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他笑了,可是他卻沒有一如既往的對著我笑,反而有些哀傷的說了一句:「別笑了。」
當我們回頭的時候,慕容就站在那裡,可他伸出的手卻像想拉我又不敢拉的樣子。我拍了拍身上的土,無所謂的笑了一下,知道自己終究是該走了。三伯說的對,慕容畢竟和我不是同一路的人。
然而後來我便失去了意識,接著,就是感覺到沒有盡頭的火熱,還有難耐的乾涸。
如何可以做到無愧?其實很簡單,不能書者不可罰,對天子如是,對其它人也一樣。那些不能寫出來的事情都是不可為的。如今的我做盡了這樣的事情,只有盡可能去遺忘,或者說是習慣。
我羨慕慕容,甚至可以說是嫉妒他。他就像乾淨的水,碧綠的樹,一切清澈到明亮的地步,而我,只有一個乾燥粗糙的靈魂和無法避免的往事。現在的我就像被放在烈火上炙烤,沒有人可以幫助我,也沒有人可以拯救我。熾熱不乾裂的感覺讓我很嚮往一處清泓,可靠近的時候才知道:在那裡,我只會更看清自己的醜陋。
再度醒來,是躺在自家的床上。床邊一個丫鬟用絲巾沾了冰涼的水給我拭汗,我感覺全身黏黏的,汗出來了,身子軟綿綿的,彷彿被抽乾了力氣。
「鳳玉,是你嗎,你回來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拉著那個女孩子的手再也不肯放開。
她驚慌起來。
「大人,我不是夫人,我不是……」
「我當然知道,當然知道……鳳玉,你竟然這麼狠心,是怪我當時沒有救你嗎?為什麼都不來看我?
林崢,你呢?你也來過,還是沒有來過?
文默,是誰讓你過來的?誰讓你來的新州?他們才是兇手,不是我……」
我的聲音很細小,可是奇怪的是,說這些胡話的時候,我的意識卻是無比的清醒,可憐了身邊的那個女孩子,我坐起來抱住了她,然後亂說著,她已經被我嚇得瑟瑟發抖了。
門一下子被撞開了,看見了剛進來的慕容滿臉錯愕,和他身後三伯緊急的眉頭。慕容終究沒有進來,看了我一眼就站在門的邊上,三伯卻趕緊走了進來,把我懷中的女孩子拉開,對她喝了一聲:「還不快準備藥,沒看見大人醒了嗎?」
那女孩如同遇見了大赦,連忙退了下去,甚至沒有最後行禮。
我頹然的又躺了回去。耳邊是三伯的話:「病的時候,牙關就是用勺子撬都打不開,藥都灌不不下去,怎麼醒了說這些?」
「因為醒了,即使是任性,也有著分寸……有些話,說出來比不說好多了……那個女孩子,三伯也知道該如何了吧……」
沉寂,如同以往一樣,每當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總是選擇沉默。我真的很殘酷,因為從現在開始,我選擇了這條路,所以只能拋棄以往折那些溫情了……
「慕容那孩子在門外整整守在三天了,讓他走他不走,叫他進來他又不肯。」
「叫他走吧,我不敢看見他。」
三伯扶我起來,餵我喝水,然而現在的我連這水感覺都是苦的。
又是發熱,真討厭,看看這身子,一身黏黏的,都不清爽。
「這次好好休息兩天,不然真的會落下病根,再也好不了了。那個孩子心地好,你……」
「三伯,我知道,可是我無法面對他。我害怕他,真的,真的……」
屋子雖然不小,可因為靜,我說的話想必門那裡的慕容聽得很真切。我看見他無聲的把頭靠在門上,那雙清秀卻骨節分明的手緊緊握住精緻的雕花,稜角處已經滴下了暗紅色。
終於,他鬆開了手,然後走了。
三伯看著我:「何必?」
我一笑,我卻對和我沒有關係的人一向都很好,可他不是。
「對了,這些天鄭王來過了嗎?」
「送了藥,御醫一天來看三次,可是他也要避嫌的。」
我緩慢的點了點頭,明白。那天慕容也說了。
挑戰子蹊正統地位的會是誰呢?
