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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手的新娘 第九章 作者:達拉斯·舒爾茲
    一個星期快結束時,畢曉普的傷勢已經癒合到一定程度,不需要莉拉為他換繃帶了。儘管會留下傷疤,但他確實是十分走運。雖然他說自己動作不夠迅速,但他的敏捷足以使他保住性命。莉拉後來發現,那個試圖殺死他的男人只蹲了幾天拘留所,而沒有受到其它懲罰,她感到非常氣憤。

    「他想要你的命!」當畢曉普對她說他已經將那人釋放時,她抗議道。

    「這與個人無關。他當時喝得醉醺醺的,正在尋釁鬧事。我正好撞在他的刀口上。傑克如果不喝醉酒,並不是個壞人。」

    「他對社會是個威脅,應該被關押起來,」莉拉厲聲說道。畢曉普差點兒死於非命,這使她很難有寬容別人的心情。如果這也是西部種種不同之處的一個實例,那麼她還是更喜歡較為文明的東部,至少在這一個範疇裡是這樣。

    畢曉普的受傷改變了他們婚姻生活的平衡,這是他和莉拉都始料不及的。它締造了新的紐帶,建立了兩人之間的新的親密關係。莉拉每次為他換繃帶,都不得不承認自己被他所吸引。每次當她換好繃帶,離開他的身邊時,她都不知不覺地對她那保持兩人距離的決定提出質疑。

    誠然,《女子婚姻家庭》雜誌裡說,女人有責任幫助男人控制他的低級本能,但是並沒有提到她自身的低級本能、根據雜誌社編輯的觀點,難道不和自己的丈夫發生關係是屬於控制低級本能的範疇?或者,它應該被歸入拒絕履行婚姻職責之列──這個罪過可就大了。

    莉拉在和自己的良心進行搏鬥,她從各個角度去看問題,得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如果她必須告訴畢曉普說她已經改變決定──她甚至無法想像自己怎麼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一她這麼做是因為應該這麼做呢,還是他在她身上挑起的邪惡慾望促使她這麼做的呢?難道婚姻,即使是沒有愛情的婚姻,也會維護淫蕩的罪惡嗎?

    在畢曉普那方面,甚至傷口的不適也不能掩蓋被莉拉觸摸時的那種甜蜜的折磨。每次換藥,對他來說都是一次自我控制能力的考驗。他真想伸手把她拉進懷裡,讓刀傷見鬼去吧。他渴望感覺到她的嘴唇為他柔軟,感覺到她的身體在他下面融化。

    最可惡的是他能夠得到她,在她那方面不會有一句低聲的抗議,而且他倆對這點都心知肚明。她需要他,正如他需要她那麼強烈。當她凝望著他時,慾望寫在她的眼睛裡,當她輕輕把繃帶纏在他的腰際時,慾望藏在她的撫摸裡。他幾乎能夠嗅到她的那份飢渴。

    也許她甚至隱約希望由他率先採取行動。然後她就半推半就地服從,用不著對自己的良心做出回答。但是他寧死也不願讓她抓到把柄。如果她想改變他們在婚姻生活中的關係,她必須親口這麼說。

    由於兩個人都不願意先邁出第一步,所以一切仍然保持現狀,這使雙方都感到十分沮喪。

    畢曉普不知道是否還有別的女人也能把揉麵包的動作做得這麼風情萬狀。他在廚房門口停住腳步,覺得腹部又被那種熟悉的飢餓感攫住。莉拉沒有發現他,繼續忙碌著,上身前傾,雙手揉捏著那塊生面,那有節奏的動作使畢曉普產生了各種他不該產生的念頭。

    她穿著一件家常棉布衣服,是一種黯淡的玫瑰色,袖子捲到臂肘上,一條白色圍裙繫在她的腰部。她的頭髮在腦後綰成一個沉重的髮髻,腮幫子上還粘著一塊麵粉,活脫脫是一副居家操勞圖。而他渴望著她。

    儘管他沒有弄出一點聲響,莉拉卻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出現,她猛地抬起頭來,兩人的目光相遇了。他們凝視著對方,柔情像繃得緊緊的繩索一樣把他們拴牢。這只是短短的一瞬,莉拉把目光移開了。

    「我在烤麵包,」她說,就好像他自己看不出來似的。「用布裡奇特教給我的方法。」

    「是嗎?」他走進屋去,把帽子搭在一把椅子背後,用手指梳理著頭髮。他意識到一種回家的感覺,一種他已經久違了的歸屬感。

    「布裡奇特說,做酵母麵包比做餅乾容易,」莉拉一邊繼續揉捏麵團,一邊說道。「你對此應該感到高興。」

    「是嗎?」畢曉普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他對她做的餅乾從未有過微詞,儘管它們不是硬邦邦的石頭塊,就是軟乎乎的生面疙瘩。

    「我心裡十分清楚,我做的餅乾並不總是很好吃,」她說著,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他。「你和加文一直十分仁慈地把它們吃了下去。安琪兒年紀還小,沒有學會那麼多的交際藝術,她非常誠懇地告訴我,她認為她不喜歡再吃我做的餅乾了,我不必為了她再做餅乾。」

