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我的力氣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了?」她看看自己的腳,卻像見到鬼一樣地跳了起來。「我的繡花鞋呢?我的裹腳布呢?」
直到此刻,她才猛地發現自己腳下穿的是一雙錦緞做的靴子,柔軟舒適,比起之前她纏著小腳硬塞的繡花鞋……真的不能怪她迷糊,連被換了鞋襪都沒發現,因為現在的靴子實在太舒服了嘛!
她原地蹦跳兩下,然後歡快地繞著房裡的桌子跑了起來,一開始速度很慢,然後逐漸加快,最後變成一抹流星,所過之處,餘下殘影片片,在影子尚未消失時,她人又已回到原地。
「哼!憑你也想留下我。」她得意地抽抽鼻子,三兩下解決掉竹籠裡剩下的包子,拍拍鼓鼓的肚皮,動作完全不像個大家閨秀。
但她卻沒有發現。當一個人真正做回自己的時候,心裡只會充滿無限的歡喜,是不會察覺其中的異變的。
她吃完包子,打開門,探出頭左右張望兩下。
沒人。看來曲笛沒騙她,他的確是個很忙的生意人。既然他不在,就別怪她蹺頭了,只要她能走得無聲無息,不驚動任何人,應該就不會影響柳懷犀與天寶坊的買賣了。
曲笛想以此威脅她、幽禁她?門兒都沒有。
她輕飄飄的身影,化成落花,隨風蕩出了簡陋的房間,一躍上了屋頂,直朝她心裡的家奔去。
待得她身影消失,曲笛從暗處行出,身旁跟著曲敏兒。
「你還會回來嗎?」曲敏兒望著曲笛的眼神充滿不捨。
「有機會吧!」曲笛拍拍她的肩。「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她點點頭。「盡量給柳懷犀方便嘛!我曉得。」
他從懷裡掏出一包藥粉遞到她手上。「招待柳懷犀的時候,放進他的茶水裡。」
「你想毒死柳懷犀?」
「我要弄死他,直接讓他完成不了任務,回去被小皇帝砍頭就是,幹麼還下藥?這是讓他暫時不能人道的藥。」
「啊!」她張大嘴。曲笛對付柳懷犀的手段也太惡毒了吧!
他聳肩。「沒辦法,我太瞭解我那可愛的師姊,她雖然被我教導得很精明了,但骨子裡還是帶著三分我那死鬼師父的愚善,哪怕她恢復記憶,發現自己不愛柳懷犀,她也不會一定了之,一定會求得柳懷犀的原諒,確定解除婚約,才肯跟我走。偏偏我很討厭那種書獃子,與其求他應允放我師姊走,不如讓他自己自卑,不敢留下師姊,這樣對大家都好。」
是只對曲笛好吧!要柳懷犀暫時不能人道,是很殘忍的。但曲敏兒能說什麼?曲笛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是從來也沒有失敗過的。
她也只能點頭答允了他的要求。
曲笛接著說:「我離開後,妳立刻接手天寶坊,並放出消息,說我突然暴斃或者出海……不管什麼都好,就是盡量讓天寶坊跟我撇清關係,有什麼事妳再派人跟我聯絡,明白嗎?」
「那拍賣寶劍、大鬧武林大會的事?」
「不幹了,妳把那些劍送給柳懷犀,讓他轉送皇帝去。萬一劍出事了,讓姓柳的自己去煩惱,妳千萬別強出頭。」他之前制定那一長串與敵俱亡的計劃,是因為他找丁叮找太久,久到他已喪失希望,才想用最激烈的手段和敵人同歸於盡。
但現在他都找到丁叮了,白癡才會跟那些敵人一起死,他還想留著大好歲月跟丁叮一起暢遊山林,共享歡樂呢!