「那個送我玉版十三行之人的家人找到了嗎?」
「找到了。那個女是他的原配妻子,也進了京,現在住在驛站裡。」
一聽到這裡,心裡馬上放鬆。還好,沒有鎖拿,看來有人保護她們。哪天一定要看看她們。
本來想躺下,可突然想起一件事,「三伯,文相府的宴會是哪天?」
「今天晚上。」
「那準備一下,我要過去。」
說著就要起來,可他按住了我。
「等等,剛退了熱,再著涼可就真的要落下病根了。」
「事有輕重緩急,這次關乎生死,顧不了那許多了。」
「大人,容我說一句,您對慕容太過了。還有,您本身不是那樣脆弱的人,現在您一定要去文相府就可以看出來,可是……」
「不,他不一樣。璐廷和我都是污泥中打滾混出來的,誰也不怕誰,可是慕容不一樣……其實我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我自己……」
***
用溫潤的水淨身,然後換了錦織長衫,對著鏡子讓小僮為我整裝。也許是剛才水太熱的緣故,我感覺眼前有些霧濛濛的,看不真切。
尋了兩片參片含在嘴中,那種奇特的甜味帶了些微苦,然後感覺身體中的一種空白被逐漸填滿了,有了些力氣。
那個小僮正在繫腰帶,用金線繡成的螭盤衡在白色絲錦上,輕束住一身算是寬大的衣衫。我低頭看著他,原來是上次那個給我梳頭的人,幾天不見,竟然有了幾分的英挺。雖然還是一種少年時的枯瘦,可當他站在我的身後整理衣褶時,我驚然發現,他比我還要高一些。我自嘲的一笑,閉上了眼睛,算是休養一下。參片可以發揮的功效有限,我不能如此浪費精力。
他是個心細的人,那樣的腰帶被他整理得精緻入微,想必身後的衣服也是如此。可是,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他的指尖總是若有似無的糾纏一種種淡淡的曖昧,牽動了我的一絲敏感。我抓住了他的手,也睜開了眼睛,看向他的時候,他卻沒有一點狼狽。
我一笑,放開了他的手。
「好了,時間也不早了,今天就把頭髮扎一下就好,上次我記得你梳得很好。」
說完轉身坐在了鏡子前面。透過鏡子看著他,是我太敏感,還是他……
原本以為這個周府就是一個針孔不透,水潑不進的堡壘,看來,也許是我有些自以為是而輕慢了,有必要讓三伯看看。到底是自己的眼皮底下,出的事,都是大事……
***
從來沒有想到悶熱的夏天還會有這樣涼爽的天氣,也不知道原本漆黑寂靜的夜晚可以如此的炫麗。當真是火樹銀花,不夜之天。
他們也許沒有想到我會來,即使我接了那張拜貼,可他們依然不相信。璐廷一身簇新,湖藍色的錦衫襯托得他分外的明亮,瀟灑而無文弱之氣。我的官轎落下的時候,就看見他笑著過來,笑容相應付他人的一樣。
「周相,未曾遠迎,失禮,失禮。」
我笑了一下,手搭上了他的肩。
「璐廷,許久不見,愈發的精神了。哦,我還沒有恭賀你榮升呢。」
「敢,豈敢。這是鄭王的恩典,各位大人的栽培。」
我噗哧一下笑了出來。這兩句話說得也真夠經典了,從裡到外透著一種迂腐和狡詐。不過話說回來,大家還不都是一樣?要是有人這樣問我,我也會這樣說的。
就見他臉色一正,「沒有想到你會來,聽說這兩天你病了。臉色還是不好,鼻尖都有虛汗了……」
不經意當中,他竟想抬手為我拭汗,可是當手抬起來後,才想到那樣的動作有多突兀,於是他自嘲的動了一下嘴角,手在空中劃了一下,然後指向文府的大門。
「周大人,請。家父已經恭候多時了。」
「璐廷,我今天來不是要找你父親,我想見見你。」