    畢曉普假裝用手抹臉,把笑容掩蓋住。「也許她天生就不喜歡吃餅乾。」

    「也許我做的餅乾是聖路易斯這一地區最為糟糕的,」莉拉反駁道。她用拳頭把麵團捶了兩、三下,然後用雙手把它攏起,捏成一個圓溜溜的形狀,放在一隻白色陶盆裡,再蓋上一條乾淨的毛巾。

    畢曉普剛想就她的餅乾說幾句安慰的話,窗外的某種動靜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朝左邊跨了小半步,就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景,無需走到窗戶跟前。建造這座房子的時候,房後的樹木都被清理掉了,顯然是想開闢一個花園。如今花園還沒有成為現實,儘管莉拉正在培育從布裡奇特·森迪的薔薇花叢裡剪下的嫩枝──她似乎非常喜歡那叢薔薇花。此刻,後院裡空空蕩蕩,只有泥土和野草,背景是參差不齊的松樹和白楊。

    加文站在靠近院子後面的地方,他淺藍色的襯衫在深綠色的松樹濃蔭下清晰可辨。畢曉普知道無需為剛才看見的動靜擔憂,遂放下心來,剛要轉身離開窗邊,卻又猶豫起來,他更加仔細地看了看加文。那男孩站立的姿勢有些奇怪。

    「你平常不是這麼早就回家的,」莉拉說著,轉過來面對畢曉普。「晚飯大概要到──」她猛地頓住,大吃一驚,只見他匆匆從她身邊走過,就好像她根本不在那裡一樣。「畢曉普?」

    他似乎沒有聽見,三步兩步衝到門邊,一把拉開房門,因為用力過猛,使門彈過來狠狠撞在牆上。莉拉匆匆瞥見他的表情,頓時感到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裡。他的模樣像是要殺人。到底怎麼回事?她趕緊跟了過去,因為走得太急,差點在走廊裡摔了一交。畢曉普已經走到院子中間,他的兩條長腿健步如飛,她如果不跑起來,是沒有希望攆上的。

    「見鬼,你究竟想幹什麼?」她的提問已經接近於咆哮了。

    莉拉的目光越過畢曉普,看見加文轉過身來,他臉上神色驚惶。當他看到父親時,藍眼睛睜得大大的,臉色變得煞白。想起自己曾經領教過的畢曉普的怒容,莉拉能夠理解那男孩驚恐的表情。她不失文雅地稍稍提起裙子,快步走過凹凸不平的地面。她不知道是什麼事情激怒了畢曉普,但她突然害怕讓加文單獨面對他的父親。

    「把它給我!」畢曉普伸出手去,一把從加文手裡奪過什麼東西,這時莉拉正好趕到他們身邊。「這是你從什麼地方弄來的?」

    「畢曉普,不要高聲吼──」當她看清楚他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時,她抗議的聲音低弱下去了。那是一支左輪手槍,藍黑色的鋼管在夕陽的餘輝下閃爍著幽暗的光澤。「仁慈的上帝!加文,你是從哪裡得到它的?」

    「我──我撿來的,」加文結結巴巴地說。他的眼睛望望莉拉,隨即又回到父親身上。

    「你以為我會相信它是你撿來的嗎?」畢曉普質問道,他的手指緊緊攥住木頭槍柄。接著他猛地伸出另一隻手,抓住加文的肩膀,拉得兒子向他靠近了半步。「不要對我撤謊,孩子。」

    「我沒有撒謊。」莉拉覺得簡直不可思議,但加文的臉色確實更加蒼白了。他看著父親,嘴巴緊抿著,眼睛裡混合著蔑視和恐懼的神情。「我在吉祥龍酒吧旁邊的巷子裡撿到的。」

    「它就躺在地上?」畢曉普用一種含有深刻嘲諷意味的口吻問道。

    「就躺在地上,」加文重複道,他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但目光依然堅定。莉拉不得不敬佩他的勇氣。她不知道如果自己面對畢曉普狂怒的眼神,是否能做到像加文一樣冷靜。

    「畢曉普?」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在她的觸摸下,他的肌肉像鐵一般堅硬。「我認為他說的是實話。」

    他一揮手臂,把她的手甩掉,眼睛根本沒有看她,但是她看見他放開了加文,感到鬆了口氣。她倒不是擔心他會傷害孩子。她幾乎可以肯定他不會這麼做的。

    畢曉普手腕一抖,「啪」地打開手槍。儘管她沒有再去碰他,但莉拉能感覺到他的緊張情緒略有鬆弛。「槍栓是壞的,」他說,既是對他們倆說,又是自言自語。「太舊了,不值得修理。可能是有人把它扔掉的。」

    「我告訴你說是我檢的,」加文說,他一副怨恨的表情,因為畢曉普毫無根據地懷疑他。「我沒有撒謊。」

    「你剛才拿槍在幹什麼?」畢曉普質問,他沒有因為錯怪了兒子而道歉。

    加文聳聳肩膀,眼睛低垂著,望著他們之間的地面。

    「沒幹什麼。」

    「你拿著槍,不可能『沒幹什麼』,」畢曉普嚴厲地說。「你剛才在幹什麼?」

    「練習。」加文垂頭喪氣地說。

    「練習什麼?你根本就沒有子彈,即使有子彈,這把槍也打不響。你在練習什麼呢?」

    莉拉不明白他為何這麼關心加文剛才到底在幹什麼。這有什麼關係呢?最重要的是確保男孩明白手槍不是玩具──即使是打不響的手槍。她試想著如果槍栓沒有壞會發生什麼事情,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

