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回答他,而是把手邊已經裝訂好的文件遞了過去,裡面包含著所有有關鄭王朝最後時刻的研究。從整個社會的軍事、政治、經濟、科技,甚至還有一些處在萌芽狀態的宗教,到當時一些比較重要人物的個體研究,他們的價值觀,生存狀態,受到的教育,以及作為背景人物的群體研究。
我對他說:「楚教授,這是我整理的資料,其中有我們小組完成的作業。」
「為什麼你不喜歡這個故事呢?」楚空又問了一句。
怎麼形容那種感覺呢。一個朋友曾經說過,楚空的所謂《破城》這個故事和我們的研究是並行的,他們有一些交叉,可是更多的卻是不同的方向。我們所做的事情是力圖構建一個相對真實而具體的宮殿,而我們的導師,楚空教授給我們的故事就如同在午後陳舊的宮殿中看到殘卷。
「周離,故事中的主角有著和你相同的名字。」楚空站起來,把那本他打印出來的文稿放在我面前,「算是對你出色完成課程的一個禮物吧。」
「楚教授,如果你真的看重我,那麼請給我最後的成績記成優等,這是我希望看到的。」我這樣說著,不過還是接過了他遞過來的東西。外面是黑色絲綢包裹著硬紙做的封面,翻開它,看見裡面是打印紙上面印著標準微軟細明體漢字。我的手指摸在上面,油墨已經沁入紙張之中,什麼也感覺不到。
「楚教授。」我抬頭看著他,「你總是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淡笑一聲,沒有說話。然後他把自己的眼鏡摘了下來,右手食指和拇指掐住鼻樑骨,緩慢地按摩了幾下。
「我想,也許我們可以好好討論一下你的前程問題。周離,你是我最好的學生,而三年PHD的機會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你好好想一想。」
眼前這個優雅的中年男人,他的名字叫做楚空。二十多年前倫敦帝國理工大學的物理學博士,回國後執掌遠東大學歷史系,並且專門從事鄭朝歷史全面研究。當時我報這個專業的研究生只是因為他同意免除我三年全部的學費,而那個時候,我父親的生意出了一些問題,他不能負擔我學習別的課程的費用。說實話,我並不喜歡這個課題,因為,無論楚空多麼本事,無論他是否擁有當時最好的實驗室,最充沛的資金,他所做的課題其實就和一個空中樓閣沒有任何區別。一個不存在二十五史中的鄭朝,除了他,沒有任何人承認它的存在。
「楚教授,我很高興你可以給我這個機會。可是,我今後的工作也許和真正的歷史並沒有太多的關聯,所以,我想如果我繼續進修下去的話,我會選擇一個實用的課程,比如經濟或者會計什麼的。」
「哦,這樣,那真的很遺憾。不過……」楚空習慣性地向後靠去,他擁有一個非常大的黑色皮靠椅,據說WinstonChurch三是在楚空之前最後的擁有者。他的這個動作在我看來有些隱隱的壓力,尤其是現在,他的雙手手指相抵,中間是一個空白的弧度,然後手指放在鼻間下面。他的眼睛透過鏡片看著我,他說,「這樣吧,現在離你畢業還有六個月的時間,我可以給你一份工作,做我的助手。下週一有新的學生要過來,你去安排一下。」
「謝謝您,現在我正需要一份工作。」我合上他給我的那本勉強可以算是書的本子,站了起來,「那我先回去了,這幾天需要更換住的地方,我要收拾東西。」
「對了,周離,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你不喜歡這個故事呢?」
「怎麼說呢。」我仔細想了想,「我和那個人的價值觀不一樣,即使我們有著相同的名字。」
「哦?」楚空表現出很有興趣的樣子。
「我想,如果我是他,我會完全換一種生活,我只對自己的生命忠誠。」
「嗯,不錯。你們的區別在於你們受到的教育不同。其實研究教育在價值觀形成中所起的作用,也是一個不錯的論題。怎麼樣?」
我啞然失笑,楚空總是無孔不入地企圖說服我。他看我笑的樣子,他也笑了。
他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幾乎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一種貌似惋惜的表情。他問我,「以後有什麼打算?」
「等畢業之後,先找一家公司打工,以後估計可能會自己做吧。」
