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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成熟的時候 第五章 作者:亦舒
    小山點點頭。

    「你可要現在離開?」

    松培意外說:「外公,不至於這樣緊張吧。」

    「新聞報告說巴利埃住宅區市民已經收到撤退警告。」

    「但巴利埃離此有廿公里。」

    他外公說:「小山是貴客,我們需要瞭解她的意見。」

    小山不假思索答:「我不走。」

    老花瑪答:「那麼。我們一家人走一步看一步,過一天算一天。」

    這樣大的葡萄園,辛苦經營半個世紀的酒莊,此刻受到大地母親的威脅。不可想像。

    那天晚上,大家都睡不著,老外公建議喝蘋果酒聊天。

    他總是說:「把小山也叫來。」短短一星期,小山已成為花瑪家一份子。

    外婆說:「你們這些男人的襯衫褲子,都由小山洗熨,知道嗎。」

    「嘩,怪不得筆挺,穿上怪英俊。」

    「我的衣服還是第一次享受這種待遇。」

    外公問:「老二還沒有回來?」

    「在『同學家』。」

    外公說:「我們讀聖經吧,詩篇第二十三篇,你帶頭。」

    小山讀教會學校,她清脆地背誦:「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必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到可安歇的水邊……」

    老花瑪的情緒漸漸平靜。

    他感激這名小天使般客人,她秀麗容貌她體貼舉止,以及動聽聲音都給他家帶來安慰。

    沈小山同花瑪家其實一點血緣也無,是個陌生人,可是她又說不出的親切。

    禱告之後,一家人閒話家常。

    小山輕輕說:「最好天公作美,連下一個月大雨,每天下五十公分。」

    老人笑,「那也不行,山泥松透,引起滑坡,大石樹桿衝下平原,災害更大。」

    「休息吧。」

    小山回房間去。

    她的電話上有留言:「請即電父親。」

    小山立刻撥通電話。

    「爸。」這一聲叫得比平常親熱。

    「小山,思麗告訴我,卑詩內陸有火災。」

    「呵,那是距離很遠的地方。」

    「有多遠?」

    「三十分鐘車程。」

    「我仍然擔心,你不如回溫埠市區吧。」

    「我會得處理。」

    「叫你電話報告行程,你也沒做到。」

    「吧,你現在不正與我講話嗎。」

    「你媽可有與你聯絡?住農莊是她的好主意,沈小山若掉一根毫毛,我決不放過她。」沉宏子悻悻然。

    「爸,你公道一點。」

    「我日夜牽掛你,思麗說,你好比我的肝臟,平時沒事也不覺存在,一有閃失便要了我老命。」

    小山忽然很感動。這郭思麗有點意思。

    「爸我也想念你。」

    「什麼時候回家?」

    「暑假結束得往大學報到。」

    「說來說去——」

    「爸,電話缺電,我處理後才與你說話。」

    小山吐吐舌頭,掛斷電話。

    第二早天蒙亮她就醒了。

    她推開窗戶,看到老大與老二出門去消防局報到。

    高大英俊的兩兄弟站在晨曦下與外公話別。老人千叮萬囑。

    小山看得十分感動。

    山那邊的黑煙更加濃厚。

    老大看到露台上的小妹,「小山,下來。」

    小山連忙奔下去。

    老大輕輕說:「幫我看著他們母子。」

    小山點點頭。

    老二說:「我倆要到星期天晚上才回來。」

    「萬事小心。」

    他倆上車離去。

    外婆像送子孫往前線打仗般牽腸掛肚。

    小山不由得緊緊握住老人的手。

    稍後,她挽了一籃水果鬆餅去看甘寶母子。

    又見小小約伯一人在門口與小狗玩耍。

    「你媽媽呢。」

    他也髒得似一隻泥狗。

    孩子見客人挽著食物,跑過來抓著就吃。

    「你肚子餓。」

    小山一手抱起約伯,一手推開門。