    「畢曉普──」

    「你剛才在幹什麼?」他追問道,對她的干涉置若罔聞。

    「我在練習拔槍的技巧,」加文終於說道,似乎每個字都說得很吃力。他抬起頭來看著父親,那雙酷似畢曉普的藍眼睛裡含著某種類似懇求的東西。「我想長大以後當一個神槍手。像你一樣。威廉·斯麥思說你是最棒的,說你除了決鬥從不殺人,還說誰也比不上你的動作快。」

    畢曉普感到像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腳。他覺得突然透不過氣來,他彷彿是透過一團痛苦的紅色霧氣看著眼前的加文。他對兒子眼裡流露出的乞求贊同的渴望視而不見。他滿耳朵都迴響著孩子剛才的話。神槍手。像你一樣。這一切簡直就像一場噩夢。

    大多數男人都夢想看見他們的兒子步他們的後塵。農夫希望他們的兒子能分享他們對土地的熱愛。銀行家試圖在後代心裡培養對金錢和經營管理的興趣。牧場主祈禱能有一個兒子繼承領地,完成他們開始營造的美夢。

    如果有人問畢曉普希望加文將來幹些什麼,他只會這麼回答:他希望兒子找到上帝打算賜給他的不管什麼幸福。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兒子走他的道路。

    他玩槍的絕技使他保全了性命,同時也毀了他的生活。像他這種名聲的男人沒有選擇餘地。他不像別的男人,他不可能庸庸碌碌地過一生,讓別人以為他老實本份。他必須堅定地站在法律的一邊或者另一邊。他要麼是個維持治安的長官,要麼就是一個觸犯法律的罪犯。他的面前沒有別的道路可走。

    畢曉普如果不能給予他的孩子別的東西,他至少希望能給他們選擇的權利。但現在呢,加文就站在他的面前,對他說他想把那些選擇的機會都拋棄,說他想走父親走過的那條孤獨的小路。這種想法使他心裡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憤怒。他的情緒一定在臉上有所表露,只見加文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消失無蹤,只有兩隻眼睛在蒼白的皮膚映襯下,藍得簡直令人心痛。

    「你是個該死的傻瓜。」他的聲音低沉而嚴厲,每一個字都像是砸下一記重錘。「你絕不可以希望像我一樣。手槍不是小男孩們玩兒的東西。如果我再看見你擺弄手槍,我就把你按倒在我的膝蓋上,狠狠地接你的屁股,讓你一個月不能沾椅子。你明白了嗎?」

    加文點了點頭。他的身體是那麼僵硬,莉拉感到他能夠點頭簡直是個奇跡,然而這還不能使畢曉普滿意。

    「我想聽你親口說!」他怒氣沖沖地說道,他的聲音是如此嚴厲,使莉拉覺得自己忍不住向後退縮,儘管他並不是針對她的。

    「我明白了,」加文說,嘴唇幾乎沒有動彈。

    「回你的房間去吧。」畢曉普的聲音並沒有出男孩的順從而有所緩和。

    加文轉身朝家裡走去時,莉拉瞥見了他的眼睛。儘管他仍然很不自然地克制著自己的表情,但他的眼裡毫無疑問閃動著淚花。這是莉拉第一次看見他差不多快要哭了,不由為他感到一陣心痛。加文剛進屋關上門,她就轉過身來面對畢曉普。

    「你不認為你對他有點過於嚴厲嗎?」

    「你別管,」他簡單地命令她,眼睛並沒有離開手裡的那把槍。他那傲慢專橫的口吻激起了她的怒火。

    「我堅決要管!我就像是這個男孩的親媽一樣,我絕不能站在一旁,聽任你這樣嚇唬他。」

    畢曉普抬起頭來。「嚇唬他?我是在試圖挽救他的生命。難道你願意他擺弄手槍嗎?」

    「當然不!但我認為也沒有必要嚇得他心驚肉跳。他是想給你留個好印象。你沒聽見他說他想將來像你一樣嗎?難道這話對你毫無觸動?」

    「這只能說明他是個傻瓜,」畢曉普粗暴地吼道。他用雙手緊緊攥住那把舊槍,直到指關節微微泛白,莉拉簡直以為鋼質的槍管會在他手指的重握下彎曲。

    「這說明他仰慕你,」她提高聲音說道。「大多數男人都希望他們的兒子仰慕自己。」

    「沒錯,但找不是大多數男人。」他把手槍插進他的皮帶,轉過臉來看著她。

    「他想步你的後塵,難道錯了嗎?」莉拉質問道。「你是一名執法長官。這是一個十分受人尊敬的職業。」

    「他沒有說他想成為一名執法官。他說他想成為一個神槍手。就是死也比幹這個強,」他斷然說道。

    「不許這麼說!」

    「你不知道外面的情況。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一輩子四處流浪,隨時都會出現動作比你稍快的人,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會把你抓住。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這裡的情況不同於──」

