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遣退房內所有的人,只留下藍子玟一人。
「子玟,吾有一事相托。」
經過適才的九死一生,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卻仍沉聲說道:
「請你照料紫瓏,以丈夫對妻子的關愛。」
藍子玟聽了,臉露詫異神色,過了一會兒才說道:「請王爺明示。」
風靜海凝視著站在床前的優雅青年,緩緩說道:「我出身王族,從小在宮廷內奪權鬥爭看得多了,防人之心特重,不擅表露心意,所以……」
他停頓了一下,神色黯然。
「我傷紫瓏甚深,今生是不可能彌補了。但除此之外,我實不知該如何保她無事,只好用最有效、也最殘忍的手段,讓她明白自身的致命傷。」
藍子玟知他言下所指,見到他臉上浮現痛楚神情,也不禁心下慼然。
「子玟,拜託你了。吾知婚姻大事不可強求,但這兩年來你和紫瓏頗為投合,我……」風靜海喉頭艱澀的顫動了一下。「以她義父的身份,向你請求。」
藍子玟聽了不禁動容,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為什麼是我?」
「紫瓏個性強悍,能壓過她的男子,放眼西陵國,就只有你和無忌,但無忌和我同是冷性之人,我不希望她再受同樣的罪。」
藍子玟見到他臉上深情關愛的神情,心下不忍,終於不自禁的點了點頭。
風靜海見他同意,俊雅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杜無忌,你來此地幹什麼?」她驚訝的望著眼前的灰衣青年。
「王爺的時間所剩無幾。」
「只要是人都會死,」她側開了臉,語氣也因故作冷淡而顯得不穩。「他只是早一點而已。」
打從一聽到風靜海病重的消息,她心中急得如火在燒,如遭蟻嚙。
紫雲關的事一了,她匆忙上馬,一路急馳而回。然而,到了京城之後,卻是直接回將軍府,遲遲沒有出門。她想去見風靜海一面,卻又害怕。
無法解釋的遲疑心情困擾著她,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麼。是害怕見到他臨終的憔悴?還是害怕在他死前心軟的原諒了他所做的一切?
她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終於不再恨他,卻是永遠也無法原諒他當日在她背上刺的那一刀。
她並非寡情之人,即使三年前送出了絕交信,但心底深處從未忘卻他的撫養之恩、授藝之恩。
而,再大的恩情,也彌補不了那一刀的刺痛。
她和風靜海之間的愛恨恩仇,結得太深、太深,就算其中一人死了,也永遠無法化解。
「你應該知道,」杜無忌依然是冷冷不帶感情的聲音:「如果王爺真心要殺一個人,絕對不會殺不死。」
她由沉思中回復,沉聲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杜無忌不理會她的問話,又說道:「用什麼方法,可以使一個驕傲自大的人,在最短的時間內收斂他的脾氣?」
她聽了,眸中精光暴閃。
「讓他跌倒,而且是以最殘酷無情的手段。」
杜無忌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張公文遞給她。
「剩下的理由,都在這裡面。」
她明白杜無忌向來不說廢話,這短短的三句話中,第一句點明了當年風靜海並不是真心想置她於死地,第二句道出了他此舉用意,而這「剩下的理由」,自然是杜無忌所不知道的部份,也就是風靜海和她的婚姻之約,以及他毀婚的原因了。
她展開這紙印著「加密」紅字的公文,不禁柳眉輕揚,說:「這是太醫府的報告。」
「既然王爺將她的終身托付在下,在下冒昧的問一句:紫瓏對您來說,究竟是什麼?是女人?還是武將?」