    「嗯,有人嗎,有人在嗎。」

    屋裡有一股腐爛氣息,小山連忙打開窗戶透氣。

    雜物凌亂,彷彿已有好幾天沒收拾過。

    小山推開臥室門,看到哀綠綺思躺在床上,一臉病容的她伸出手來。

    小山大驚,「你有病!」

    她連說話力氣也無,只會嗚咽。

    小山把手擱在她額角,只覺火燙。

    小山急問:「為什麼不叫醫生,為什麼不打九一一?」

    她輕輕說:「水。」

    小山連忙到廚房找到杯子盛水,緩緩餵她喝下。

    糟糕,偏偏老大又去了前線。

    她有點力氣了,這樣告訴小山:「他們一見這情形,一定會把約伯帶走交給社會福利署。」

    小山急得團團轉。

    終於她打電話給金:「請你開車來甘寶家,母親高燒,孩子又餓又髒。」

    小山扶起病人,發覺床上有便溺。

    哀綠綺思哭泣,「別理我,我知你好心,你走吧。」

    幸虧金已經趕到,一推開門,看到環境,立刻明白是什麼事。孔武有力的她一聲不響,用一條大毛巾捲起病人抱起上車。

    「小山,抱好約伯。」

    約伯一嘴都是鬆餅,以為去遊樂場玩,高興得手舞足蹈。

    金把車駛返花瑪家。

    小山立刻撥電話叫醫生。

    金指揮,「你去替約伯洗澡,快。」

    「他母親呢?」

    「我會替她清潔。」

    世上好人比壞人多。

    小山把約伯浸到浴缸中,小小的他玩起水來。

    金進來放下小孩替換衣服與一隻黃色橡皮鴨子。她丟下一句話:「這小孩早該會講話了。」

    金把病人安置在客房裡。

    醫生來了。

    看到病人,探熱檢查,注射開藥。家人覺得惶恐流汗的病在醫生眼中稀疏平常。

    「輕微食物中毒,故上吐下瀉,多喝水,多休息。」

    醫生走了。

    金做麥片讓病人喝下去。

    這時小約伯洗乾淨吃飽爬上媽媽身側一會睡著。

    哀綠綺思不住說:「謝謝,謝謝。」

    金不出聲,歎氣下樓。

    小山忍不住輕輕責備:「你這樣不會照顧自己,約伯怎麼辦?」

    她欲哭無淚,「我一定痛改前非。」

    「你要振作,你不自愛,誰敢愛你。」

    哀綠綺思一直點頭。

    「你是美女,快些好起來,繼續美麗。」

    她忽然問:「你是誰?」

    「你糊塗了,我是小山,他們的妹妹。」

    「你不認識我,為什麼待我那樣好?」

    小山一怔,「我對你好,沒有呀。」

    這時金在門外說:「小山,讓病人休息,我們還有事要做呢。」

    小山說:「你好好睡一覺。」

    金說:「我們去幫她收拾家居。」

    到了小木屋,小山喃喃說:「這間爛屋應該清拆夷平。」

    金挪揄小山:「然後叫爸媽再買一間。」

    小山尷尬。

    「動手做義工吧。」

    金帶來空氣清新劑及乾淨床單被褥,把髒衣物全部打包搬到門口。

    金手腳勤快,不辭辛苦,樂意助人,小山由衷佩服,她忽然擁抱她一下。

    「這是幹什麼?」

    「感謝你呀。」

    「咄,又不是幫你。」

    小山呵呵笑,「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兩個人一起洗廚房,預備茶水。

    「可惜花瑪婆婆不願收留她們母子。」

    小山說:「她總得自己站起來。」

    「講得好。」

    金指著一堆啤酒瓶子歎氣。

    「她應該找一份工作,把孩子送到日托幼稚園,好好過日子。」

    「小山你年紀小小甚有主意。」

    小山指著嘴巴,「我也不過盡會說說,真換了做她,怕也不容易。」

    「小山你真有趣精靈,花瑪家三個大男孩愣愣的,比不上你。」

    「不,金,華人與韓人都希望家裡有男丁,他們三人站在花瑪家門口。嘩,誰敢欺侮我們。」

    金笑出聲來。

    他們很快把小屋子收拾整齊。

    金心細,帶來狗糧,連他都餵飽,在膠盤注滿肥皂水:「輪到你了。」

    洗淨小狗,才發覺他毛色淡黃,十分漂亮。

    金喃喃說:「這家孤兒寡婦真可憐。」

    兩人回到家,只見婆婆站門口,鐵青面孔,大事不好!