    「如果你再對我說這裡的情況不同於賓夕法尼亞,我就要大聲尖叫了,」她大喝一聲,毫無歉意地打斷了他的話。「也許我不知道那個滋味,也許這裡的情況有所不同,但有一件事情我是知道的。如果你不加小心,就會把加文逼出家門,永不回來。」

    「那樣也勝過看到他走我的老路,」畢曉普冷冷地說。

    沒等她回答,他原地轉了個身,拔腿就走,有效地結束了這次談話。莉拉瞪著他的背影,不敢相信地半張著嘴巴。當他轉過房子消失以後,她還在那裡瞪著。他居然在談話中途揚長而去!她憤怒地喘著粗氣,大步流星穿過院子,襯裙發出激烈的「沙沙」聲,給她的腳步伴奏。

    看到加文玩槍,她和他一樣感到生氣,但是也沒必要對孩子這麼嚴厲呀。畢曉普的行為太過份了,簡直不可理喻。男孩子想步父親後塵是十分自然的事情。畢曉普應該感到高興,而不是勃然大怒。他說他是為了加文著想,這確實沒錯,可以理解,但她壓根兒沒有看到有什麼不法分子潛伏在灌木叢裡,急於證明他們的速度比畢曉普快。她開始覺得,西部與東部的一個不同之處就在於這裡的居民喜歡誇大其詞。

    她推開後門,走進廚房,鞋跟踩在木地板上,發出煩躁的「啪噠啪噠」的聲音。想想吧,她還居然開始懷疑不該和他保持距離呢。哈!她寧願去親吻一條響尾蛇。

    畢曉普從辦公桌上抬起頭來,正好看見莉拉帶著孩子們走在拘留所對面的木板路上。他的手指不由自主攥緊了他用來寫一份報告的鋼筆。每一次看見她,他都感到這樣怦然心動:他的妻子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女人啊。她的舉止神情就像一個女王,無比的高貴而典雅。

    她停下來和多特·萊曼說話。畢曉普看見她對那一個女人露出微笑,想起最近幾天來那獨特的笑容是多麼少有。自從發生加文那件事情以後,家裡的氣氛變得明顯冷淡起來,莉拉一直沒有朝他送來微笑。他看不見她的笑容,才恍然意識到他多麼喜歡他們夫妻關係中漸漸產生的那份溫暖。但是如果她指望他卑躬屈節,請求她的原諒,她是注定要失算的。即便他對加文過於嚴厲,也是為了那個男孩子著想。

    加文和莉拉一樣,對他的做法也不欣賞,畢曉普看著兒子這麼想道。加文對待他的態度,顯示出了一個十二歲男孩所有的怨恨愁悶。這孩子以前就沉默寡言,現在話就更少了,只有當問到他頭上,他才勉強以一、兩個字作答。畢曉普想起莉拉說過他會逼得兒子離家出走的話,他懷疑自己已經做到了這點。加文的身體仍在眼前,但他的思想早已跑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

    家裡唯一仍然和他說話的是安琪兒,畢曉普想道,他看著女兒,表情變得柔和了。儘管畢曉普沒有因為他明顯體會到的怨恨情緒而責怪加文,但他不得不承認,安琪兒那欣然接受一切的態度真是一個令人舒心的慰藉。

    馬路對面,莉拉和多特結束了她們的談話,她和孩子們繼續沿著木板路朝前走去。他們進入費奇商店不見了,畢曉普把注意力收回來,繼續對付他試圖完成的那份報告。他不喜歡日常的文書工作。他簡直寧可去躲槍子兒,也不願意在表格啦、報告啦等等官樣文章中間穿梭前進,就連最簡單的拘留都伴隨著一大堆文件。他也許已經把撰寫文件當成他執法官工作的一部份,但是巴特·劉易斯的語文水平永遠超不過小學二年級,他連自己的名宇都認不清、寫不出。

    畢曉普的眼睛盯著已經寫出的那幾行字,但是他的思想卻在別的地方,不管他把這段文字念了多少遍,都理不出一個頭緒。他厭惡地詛咒一聲,扔掉了鋼筆,怒氣沖沖地瞪著窗外的費奇商店。在他的整個一生中,從來沒有人能像他的妻子這樣打斷他的注意力。和伊莎貝爾結婚的時候,他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她置至腦後,集中精力處理手頭的事務。

    畢曉普生自己的氣,生莉拉的氣,生整個世界的氣,一把將椅子從桌旁推開,站了起來。以前,當他的全部精力都在擔心他會被人殺死的時候,生活比現在簡單得多。

    畢曉普剛要伸手去取帽子,房門被推開了,巴特·劉易斯走了進來。「下午好,畢曉普。」

    「下午好,巴特。一切都平安無事吧?」他問道,隱約希望能聽到否定的回答。此時此刻,平息一場毆鬥人人有助於改善他的心境。

    「沒有什麼大事。」巴特把他那頂破破爛爛的帽子掛在一隻鉤子上,慢慢踱到爐子跟前。他提起那把塗著瓷釉的破銅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像墨水一樣濃黑,像熬了一上午的糖漿一樣粘稠。「丹佛開來的火車進站的時候,我正好在車站裡。」