他點了點頭,「好,一會再說,我也有話要和你說。先進去,等開戲後,我找你,我們到書房去。」
這樣的情勢我並不陌生,雖然我並不熱衷這樣的夜宴,可也絕不生疏。不過這次我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同,雖然我竭盡所能的表現得依然可以左右逢迎,可是那種從內而外的疏離,竟然讓我有不知所措的感覺。
我已經察覺出他們某種勝券在握的得意。
文鼎鷥畢竟新任內閣首輔,雅量高致,其間唯有他照顧我最好,恰如其分的為我添酒布菜。雖然這些都只需他一個眼神,不必親為,身後自然會有嬌婢俏僮,又或者是新選的小吏來貢獻他們的慇勤。
宴會是熱鬧的,有一個年輕人甚至當場作了詩來慶賀,可誰知道話音剛落,就聽見一位老臣站了起來,渾濁的眼睛死死的盯著我,然後就了一句:「如今朝政都把持在張狂小兒手中,何處可以看見清明河山?」
我認得他,他也是位老翰林了,滿腹詩書,一身的清高,卻從來不對——也許是不屑——對朝政做出任何的評論,可是他今天為什麼要說?為什麼當著我的面說?
我發現所有人的眼神都若有似無的看著我,可當我一一看過去的時候,他們又都移開了目光。
我笑。「這位大人,此言永離當真是無言以對。」
他們好像鬆了口氣,但是我下面一句話,卻讓今夜的氣氛進入了我們曾經想避免的詭異。
「鄭王登基年紀不過是十八歲,可算是沖齡,如此也算小兒;當然,當今之前的那位先王甚至只有四歲。大人這句話是在感慨先王駕崩得過早,以至於他的子侄都沒有成年,還是說當今鄭王不配坐擁江山?」
我知道他說的張狂小兒是我,可他們忘了,子蹊甚至比我還年幼。
安靜,迫人的安靜,甚至連那些樂妓都感覺到了冷淡的氣氛而停下了絲竹,剎那間偌大的一個花廳中連掉根針都聽得清楚。
半晌。
「永離,許久未見,依然如此犀利,永離宰輔多年,不要和他一般見識才好。」文鼎鷥端了杯酒。
「文某先乾為敬。」
說完一仰脖,喝乾了酒杯中滿滿的烈酒。我也只好幹了這酒,算是把這段略過去。
周圍又熱鬧了起來,那個人被周圍的人拉著坐一了,可我總感覺到他不甘的目光。
也許,他對我的恨是真正出自他對這個殘破江山的關心吧……
或許是因為熱,又或許是人多感覺有些壓抑,我已經汗透裌衣了。全身濕黏黏的很不舒服,剛退熱的身子就是虛弱。勉強忍到酒宴結束後,大家都去看請來的戲班排演的精彩劇目,這個時候我終於看見了文璐廷,他就站在我的身邊。
花廳已經空了,唯有我們二人。
「不要去書房了,就在這裡好了,也清爽一些。」
我拿起了面前的甜酒又喝了一杯,然後夾了口菜,這才看著他。
他向周圍看了一眼,然後點了點頭。我也隨著他的目光看了周圍,每個通往這裡的路都有家將的護衛,而且他們站的地方又很遠,剛好無法聽到我們說話。
「璐廷,想對我說什麼?對了,還沒有慶賀你升了兵部街書呢!來,周某先乾為敬。」
他卻拉住了我拿著酒杯的手。
「不要喝了,這酒性干,喝多了對你身體不好。也沒什麼好慶賀的,誰不知道這個年頭就是兵部尚書和內閣首輔換的最快,也最不值錢。戰亂就要來了。」他年輕的臉上有著一種憂鬱,那不是正意氣風發的他應該有的表情。
「璐廷,我們不是朋友了。可是,我真的很想問你最後一句:以朋友的身份:你上次獨自說出屈原天問的那兩句話,『鵑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是什麼意思?」
他看著我。
「其實就是有些感慨。我們做的事情和得到的總是不同。我不知道錯在哪裡了?永離,也許我們都繃得太緊了,退一步,你僅僅退一步就好了。」他的眼睛中竟然有了請求:「放棄陸風毅。」