至於那些毀了白雲莊的仇人,沒關係,他還年輕,有大把歲月跟他們耗,他多得是手段折騰他們……正想著,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敏兒,妳跟柳懷犀談完生意後,不妨藉著贈送寶劍時,稍微跟他提一下吸血大法的恐怖。」
「他不過是個讀書人,與他談論江湖事有何用處?」
「正因為他是個讀書人,還是個正經無比的官兒,他會很清楚這邪功對於國家、社稷、百姓的威脅。」
「你想藉肋官府的勢力對抗血殺宮餘孽?可這對你的報仇大業有何用處?」
「用處在哪裡呢?嘿嘿……日後便見分曉。我走了,妳也保重。」他走了幾步,想一想,回過頭望她一眼。「妳如果要嫁人,記得眼睛睜大一點,那些臉白白、嘴花花的英俊小子是萬萬不能挑的,知道嗎?」
說完,他真的毫無懸念地走了。
她看著他的背影,良久良久,兩行淚滑下。
「你不嫌說得太遲了嗎?我的心早在三年前就被一個臉白白、嘴花花的英俊小子給勾走了,嗚嗚嗚……」呢喃著,她再也忍不住以手掩面,嚎啕大哭起來。
***鳳鳴軒獨家製作***bbs.fmx.cn***
丁叮一離開天寶坊,筆直往西行。
她一心只想快趕回家,卻沒有發現,她心底日思夜盼的家並非「柳家」;因為柳家是在天寶坊的南方。
她走的方向是朝著白雲莊去的。
完全是無意識地行動,在大街上、在擁擠的人群中,她像一條泥鰍一樣,在眾人發現她的存在前,已滑溜地跑了開。
她行色匆匆,越是趕路,一顆心就跳得越快,卻不是因為累,而是胸膛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叫囂著想要蹦出來。
那股子海嘯般的情緒在她奔近蘇州城郊的山頭時,累積到最高點。
「啊!」她張嘴,發出一記長嘯,如鳳鳴九天,清越激揚,直入雲霄。
而伴著嘯聲的是她輕靈若凌波仙子的身姿,腳尖輕點著山石,一路曲折,直上山頂。
「啊!」須臾,一記龍吟加入丁叮的嘯聲中,龍吟長空,雄壯威武,身形是筆直的,就好像一支脫弦而去的長箭,一氣不換,直時山頂。
丁叮歡快的腳步一直奔到一片灰黑的地面上,猛然煞住。
她訝異地看著滿地的殘磚廢瓦、焦黑的土石,原本失控的神思突然間就這麼回到了現實。
這是怎麼一回事?她應該是要回家的,回到柳懷犀的身邊……原本在腦海裡糾纏著的畫面突然像褪去了偽裝,變得清晰無比。
她往前踏一步,一段記憶回到腦中。
「爹爹,你回來了?咦?那是誰?」
她看到一個瘦巴巴的小孩子。
他一開口就叫她「姊姊」,她從來也沒有兄弟姊妹,這偌大的家裡就她一個孩子,生活既無聊又無趣。
她好想要一個弟弟,而這個弟弟好可愛,嘴巴又甜得像塗了蜜。當他洗乾淨後,她真是嚇了一跳,這世間怎麼有這樣俊秀的孩子,就像天地的靈氣都集中到他身上了,他走到哪裡,都是眾人目光的焦點。
後來,他變成了她的師弟,她也慢慢瞭解了他的出身來歷。
但是她一點都沒有看不起他,反而更加憐惜他,把他當寶一樣地捧在手心上疼寵、呵護。
爹爹說他性情偏激,需要好好教導,否則難保哪天不小心走入魔道,那就是玲瓏門的罪孽了。
她卻不以為然,師弟或許性情稍微極端了一點,但他的心腸其實是很好很好的,看看他在山裡這麼久,幾時胡亂殺戮那些鳥獸了?除非對方先冒犯了他。
照師弟的說法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抱歉了,犯我一分,我必十分回報。
師弟主張人性本惡,因此除惡務盡。
爹爹認為人性本善,凡事必留餘地。
她則覺得他們兩人都有道理,不妨擇中庸而行。
他們三人就在這裡……對了!她想起來了,這地方就叫白雲莊,是她真正的家啊!