    「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嗎?」畢曉普習慣於時刻留意鎮上的來往行人。有時,只要讓別人知道有他在場,就有可能及時制止亂子,不至於釀成大禍。

    「約翰·辛克萊到弗吉尼亞看親戚回來了。」

    「是嗎?」畢曉普用手指轉動著帽子,心想是不是應該過去向費奇打個招呼。這段時間,他一直沒有和老人說話,現在正好是個機會。

    「他在丹佛呆了一、兩個晚上,他說聽說有一個人在到處打聽你的消息。那傢伙名叫多比·蘭。」

    畢曉普剛才一直注視著窗外,但現在突然把目光投向巴特臉上。「蘭?」

    「約翰是這麼說的。」巴特那瘦長的臉上顯得很不安。「我好像聽說你不久前在堪薩斯的什麼地方,和某個叫蘭的傢伙鬧過口角,是嗎?」

    「是在達科他准州,」畢曉普下意識地糾正道。「我想你可以說我們鬧過口角。他激怒了我,我朝他開了槍。」

    「出於自衛?」

    「他們是這麼說的。」但這並不能使奧吉·蘭死而復生。

    一時間,兩個男人誰都沒有說話。

    「你認為這個打聽你消息的蘭某某,是達科他准州那個傢伙的親戚?」巴特問道,說出了兩人腦子裡都在思索的問題。

    「很有可能。」

    「很多人都知道你在巴黎當執法長官,」巴特向他指出

    「所以我認為他早晚會找到我的,對嗎?」畢曉普想到這裡,又感到那種憤怒和沮喪交織的情緒。什麼時候才是個完呢?他只想安安穩穩過平靜的日子,可是這要求顯然太高了。

    六個星期以前,奧吉·蘭在玩撲克的時候輸了。而畢曉普那天牌運亨通──奧吉·蘭正在找人發洩他失敗的怨氣,畢曉普便成了首當其衝的靶子。過了片刻,那個男人弄清了他是在指責誰作弊,畢曉普也以為他的名聲會給他省卻麻煩,以為那個小伙子會知難而退。但是奧吉年輕氣盛,憑著一股傲氣,全不把生命當一回事。更糟糕的是,大概有一些笨蛋告訴奧吉說他比大多數人動作都快,於是他便看到有一條路可以使他既保全面子,又獲得名望──只需要射出一顆子彈。然而他很不幸,擊中目標的那顆子彈不是他射出的。

    蘭是個爭強好鬥的小伙子,似乎每個人都不喜歡他,但是畢曉普認為,即使最討厭的傢伙也有親人為之伸冤洗雪,來找射穿他身體的人算賬。至少,奧吉·蘭家就有人關心此事,正在尋找殺死奧吉的人。也許是他的一位兄弟?他的父親?這個人決計要為死去的親屬報仇。或者,也許是想攫取奧吉那冰冷、僵死的手指沒有抓住的那一點名望?

    「火車上下來兩個我不認識的傢伙,」巴特說,神情顯得很擔憂。

    他們互相對望著。這兩個人都有可能是蘭。要麼,他可能乘坐明天的或者後天的火車。畢曉普感到肩腫骨之間又出現了那種熟悉的緊張感覺。過去這兩、三個月以來發生的種種事情,使他幾乎忘記了他是什麼人。他一直忙於適應做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已經不再那麼頻頻警惕地留意身後的動靜。

    「你看見這兩個男人上哪兒去了?」畢曉普把帽子扣在頭頂,這麼問道。

    「一個去了旅館。我沒有看見另外一個幹了什麼,」巴特帶著歉意說道。

    「沒關係。如果他就是蘭,肯定會很快找到我的。我想出去巡視一下。」

    「要我陪你一起去嗎?」巴特一邊拉開房門,一邊問道。

    畢曉普回過臉來看他一眼,捕捉到年輕人眼裡的真誠的關切神情。沒錯,這小伙子在為他擔憂。「謝謝你,不過我想你最好還是在這裡堅守崗位吧。」

    他最不願看到的事情就是巴特·劉易斯在火力現場死於非命。他走出房門,來到木板路上,停下來讓眼睛適應外面明亮的陽光。如果蘭是來殺他的,他倒無疑選了一個好日子,畢曉普這麼想道,同時用眼睛在帽簷下掃視著街道。前一天剛下過雨,那是一場初夏的小陣雨,既清除了街面上的灰塵,又沒有形成泥濘。今天,群山高高聳人蔚藍色的天空,只有幾朵閒散的流雲在峰巔繚繞。

    畢曉普在來往人群中沒有看見陌生的面孔,遂放下心來,離開木板路,來到馬路上。如果莉拉和孩子們還在費奇商店裡,他就準備送她回家。毫無疑問,她會提出異議。見鬼,她幾乎樣樣事情都要和他爭個高低,但是在這件事上她肯定爭不過他。如果巴特看見的那兩個下火車的男人中間有一個是蘭,如果蘭是來向他挑戰的──這似乎是十拿九穩的事,他希望他的家人能夠遠遠躲開。不管最後結果如何,他需要知道他們安然無恙。