我第一次從他的嘴中得到如此明顯的答案,這一刻連我都不禁被這句簡單的話震撼了。「為什麼呢?」
「你應該知道的。這些年來陸風毅是多麼招人嫉恨,為了他的境遇,為了他的才華,這些都是經年累月上來的,不可能更改。如今新州敗績,朝廷總要找個人治罪,因為朝廷要有交待呀!向百官交待,也向萬民交待……」
「不行,風毅絕對不能成了代罪羔羊。」
「永離,你怎麼這麼幼稚?你難道看不出來,新州敗在了軍餉上,可那些錢呢?你說自己清白,可說句實話,你這些年來接受的那些官員孝敬,未必沒有從新州挪出來的銀子!」
我手中的酒杯掉到了地上。
「連你都不能避免,更何況其它人?要查,如何查,要誰查,查誰去?放手吧!大局為重,如今整個朝廷的人心穩定不比一個陸風毅來得重要多了嗎?我也不想,我和他在新州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可事到如今我們誰也無法救他。周離,明哲保身這句話不用人教你吧。」
我搖了搖頭,「璐廷,從我活著自新州回來的時候,就沒有退路了。風毅是徐肅唯一的希望了,我不能讓他死在徐肅前面。」
「可惜徐肅並不領情。」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只要永離記得就好。」
「永離,你真是太固執了。」
「有些事情總要去做的,有些事情總是有人在堅持的。還有,你們可以派人查,我周家豪門世家,不用依靠那些官員的孝敬,一樣可以維持這樣的排場。」
他一笑,這次有些奇詭的味道。
「銀子沒什麼好查的,有些東西因為獨一無二,所以要格外小心才好。」
我這次笑得很豪爽。
「多謝文兄,永離記下了。」
「永離,終有一天,你的對手不會是我們這些和你對抗的人……人真的是很複雜的東西,因為他學會了世間最聰明也是最重要的玩意,那就是權衡。」
我看著他,心裡明白:從今天開始,被他的利劍斬斷的錦袍才真正發揮了作用,情誼就是這樣被各自的堅持斬斷的。這幾天我感到無比的勞累,真希望有人可以放我一馬,可我不會自己祈求的,這也就注定了我根本得不到那樣的輕鬆。
命運就是性格刻劃出來的軌跡,沒有更改的可能。
沒有等到夜宴結束,我就告辭出來了。文相送我到了大門,互相拜別之後,我坐上了官轎。璐廷沒有送出來了,我也沒有回頭。離開了他們的視線,我才像抽了筋骨一樣軟了下去。我是被人抱進家門的,可我並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半夜裡我掙扎著醒了過來,然後叫來了三伯,讓他把送我玉版十三行的人的妻子找來。
「大人,都病成這個樣子了,還是……」
「三伯,你難道要我真的死無葬身之地嗎?」
「大人,何苦到這一步?不做了,辭官回鄉好了……」
我搖了搖頭,「三伯,你這是說的什麼話!現在要是辭官,我都不敢保證可以活著走出京城。」
拔除敵人最好的辦法不是逼著他退步,而是真正的消滅他。我樹敵太多了,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冒出來,仇恨又是怎樣的深重。勸服三伯這樣做並不容易,他不單單是擔心我的身體,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我再背上更加沉重的罪惡。有時候我在想,父親讓三伯過來是為了什麼呢?