「也許你的專業不是很合適做生意。」
我們握了手,我回答說,「慢慢來吧,事情總是人做出來的。」
「為什麼要拒絕研究這樣的機會呢?」
「嗯。」我想一想,「怎麼說呢,我想過一種繁瑣而真實的生活。」
週一開始,新生的註冊,課程的設置,還有幫助他們盡量爭取到學校的宿舍,這些工作都需要耐心,並且仔細去做。我從楚空的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外面天已經暗了下來,石板路旁邊的操場上有幾個男生在踢球。我站在路旁邊,把書本和活頁夾在胳膊下面,然後從口袋裡拿出香煙盒子,抽出一支點上,叼在嘴裡。剛想繼續走,忽然眼前飛過來一顆足球,我躲了一下,它擦著我的眼鏡飛了出去,把我的眼鏡一起打到了地面上。我的眼睛是七百度的近視,沒有眼鏡眼前就是一片模糊。
我剛想蹲下把眼鏡拾起來,眼前有腳步聲,似乎從操場那邊過來一個人。路燈的光線是昏黃色的,我又看不清楚,就感覺在光影之間一個搖曳的身影,似乎走過了很遙遠的距離才走到我面前的。
他彎下身子,拿起了眼鏡,仔細看了看說,「幸好是樹脂的鏡片,沒有碎。剛才不好意思,我沒有看見這邊有人。」
我接過眼鏡重新戴好,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
蘇見蹊,今年十八歲,他曾經作為一年級的學生代表在開學典禮上發言,身為優秀學生本身很吸引人的目光,不過這些與他的家庭背景相比又會有一些黯然失色。
他是蘇氏家族的三公子,據說在這個國家中,只憑蘇家這個名頭,就有超過一億美金的銀行信用。
眼前的人還是一個少年,雖然他的個子比我還高一些。修剪精緻的頭髮,清俊的臉,消瘦卻強健的身材隱藏在白色球服下,他的一舉一動之間都顯示他自幼受到的良好教育和自身的修養,也許任何人都不會苛責這樣的少年。
我扶了扶眼鏡,把嘴裡的煙拿出來,衝著他笑了一下說,「沒事。」
說完我轉身要走,他攔了一下,問我,「我們是不是見過?」
「沒有。」
「是嗎?」他溫和優雅地一笑,「不好意思,我只是忽然感覺你很熟悉,卻忘記我們什麼時候見過面了,我想如果不問清楚,就是我失禮了。」
「蘇少太客氣了。」我側身從他面前走過。
腳步聲輕微而遲緩,而背後則是另外一個陌生的聲音說話,「……三少,他就是楚空教授最看重的學生,楚教授曾經為了他專門申請了一個經濟研究的項目……」
我理解他的吃驚,楚空出身豪門,性情古怪自傲,從他出掌遠大歷史系以來,不曾動用自己資金以外的任何財力支持,也沒有向別人要求過什麼,所以當他向另外一位同樣高傲的經濟系教授提出申請之後,別人會對這樣一件原本非常平常的時候諸多猜測。
「是嗎?」少年回答了兩個字,卻聽不出情緒。
***
清晨剛睜開眼睛,就聽見耳旁的電話鈴大響,我非常不情願地拿起手機剛喂了一聲,裡面的聲音稀里嘩啦地傳出來,「喂,小離嗎,我是扶溪。」
她是楚空朋友的女兒,專門負責鄭朝歷史的故事編寫,她和我同歲,我們第一次見面是我帶著行李離開家到遠大來上學的火車上,那個時候她自己翹家去西部旅行,火車在永嘉的時候遇上了沙塵不得不停了一天,她換了一張臥鋪票正好是我對面的下鋪。相當活潑的一個女孩子,一來就很熱情地讓我分享她在永嘉買的肉包子,而我則對她講述了我家鄉永嘉的一些傳說和故事。
「喂,小離,你有在聽嗎?」
「小姐,你的中文語法錯誤。你應該問我,你在聽嗎?那個『有』是個動詞,可以做謂語,所以不能這樣用。」
「得了得了,小離……」
「小姐。」我摸摸自己早上起來有些疼痛的太陽穴,打開冰箱拿出一盒冰橙汁倒在玻璃杯中,接著說,「首先我比你大三個月,就是你對我沒有任何尊重,也請你不要小離小離的叫我。」
她在電話那邊乾笑兩聲,這才用一種膩膩的聲音說,「離哥哥……」
我連忙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就感覺全身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我徹底投降,「好吧好吧,小姐,你究竟有什麼事情?」
「哦,是這樣的,我準備再陪你回趟永嘉。」
「是你自己要去,想叫我陪你去吧。」
忽然門鈴響了,我過去開門。
「別這樣說,離哥哥……」電話中的女孩子依然喋喋不休。
