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作準備大門已被一腳踹開,先進來的卻是午時刺眼的光線,常留瑟只見黑壓壓一個高大的人影闖到面前,氣勢洶洶來操他手上的箜篌。
他匆忙將箜篌擱在桌上,轉身便與黑影對上,毋容喘息與思索的片刻之間,二人已過十數招,常留瑟驚覺來人招式熟悉,慌忙收了內力喚道:「垂、垂絲君!」這邊男人已經黑青了臉色,外界的聲響只是置若罔聞。
常留瑟已撤了招式,可他卻依舊飛起一腳,正踢中青年臉頰。
常留瑟自覺得身子輕飄飄飛了起來,撞到身後桌子上,箜篌自是未能倖免於難,茶壺杯盞也混著斷木殘渣碎了一地。
青年在這一片狼藉中落了地,又滾出四五步之距,天熱衣裳穿得薄,手肘上淨是劃出的血痕。
隨後趕來的小芹驚得叫了起來,幾個老頭子也只有在屋外歎氣,唯常留瑟一人反倒沒事似地搖晃著立了起來,竟還微笑著想對垂絲君說些什麼,然而話還沒出口,口鼻之中卻涔涔地冒出血來,止也止不住。
垂絲君這時又恢復了理智,見常留瑟好端端一張清秀的臉竟被糟踏成這般模樣,不由得也皺了眉。
可目光流連到那架箜篌身上時,卻又變得陰暗而堅硬。
小芹哭著撲到主子面前,被常留瑟輕輕推開了去。
「沒事……」他安慰少年道,兀自伸手摀住了口鼻,可血還是順著指縫滾下來濺在地上。
於是乾脆猛吸一下鼻子,然後低著頭,閉了眼睛朝屋外走出去。
屋內,只餘垂絲君一人,面對滿室凌亂並一把破琴。
地上琴譜依舊攤開著,被茶水潑濕暈開的地方,「思長留」三個字已經花得認不出了。
***
「這事不能稀里糊塗地剩著。」
殷朱離敲下手裡最後一枚棋子兒,斬釘截鐵道,「垂絲君最忌諱那東西,你捅了這婁子,他自會去找出告訴你箜篌之事的人。你這不是害人麼?」
常留瑟委屈道:「我真是自己琢磨的,與人無關,要是有人點撥,也不至於如此狼狽。」說著,又伸手去抹臉上的血跡。
口鼻的血已止住,暗紅色粘了兩個袖子,自己都覺得腌臢,只是殷朱離死活不讓他下到龍鱗水塘作清洗,便只能花著一張臉坐在水邊,怔怔地出神。
殷朱離看出他的茫然,主動道:「你還是趁早回去把事澄清了。」
常留瑟聽了,哆嗦道:「現在叫我回去,你叫我拿什麼對著垂絲君?就是已經挨了打,我也不知道觸了那一根逆鱗!」
殷朱離不知該不該告訴他過去的事,猶豫片刻還是低聲道:「你們的事我不管,也管不著,只讓你別再害人。」
常留瑟愈發委屈,蹙緊了眉怒道:「都是我的不是!我只是喜歡他,一門心思要可他的心意,馬屁偏拍到了馬腿上。你們誰都不幫我,由著我一人摸黑,出了事一味指責我……」
他說得氣苦,宛如控訴,「又有誰來問我,被他踢的那一腳重不重,你甚至只顧著那塘破水,不許我清洗身上的血污!」
殷朱離被這番話說得臉上陣紅陣白,心裡也的確有了一絲不忍。故意轉移話題道:「誰說沒人關心你,你看不見崖頂,可那裡剛才就站著個少年,以為你想不開跳了崖,正哭得肝腸寸斷。」
常留瑟怔了怔,立刻意識到是小芹。
面子上沒有立刻的反應,倒是等殷朱離回去水府修煉丹藥之後悄悄上了山崖。
果然見到少年跪在一旁,邊哭邊向著崖底磕頭。
回想過去種種,這竟是頭一道有人為他哭泣,常留瑟不僅苦笑著歎氣道:「癡兒,你這是在折我的壽麼?」
小芹這才抬起頭來,既驚又喜。哽咽半天才撲過來,扯下衣袖替常留瑟仔細擦拭面頰,又捧著他受傷的胳膊落了幾滴眼淚,直到被常留瑟嘲笑是只哭作貓兒,才勉強安靜下來聽他說話。
「這幾日我都要待在崖下,你也不要說見過我的事。」
常留瑟一字一句地吩咐道,「若是想見我,就每天亥時後再到這裡來,帶點吃的。這事兒自然也不能跟宅子裡的任何人說。」
小芹點了頭,又問道:「那如果他們問起你的事兒呢?」
常留瑟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臉頰,「哭你還不會?給我可了勁兒地哭。哭到他們膩煩為止。」
小芹點頭應了,剛才常留瑟掐得重了,他眼睛裡又沁出水汽來,常留瑟忙幫他擦了,又反過來哄了幾句,這才依舊回了崖下,此時的心情已大不相同。