清晨的時候蘇袖來過,看了一下我的病情,讓我好好休息,還帶來了後宮御醫的藥。我在他走了之後也出門了,不完成這件事情,我根本沒有心思養病。
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是在京郊一個湖的邊上。雖說我可以瞞住很多人,但是她到底是欽犯的家人,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我只想和她說一句話而已,不用那樣的大張旗鼓。
「夫人,在下周離。」
簡單的一句話,把正在湖邊看著遠方那女人的目光完全吸引到我的身上,她甚至向後退了一步。她很漂亮,是那種名門閨秀的婉約美麗,讓我想起了當年那個年輕的官員,也就是眼前女子的丈夫,也曾經擁有一份乾淨的書生氣質,這才讓我接下了那份本來沒有任何必要的禮物。雖然我盡量裝成是遊湖巧遇,可是她眼中的戒備卻連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再靠近她一步,於是尋了棵垂柳靠著。
「今天真的很熱,天氣很好,夫人也有心情出來賞花遊湖?」
「……周大人,你到底想做什麼?」
「夫人何故如此懼怕在下?難道夫人知道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她反而有些鎮定了下來,靜靜的看著我,彷彿下了決心一樣抬起了頭,也同時轉向湖面,不再理睬我。
「這水今天是難得的平靜,前些天都因有風而顯得狂躁……夫人,我直接說明來意好了。相信夫人既然可以罪臣之妻的身份自由在京城行走,定是得到了什麼人的承諾了;可是,你們要付出的代價,夫人可曾認真想過,是否可以接受?」
她依然沒有看我。
「世間的事情都不是一定的,很多都能更改,可是有一件事,只要定了就無法回頭。我們都有過往,很多往事我們都不想回顧,然而有些事又豈是對錯就可以說的清楚?
「我有個朋友說過,但凡有一條活路,又有誰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可是夫人你有沒有想過,要是你自己認了罪,那是誰都無法更改的了。
「你以為到時候那些個現在說得天花亂墜的人還會保護你嗎?到時候他們躲都來不及。不要讓眼前的一時好處蒙蔽了你的眼睛……」
她一笑。
「說來說去,周大人還是為了自己吧。如果不是彥卿手中握有對周大人不利的證據,大人會來嗎?還有,周大人稱呼我為夫人,其實大人您連我丈夫的姓名都不知道吧。」
她比我想像中的要鋒利很多,看樣子這些事情她都明白,就是因為一些原因而無法下定決心,這才使現在她的丈夫還沒有出來指證我的罪過。
「夫人,人不為已,天誅地滅。我不過是在我們共同的利益下,勸您選擇一條對我們都有利的道路。如果您丈夫賄賂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實了,您以為,您和您的家人可以逃脫這樣的懲罰嗎?」
她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不,彥卿做錯了很多事,這是他為自己的過錯承擔後果的時候了。世間還是有正道的,他贖了罪,這才能走的安心……」她用她那雙晶瑩的眸子看著我。
「周大人,雖然說您位極人臣,也許有很多不得已,可是您想過沒有;錯了就是錯了,無論任何原因,錯了就是錯了。」
我一笑。
「想過,不過可惜的是我無法找到對錯的標準。所以,也許有的時候我做的事情讓步我很難受,可是我不知道怎樣才是對的?就拿你說好了,難道承認了罪名,判了自己的罪過,就是對的嗎?那你的家人怎麼辦,你的孩子呢?你難道想要他們一輩子背著逆臣之子的罪名,開始這個本就苦難深重的人生?」
她哭了,雖然沒有聲音,可那眼淚的確從美麗的眼睛中滑落。孩子,女人最大的弱點不是他們的丈夫,而是孩子。只有孩子是她們在失去一切後,依然可以活下去的希望。
「他熬不過了,刑部的刑法太嚴酷了……他真是個讀書人,身子如紙一樣的單薄,他無法熬過那些恐怖的折磨……」
「那就讓他永遠的沉睡下去吧,這是他為了你們而應該承擔的責任。」
聽了我的話,那個女人的反應是立即的。她恐怖的看著我,我知道,她不能想像眼前這樣一個病弱得連站立都無法站立的病人,竟能心平氣和和說出那樣的話,其實那才是我的真正目的。
「我如何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我,因為你早已知道了答案。世間的事情,模稜兩可的時候才是最完美的時刻,因為那不會是絕地,會有很多的可能。」
一陣清風吹過,撩起了我的衣服。我笑了一下,從柳樹旁邊重新站好身子,轉身走了。一絲笑容凝固在我的臉上,我知道我已經達到了目的,可是在我的前方居然看見了一個不應該出現的人,子蹊。
難道,我終究棋差一著?是誰告訴他我的行蹤?