    金訕訕站定,一言不發。

    「家裡反轉我還不知。」

    金與小山都自知理虧。

    「是誰擅作主張?」

    小山連忙站出來,「是我,不關金的事,都是我不好,事情緊張,沒來及先徵求你同意。」

    「是老大鬆開叫你這麼做?」

    小山又鼓起勇氣,「全是我一個人的主張,我見她病得厲害,孩子餓壞了,我讓她來休息一天半天,婆婆如果不高興,我馬上叫他們走。」

    小山是客人,大不了把她也攆走,他們仍是一家人,不傷和氣。

    婆婆歎口氣,坐了下來。

    「正如你說:大的病,小的餓,一時叫他們去什麼地方?」

    小山知道有轉機,連忙說:「婆婆,謝謝你。」

    「你一直是花瑪家客人,關你什麼事。」

    小山唯唯諾諾。

    「金,你都不用做正經事了,外公說消防員吃得很差,叫你每天做一百隻蘋果餡餅繳上去。」

    金朝小山使一個眼色。

    小山是大都會居民,多麼機靈活潑,立刻回答:「我立刻去採蘋果,金,你篩麵粉,烤箱夠用嗎,三十分種烤十隻,一百隻該是——」

    她走到蘋果樹下搖動樹枝,蘋果紛紛落下,像神話故事情景一般,只需拾起即可。

    可是這香格里拉同世上所有其他地方一樣,既有天災又有人禍。

    論人際關係,最成功是約伯,睡醒了,他乾脆滿屋走。

    花瑪家許久沒有胖胖小腿不住移動,小山與金一整天微微笑。

    傍晚老花瑪回來,好不詫異,但是他也不是那種把病人寡婦連幼兒趕出家門的人。

    他把做好的餡餅搬上貨車。

    小山說:「外公,天色都快黑了。」

    「救火員通宵工作,哪有休息。」

    他駕著貨車駛出去。

    家中廚房也沒閒著,金大量地做起鬆餅來,麵粉攪拌機一直不停操作,屋子漫揚著糕餅香氣。

    小小約伯坐在高凳上喝牛奶吃蛋糕。

    小山馬不停蹄幫著做晚餐。

    外婆進來一看,「做點雞湯麵條給病人吃。」

    小山大聲回答:「是。」

    外婆又對小約伯說:「你跟我來,我同你說故事。」

    小山這才鬆口氣,靜靜上樓去看哀綠綺思。

    只見她雙眼看著窗外,聽見聲音轉過頭來。

    「好些沒有,可以起來嗎?」

    她點點頭,「好多了,聽見你們在樓下說話。」

    「婆婆來看過你?」

    「她推開門,看了一眼,沒說話,小山,我想明朝一早就走,不好再打擾你們。」

    金拿雞湯麵上來,輕輕說:「婆婆吩咐做給你吃,等到病好了,自然可以回家。」

    「約伯呢。」她雙眼潤濕。

    「他很好,他在樓下看小飛俠卡通。」

    小山說:「你坐起來吃晚餐。」

    這時她們看到窗外森林與天空交界的地平線上冒出濃濃白煙。

    小山喃喃說:「白煙表示全盤燃燒,這顯示大火比灰煙時期更加熾熱。」

    金問:「老大老二幾時回來?」

    「明早。」

    「葡萄全熟了?」

    「只留些許打算做冰酒,已收割七成。」

    「這正是酒莊最忙碌的時候。」

    老花瑪駕車回來,在車上已經喊:「老三,老三,快出來,太陽頂住宅區疏散,需要人手幫忙。」

    小山飛奔下去,肩膀與老三碰個正著。

    老花瑪聲音微微顫抖:「大地震怒,七十年來我從沒見過如此場面。」

    婆婆抱著約伯出來,「老三一走,家裡沒有壯丁。」

    老花瑪說:「你與金暫時撐著。」

    小山忽然挺身而出,「有我在。」

    老外公說:「你也得跟我來。」

    他拉著兩個年輕人上車。

    小山本來已想休息,讀一兩頁書,漸漸盹著,第二天在鳥語花香中醒來。

    但是貨車一駛近太陽頂,她驚醒了。所有渴睡蟲都趕到極地去。

    首先她看到簇新整齊的洋房:草地、花圃、園子,全打理得無懈可擊,但是家家戶戶打開大門與車房,預備撤離。

    為什麼?