門一打開,外面的陽光透過草地照射了進來,我一時間看不清楚眼前人的樣子。於是我退後了一步,一個穿著黑色運動服的少年,似乎剛晨跑完的樣子,及肩微長汗濕的頭髮勒到腦後,臉頰上薄薄的汗讓原本有些蒼白的臉色光潔紅潤起來。
蘇見蹊,那個似乎有過一面之緣的人。
「……Honey,那麼就這樣了,今天晚上我去找你,有些東西要給你看,你知道嗎,楚叔叔的科考隊在永嘉那裡挖出一些稀奇的玩意……」
眼前的少年一直站在門外,沒有打招呼,也沒有說話,只是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好奇怪的眼神,深黑色瞳孔,有一種可以穿透我思緒的傷感和熟悉。
「哦,好的。我六點在學校門口等你。」我說完這些折上手機。
少年忽然笑了,他向我的屋子裡面看了看說,「真是個不錯的房間,我可以進去坐一下嗎?」說完不等我回答,他自己繞過我走了進去。「在和你女朋友講電話嗎?」
「不是。」我關上了房間的門,頓時屋子由於失去了陽光而黯淡了下來。
「是一個好朋友。」
「周離,你有過交往的女朋友嗎?」
「對不起,那是我的私事。」
「周離,為什麼不嘗試談一場戀愛?」少年理所應當的坐在我凌亂的床上,手中拿著我的杯子喝著橙汁。我有些驚奇地看著他,他現在的樣子,讓我以為前些天看到的優雅還有方纔他的憂鬱都是我自己的幻覺。
「蘇少,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又一次打開冰箱,拿了一瓶牛奶並且數著我還有幾顆雞蛋,早上吃些什麼。
「哦,我要吃煎雞蛋,要七成熟,還有兩片烤土司麵包。」身後是少年小聲嘟囔的聲音,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抓了抓頭髮,四周看了看我的屋子說,「嗯,你這裡怎麼這麼小,還有浴室在哪裡?」
「蘇少,我們似乎還沒有熟悉到這樣的地步吧。」我拿出來雞蛋,麵包袋,走到外面的廚房間,把切片麵包放了兩片在麵包機當中。身後忽然靠過來一個人,還帶著一股青草般的味道。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了。別那麼小氣。」他說完,自己又拿了兩片麵包放了進去,這才按下了加熱的按鈕。
「我們什麼時候成為朋友的?」我靠在廚房的桌子旁邊,關上了窗子旁邊的煙霧報警器,拿過一支煙,點上後我看了看,打開了窗戶。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們似乎只見過一次。」
「我認識你很久了。」
我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鏡,想重新確定一下他的表情,這個時候麵包片彈了出來,他從碗櫥中拿出一個白色的瓷盤,把那四片麵包夾了進去。
「我一直以為像你這樣的人,不會自己動手做這些的。」我把煙掐滅,打開瓦斯爐上的火,放上平底鍋準備煎雞蛋。
「事實上我一直自己住,並且所有的東西都自己動手,我具備獨立生活的能力。」他為麵包抹上乳瑪琳和草莓果醬。
「為什麼?」我看著他。
「我不知道。」他似乎在想些什麼,手中的奶油刀停了一下,「因為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對我說過,他什麼事情都自己做。換句話說,親力親為。」
我一笑,「那是別人,那不是你。」
「也許。不過我這樣做,可以讓自己離他的距離近一些吧。」
鍋熱了,我放了一些油進去。「那個人是你以前的戀人?」
「不。」我看見少年笑了,非常好看,「他是我前世的戀人。」
我並不相信,我把他的話當成了一種拒絕回答時候的轉移話題,並且說了一句,「蘇少你很有幽默感。」
「叫我見蹊。」
我一笑,沒有再說什麼。油熱了,我煎了兩個荷包蛋。
那天早上,一個原本只見過一次面的世家公子蘇見蹊闖進了我的宿舍,我做了兩個人的早餐,並且讓他分享了我的麵包。
***
「這麼說,你認識的人叫做蘇見蹊?」對面的女孩子有一雙狡黠的眼睛,她正在大口大口吃著意大利西紅柿鮭魚,我把自己盤子中沒有動過的鹽漬橄欖還有一塊龍蝦用刀插到她的盤子中。
「離哥哥你還記得嗎,楚叔叔從永嘉的一個古墓中挖出的殘本,裡面也有一個叫子蹊的,另一個則和你同名。」
她說的殘本,就是楚空給我那個打印文稿的原件,一份在永嘉周氏祖祠後面挖掘出來的殘破絲卷,上面用蠅頭小楷寫了一個悠遠的故事,不過我不喜歡。