一隻大掌無聲無息拍上她的肩,以她目前的功力該是躲得開的,但她沒有躲,一雙淚眼回望過去,盯住那黑髮中夾著銀光,容顏如雪的男子。
「師弟……」淚水滑下,她軟軟地倒進了男子的懷裡。
曾經,他瘦瘦小小,足夠她完全抱進懷裡呵疼著;如今,他抽長的身子比她足足高出了一個頭,寬闊的胸懷緊緊地擁著她。
他的身體在顫抖,四年啊!多麼漫長的時光,久到他以為自己已經不可能等到了,她必是死去了,否則怎麼會任他翻遍天下,仍然遍尋無蹤。
他本已下定決心豁出這條命,為她報完仇,就下黃泉去找她。
然而,上天終究沒有絕了他的生機,終是讓他找到了她。
他小心翼翼護著她,不惜耗費大半功力為她打通阻塞的經脈,餐餐靈藥,佐以昔年他倆在山上最喜愛的東西,用最平和的方法,總算勾回她的記憶,令她重入他懷抱。
好久、好辛苦的一段歲月啊!
他抱著她,指著左前方一塊黑抹抹的地面。「就是在這裡,我第一回見到妳,我發誓,長大後一定要娶妳做我娘子。」
丁叮一陣沉默。當時的她年紀太小,不瞭解他口中的「喜歡」到底是什麼意思?對於他的親近、摟抱、甜言蜜語,根本不解風情,索性什麼也不做,一切隨他,直到那一夜……
他扶著她,引她走遍那曾經存在、如今卻成廢墟一片的白雲莊。
他們曾經在丹房裡打架,在書庫裡讀書,在廚房偷喝酒……好多好多的小事她已不復記憶,但他卻記得一清二楚,彷彿在白雲莊那段歲月,每一時每一刻都是用烙鐵直接烙進他的骨子裡,任憑歲月無情流轉,刻痕始終如一。
他們的腳步最終停在密室前。
當年曲笛建這密室,為的就是在緊要關頭保護自己跟丁還父女。卻想不到,正是這間密室引得他與她生離四年之久。
「妳知道嗎?師姊,我愛了妳近十年,從我們第一天見面開始,我就知道我愛妳,這一輩子僅會愛妳一個。但只有一次……我幾乎是恨妳的,我想問妳,那夜,妳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要拋下我?我寧可和妳死在一塊,也不願獨自偷生。」
她抬頭,模糊的淚眼看著他清俊的容顏,面白如玉,若非那一頭泛著銀光、夾著點點星霜的頭髮,他跟過去完全沒有變。
是什麼原因讓他顯得如此蒼老,又如此深沉?
她心好痛。「我一直不懂你口中的喜歡是什麼意思,直到那一夜,我看到那兩柄柳葉刀差點攪碎你的身體,我突然懂了。我捨不得你受傷,我想你好好活著,但願你一生平安到老……我要你快樂,師弟,我衷心祈求上蒼能賜給你幸福,只要你能活下去,我……我可以做任何事。」
霎時,曲笛心底像翻起了濤天巨浪,緊緊地將她摟進了懷裡。
記億中,這輩子他沒有真正地擁有過什麼東西,他總是在追尋、掠奪,然後失去。
小時候,他沒有力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身邊那幾個尚可稱為「親人」的乞丐,被王紛活活燒死。
長大後,他有了一身本領,也使盡手段想要保護丁還和丁叮。
但丁叮不認可他的做法,丁還也不信任他,所以白雲莊還是被大火燒成廢墟。
一個人一生可以承受多少次的生離死別,曲笛不知道,但他清楚自己受夠了。
如果他真是那麼差勁的人,注定無法守護自己心愛的人,那麼,就讓他抱著敵人一起下地獄吧!
打從丁叮下落不明後,他的生命就已經跟死亡劃上了等號。
直到此刻,她完完全全記起了過去,並且回應了他的感情,他才感覺到那已停止跳動四年的心臟又開始有了律動。
「師姊,娘子……叮兒……」他的寶貝啊!「我不是在作夢,妳真的愛我?」
丁叮回抱著他,從他顫抖的身軀可以清楚感受到他心情的激動。
他濃烈的感情像水一樣流淌進她的心,點燃起一股龐然火勢,直燒得她心頭發燙。
如果她曾經以為愛情就是平淡如水,那現在這種激烈有如怒濤狂嘯的感覺又是什麼?