風靜海聽了,微微一笑,說道:「兩者都不是,她是她自己——西陵紫龍,我只是竭盡所能的讓她瞭解這一點罷了。」
講了這許多話,風靜海覺得困乏不己,緩緩的合上了眼。
她很仔細的讀著這份由宮中太醫所寫的診書,臉上神情變幻不定:一會兒吃驚,一會兒了悟,一會兒哀傷,一會兒愛憐。
杜無忌說道:「我花了不少的時間,才終於想通他所做的一切佈置。他的心思,不是一般人能瞭解的。」
她緩緩折起紙張,放人懷中。「我欠你一份恩情。但,」她炯炯的注視著眼前神色冷漠的灰衣青年。「你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的打探這一切?」
就她所知,杜無忌從不做多餘的事,何況,她和風靜海之間的恩怨,根本與他無關。
「當初向王爺提議除去你的人,就是我。」
無忌說完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她望著那挺直離去的背影,不禁搖頭歎道:
「真是個正直過頭的傻子。」
又歎了一口氣,道:
「他,又何嘗不是個傻子呢?」
「紫瓏的至交好友,除了九王爺之女風靜菊外,還有三年前出走東莞的梅鳳書。」
藍子玟聽到此處,詫異的問道:「難道,四大名相之一的梅鳳書居然是女兒身?」
他話未完,門外傳來嘲諷的女聲:
「風靜海,你可把我的底全掀了。」
來者正是從邊關快馬趕回的紫瓏,只見她斜倚門邊,雙手環胸,仍是平時那副輕鬆戲謔的神情。
藍子玟一見到她,心知她和風靜海必有許多話要說,急忙道:
「王爺,在下先告退了。」匆匆的退出房外。
在他離開之後,剩下的兩人之間是一陣的沉默,直到她開口打破了沉寂——
「原來,你身上流的,是短命的血脈。」
風靜海聽了,先是臉露驚詫之色,接著歎了一口氣,道:
「你終於還是知道了。」
「小皇帝的父親,不到四十歲就病死了,而你其他的皇兄,不是戰死沙場,就是病死榻上,全都活不過四十歲。」
風靜海臉現黯然之色。
她續道:「先祖皇帝勇武剛健,有一代霸主之稱,他的妻子也不是凡人,有天仙之貌,以及世所罕見的智慧,可惜不到三十歲就死了,她是無壽族的公主。」
「無壽族的血脈,本來在先祖皇帝時便已混血,所產下的後代不但不再短命,而且繼承了西陵男子的勇悍和無壽族女子的美貌。但你的父親豐慶帝不聽太醫府的勸告,娶了自己的表妹,而造成你們十三個兄弟的短壽。」
她說到此處停頓了下來,眸光灼灼的注視著他。
「然而,此族傳之疾並非無法醫治,你早知治療之法,卻不肯付諸實行。」
風靜海歎道:「你知我是絕對不可能拋下西陵國,遠赴異邦大陸的。」
「傻子。」她凝視著床上的他,眼中充滿憐愛心疼。「所以你就演了一出負心絕情的戲,不但讓我斷念,同時將我淬煉成一流的將才,和你所栽培的左右丞相共同輔佐小皇帝,然後你便可以毫無牽掛的死去,對不?」
床榻上的風靜海沒有回答,也等於是默認了。
她走向床邊,纖手探出,輕輕穿過他披散在枕上的長髮,柔聲說道:
「你總是如此,從來不為自己想。」
風靜海輕歎了一口氣,閉上了眼,感覺著她纖長有力的手,她手上的溫熱直熨進他的心底,一如以往。
她在床邊蹲下,臉頰貼著他的,感覺他的呼吸,幽怨的說道:
「難道你毫不顧慮我的感受?」
他湊過唇,在她的頰上輕吻了一下,柔聲說道:
「現在的你,能夠承受得了的。」
那輕憐的吻、溫和的語氣,令她不禁傷心,臉埋在他棉被外的手上,淚水沾濕了他手背的肌膚。
「別哭。」他抬起手,輕撫著她的頭髮。「你小時侯即使被人欺負,也從不掉淚的。」
她抬眸凝視他蒼白憔悴的容顏,心中止不住一波波的酸楚——
她怎麼一直沒看清呢?冷淡的外表、精明的手腕下,是沉靜而深刻,最難以察覺的深情。
一直以為他太冷、太深沉,原來卻是她太粗心、太衝動。
曾經幾乎要擁有的深情,卻又因一時憤怒、疏於察覺而錯身而過,他的苦心,她明白得太晚。
但,他所布下的局,又有誰能立即識破呢?