或是真領了那箱金錠的情,抑或出於別種考量,殷朱離面上雖冷淡,卻還是指了個地方讓常留瑟住下。
那其實只算個附在山腳下的耳穴,常留瑟自己摘了枝葉鋪了地,夏日裡倒也不覺多麼艱難。
常留瑟雖身在崖下,日裡卻依舊練功毫無懈怠。
因他明白,自己並不是在純粹逃避,而是另作一場補救的戲給殷朱離看,只要他信了,垂絲君那邊多半也有得補救。
於是他愈發刻苦操練,並且一改平日的嬉鬧變得沉默寡言。
在殷朱離面前他只吃從谷裡找到的野果樹芽,等入夜之後再上到崖頂吃點小芹帶來的正經糧食。
饒是如此,一旬下來,青年也還是明顯消瘦,逐漸有了些腰點飛龍的意趣。
這段時間裡,垂絲君看似從未下崖,然而從常留瑟刻意放置於塘間要道的草木灰上看來,每隔數日,崖上總會有人漏夜前來,穿過水塘直向殷朱離的水府,偶爾也會在自己蜷縮的草洞前面駐足。
又過了幾天,腳印漸多了,常留瑟便逐漸意識到,回宅的日子近了。
第二旬的一天夜裡,他吃完小芹送的食物,正要躺下來休息,忽然聽見半空一陣獵獵衣裳響動,不由好奇垂絲君今夜為何提早前來,便躡手躡腳地跟了過去。
殷朱離的水府在龍瓣水塘盡頭,從外面看僅是間被紫籐纏繞的石室。
常留瑟見垂絲君運起輕功沾著水面飄進水閣,便也大著膽子踩著石塊去看。
可誰料到,靠近水府的最後一塊墊腳石竟無故鬆動了,常留瑟剛踩上去就開始搖晃。
他忙提起輕功想要躲閃,一隻腳卻已陷進水裡,夜間水塘冰寒刺骨,青年的小腿立刻抽搐不止,連帶著他站立不穩,整個人踉蹌著砸出好大一個浪頭,直拍向水府大門。
水府裡聽見響動,垂絲君立刻推門而出,卻見到青年泥鰍似的趴住岸邊,雙腳在塘底油滑的青荇上努力平衡著,那摸樣狼狽又可憐。
常留瑟見形跡敗露,只有硬著頭皮繼續怯生生哀求道:「……對、對不起……求你把我拉上來。」
垂絲君知道他不會水,又凍得瑟瑟發抖,於是輕歎了口氣將他撈了起來。
「你這又是在唱那出?裝著乞兒搏人憐惜?」常留瑟這幾日著實瘦下不少,又一直穿著出事那天破破爛爛的衣服,委實像個乞丐。
他還沒來得及為自己辯解,就突然蜷著身子,一氣兒打了好幾個噴嚏。
那日垂絲君冷靜後便有一絲悔意,後來又從殷朱離處聽了常留瑟乖覺的表現,怒意早就消退了泰半,既見青年作如此楚楚可憐之狀,也就軟了軟心腸,帶著他回到崖上。
二人走了之後一段辰光,殷朱離亦開了門從水府中走出來,看著自家門口那塘被常留瑟趟渾了的碧水,歎息道:「別怪我做手腳,只是常留瑟一日留在崖下,我便一日不得安寧。還是送回崖上處置較好。」
***
第二天早飯時,宅裡人見到常留瑟回歸,皆欣慰不已,除卻小芹不表,棋書幾叟心中都多少對於青年有幾分歉疚之情,如是一來,竟然對他比過去慈祥了不止一倍。
常留瑟也算是因禍得福,活得愈發滋潤起來。
為免牽連到宅裡其它人,常留瑟聽從殷朱離的吩咐,回到崖上的次日就寫了一份陳情遞給垂絲君,交代了發現箜篌的過程,只隱瞞自己知道陸青侯的確實身份這一點,僅說是以為垂絲君愛聽箜篌,才特特學了起來。
這事垂絲君已無心糾纏,只讓棋叟拐著彎兒告訴青年,不要再動無意義的心思。
常留瑟表面上應承,骨子裡卻哪裡能夠真正柔順。
夏季裡燥熱,直叫人做出些忘乎所以的事來,得了教訓的常留瑟暫時蟄伏,一門心思練習武功,只在對待垂絲君的態度上做了些微妙的改變,他不再死纏爛打,反開始與人保持距離,看來似乎是真有所悔悟,又像依舊後怕著那日的拳腳。
天長日久,竟讓包括垂絲君在內的宅裡人都產生了「憋屈著他了」的錯覺。
日子很快靠向立秋,那十六間機拓木屋也僅剩下其二未曾打開。
常留瑟劍法練到十成時,垂絲君便有意讓他隨自己出外走動。
常留瑟自然認為是個機會,卻還是提出要將小芹帶在身邊。
垂絲君蹙了蹙眉答應下來。
次日三人便啟程,去南方一座名為臨羨的城市。
臨羨城坐落在西江岸邊,三人包船逆長江而上,兩日後改換旱路,一日入西江河道,這又過了差不多兩日,方才來到臨羨地界。
小芹頭一次遠行,自然覺得處處新鮮,而常留瑟明白垂絲君不過是想藉機一試自己的修為,於是主動包辦了一路的水匪山賊。
垂絲君見他賣力,也慷慨地給了不少獎勵。
若換了從前的常留瑟,早已經摟著男人歡呼起來,然而此時此刻,再多的獎勵,也不過換他一個淺淺的梨窩——出了山宅,常留瑟竟將「憋屈大法」演繹得愈發琳漓盡致。