    就在他快要走到馬路對面時,突然感覺到有人正在監視他。他放慢腳步,以一種看似隨意的姿勢撩開衣襟,露出手槍的槍柄。他調動每個感官,想確定導致他不安的根源處於哪個方位。如果蘭正在監視他,他是想現在就下手呢,還尼等到人少的時候再行動?答案取決於這個男人的目的是為奧吉的死報仇呢,還是想戰勝畢曉普·麥肯齊,使自己聲名大噪。

    「麥肯齊!」這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像炸雷一樣震耳欲聾,帶有公然的挑戰性,使所有聽見這聲音的人悚然心驚,這三個字頓時回答了畢曉普的疑問。

    莉拉帶著孩子們剛要離開費奇商店,就看見畢曉普穿過馬路朝他們走來。她遲疑了片刻,不太想見到他。她還在生他的氣。不僅僅是因為他對加文態度粗暴,儘管她確實認為他對那個男孩過於嚴厲,超出了當時的情況所允許的範圍。但她同時還因為他無禮地終止談話而生氣。她不習慣別人從她身邊不告而別,揚長而去。

    但是,儘管心中存有怨氣,她不可能一輩子都躲著他,而且她不願意給孩子們造成她在和他們的父親生氣的印象。畢曉普會說,讓孩子們知道父母之間有時鬧些意見是一件好事,但這與莉拉小時候受的教育是截然相悖的。於是,她勉強露出一絲冷淡的微笑,伸手去拉店門。沒等她把門打開,就聽見有人在叫畢曉普的名字,那聲音清晰地透過門縫傳進來。

    這聲音不同尋常,而且畢曉普的肩膀突然繃緊,這使她再次躊躇起來。她看見他慢慢轉過身來,雙手在身體兩側微微張開。聲音在寂靜、清爽的空氣裡很容易傳播,使人能夠很清楚地聽見外面的對話。

    「我就是麥肯齊。」畢曉普說道,聲音冷冷的,像大山裡的湖水。

    「我猜就是你。」莉拉這才看見了說話者,他正從紅色女士酒吧前面的木板路上走下來。他的個子比畢曉普矮,但胸寬體闊,這種體型的男人一般臂力過人。他穿著一條需要好好洗一洗的藍色工裝褲,和一件褪色的藍襯衫。一條紅圍巾繫在他的脖子上,一頂破破爛爛的舊皮帽壓得低低的,遮住了臉龐。兩把手槍低懸在臀部兩側,她可以看見手槍皮套綁在下面的大腿上。他的樣子野蠻而凶險,莉拉感到一陣擔憂。這個男人的樣子有點不對勁兒,只見他朝畢曉普走去……

    「我是多比·蘭,」他自報家門,刻意把自己的名字說得帶有挑戰性。「我瞭解到是你在達科他那邊殺死了我的兄弟。」

    「就算是吧。」畢曉普朝馬路中間挪動,那個男人也跟著照辦。

    「我聽說你在玩撲克牌的時候欺騙他,當他向你提出警告時,你就一槍把他撂倒,」蘭說道。這次毫無疑問,他的聲音裡含有羞辱的腔調。莉拉的手從門把上滑落。她並不完全瞭解外面發生的事情,但她突然感到害怕了。

    「你兄弟的死是他自找的,」畢曉普說道。他現在站在馬路正中央,面對著他的對手。「他那陣子不太走運,以為殺死我就能時來運轉。他錯了。你沒必要跟他犯同樣的錯誤。」

    莉拉覺得那個男人似乎不像剛才那麼自信了,但即便如此,也只是剎那間的猶豫。他的牙齒在帽簷下閃爍著白光。「奧吉唯一的錯誤在於他以為自己的動作比你快。我以前老說他總有一天會死在槍下。」

    「你是對的。你沒有理由再重蹈覆轍。」畢曉普的語調很平靜、沉著,幾乎帶有安慰性質。「離開這裡,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

    儘管多比·蘭剛才曾有過瞬間的遲疑,但現在顯然堅定地站穩了立場。「我認為我決不會那麼做。我看你的氣數已盡了,麥肯齊。」

    「這得由你負責,」畢曉普說,聲音裡厭煩多於憤怒。

    莉拉仍然對眼前發生的事情不甚明瞭,她把安琪兒拉到跟前,讓女孩把臉埋進她的裙子。她伸手去拉加文,但那男孩剛剛從她身邊逃開,他的鼻子緊緊貼在店門的玻璃上,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外面馬路中間正在上演的那一幕好戲。

    費奇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如果我是你,就會離開那扇窗戶,麥肯奇夫人。子彈是不長眼睛的,並不總能找到它們該去的地方。」

    他的話說出了她的恐懼,使她意識到外面究竟在發生什麼事情。畢曉普和另外那個男人準備互相朝對方開槍。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馬路中央,居然發生這樣的事情,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但這毫無疑問是活生生的事實。

    「加文!快離開那扇窗戶。」她不知道他是故意不理睬她呢,還是因為太關注即將發生的戲劇性事件而沒有聽見她的話。她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外面的兩個人,同時再次伸手去夠那男孩,想把他從危險的地方拉回來,然而已經太晚了。