子蹊一身長衫,手中拿著一柄折扇,就這樣站在那裡。他身邊沒有人,如此的突兀,彷彿都是我的幻覺般。是不是我心虛了?於是走上前兩步。
他笑了一下,向我這裡走了過來。
「永離,原想著你病了,不想在這裡遇見了,永離攜美人遊湖?」活雖這樣說,可他到底趕了兩步,拉住了我。
「身子還沒好呢,怎麼就亂跑?讓我很擔心呢。」
「子蹊,如果有一天我們單單就是我們,該多好。」
「怎麼說這話?我們一直是我們呀……那個女人是誰?」
「大家同在湖邊,遇見了,互相點了一下頭。」我笑了一下,卻感覺他扶著我的手力氣加大了,隨即放鬆了下來。
「永離真是雅致。那邊有個涼亭,去坐坐,等等蘇袖他們,也讓他們給你找頂涼轎,這樣走回去太傷元氣了。」
我忽然停了下來,轉身看著他的眼睛。雖然清澈依然,可是其中卻透著無法改變的疲倦和傷感。這個時候應該說些什麼呢,抑或是什麼都不說比較好?
「子蹊,我走不動了,抱我過去?」
絲絲轉轉的一句話,讓我說得有些柔媚,而我看見了他嫣紅色的臉頰和低垂的看不見眼睛的頭。
他沒有說什麼,攬住了我的腰,手一抬,抱我在胸前。
我將臉埋入他的懷中,他身上的絲料柔柔滑滑的,還有一種夏天難有的冰涼感覺。
「子蹊,這兩天過的好不好?」
「……還好。」
「看不見我也還好嗎?」
他在我的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就是想著今天可以看見你,所以才還好呀。」
「哦,你真會說話,不過,我喜歡。」
閉上了眼睛,清風就從身邊拂過,黃昏的落日餘暉把天地盡染成了金橙色,不是燥熱,而是一種柔軟的溫暖,仿若記憶最深處那種經過很久,可是依然清晰的甜美往事。
他放下了我,我們都坐在欄杆上,我側眼看了一眼那個女子,她竟然被遲來的蘇袖帶到了一旁。
「永離,在看什麼?」
「子蹊,其實你知道那個女人的真正身份,是嗎?那為什麼還要問我呢?」
「我只想聽你說。不過你……竟然騙我……永離,你身子太弱了,歇歇吧,不然秋天來的時候真的會落下病根的。」
我閉上了眼睛。
「子蹊,你來就是和我說這些的?還是誰告訴了你什麼,所以你過來看看,看看我是如何掙扎,如何陷落的?」我知道他想問,可他不能問,因為我騙他或者是說實話,為他同樣的為難。
半晌,他來到我的身後,讓我輕輕靠在他的身上,手指按住了我的太陽穴,微微用力,這個時候我確實感覺到一種力量緩解了我欲裂的頭疼。不由得歎出一口氣。
「子蹊,你也不想失去風毅的,是嗎?」
他笑了,「我更不想失去對人的信任。可是你們居然如此辜負我?」
最後一句相當的嚴厲,可他的手指卻依然溫柔,我知道他在竭力忍耐,於是我握住了他的手,轉身站了起來。
「子蹊,我的心,你不知道嗎?」
他的眼睛看著旁處,而我握住了他尖尖的下巴,把他轉了過來。
「什麼話看著我說,我保證不再瞞著你了,嗯?」
他忽然像一個委屈的孩子,再也無法抑制,猛的甩開了我的手,明明聲音中有很濃烈的潮濕,可依然強忍住那股眼淚,不讓它們滴落,或者僅僅是不在我的面前落下。