平日裡靠著幾個老頭從中周旋,垂絲君不覺得尷尬,此刻與常留瑟只隔著個木頭似的小芹,一時之間竟也不知該如何自處。
所幸臨羨是一座極有看頭的城市,百越之民於此彙集,手工業與商業極盛。
入城之後,三人先找了客棧落腳,稍事休整便應了小芹的請求上街一觀。
臨羨街頭商品琳琅、千奇百怪,雖是小城,人氣比照中原大都亦不遜色。小芹算是開了眼界,他不敢對垂絲君造次,便拉著自家主子在人海裡闖進穿出。常留瑟不僅不惱,竟還一反常態地取出碎銀給他花銷。
垂絲君遠遠地看著那主僕二人,不由憶起與常留瑟去到都城的情景。
那時的常留瑟遠比現在的小芹更活潑。然而不到半年的時間,卻被自己整個兒揉碎了重塑一遍。
他有點懷舊,卻發現無論如何努力回想,卻終是再描摹不出常留瑟曾經放肆奪目的笑容。
他這邊正難得惆悵著,常留瑟卻一面痛惜著見底的荷包,一面強忍住好奇,約束著不能東張西望,以免露出狐狸尾巴來。
近酉時,三人一同在酒樓用過晚膳,垂絲君打發了小芹先回客棧,自己則與常留瑟去辦正事。
之所以要到臨羨來,原本就是為了找一個人。
「之前與你吩咐過的事,可還有印象?」垂絲君領著常留瑟離了大道,卻向僻靜的小巷子裡去,小巷在東北面的城牆兒根上,八卦裡艮位死門的位置。
與它隔了堵城牆,外頭就是窮人家的墳場,出了名的污濁晦氣。
常留瑟跟在垂絲君身後,悶悶地應道:「記得的,這次要去找的是一位擺弄屍體的毒術高人,所以不可擅自接觸哪裡的任何物品,更要謹言慎行,以免捅了漏子。」
垂絲君在前面點了頭,說話間小巷拐了個彎兒,倒是寬敞起來。
左右清一色青灰磚牆,平平繃起數張薑黃色的皮革。人走在皮革下面,雖沒了風雨,卻也不見陽光。一丈寬的小巷子裡陰氣逼人,走幾步便堆著些繪有嬰孩形體的瓦壇,俱封了口的。常留瑟雖好奇,卻也無從探看。
又走了幾步,空氣突然變了味兒,夾雜著沉重的樟腦與檀香氣,常留瑟循著味朝牆根張望,只見幾灘紅紅黃黃的污水,牆縫上就插著線香。
他再繞開垂絲君向前張望,不遠處小巷盡頭是一扇朱漆小門,緊閉著。
「這是什麼地方……」他有點心虛地問道。
垂絲君極鎮定地回答:「義莊後門。」
垂絲君要找的那位高人叫季子桑,就住臨羨城義莊。
垂絲君敲了門,一時之間卻也沒有回應。
常留瑟立在他身後,只隱約聽見牆裡一陣鈴鐺聲響,剛要細聽卻沒了,正在奇怪,那聲音突然又從腳邊的土裡冒了出來,纏到了自己的腿上。
冰涼冰涼的活物,不用低頭也知道是什麼。
三尺來長鮮艷至極的一條毒蛇。
垂絲君早來過義莊,聽見鈴聲便明白要出來的是什麼貨色,早前便在身上帶了雄黃,卻沒料到常留瑟立得遠了些,竟沒有將他一併兒護起來,只是這蛇原是季子桑的愛寵,除了噁心倒也無甚大妨,反而可以用來一窺常留瑟的膽識。
有了這番主張,他便慢慢回頭去看,卻著實樁所見的景象驚了一跳。
那蛇不知何時已沿著常留瑟的小腿攀上來,在青年項上繞了兩轉,頭抵著青年的下頜,帶了鈴鐺的尾巴則斜斜地探入衣襟。
常留瑟並沒有瑟縮呻吟,他只閉著眼,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唯有從拽緊的雙拳與額際的涔涔冷汗看出些情緒,垂絲君這才想起來,他是個怕蛇怕到極致的人,平日在水裡見到根草繩都會嚎出來的主兒,這回子竟有如此的耐力。
直叫人另煙相看之餘,更起了一股可憐之心。
他正想要上前將那蛇架走,朱漆小門忽然「吱呀」地開了,從裡面探出一隻纖長雪白的手來。
那手雖纖長,細看卻骨節分明,應是男子之手,卻又塗了金色蔻丹,腕上切著個藏銀鐲子,鑲了對鬼火似的貓兒睛。
垂絲君一看就知道是小季來了,便讓到一旁由他收服自家的爬蟲。
只見那白森森的手隔空輕輕一招,也不用說話或打哨,那花蛇立刻乖覺地滑下常留瑟的身子,循著地上的小洞游回義莊。
常留瑟覺察到脖子上沒了重量,睜開眼睛便是一個踉蹌,垂絲君正要去扶,他自己卻扒著牆壁穩住了步伐。
門裡人已看清了來者是誰,清脆地笑了兩聲道:「千尺垂絲君看取,好友別來無恙?」
垂絲君亦點頭做了回應,朱漆門這才全敞了。