她想要緊緊地擁抱曲笛,愛他、憐他,一刻也不願意與他分開。
為了他,她可以獻出自己的生命和靈魂;這已經完全脫離了眾所公認最好的夫妻相處模式——相敬如賓。
她有點怕,卻有更多的興奮與期待。跟曲笛在一起,她的生命會是無限的多采多姿……
「我愛你。」她很用力地點頭。「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是因為你打上山就每天在我耳邊說喜歡我,將來要娶我做娘子;也可能是因為我習慣了身旁有你的日子,更或許……反正原因太多了,我也搞不清楚,我只曉得我要跟你在一起,沒其他的了。」
「好好好。」真正的愛是說不出口的,存乎一心,他懂。「我帶妳去一個地方。」
說著,他拉起她的手,往後山的小湖方向走去。
景色依舊,但小湖邊多了一個土墳,沒有立碑。
「這是?」她心頭隱隱明白底下埋了什麼人,濃濃的傷痛激紅了眼。
「老頭的墳。」他說。
她忍不住橫他一眼。「你就不能好好叫一回師父嗎?」
「不能。」他拖著丁叮跪在墳前。「老頭,我要娶你女兒了,以後就不叫你師父了,反正你也沒真教過我什麼,我的功夫八成以上都是師姊教的呢!從現在起我就改口喊你岳父啦!岳父大人在上,請受小婿三拜。」這個禮他倒是做足了。
她翻了個白眼。「我還有婚事沒退呢!這麼容易就能嫁你嗎?」
「難道柳懷犀堅持娶妳,妳就肯嫁他?」如果在她未表明心意前說那等話,他還會稍稍擔一下心,但現在,他完全不在乎了。
「呃……」她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所以嘍!我們乾脆點,在岳父墳前拜了堂,其他事就別管它了。」
「柳公子好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麼做豈不是恩將仇報?」
他長歎口氣。「早知道你們姓丁的都是木頭腦袋,幸虧小爺早有準備。」
「你說什麼……啊!」她腦筋一轉。「莫非你對柳公子做了什麼壞事?」
「妳放心,我不會傷那位柳公子半根寒毛的,畢竟他也是個朝廷欽差,雖然身負的使命是有些奇怪,可我也沒必要跟官府斗上啊!」他自己的確沒讓柳懷犀掉半根頭髮,不過是讓曲敏兒給姓柳的下了點不太好的藥罷了!
「真的?」
「總之我跟妳保證,柳懷犀是什麼問題也沒有,可以了吧?」
「我就信你這一回。不過……你好像對柳公子的事情非常清楚,那份密旨連我都是到了蘇州才知曉的,怎麼你卻全知道了?」
「天下第一情報組織『滅天』的主人就是我,我沒跟妳說嗎?」
她恨恨地瞪他一眼,兩根手指化成兩道虛影,擰住了他的耳朵。「你從來沒說過,而且……你取的名字也太難聽了吧!」
「那我現在說啦!」說實話,好久沒被她擰耳朵了,時隔四年再重溫舊味,真是……痛與樂並俱啊!「還有,我取的名字哪裡難聽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於是我以『滅天』為名,行大義之舉,我覺得很好啊!」
「偏激、偏激。你聖賢書都讀到屁股上了,惡事都是人在做,與天何干?況且先人有云:人善人欺天不欺。你不敬天地,不服五常,又豈能為人?」
「媽的人善人欺天不欺啦!我說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就拿岳父來說好了,他一輩子幹過什麼壞事嗎?窮一生之力為武林謀福,他得到了什麼?再說先前被我弄垮的王家,從老到小,沒一個好貨,卻享盡半生榮華。妳說說,老天還有長眼嗎?不該滅了它嗎?假使凡人皆有百歲之齡,行善者得辛苦九十九年,方得最後一年的安穩。那為惡者卻可安享富貴九十九年,最後一年才得報應,任何有腦袋的人都知道是為惡較划算啦!」
能這麼算嗎?好像很有道理,但卻……大違常理。要說對人情冷暖的體會啊!十個丁叮也辯不過曲笛。
曲笛趕緊拉她拜堂。他現在學聰明了,不像十二歲時那樣笨,明明看準了一個愛人,還傻傻地等著她長大,等啊等的……差點把人給等丟了。
他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趕緊把人抱進懷裡先,至於其他的禮教道德方面……讓它們全見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