    多比·蘭的手垂落身邊,又飛快地舉了起來,手裡已經多了一把手槍,動作之快,簡直令人眼花鏡亂。莉拉以為會看見他開槍射擊,畢曉普應聲倒地,不由失聲尖叫。或者是她試圖發出尖叫。她的喉嚨彷彿被堵住了,聲音發不出來。她朝前邁了半步,把危險置之度外,只想阻止外面發生的事情。

    幾乎沒有看見畢曉普有任何動作,但他手裡突然就有了一把手槍。莉拉看見手槍猛地顫動一下,同時聽見他射擊的沉重的爆破聲。多比·蘭突然僵住,似乎在原地凝固,過了久久的、漫長的片刻,他的手槍舉了起來,但是沒有發出聲音。莉拉曾有一個荒唐的想法,以為畢曉普射擊的響聲把他嚇呆了,以為事情到此結束,不會出現流血的場面。然而,蘭胸前的襯衫上突然綻開一團鮮血,把藍色的布料染成一種異樣的紫色。他看著畢曉普,臉上是一副震驚的表情,似乎很愕然地發現自己即將死去,然後他的膝蓋一彎,「撲通」倒在骯髒的街道上,一動不動,了無聲息。

    莉拉透過費奇商店櫥窗的微微波動的玻璃,死死瞪著那具屍體。她的思想拒絕吸收她看到的情景。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目睹暴力場面。一個男人就這樣死了,她眼睜睜地注視了事情的經過,這怎麼可能呢!而那個開槍殺人的就是她的丈夫,這就更加令人難以置信了。

    莉拉一把拉開費奇商店的大門,跌跌撞撞地衝到木板路上,隱約感到加文跟在她的身後。她的注意力完全傾注在畢曉普身上,只見他跪在那個倒地的男人身邊──這個男人剛剛被他擊斃。

    畢曉普聽見費奇商店門鈴的響聲,在街道上出現的異樣的死寂中,這歡快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他抬起頭來,看見莉拉站在木板路上,她的臉色慘白如紙,眼睛睜得大大的,驚恐萬狀。安琪兒緊緊依偎在她裙子裡,顯得又疑惑又害怕。加文站在妹妹旁邊,目不轉睛地盯著蘭的屍體,臉色和莉拉的一樣蒼白、驚惶。

    「好好看看,仔細看看,孩子,」畢曉普對他說道,一邊站起身來。他示意躺在他腳旁的那具屍體。「這就是你認為自己所嚮往的生活。這就是你很可能遭遇的卞場。」

    加文費力地嚥了口唾沫,他的臉色變得有些發青。安琪兒被這種緊張空氣和剛才的槍聲嚇壞了──儘管她對此一知半解,她開始低聲啜泣,並把臉埋進繼母的裙子裡。莉拉用厭憎的目光瞪了畢曉普一眼,然後把小姑娘抱了起來。她把安琪兒馱到背上,用一隻手搭在加文肩頭,拉扯著他,幾乎像逃一般地離開了現場。

    畢曉普呆呆站著,目送他們遠去的背影,感到胸腔裡一陣空虛和失落。

    ***

    射擊案發生的時候正值黃昏。但是直到天黑以後很久,畢曉普才朝家裡走去。他用要料理幾樁事情,填寫一些報告。小鎮上半數的人都覺得有必要向他描述一下事情的經過,以免他對某一個細節弄不清楚。

    他傾聽他們每個人說話,一邊恰如其分地點點頭,並且感謝他們具有這麼深邃的洞察力。而與此同時,他一直在想著莉拉臉上恐懼的表情,想著她眼睛裡厭憎的神色。儘管他警告過她,在一個遠遠不夠開化的邊疆地區,暴力經常是生活中的一個組成部份,但是而然她並沒有真正理解他話裡的含義。她仍然相信巴黎不過足比頓的一個略嫌粗糙的翻版。這次槍擊事件,以悲慘的、活生生的事實向她證明,她是大錯而特錯了。然而他又是多麼願意她能夠堅持她的錯覺啊。

    畢曉普從後門走進家裡,在黑暗的廚房裡站立片刻,體會著那份寂靜。槍擊事件發生以後,他就沒有一分鐘的安寧,腦子裡充斥著碟煤不休的說話聲,他們每個人的話如出一轍。你是為了自衛,長官。這是明擺著的事兒。你當時沒有別的選擇。那傢伙一定是想死個壯烈乾脆,才向畢曉普·麥肯齊發出那樣的挑釁。這該死的傻瓜。

    這該死的、已經死了的傻瓜,畢曉普想道。他舉起手來脫掉帽子,他的動作非常緩慢。詛咒多比·蘭,詛咒所有和他一樣的傻瓜。他把帽子扔到桌子上,用手指梳理著頭髮。他很疲倦──從骨子裡透出的疲倦,一種心靈的疲倦,比身體的疲倦更難以忍受。這不是他第一次殺人,可能也不是最後一次,但每次發生這種事件,他都感到自己又缺少了一點人性,又失去了一份活力。