濃重檀香浪掩映著一襲黑袍,黑袍裡裹著羊脂玉雕似的一個人,高鼻深目的夷人面孔,眼角眉梢卻含著如煙似霧的江南媚色。
說不明白,竟是一塌糊塗的妖艷,常留瑟瞧那人第一眼的時候,眉心突然跳了一記,就只看見滿地雨打的桃花,片片貼在卵石小徑上,織出醉人的殘紅。
垂絲君為他引見道:「這便是南疆毒仙季子桑了。」
小季與常留瑟打了照面,三人便進到義莊裡。
義莊裡裡外外三進長屋,小季住最裡邊。
昏暗的光線中依舊是滿地瓦罐,頭頂甚至也懸起了一個個竹片籠子,裡面裝著風乾的動物與藥材。
垂絲君面不改色地在一具嬰屍邊上坐了,而常留瑟還暗中觀望,捶防著那條花蛇冷不丁再竄出來。
主客落了座,垂絲君取出帶在身邊的一個錦盒遞過去,開門見山道:「這次來,是想來拿上次提到過的藥劑。」
小季接過錦盒,又取了鹿皮手套戴上,這才輕輕開蓋,盒子內竟是塊松石,中間包裹一條一隻來長半透明的小蟲。
小季見了這蟲,綠眼睛裡幾乎放出光芒來。
「你總算知道什麼東西可我的心意了。」他低低地笑道,「然而這麼多年只送得一次貼心,也足夠讓我心寒的。」
一邊說著,再仔細收好錦盒,脫了手套便將一手極自然地搭在了垂絲君腿上。
男人想必見慣了這種陣仗,避也不避。
卻看得常留瑟直要炸毛,恨不得立時撕了偽裝撲上去。
青年心裡雖怨懟,面上卻攤得均勻,看不出半絲不悅。
然而那蛇性的小季,目光遊走到青年身上,刀子一般冰涼冰涼,直楔進皮膚裡,接著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常留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不自然地清咳了一聲。
小季的笑意淡了些去,起身抱來一個青花瓷罐,對垂絲君說道:「這藥劑讓你拿了去倒不成問題,只是用在死人身上的,並不是翹開它們的嘴唇灌下去那麼簡單。」
說著便將瓷罐放下,又取了火鐮點亮頭頂上一盞綠皮燈籠。
長屋裡亮了起來,他手裡不知何時多出了兩件古怪的器具:長皮管及羊胃球囊。
「死人的血是不會流動的。」
小季幽幽地笑道,蔥白的手指一邊纏著皮管子,「這東西一頭磨尖了,好插進屍身裡面,再用這球囊裝了藥汁擠進去……」他的話未說完,垂絲君竟露出幾分內荏之色,常留瑟心中訝異,小季卻知道內情,只瞭然地笑遁:「就道你下不了這個手,我還是把這事交代給小常罷。」
常留瑟只聽了小季叫自己的名字,對眼前的狀況卻還是一頭霧水。
垂絲君也轉過臉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沉默良久,終是點了點頭。
垂絲君先行離開,只留下常留瑟跟著小季,二人掌了燈,前後朝第二進長屋走去。
小季的黑衣在夜色中隱了,只剩金銀裝飾與繡線映出鱗片也似的光澤,看得常留瑟心驚肉跳,唯恐他突然化作美人蛇將自己囫圇吞下。
院子裡鬼風呼呼吹著,二人來到了長屋前,小季開鎖推門一照,各種大小顏色的壽材一字兒排開,停著的淨是無主屍首。
「你可知道我要交待你做什麼?」小季回頭問道,他雙目綠光幽幽,竟似含了兩星鉤人的鬼火,「我要將那球囊皮管的用法教授給你,以後七夜,你便拿壽材裡的屍首練習,要將整一罐子的水盡數注入到屍身裡,漏出半點都不算出山。」
常留瑟看他又變出皮管來,方纔如夢初醒地委屈道:「我為什麼要學這個?」
「為了他啊。」小季貼到他背後,詭笑道。
青花瓷罐裡裝的是防腐藥汁,垂絲君要了去自是為了給死人防腐,至於是什麼死人,小季知道卻不說,常留瑟也不敢多想。
只安慰自己天下怎可能有那樣荒唐的事,又想既然本領真是他學了,橫豎都有見到屍首的那一天。
往屍體裡灌藥並非純無技巧,人體上的經絡穴位,血脈骨骼都互相關聯,要保屍首不腐,便要那藥汁填入每一絲血管。
這其中的力道與份量,拿捏錯一分便要前功盡棄,所幸常留瑟天資聰穎,小季又一刻不離的指點著,進步神速。
青年晚上提心吊膽地對著形色各異的屍首,白日裡放鬆後便睡得不省人事。
垂絲君看在眼裡,心裡也薄有幾分歉疚。
於是常留瑟兩次有心無心的走錯房門,一身屍味地攤錯了床,男人也沒有做過計較。