「Oh。MYgoodnessthegoddamnedstoryagain。」
「呵呵,離哥哥。」女孩笑格格地笑著,「你的語法也有錯誤。」
「行了小姐,我投降。說吧,你不是今天晚上有正事嗎?」
她那起手邊的酒杯抿了一口酒,「嗯,這酒的味道一般,也許你應該嘗一下那個傳說中的狀元紅。」
「你吃的是意大利菜,需要白葡萄酒。你文中的狀元紅是南方的米酒,我想,也許下次你吃芝麻湯圓的時候用的到。哦,當然,你喜歡吃紅豆湯圓。」
女孩把酒杯放在餐桌上,收斂了笑容,「楚叔叔他們在永嘉發現了千年之前的狀元紅的配方,其實他們在周氏的祠堂後面的墓地中挖出了一罈子古酒。我來是想對你說,也許永嘉那個地方的傳說有真實的歷史依據,它不僅僅是你的家鄉一些大人哄小孩子睡覺的滑稽故事。」
我自己給自己倒了酒,沒有說話。
「周離,楚空為你提供的研究機會十分難得,而且最近還出土了很多東西都是證據……你為什麼那樣看著我?」
「你,楚空教授,還有他的那些朋友們,你們都是有夢想的人,容易相信很多東西。這和我並不一樣。」
「你怎麼都不會相信是嗎?」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根本沒有興趣繼續下去。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的興趣,我還有需要去做的事情……」
「周離,你的生活並不正常。你吃全麥的麵包,喝冷的礦泉水,不喝酒,不愛吃甜食和水果,你的生活可以和清教徒媲美,而唯一算是放縱一下自己的就是吸煙。沒有戀人,沒有朋友,沒有大小聚會,甚至平時的時候也不多話,其它人試圖接近你的時候總是被你擋在很遠的地方……」
我招來了服務生,問他要了賬單,看著那個穿制服的服務生離開。
「你可曾想過原因嗎?」
「沒什麼,其實這樣生活的人很多,我的薪水不足支付我夜夜笙歌。而我吃東西的口味表示我嚮往健康簡單的生活。也許你的朋友都是富有夢想,並且生活多姿多彩的人,所以你會感覺我很怪異,看多了就好了。」
「周離,你的心是空的。不過用藝術的說法就是,你曾經的生命帶走了你全部的熱情。」
我決定不再說什麼,在公共場合和一個女孩子吵起來實在不像話。這個時候服務生走了過來,他彎下腰對我說,「對不起先生,已經有人付過帳了。」我順著他的指出的方面看到了身著黑色西裝的蘇見蹊,他正拿著杯子看向這裡。
我看了看女孩,她也有些皺眉。
「嗯,這家餐廳似乎是蘇家的產業。」
「是個不錯的小說橋段。扶溪,記下來吧。」我從錢包中掏出足夠支付這頓飯的一百鎊放在桌子上,對侍者說,「這是你的小費。」
***
蘇見蹊轉了科系,他從微觀經濟學轉到了楚空的設置的課程。不過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最後的論文題目居然是鄭初年宗教對於戰爭的影響。
「那天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回請你,因為那天早上你請我吃了早餐。」
蘇家的少爺罕見如此的謙和,他委屈的樣子似乎面前的我就是一個仗勢欺人的惡棍。我的鞋底在路面上蹭了一下,抱緊了手中的書,這些都是從圖書館借來的短期教科書,很珍貴的。我對他說,「蘇少如果感覺缺少朋友,我想,以您的地位和條件,周圍肯定有很多人圍著的。」
「叫我見蹊。」
「稱呼並不重要。」
「那你為什麼不改口?」
「我想,這是我的自由。」
「你……你不知道我比你小嗎,為什麼你不讓著我?」
他近乎是脫口而出,可是……
為什麼這句話如此熟悉?似乎很多年前有人對我說過一樣。
蘇見蹊的手拿下了我的眼鏡,我的視線模糊一片。
「你,已經不記得我了嗎?」他的聲音帶著傷感,那種感覺就如同那日早上,我從他平靜的眼中讀出的情緒。
「我們以前見過嗎?」我問。
「是的,可是後來我們分開了。當我離開的時候,我向神佛許了願,可以再看到你,並且……希望你快樂,去除傷痛回憶的快樂。」
我疑惑地看著眼前的蘇見蹊,他的額頭抵著我的,我的鼻尖可以碰到他的。
很親暱。
「周離,這次我有沒有對你說過?」
「什麼?」
「我喜歡你,從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你了。」
什麼?
