人就像一團冰。
他流下淚來,淚也成了冰。
他抱著她進將軍府,府中上下已經掛滿了白幔,下人們看見他抱著明月璫進來,開始撒紙錢。
他將她放進棺材裡。
指尖一點一點離開她的身體。
一點一點地,喪失她的氣息。
「不要怕。」他輕聲道,「我這就去找你。我欠著你,你要能原諒我,我們下一世再做夫妻。你要是不能,就把我留在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他的聲音那樣輕,好像生怕吵醒熟睡的情人。
另一口棺材放在她的旁邊,他躺了進去,老路嚇得臉色發白,搶上來,「少將軍,你要幹什麼?」
他抽出隨身的匕首,一寸一寸從鞘裡拔出來,彷彿在一寸一寸接近死亡,一寸一寸接近她,他閉上眼睛,輕聲吩咐:「將我們合葬在一起。」
匕首向胸膛刺去。
忽然有隻手握住他的手腕,他沒有睜開眼,反手側開,匕首照原來的方向刺下去,驀然地聽到清和的聲音低促地道:「她沒死!」他輕輕一笑,清和啊,我親眼看著她喝下鶴頂紅,親眼看著她死去,她在我懷裡一點點冰冷,誰也沒有我清楚她的死亡。
「她喝的不是鶴頂紅!」清和的聲音低而急促,「要死,聽我把話說完也不遲。」
「那不是鶴頂紅,是什麼?」
「是唐門的一種藥,令人陷入假死,十二個時辰後,又能活過來。昨夜我命人潛入宮中,將鶴頂紅換下了。」清和說著,補充道,「九王爺與唐門素有往來,府中有唐門高手聽命,這點你不會不知道吧?」
「你從哪裡得到這種藥?」
「唐且芳手裡。」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世上有這種藥。」
「因為這是唐且芳專門為我配製的。」清和說著,臉上有一種微茫的神情,像風捲走最後一絲雲,憂傷或者悲涼那麼淺淡,「我曾經,想把這藥給一個人喝。可惜,她沒有等到……現在,能用在明月姑娘身上,也不錯。」
哥舒唱默然。
「這樣的藥,世上僅有一瓶,唐且芳說的確可以令人假死,但是,對人的記憶會造成一定傷害。至於具體情形,十二個時辰後便知道了。」
哥舒唱半晌後道:「那麼,我等十二個時辰。」
十二個時辰,如果她沒有醒,一切照舊。如果她能醒,則萬萬不能讓他人得知。清和已讓老路駕來馬車,將哥舒唱和明月璫送到老路的女婿家中。
小小的民宅,只有老路的女兒和女婿兩個人。老路與路媽看著哥舒唱從小長大,是將軍府中最得力的老人。
清和的安排十分周密,外人只知是清大人的馬車出了將軍府。
明月璫被放在床上,路媽替她換了衣服,她的眼睛閉著,沒有一點鼻息。
真能活過來嗎?
路媽心裡犯著好大的嘀咕,但是再懷疑又怎能在少將軍面前說出來?此時的少將軍,眼睛發紅,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到死也不會鬆手。
清和將他們送達後便離開,哥舒唱一人守在床頭。
會醒來嗎?
時光一點一點過去,日光一點一點西斜,屋子裡慢慢變得昏暗,漸漸看不清她的臉。
路媽請他吃飯,他聽不見。
老路說了什麼,他聽不見。
看不見,也聽不見。
屋子點上了燈,半夜油盡燈枯,陷入黑暗。他一動不動,仍舊握著她的手。
時間就在指尖過去,天邊一點點亮起來,先是淡青,後而淡白,太陽湧出來,天地間一片光明。
她仍然沒有動。
身體仍是死寂。
清和進來過,又出去了。他感覺得到,身子卻已像是僵硬,完全不能動,又或者他的神魂已經離竅,看到這一切是他的魂,而不是他的眼睛。
太陽從門前照進來,一點一點,照在床上,又慢慢收回去,在門口投下一塊白燦燦的光。
差不多了,十二個時辰,一天一夜,差不多了。
他看著她,不放過她臉上的任何一絲變化,然而她沒有動,沒有呼吸,一切如舊,臉色蒼白如死。
只是,指尖忽然輕輕一顫。
在他的掌心裡,輕輕一顫。
這一顫,就像是天地初開,混沌化為萬物時第一道光,第一滴水,第一片葉子,緊接著,她的睫毛輕輕動了動。
一種奇異的聲息——生命回潮的聲音是這樣的嗎——他彷彿看見血液在她的血管裡一頓之後,再一次開始了流動。
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血液彷彿在一個剎那全部湧上喉頭,哥舒唱顫聲問:「你、你醒了?」
她點點頭,碧綠的眸子環顧四周,「這是哪裡?」又問,「你是誰?」
她……不記得了。
那些愛,那些恨,都不記得了。
且芳救了她的命,卻帶走了她的記憶。
哥舒唱坐在床邊,忽然有流淚的衝動。
忘記也好……忘記吧,她從來不是什麼明月將軍的後人,更加不是被賜死的「逆賊」,這些權力紛勢詭譎人心,跟她半點關係也沒有,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我們從相逢的時候就錯了,命運讓我們在這裡更正。
就這樣吧,璫璫。請你,求你,就這樣吧。從前種種,恍如隔世,讓我們都忘了吧。
不要記起。
請不要記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