「過了今夜,這功便成了八九。」
小季伸出手指勾了個數,又望了眼常留瑟,低聲道,「可是你似乎並不高興。」
常留瑟搖了搖頭,「許是累了。」
說著,便放下皮管脫了手套,抬眼看那僅糊著薄紙的窗欞,已透出魚肚白。
他轉身問小季,「明天還要來麼?」
小季點頭道:「最後一天了。」
又反問,「垂絲君最近如何?」
常留瑟只搖頭。
小季道:「可你身上有他的氣息。」
常留瑟苦笑道:「睡錯了幾次床,多少沾了些。」
小季突然又詭秘地笑道:「你喜歡他。」
常留瑟忙心虛地掩飾道:「哪有的事!」
「人身上,說話的不只是嘴巴。」
小季說著,舒展了一下右手小指,上麵包了銀打的指套,尖兒特別磨過。
平日裡用它解剖屍首,只微用力一劃,便拉開花花白白一片。
「你雖沒有說出半個『喜歡』,但看著垂絲君的那眼神,肌肉的緊張,血管跳突與經絡的抽動,甚至是血液流動的聲響——哪一個能夠逃得出我眼睛?」
這話又說得血腥,常留瑟覺得自己不要說衣服,就連皮肉也一併扒光了看得通透。
又想活了這些年,竟頭一次遇見言語上能壓制自己的人,不由生出一股新鮮之感。
小季似是又讀懂了他的心思,愈發貼上來,妖嬈地笑道:「其實我看出,你不僅心儀了垂絲君,也對另一個人動了思量。」
常留瑟詫異道:「連我都不知道僅還有一個人,你且道是誰?」
小季酥了骨頭地媚笑道:「我啊。」
常留瑟實實在在地驚了一跳,瞪大眼睛道:「哪有的事,你莫要消遣我。」
說著便要掙開,卻沒料到小季蛇一樣粘了上來,湊在他耳邊吹氣,又低聲道;「你看到我的時候,心跳之音,直流之音,那筋骨與肌肉的動作也是美妙……」說到一半卻沒有了動靜,竟是完全陶醉在了回憶之中。
常留瑟背上已出了幾潮冷汗,正要悄然脫身。
耳邊卻聽一陣銀鈴亂響,花蛇竟也從木柱上倒纏下來,小季聽見了聲音,抬頭拋了眉眼給那條花蛇,笑道:「以前這麼多人,也不見你來湊熱鬧,看來是真喜歡小常了。」
這邊常留瑟早怕又得合上眼去,只覺出溫涼的一根粗繩子慢慢套在脖子上,接著是小季一雙冰冷的手貼上來,同蛇尾一道插進衣襟裡胡亂撫摸。
常留瑟雖肖想著垂絲君,對於情事卻尚是白紙一張。
他緊閉著眼抖得厲害,嘴給反反覆覆地親了,胸口也完全不知究竟是人嘴還是蛇嘴輕輕滑過,所過之處激起一片寒粟。
直僵硬成一塊死木,比壽材裡躺著的還不可救藥。
黑暗中,只聽小季抱怨道:「如此不解風情,怪不得連垂絲君都釣不到。」
他正說著,長屋外突然一陣風過,竟傳來陣陣衣袂摩挲的聲音。
小季慌忙放開常留瑟,指尖勁氣彈開屋門,正看見垂絲君一身水色長袍,負了手立在眼前。
常留瑟聽見響動,也睜了眼,待看清楚來人後反而情願自己沒生眼睛。
倒是小季狠狠拍了一記他的背心,推了出門,又輕聲道:「先入者為主爾,真正便宜你了。」
蛇性最淫,季子桑的脾性,垂絲君怎會不知,凡看得落眼的都要嘗一口。常留瑟何等精緻的人,自然不得倖免。
之所以造成今夜這個狀況,也正是因為垂絲君一時的退縮,送羊入了虎口。
他看見衣杉不整的常留瑟被推過來,胸間突然覺得酸澀,也不再與小季打招呼,只攬了青年的肩頭離開。
常留瑟由垂絲君領回了客棧,沐浴更衣用早膳,一道上都在琢磨小季說的那句「先入為主」,他覺得意有所指,左思右想卻說不出所以然,一道輾轉反側後昏沉起來,絲毫不察垂絲君立在門外,直到他入睡方才離開。
***
這天該是去義莊的最後一夜。
常留瑟雖有些猶豫,卻並不願拂了垂絲君的念想,只是在黃昏時故意磨蹭著,專等垂絲君鬆口,好免了他這趟行程。
然而垂絲君到最後也沒有看出他的心意,只寫了張字條讓他一併帶去,青年好奇地偷看了紙條的內容,不過是一行小楷:茲欠季子桑雪域千年天蟲三尾,年內補齊,立此存證。
他想不明白這話的用意,直提心吊膽地進了義莊,小季卻不在裡面,特到後半夜才見他踏月色而歸,手裡拿了個血淋淋包袱,正經打開卻是一塊石頭。
常留瑟見了小季,便遞了紙條。
小季看了笑道:「他這是給你討保來的。拉不下面子拜託,便拿天蟲來說話,倒是他的作風。」
常留瑟聽了他的話,心中怦然一動,小季收了字條,又訕笑:「你且別得意,他寧可討保,也要讓你再來學,就代表著你不如這罐藥汁,更不如那藥汁要灌的屍。」