想至此,她不禁又恨又悔。
「欺負得最厲害的,就是你。」她拭去臉上淚水,咬牙說道:「你心機深沉,害我受盡苦楚,簡直是可惡至極!」
風靜海聽了微微一笑,道:「數落了這麼多條罪狀,可借,只能下輩子再找我算賬了。」
「什麼下輩子!」她憤怒的揚起聲音。「你欠我的,今生就要還個清楚,否則就算閻王來索人,我也一戟將他打回去!」
他微笑道:「你還是這麼強悍。」望著她因激動而脹紅的臉,不由得想起許多年前那個緊握著他的手,信心滿滿的說「我很強,不會死」的小女孩。
「要是我有你一半的精神,那就好了。」
他輕聲說著,緩緩的閉上了雙眼。
「風十三,莫睡去了!你若敢這樣就走,我不但這輩子,連下輩子……不,我十輩子也饒不了你!」
耳邊聽見她激動的吼聲,他腦中浮現了當年她小小的身影,那倔強憤怒、像匹小狼的小女孩,不知為何,他鬱結許久的心胸頓時舒展了開來,彷彿又回到當年與紫瓏相遇時,那名神態輕鬆的王族青年。
這輩子為了西陵國,他已經做得夠多了,如果有下輩子,他將擺脫王族的包袱,與她共同翱翔天際,雙宿雙飛。如果有下輩子……
他的唇邊,泛起了如釋重負的笑。
就在西陵紫龍凱旋歸來之時,京城裡傳出一個令人驚訝的消息——十三王爺病逝於府中。
這一件突來的噩耗,使得全西陵國上下勝利的歡欣氣氛全都讓肅穆的哀傷沖淡了。西陵少帝下令所有的慶功宴、洗塵宴全部取消,宮中也禁止所有的樂舞表演,以哀悼國家痛失棟樑。
十三王爺的遺體很快的依照王族之禮下葬,而西陵少帝為了紀念這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王族忠臣,特地興建了王爺祠,讓後人瞻仰他的英風偉業。
至於甫大捷歸來的西陵紫龍,在獲知失去唯一的親人之後,她哀痛逾恆,將軍府大門深鎖,足不出戶,已達數月之久。
呀的一聲,將軍府側門被人輕悄的打開了,門縫露出一張白皙的大臉。
只見他小心翼翼的左右張望了一下,立即向後一招手,悄聲說道:「外頭沒人,可以出來了。」
裡面傳出低沉的女聲:「鐵衛將馬車備好了麼?」那果決有力的聲音,顯示了此名女子剛強的性格。
白臉男子探頭望了一下,道:「備好了,我看到了。」圍牆外的樹下停著一輛馬車,坐在駕車位上的是一名黑臉大漢。
那女子說道:「很好,你先出去等著吧。」
白臉男子走出了門,一身的書生白袍,手上提了只包袱,只見他走向馬車,向那黑臉大漢笑說道:
「為了照顧爺,這幾月老待在府裡,都快悶死了。」
此時圍牆內再度傳出那名女子的聲音:
「你小心點走。」語氣溫柔似水,滿是柔情關切,和適才的威嚴大相逕庭。
一陣男子溫雅的輕笑響起:
「連生死關頭的大病都撐過了,只幾步路,不礙事的。」
只見一名女子攙扶著紫衣男子踏出了將軍府的側門,那女子身上穿著尋常西陵女子的裝束,卻是難掩一身不凡的英氣;男子容貌俊雅,雖然臉色略顯蒼白,清亮的眼和唇邊的微笑顯示他的精神充盈而愉悅。
這一女一男,正是紫瓏和風靜海。
三個月前,風靜海病重垂危,奄奄一息,就在眾人憂心焦急之際,從邊關快馬趕回的紫瓏,日夜陪在他床邊,不斷的激勵著他,再加上小皇帝急召來數名太醫會診,以金針施救,居然就這麼硬生生的將他從鬼門關前拖了回來。
其實風靜海此次病發,大半是心病,醫者常謂「身心密不可分」、「積鬱成疾」自有其道理。如今伊人回到自己身邊,心中情結頓解,他精神一振,求生的意志萌起,加上藥石救治,總算是保住了一條命。而之後的數月,紫瓏每天陪在他床邊說說笑笑,心情逐漸開朗,身體也就日漸恢復。
看到此情形,最高興的莫過於小皇帝了。他心中高興之餘,還頗感得意的說道:「朕早就說了嘛,紫瓏是皇叔的救命仙丹,當初連發二十道金牌把她叫回來不就沒事了?」