    多比·蘭這個人不是特別招人喜歡。他的兄弟也不可愛。他倆都執迷不悟地走上了死亡的道路。正如人們一再向他指出的那樣,他倆沒有給他真正的選擇餘地。不是他們死,就是他自己亡。他當然不可能假裝自己情願躺在鐵匠鋪後面的一隻松木棺材裡,等待明天被人安葬。但是這並不能說,對於他今後必須承受他們強加給他的選擇結果,他心中沒有怨恨。

    「見鬼。人一老了,就變得過於深沉起來,」他嘟囔著說。他又用手指梳理著頭髮,一邊離開廚房,悄沒聲兒地穿過走廊。孩子們大概早在一個多小時前就睡覺了,他略微吃驚地發現莉拉也上床了,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從她今天下午注視他的眼神來看,他覺得很難相信她對於槍擊事件會無話可說。

    臥室的門下面透出一絲燈光,使他知道她還醒著。畢曉普猶豫了片刻,幾乎想調轉身子,沿原路走回去。他沒有心情再聆聽一番事後分析。他不想再聽別人說槍擊事件究竟是不是他的責任。他只想把這件該死的事情徹底忘在腦後。但另一方面,若說他對妻子有一些瞭解,那便是她從不會輕易洩氣。如果她有話要說,她就必須把它說出來,今天晚上不說,明天也一定要說。他還是硬著頭皮熬過去吧。

    可是房門卻打不開,他愣了一會兒,才明白她把他鎖在了臥室外面。

    怒火在他心中翻滾,他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反應。他退後一步,沒有瞬間的遲疑,用穿著靴子的腳對準略略高於門栓的地方狠端一記。木頭裂開了,但房門仍然關著,他接著又端一腳才達到目的。門「砰」地敞開,那慣性使得它歪歪斜斜地又彈了回去。畢曉普一腳踏了進來,伸出一隻手,擋住從牆上反彈回來的房門。

    莉拉站在床邊,穿著白色的棉布晨衣,顯得修長、苗條,她的頭髮垂落在肩頭,像一股粗粗的、火紅色的繩索。她背對著燈光,臉處於陰影之中,使人很難看清她的表情。但是他現在用不著再看她的臉色。他今天下午已經看見,他已經領略了她眼裡的厭憎。他剛才突然升起的火氣,現在又突然消失了,他只感到無法忍受的疲憊。

    「我以前就告訴過你,我不能容忍我們之間有緊鎖的房門,」他平靜地說,使她想起了他們的新婚第一夜。

    莉拉剛想說話,可是沒等她發出聲音,加文就出現了,他衝過畢曉普身邊,進入臥室。他在他倆中間站定,面朝他父親,眼睛裡閃爍著果敢和恐懼混雜的表情。

    「不許碰她!我不准你傷害她。」

    片刻令人目瞪口呆的沉默,被莉拉的驚叫聲打破。「加文!」

    她趕上前去,把手放在男孩肩頭。他緊張得全身僵硬,眼睛始終盯在畢曉普身上。父親和兒子,彼此針鋒相對。畢曉普好像被人當胸踢了一腳,踢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他輕輕搖了搖頭,像一個拳擊手被狠狠擊中了下巴。他說話的時候,聲音裡透著深深的疲倦,刺痛了莉拉的心。「回床上睡覺去吧,兒子。」

    「不許碰她,」加文又說了一遍。莉拉可以感到他在她的手下微微顫抖。她必須出面終止這種衝突,以免他和父親的關係受到無法挽回的傷害。

    她走到他們倆中間,強迫加文注視著她。「你父親絕對不會傷害我的,加文。」

    「他把門撞壞了。」男孩的目光轉向被損壞的門鎖。

    「是我不該把門鎖上。他完全有理由生氣。」她說這話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她故意想激怒畢曉普,因為對付他的怒火比對付自己內心激烈翻滾的複雜情感更加容易。「他絕對不會傷害我的。」

    加文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憤怒地瞪著父親。「他今天謀殺了那個男人。」

    「不,他沒有!」看到莉拉不假思索地為畢曉普辯護,很難說他們三個人中間誰最感到驚訝。「他是為了自衛。那個男人想殺死他。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不是你父親的過錯。你看見了事情的經過。你認為他應該怎麼辦呢?」

    加文茫然地看著她。「我不知道,」他慢慢地承認,突然顯得很像他這個年齡的小男孩,而沒有了他經常表現出來的那副小大人派頭。

    「今天我們大家都過得很不容易,」她柔聲說道。她大著膽子伸出手去,將男孩落在前額的一綹絲綢般的黑髮拂到腦後,她臉上的笑容無比溫柔。「現在回床上睡覺去吧。到明天事情就會清楚了。」

    加文又猶豫了一會兒,憂慮地看看她,再看看他父親。

    「去吧,兒子,」畢曉普十分疲憊地說。「我決不會碰她一個指頭。」

    說起來真是矛盾,彷彿父親的話才是加文所需要的最後保證。他用遲疑的目光最後看了一眼莉拉,然後走過她和畢曉普身邊,離開了屋子。莉拉轉身看著他離去。他關上他房門的「卡嗒」聲本來十分微弱,卻在他留下的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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