頓了頓,他又主動貼上來問:「你想不想知道垂絲君要給誰防腐?」
常留瑟努力想想,苦歎一口氣,終是搖頭道:「你既這樣問了,答案恐怕也就跟我想的一樣。」
小季見不得他歎氣,拉他到桌邊將手按在都塊石頭上,陰陰地說道:「我且幫你一個大忙,當作昨日唐突的賠罪。」
常留瑟乍觸到那塊石頭,手心突跳了一記,這石頭表面溫熱,又有點掙扎,竟似乎是活物。
小季見他驚惶,得意地笑起來:「這是獸心石,只出在城外摩尼寺崖壁上,一半是活人來的,自然有熱氣兒,割下來還會流血。」
常留瑟聽不懂什麼壽星不壽星,摩尼寺倒隱約還有些印象,他看著小季將石頭放在桌上,略刮掉些青苔與泥痕,用銀指套切下指甲大小的一塊,那血水立刻冒出來,小季拿布擦了,取來一個瓷瓶將石頭扔進去,轉眼又利索地封了口,遞給常留瑟。
「這藥半年後起效,只一滴,就能化去你一日的功力,若不希望與那屍陀林主較量,就靠這個拖延時日。但切不可一次服食十滴以上。」
常留瑟呆問道:「我為何不能與屍陀林主較量?」
小季剮了他一眼:「那麼聰明的人,怎麼就傻了呢?垂絲君報了仇,你憑什麼留在他身邊?」
常留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半晌之後悶悶地收了藥瓶。
小季笑道:「這就對了。」
常留瑟又問他:「你為何要幫我至此?」
小季替他收拾了皮管與球囊,媚笑道:「因為我喜歡你,也喜歡垂絲君,但不待見那個人。」
常留瑟不信,嗤笑道:「你口口聲聲喜砍我,又哪有將自己喜歡的人湊做一對的。」
小季立刻順著竹竿往上爬:「所以,你終該明白我心裡頭的苦了吧?」
「不明白,一輩子不明白。」
常留瑟平日裡就是玩慣了這一套的,自然不為所動,正想著如何狠狠設計回去,卻聽小季突然變了口風,一派嚴肅道:「今日所學已成,我便將這些器具並那罐藥汁交與你回去。」
說著,卻拿手指了指屋項。
常留瑟明白屋頂有人,也高聲和了,把小瓶兒藏到懷裡,又伸手將器具接過。
雖是做戲,卻也有一番如釋重負的感覺。
小季依舊推著他的背送他出門,手指卻在他身後反反覆覆地比劃。
常留瑟留心猜了,卻又是那「先入為主」四個字。
他沒琢磨出什麼門道,便被送出了義莊,垂絲君已立在門外等候,別了小季,主僕三人稍作整頓便離了臨羨城。
回了山中已近白露,路邊都是兩三人高的樹木,大只有楓和空松兩種,葉子尚未脫落,便顯出頗勻稱的紅與黃,襯著碧藍遠天、及遠頂落的薄雪,加上未完全消退的綠色,竟是未曾領略的明艷。
「多好的山!」常留瑟由衷地歎道,「卻沒有名字。」
「這山名叫空盟。」垂絲君道。
回了空盟山之後,日子仍循規蹈矩地過。
垂絲君將自創的劍招教給了常留瑟,兩人在一起切磋數日,關係逐漸修補到了入夏以前的程度。
然而常留瑟終是覺得不足,自將那藥汁抱回來之後,心裡就好像有個壺漏在漓著,雖說不個所以然,人卻日漸浮躁起來。
晚課已停了有段時間,這天用完膳,垂絲君卻又叫了常留瑟,吩咐道:「藥汁由你來灌,自然應該知道一些故事,若是願意,待會我在書房等你。」
廳裡還有幾個侍飯的,這時候盡將目光投向了常留瑟身上,而事主卻低著頭,用濃密的眼睫掩蓋了濃重的心思。
「可我想憑著實力走進那間屋子。」
他緩緩開口,竟是拒絕之意,「垂絲君要我做什麼,我便去做,故事不故事,與我並無掛心。」
垂絲君凝視著他的臉,霧裡玉簪花似的白,半晌之後略微點了點頭道:「隨意。」
膳畢,各歸各處。
「公子可以就寢了。」
小芹將香丸放入熏爐烤著,又鋪好被褥,放下帳子後轉身,常留瑟竟還坐在鏡台前發呆。
小芹只道他是懊悔了,替他可惜道,「多好的機會,連我也想知道垂絲君的故事呢。」
常留瑟緩緩回神,散了頭髮讓小芹細細梳著,又垂下眼簾道:「他能告訴我些什麼?不過是一些已經知道的,我想的不是這事兒,你不用替我操心。」
說著又要低頭,腳邊忽然擠過來個毛鬆鬆的活物,常留瑟一驚,剛要動作,小芹急忙丟了梳子,從鏡台下面撈出個黑乎乎的毛絨糰子來。
「哪裡來的貓仔?」常留瑟蹙眉道,「髒得像灰捏的一樣。」