然而此時,終日嘻皮笑臉的他,卻是哭喪著臉,哀聲說道:
「皇叔,你真的要到那遙遠的中原大陸嗎?」
三個月前,他和紫瓏一手策劃了隆重的假喪禮,為的就是能讓風靜海從此退出朝廷國事,毫無牽掛的養病;然而,他心底還是悄悄的想著「等皇叔的病治好了,我又可以大大的偷懶」的鬼主意。如今風靜海決定離開西陵,遠赴中原,他的妄想可算是徹底的落空了。
凝視著眼前一臉稚氣的少年君主,風靜海溫言道:
「太醫說了,靜海的病乃族傳慢性之疾,唯有在適當的調理下,方能痊癒。而中原大陸的南方,不論是氣候飲食,都是極佳的調養之所。」
見到少年仍是一臉的憂戚,他又再道:
「皇上請放心,皇兄們婚配的皆是外姓女子,故此疾至我而止,西陵王族不會再有短命的血脈了。」
「唉,朕不是在煩惱這個。」
少年皇帝唉歎了一聲,心中暗想:總不能說希望你代替我做一輩子的皇帝吧!何況,皇叔已有紫瓏了。
他努力甩去黯然之情,淘氣的眨了眨眼,說道:
「這場假喪禮,朕可是哭得聲嘶力竭,父皇殯天之時,朕也沒哭得如此賣力,你們夫妻倆,可是欠了朕一個大大的人情喔!」
聽到少年突然出口的「夫妻」二字,風靜海和紫瓏先是一愣,繼而對望了一眼,兩人眼中儘是柔情,不約而同的伸手握住了對方。
對曾歷經生死離別的他們而言,終身之諾,盡在心中,早已不須言語。
只見風靜海溫和的說道:「此後隔著茫茫大海,恐無相見之日,請皇上自個兒多加保重。」
「皇叔的教誨,朕一輩子都會牢記的。」少年皇帝終於忍不住,眼淚撲簌而下,硬咽的說道:「朕一定會做個明君,讓西陵的人民安樂無虞。」
依依不捨,離情最是難以承受,風靜海和少年話別了許久,最後還是坐入馬車之中,只見駕車的鐵衛「叱」的一甩韁繩,拉車的馬便踱開四蹄,緩緩的離去了。
少年皇帝望著那漸漸遠去的車影,揮著手大喊:「如果生下孩子,一定要叫他們回來西陵為朕分憂哪!如果是表弟,朕就封他為監國王爺;如果是表妹,朕就封她為護國大將軍……」
少年的聲音漸漸在風中消失了,馬車內,紫瓏柔聲問著身旁的男子:「你真捨得離開小皇帝麼?」
風靜海對她微微一笑,說:「這我早己想明白了,公獅子若不離開,小獅子永遠不會睡醒。」
紫瓏聽了笑道:「這倒也是。」接著問道:「你說,到了中原,先去哪兒好呢?」
風靜海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溫柔的注視著她。
看著她的側臉,他深深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男人,在經歷了這麼多曲折之後,仍然得到她的終身之諾。當初看著她從小女孩長成女人,從桀騖不馴的女將軍歷練成為一流的名將;而上天眷顧,讓他留下了一條命,不管今後壽命長短如何,他總是能一直的注視著她,並和她共度了啊。
「去江南吧。」他柔聲說道:「聽說那兒氣候溫暖,人民善良,是再好不過的養生之所。」
伸過手去緊緊握住她的柔荑,他知道這回自己再也不會放開了。
「江南,是個什麼樣的所在呢?」她輕聲問著,以沒被他握住的那隻手掀起了車簾,望向眼前一望無際的天邊。新的大陸,新的生活,正要展開。
風靜海離開之後,西陵少君果不負叔父的期望,在左右丞相的輔佐下,締造了西陵史上最光燦富強的時代,史稱「聖帝之治」。
而渡海到了中原大陸的風靜海和紫瓏,最後在江南定居,夫妻倆丟棄了宮廷以及殺戰的過往,養生之餘埋頭鑽研武功。他們的子孫中,不乏以家傳武功揚名武林的傑出人物,如第五代孫方蓮生,即為天易門八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