***
我把最近整理好的一些檔放在楚空的辦公桌上,而他則站在旁邊電子魚缸旁邊,看著水中彩色的熱帶魚來回游弋。他和蘇見蹊有著相似的衣著品味,不過不同的是,楚空似乎更喜歡淺一些的顏色,而蘇見蹊則對黑色有些獨鍾,他說,黑色在大鄭是最完美的顏色。
「楚教授。」我說,「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當然。」他對他的魚缸,從那裡面折射出來的水光映在他的臉上。
「為什麼您會固執的相信一個虛幻王朝的存在?」
「因為我去過那裡,眼見為實。」
「我不得不說,您的觀點是對我們已經成形的知識體系的嘲弄。」
「哦,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說我的人。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研究的是我的觀點,沒有對錯,只有不同而已。哦,扶溪和你說了嗎,在永嘉挖出一罈子古酒,現在實驗室那邊正在加緊分析,也許你家鄉的名產又可以重現人間了。」
第一次見到見蹊的時候我曾經對她講:永嘉千年之前產一種酒,名字就是狀元紅,據說清冽甘甜,使人一飲難忘。不過近百年來,由於戰亂還有水土的問題,永嘉的水已經不適合釀酒了。
「教授,無法釀出您想要的酒也許不是配方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是水質的問題。」
「很多因素並不是檢驗的數據可以完全表達出來的。」
他轉身看著我,微笑著說,「要相信科學。」
「……我知道。可是很多事情過去了就無法復原。千年之前的永嘉是一個安靜的小鎮,即使是最炎熱的夏天午夜,也有混合淡淡的茉莉花和青草的潮濕清涼的味道。不過現在一切都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房子,植物,還有水土。」
楚空看著我,他的臉上有些奇異的笑容,那種感覺,似乎就是在一片嘈雜而荒涼的人群中找到了同伴後的一種寬慰。
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有些朋友之間的勉勵,又有些長輩對後輩的嘉許意味,他說,「其實生活不用想很多,把自己放鬆一些。聽說你戀愛了,那麼利用週末讓自己過得愉快一些吧。一起吃個飯,聽聽音樂,或者出去看個電影什麼的。」
戀愛?
我有些結巴,「……楚教授,你……你聽誰說的?」
他站在我身邊,很認真很努力的想,不過最後他反問我,「怎麼,這還是個秘密嗎?」
***
我垂頭喪氣地走回自己的屋子,打開房門,不意外看見我的床上躺著蘇大少爺,哦,不,蘇見蹊是他大哥,那個人才是名符其實的蘇大少爺,眼前這個抱著被子的人應該成為蘇家的三少。他不到正午十二點絕對不起床。我盡可能輕手輕腳關門,不過還是把他驚醒了。
少爺睜開尚帶著幾分睡意的眼睛,綻開一個很燦爛的笑容,他輕聲說,「嗨,早安。」
「不早了,已經正午了。」我說著,把書本放在椅子上,推開了廚房間的木門,原本準備做午飯的,卻看見桌子上已經擺好了四碟菜,一個白瓷盆中的盛著排骨湯,還有兩碗米飯。
「我剛才好睏,只是稍微躺了一下。還有就是,小離的床好舒服,不想起來啦。」
「為什麼要做這些?」
「我們是同居人呀。你都沒有收我的房租,所以我當然要盡一些義務的嘛。」
我可以感覺到身後他的靠近。
「其實,你原本的單人宿舍比這裡寬敞很多。」
「可是沒有你。」我側身從他身邊走過,被他抓住了手,不過僅此一下,他又放開了。
「其實我做的菜還不錯,要不要嘗一嘗?」
「謝謝。蘇少,我知道你是個不錯的人,可是我不想我私人空間被人侵入。」
他突然拉過我,讓我對上了他的眼睛。
那彷彿是一個黑色的漩渦,可以把人的全部靈魂吸進去。
我不想進入,我想退出來,可是他的手非常有力。
「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了記憶,可是你的心卻是空的?」
好熟悉的話,似乎觸動了很久之前的一些朦朧記憶。
空的?