「你知道陸風毅在新州做了什麼嗎?你知道第一次新州兵變為了什麼嗎?我可以為了你,為了徐肅而真正的相信他,可是他做了什麼?藩庫早就空了,各地的軍餉我是怎麼籌出來的你知道嗎?他前後兩次的請旨,我甚至問都沒問就准了,可是他都做了什麼?到了這一步我不在乎他是否真貪了那一百萬兩的銀子,反正現在都這樣,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可是他不能這樣欺君罔上,拿了藩庫的銀子去造反!你知道嗎,當時陸風毅殺的那個軍士不是因為他帶頭鬧事,而是當時的新州城要陸風毅自立為王,他要謀朝篡位!陸風毅殺了他是要殺人滅口!」
「我原本打定了主意,就是文璐廷說出什麼來我都不會相信的,可是,這次居然連陸風毅自己都承認了,讓我還怎麼說?親自去問的,他就這樣說……」
他的聲音喃喃的,越來越小,手卻猛然捶到了涼亭的柱子上,而離開的時候,赫然已是殷紅色的一片。
「可是他畢竟沒有反,他回來了。」我的聲音異常的平靜。「當時的情況是:前後都是死路,也許反了可以延得幾日的殘命,可是他還是沒有反,終究回來了……子蹊,你不信任你自己。你不相信有人在那樣的惡劣中對你依然是忠誠的,可他就是這樣的人,他寧願死都不會背叛你,相信我。
「子蹊,你還說為了徐肅,為了我,你會相信他的。徐肅四朝老臣,先王帝師,公正廉明朝野皆知,如此的功勳值得任何人尊重。為了他,也不能讓他再傷心了,留下陸風毅的命吧!要是讓徐肅看著陸風毅死……徐肅已是風燭殘年,不堪此傷了。」
「徐肅……他死了……他死了!所以不要再在我的面前用他當擋箭牌了,你的徐肅死了!今天我去徐相府中,就是為了看他最後一面,真奇怪……
「看看這個吧,是他讓相府的管家給我的……」
他從袖子中扔出了一張猩紅色的禮單,風把它吹開了,露出了裡面的字:雪狐披風,南海珍珠,作價白銀五萬兩……
「這件雪狐披風是軒轅王族的傳世珍寶,雖歷經百年卻依舊光鮮,那是王叔的父王賞賜徐肅的,不過大家都不知道而已……五萬兩銀子。永離,我沒有想到,你居然有這樣大的手筆?永離,你自己想想,我問了你幾次新州的問題,你都說沒有問題,現在居然……居然是你!你讓我拿什麼相信你,拿什麼相信徐肅,拿什麼相信陸風毅?」
原來,原來我還是棋差一著,我還是敗了。璐廷所說獨一無二的東西不是那個玉版十三行,而是先王的披風,還是徐肅送我的。
諷刺,當真是諷刺。
我一直陷入虛幻的迷宮中,以為自己找到了方向,可是終究被人算計了去。我還沒有來得及去動那幾個從西疆回來的流放軍工,不過有璐廷這個兵部尚書坐鎮,那幾個人留不留問題都不大了……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可我知道自己居然走到了徐肅的府邸,在一片白茫茫的顏色中看到了那個老僕人哀傷而熟悉的表情。他見我過來,拿了一封信給我。
「相爺臨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把這個交給周大人。」
我打開,裡面蒼勁有力的正楷寫了一行字:
——兩害相權取其輕:永離,明哲保身。
權衡,又是權衡!徐肅的心是為我,他把那個禮單給子蹊其實為了制止我,讓我及早抽身。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無法原諒他。
兩天後,徐肅發喪,極盡哀榮。七天後,內閣大學士周離,輔政有失,被六部彈劾,引咎辭職。不是我想如此,不是我想放棄,也許這是對的,不過我很難接受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