    就在背後,隔一條馬路,離一個山坡,是殷紅色的天空。

    那種如火山熔岩似的奇異橘紅色直烙印到人的雙瞳裡去,永誌不忘,它像一幢火牆,緩緩逼近。

    「下車去,」老花瑪說:「那一家三個孩子正在哭泣,叫他們趕快走。」

    老三跳下車。

    「小山,那邊有人推輪椅,你去相幫。」

    小山連忙過去幫那對老夫妻。

    「我稍後來接你們。」

    警車往來巡邏,大難當前,秩序卻十分良好,居民也還算鎮定。

    小山先扶那位老太太上車,幫她折疊輪椅,放進車廂。

    老先生道謝,可是緊張過度,開不動汽車引擎。

    小山坐到駕車位子,替他發動車子。

    警員用燈光指揮車輛離去。

    老先生說:「我們到子媳家暫住,回來再見。」

    小山只見老太太抱著一大疊照相簿子及一盞古董水晶燈,走得匆忙,一時不知帶什麼才好,抓到什麼是什麼。

    孩子們上車時都擁著毛毛玩具,家長一時不能接受事實,反而十分鎮定。

    小山與老三戴上臂章,上面寫著義工兩字。

    風起了,百忙中抬頭一看,只見火星滾得一天一地,碰到乾旱的樹枝樹葉,立刻燃燒。

    火星夾著煤灰落到皮膚上,異常炙痛。

    老三說:「這裡一共兩百戶人家,幾個地區疏散人口總數已達五千多名,只給他們一個小時收拾衣物,很多人家一早已有準備,車尾箱滿載雜物。」

    「都去何處?」

    「親友家,或是安置中心。」

    「你看,」小山抬頭,「維蘇維斯火山爆發時一定也是這個場面。」

    老三忽然笑了,「你的資料不準確,龐貝在六分鐘內就被火山灰淹沒。」

    「你怎麼知道?」

    「唏,我也是發現台忠實觀眾。」

    他倆忽然握緊雙手笑起來。

    兩百多戶人家一夜之間撤退,警察加緊巡邏以防盜竊,靜寂一片,十分詭異。

    花瑪公將他們載回家。

    「我要到鎮上開會。」

    他在家門口放下外孫,與老朋友的車子匯合了,一起出發。

    老三輕輕說:「那紅髮的奧榭太太種聖誕樹為生,阿路旺先生繁殖貂鼠出售。小溪先生開木場,家族都住在這裡超過五十年,幾乎可算原居民,呵,那是卡地亞中學校長柳先生,他是日裔,我正在該中學畢業。」

    小山沒想到會有那麼多種類營生,在都會中,人人心不在焉志大才疏地做一份閒工,然後希望在股票市場裡發財。

    誰也不願意一輩子做一份職業,或是有年輕人承繼那樣辛勞的工作。

    花瑪婆婆出來看見,「呵,兩隻小煤球。」

    小山與松培對望,果然,一臉煤灰,白襯衣上一點點全是被火星燒焦痕跡,手臂上也有斑斑傷痕。

    小山吃驚,這麼厲害。

    外婆說:「三十架直升飛機往來灌水救火,似於事無補。」

    金捧出食物,「先吃飯吧。」

    小山見有一大杯草莓奶昔,一口氣喝盡。

    又問:「她們母子呢?」

    「回家去了。」

    小山失望,「呵。」

    金低聲說:「是她自己的主意。」

    「她可以照顧約伯嗎?」

    「好多了,明早我會去看她。」

    婆婆說:「講什麼,我都聽見了。」

    金與小山緘默。

    小山洗刷完畢,敷了藥,倒床上,立刻熟睡。

    什麼叫做睡得像一隻死豬,小山總算明白了。

    但是她也沒有賴床,天一亮就跳起來。

    年輕人新陳代謝率快,昨夜斑點小傷口今朝已經結痂。

    金叫她:「一起去看他們母子。」

    他們母子,唉,說得這樣秘密,皆因婆婆不喜歡她。

    剛想出門,老大與老二回來了,呵,自頂自踵濕透,救火衣已經除下,裹衣像一層疲累的肌膚般搭在身上,他倆臉上有明顯傷痕,坐在門口便脫下靴子。

    啊,小山驚叫,那是四隻爛腳。

    腳底水泡麵積似一元大餅,且已經擦破:血紅,水淋淋,十分可怕。

    再看仔細,他們連雙手也如此磨損潰爛,這義工不好做。

    外婆急問:「沒有戴保護手套?」

    「否則就連手都沒有了。」

    「快進來治理。」

    「不算什麼,唉,火勢總算壓住了。」

    那樣牛犢般強壯的小伙子竟然連站都幾乎站不起來。

    他倆淋了浴,由小山替他們細心敷傷口。

    他們一轉身,已經盹著。

    金說:「這麼累。」

    廿多小時在火場不眠不休,已經到體力極限。

    稍後外公也回來,似在車房準備些什麼,可是,一轉身,他也在長沙發上打盹。

    金朝小山使一個眼色,與小山自後門溜出去看那兩母子。

    一路上金說:「這個夏季損失慘重,本來單是參觀酒莊的遊客就每人抬十箱八箱酒回去。」

    又說:「北邊是莊士頓家的桃子園,那白桃又圓又大,汁多肉甜,今年收成不是問題,可是太近火場,危險。」

    到了。

    小狗迎出來搖尾巴。

    女主人的聲音:「是金與小山?」

    「呵,你痊癒了。」

    憔悴的她楚楚可憐,二十出頭已經歷了人家大半生的故事。

    「約伯呢?」小山最關心這個孩子。

    「花瑪太太替他在托兒所找到一個位置,今日,有好心家長代為接送搭順風車上學去了。」

    原來如此,婆婆還是幫了大忙。

    金說:「我替你送來雞湯及替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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