沒有傷感,也沒有了喜悅?
可是為什麼讓我看見他的眼神還是會心悸?
「好了,吃飯吧,不然菜就涼了。」他平靜地說話,然後鬆開手,在轉身的時候,卻是我拉住了他。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排骨的?蘇少?」
「叫我見蹊。」
「好的,見蹊。」
***
「那個故事的結果是什麼?」
「什麼故事?」
「就是《破城》,我拿到的打印稿只寫到鄭王的辭世,然後呢?」
「那是一個沒有結果的故事。」
「然後呢?」我看著對面的女孩。她對殘卷有進一步的研究,而我首次有了想知道結局的慾望。
「然後,你可以自己想像。周離可以生存,也可以死去。他可以在破城之日自殺,也可以投降封王。我曾經推測過一個結局,周離跳下了城牆,不過龍泱救了他,然後他們互相誤會了十年,最後龍泱放棄了王位,他們在永嘉再次相遇了。你喜歡這個結局嗎?」
「我不知道。」
「那你喜歡這個故事嗎?」
「見蹊,你為什麼會寫這個故事呢?」
「因為楚空對我講了那個時代,而我為之著迷。」
見蹊和楚空的話一樣,我根本無法分辨真假,或者說無須分辨。
***
忽然之間家裡面多了一個同居人,生活開始變得有一些細微的不同。有的時候天晚了,等我回到屋子裡會看見亮著一盞燈,一個安靜的少年聚精會神地坐在計算機前面,液晶顯示屏閃動的光照在他的臉上。有的時候他會回過頭和我打一個招呼,然後笑著說,「菜都在烤箱裡面,米飯沒有盛出來。」
晚上的時候我也不能像原先那樣無所顧忌地看碟,打遊戲或者是抽煙。蘇見蹊的課程非常緊張,他每天上午都有課,而這個學期的課程很快頒布了下來,要忙著把教授的講義全部看完,還要看課外補充閱讀資料,然後和一個小組的同學討論作業題目,幾乎天天都要深夜才能睡。而我則在一旁整理自己的簡歷,然後到處尋找工作機會,從網絡或者是報紙。的
「小離,為什麼你不想留在這裡?」
我已經告訴了他,再過一段日子我就要離開遠大,到另外一個城市。少年原本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說完話來到我的床前,我把自己面前攤開的那些紙張都收拾好,給他留了一個位置,讓他坐在那裡。
「想換一個地方,一個地方住久了總有些膩。我從讀大學本科就在這裡了,在這裡窩了這些年,都快和外面的世界脫節了。」
他的手指似乎無意識地拉動著床單,我按住了他的手。
「怎麼不等我畢業再去呢?」
我笑了笑。他是新生,我在這裡需要多久,他也一樣。
「嗯……」他的眼睛轉了轉,「那麼你有沒有考慮過蘇氏企業呢?」
我並沒有回答他的話,「見蹊,為什麼你會對我有興趣?是不是我很像你以前的朋友,所以讓你有熟悉的感覺。」
「不是。」少年的眼神很堅定,「你就是你,不像任何人。」
忽然有雨點打到窗子上的聲音,我從床上爬了起來,去關窗子,合上玻璃的時候看見樓下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幾個保鏢一樣的人規矩站著。
「你餓嗎,我去做些吃的。」見蹊說,他也要從床上站起來。
「嗯,你再看會書吧,我去煮麵,晚上吃的太硬對胃不好。」我來開了窗台,拍掉手上的灰,想著也許應該進行一場大掃除了。
***
兩個星期後,我收到了永嘉一家公司的錄用通知,匆忙上路之後,只能給楚空寄過去一封辭職信,並且告訴他,等我在那裡一切安頓好之後,會在畢業典禮的時候回來的。