小芹靦腆地笑道:「入夏不是一直抱怨說貓叫春麼?這就有了,母貓被粗使阿六打死了,留下三隻小的,我看它們可憐……」
「這屋裡竟還有兩隻?」常留瑟一瞪眼,突地跳起來,「你什麼時候弄進來的?藏在哪裡?」
小芹知道他對活物一律有些犯楚,忙趴倒在地伸手到床下去掏,不到一會兒功夫,一白一花兩隻貓咪糰子安靜地現身,小芹也爬了出來,手上卻拿著個精緻的長條錦盒。
「公子你看,這床底下怎麼有個盒子……」
常留瑟看著錦盒,眼睛裡突真有一星火苗兒,無聲地亮了。
小芹抱來的那三隻嬌客,很快得了宅裡大多人的寵愛,因為推算生在八月,故由老頭子們取名「中秋」、「壯月」與「小春」。
中秋略穩重些,壯月與小春最愛亂闖,宅子裡外都留了爪印,垂絲君的床也滾了幾遭。
這天午時,兩隻糰子不知怎的又在書房前打架,被垂絲君一手拎了一個,就往常留瑟房裡送去。
秋日的天涼爽下來。
但午休的習慣卻尚未改動,垂絲君提著貓兒剛到院前,就聽見常留瑟屋裡低聲細語,想是小芹與他主子在說話解悶兒。
這話,卻又不是一般的話。
「公子說得什麼話!」小芹聲音清脆,容易辨認,他似乎有些著急,躲避著什麼。
「小芹兒,就與我玩一次吧。」常留瑟低聲道,「聽小季說,很舒服的。」
一陣衣服的摩掌聲、小芹隨即急叫起來:「這是做什麼!公於要睡便睡了,小芹不睡……」
垂絲君心裡「咯登」一下,大約明白了屋裡的狀況,又聽常留瑟央求道:「小芹,與我一次吧,就一次。小季已經和我說得仔細了,我會小心……」
這邊小芹哪裡肯,死命推諉著。偏遇上常留瑟這塊牛皮糖,越蹭反而貼得越緊,三兩下外衫已被剝掉,他哪裡見過這等陣勢,嚶嚶地帶起了哭腔。
「聽別人說會痛。」
常留瑟見他這般反感,只好停了手裡的動作,軟語安慰道:「小芹,我什麼時候誆過你?不痛就是不痛。你再看看我,這麼好看的一個人,你不喜歡麼,不想……親近親近?」說著,他又湊到小芹面前,捏著他的臉要他看仔細。
小芹自然知道他家主子好看,卻從沒有與他正面接近過,直看得有些恍惚了,常留瑟忙又狠狠地捏了兩下,這才逼出他幾滴眼淚,回過神來委屈道:「公子,請公子住手,不然小芹要去找垂絲君了,垂絲君他會……」
常留瑟打斷了他的話,狠狠道:「你敢去告訴垂絲君我就把你舌頭拔掉!」頓了頓,又央求道,「好芹兒,小季說,是男人都要經歷過這事的。大不了你幫了我,我再讓你來,大家扯平不就好了?」
「公、公子……」小芹似是窘到了極點,「這、這事說的是要尋個情投意合的女子,兩個男人怎麼能行?」
屋裡常留瑟怔了怔,歎口氣道:「情投意合的女子?我長這麼大,究竟見過幾個女人?正經人家的孩子,十六七也該談婚論嫁,可我連冠都未加……怕是要做一輩子童子了。」
小芹聽出這話裡的苦澀,反過來安慰道:「可垂絲君總比公子年長,不也是尚未娶親?」
常留瑟怔住,苦笑了一聲道:「莫要再提垂絲君,我算是怕了他的。」
聽到這一句,屋外立著的人面色一黯,不知覺地緊了緊手心,疼得壯月與小春「咪唔咪唔」地呻吟起來,屋裡兩人同時驚了驚,小作慌亂之後同時躺倒了裝睡。
垂絲君也不去戳穿他們,只懷著心事走出院子。
常留瑟與小芹之間有沒有成事,誰都不知道。
只是那日後的好幾天,青年與垂絲君照面時皆有些尷尬。
以至於新式劍招的研習也受到些阻礙,垂絲君正琢磨著如何解開這個心結,卻不意由常留瑟搶先一步,做出了動作。
「垂絲君,」他正色請求道:「明日請帶我下山一趟。」
垂絲君不明他的用意,問道:「下山做什麼。」
常留瑟有些紅了臉頰,微窘道:「我想見應該見識一下……青樓。也算是成了一個男人。」
尋常男子,成年後大多進過青樓楚館,便是垂絲君這等慾念淡泊之人,不容諱言,也偶有需要發洩的時日,更有甚者,某些地域亦將青樓一夜作為男子成年的儀式,這更是到了光明正大的地步。
垂絲君聽著常留瑟的話,又回想起那日午時聽到的對談,只以為他是要摒棄龍陽的癖好,找個姑娘有個寄托,除了心中略形詭異之外,一時間竟也找不到什麼理由來阻止。
略作思忖之後也就點頭答應了下來。
於是次日黃昏二人下山,快馬取道山下小城,紅袖招招,溫柔之鄉,夜色華燈下的好戲便正要開場了。
戌時初刻,二人入翠鶯閣。