十月之後的永嘉經常下一些小雨,古城之中的舊石板路有些濕滑,風斜著吹過來,撐起的傘根本擋不住,我看到路旁有房簷,瓦片上還滴著水,不過屋簷下面的方磚確是乾的。收起傘,我躲了進去。忽然電話響,手忙腳亂地把東西交到單手,從口袋中拿出手機,剛打開折蓋,就聽見蘇見蹊的聲音叫了起來,「怎麼這麼慢,你現在在哪裡?」
我覺得好奇怪,一年前,當我回到永嘉,辦理好所有的手續,拿著自己的行李走到公司分配的公寓間的時候,我一打開門就看見蘇見蹊站在日光燈下面。他的身邊甚至還放著一個行李包。我當時就笑了,在外人面前幾乎都是貴公子樣子的蘇家少爺此時相當滑稽,白色的休閒服上甚至還有灰塵和油漬。
「我只是走的有些匆忙,過幾個星期後我會回去的,見蹊你忘了嗎,我的行李都沒有收拾。嗯,如果你還住在我的房間裡,應該知道的。」
他抓住我的手臂,我感覺他在發抖。
「見蹊,為什麼會是我,我們只是剛見面的朋友。」
他什麼都沒有說,直接擁住了我。
「……周離,周離,你還在嗎?」
「哦,在。」我連忙回答,「我在永嘉古城中,這裡下雨了,外面很難走。我一會就回家,到家我再給你打電話好了。」
那以後,他又回到了遠東大學,只是在假期的時候會到我這裡來住幾天。聽說他現在選修了三年需要的所有課程,他渴望提前畢業,不過我認為他有些瘋狂並且帶著一些妄想。可是楚空似乎很喜歡這個學生,他把當時遊說我的勁頭又拿了出來去說服蘇見蹊,要他繼續留在遠東大學研究一些只有他感興趣的東西,不過見蹊也拒絕了。
「算了,我就說兩句話,我現在就在永嘉的火車站,你站在那裡別動,我馬上就到永嘉古城。」
「見蹊,不用……」
我還沒有說完,他就掛斷了電話。其實他很自立,他來永嘉我甚至不用去接他,因為沒有人會懷疑蘇家的辦事能力,就像無論何時在他身邊總是有揮之不去的保鏢。
快到五點的時候,天就暗了下來,被雨水淋濕衣服不能擋寒,我甚至有些瑟瑟發抖,我不得不來回走來走去,忽然旁邊一個聲音說,「年輕人,喝點酒吧,這樣可以御寒。」我扭頭一看,是一位老婆婆,自己坐在一個小馬扎上,面前是一個矮圓桌,上面擺著一海碗麵,一個茶杯,旁邊還有一個酒壺,一個酒盅。
「謝謝您,我不喝酒的。」我拒絕了。
「年輕人嘗一點吧,這可是好東西,是永嘉有名的特產呢。是我兒子根據古方子釀的,這水是從後山專門背回的水。」
「是嗎。」我笑著蹲了下去,對她說,「那是您老人家的福氣,有這樣孝順的孩子。所以,您還是自己喝,您要是喜歡了,您的孩子也高興呢。」
「不礙的,你喝一點吧,這個酒雖然清冽,不過也御寒。這可是永嘉千年前的名酒……」
「周離……」身後是見蹊的聲音,我看見他撐了一把傘走過來,鞋子還有褲角都沾上了雨水。
那個老婆婆潑了茶水,用酒壺倒滿了茶杯還有酒盅。
她對我們說,「怪可憐的,都濕了,喝點吧,這個可比什麼感冒藥要好的多了。」
見蹊皺起眉,「這是什麼?」
我接過兩杯酒,遞在他手中一杯。
「老人家說,這是依照古法釀造的酒,嘗一下吧……」
輕冽的酒樣在他的薄唇上,夕陽的光線為見蹊的臉染上了瑰色。
我似乎被什麼蠱惑了,抬起頭,在他的嘴唇上點了一下;就在我想退縮的時候,腰間被他的手臂攬住。
「永離,我等你的回答。」
永離,似乎是個很遙遠的名字,甚至在睡夢中都不曾有人這樣稱呼我,然而由他喚起,卻是如此的合適與熟悉。
我笑了,看了他深黑色的眼睛:「見蹊,我答應你:永遠不離開,不過不要再叫我永離。」
「為什麼?」
「因為那是別人的名字,不是我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