還在山上的時候,幾個老頭知道常留瑟要去「成人」,自告奮勇地將他好生打點了一番,本意要他出出風頭,壓住青樓裡其它恩客,然常留瑟偏生俏麗多於俊朗,再綾袍玉帶地裝束了,愈發好像男裝出遊的女公子,倒讓這滿閣的春光失盡了顏色。
老鴇叫來的姑娘們一個個見了常留瑟,都只以為是缺了管教的姑娘家,小心躲著以免事端,反而是垂絲君一個高大冷峻的男子,沉靜穩重地端坐在那裡,直叫人心發癢。
看著那些柳綠桃紅冷落了自己,卻在垂絲君身邊圍得水洩不通,常留瑟在心裡恨了一個牙癢,面上卻只冷冷地招來了老鴇,抖出一袋子的珍珠撒在地上。
「給我叫這裡最美的姑娘,上最好的酒菜。」
他這般吩咐,倒有幾分癡狂的豪氣。
那老鴇與姑娘都見錢眼開,再聽常留瑟的口音,方才認定是十足的翩翩佳公子,立刻像見了寶貝似的聚攏過來,恭維諂媚,常留瑟心中自然得意,卻又厭惡她們呱噪,最是那用胭脂水粉的俗氣,直熏得他要背過氣去。
然而垂絲君面前,卻又不得不做出努力接受的姿態。
過不多時,酒餚與美女都上來了,四位環珮叮噹的嬌娥,果真比堂裡的好看許多。
然而一個個手腕圓滑,又更是不好擺弄。
推杯換盞之間,常留瑟腮上便左右好幾個唇痕。
還好她們無膽量直接作到嘴上,否則難保青年不會翻桌走人。
酒又喝了幾盞,常留瑟偷偷望向垂絲君,男人擎了酒盅正在獨酌,根本不把圍繞的那幾個鶯燕收在眼裡。
清冷的模樣竟讓常留瑟眼皮突跳了一下,忍不住輕念道:「崔大哥……」
「嗯?」明明像是出神入定了的人,偏在這一聲不甚響亮的呼喚中抬起頭。
常留瑟反倒有了幾分不知所措。
「崔大哥,」定了定神,他乾脆說道,「天色已不早,我想……」
垂絲君沉沉地應了聲,方省悟出常留瑟言下之意,該是行那周公之禮的時候。
他又一派沉靜地環顧了周邊女子,再開口問道:「你要選哪一位?」
常留瑟自言自語道:「我也算是頭一遭,自然應該找個清白點的姑娘。」
又叫老鴇,「賞了這些姑娘,再給我帶個雛兒來。」
說著,又扔出一袋子珍珠。
老鴇眉開眼笑地應了,帶著一班姑娘退下。
少時,又領了位十五六歲怯生生的姑娘過來。
常留瑟上下看了,倒覺得是十易被唬爛的主兒,也就紅紅臉定了下來。
另一邊,垂絲君上下打量了那位姑娘。
心想這便是常留瑟日後的寄托,卻又有一種別樣幽暗的心情擁堵著,勾起了另一段記憶,於是只想眼不見為淨,遠遠逃避開。
常留瑟見他似有去意,忙問道:「崔大哥不留宿?」
垂絲君搖頭道:「明日辰時,閣前再會。」
常留瑟哪裡肯這樣放過他,急忙扯了衣袖,切切地道:「小常懇請崔大哥留步,在此等候半個時辰,保不定我下不了決心臨陣脫逃,到時候又到哪裡去尋崔大哥?」他情真意動,竟是一副壯士斷腕的悲愴。
垂絲君只道他心裡忐忑,也就應承下來,依舊坐在大廳裡。
常留瑟就要攜那姑娘一同入室,剛走幾步卻又回了頭,濃睫輕扇薄唇微啟,竟是一個溫潤而無奈的笑容。
「希望崔大哥能夠明白,小常近日做所之一切,均是以大哥為第一考量。」
說完,便又繼續行路,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紅綃燈幃深處。
垂絲君依舊垂著眼簾對付手上的酒盞,幾個花娘見他孤單,又試探著圍上來,卻都冷冷地碰了壁。
常留瑟看著裡間的陳設,高床暖枕雖不致於寒磣,卻絕不是他想像中的模樣。
精簾玉床真珠帷,他暗自發誓終有一天要夜夜睡在其中,然而這彌足珍貴的初夜,無論如何是要交待在這青樓裡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站在一邊的姑娘,「站這麼遠幹什麼,你怕我還怕呢!」
那姑娘怯生生地走了兩步,回話道:「奴家叫紫嫣。」
說著,又大著膽子上來幾步,伸手去夠常留瑟的衣襟,卻被常留瑟吼了一聲:「你幹什麼!」
「奴、奴家服侍公子就寢……」紫嫣一派委屈,只覺得這美貌公子脾性古怪。
誰知到常留瑟臉色一沉,忽然從腰間拔出明晃晃一把匕首,抵住了她的咽喉要衝,低聲吩咐道:「按照我說的去做,做好了給你贖身,做不好……便是個死。」
半個時辰未到,垂絲君面前酒瓶已空了數次,翠鶯閣的酒雖不激烈,卻容易叫人在不知覺間沉醉於溫柔。
正當他明白不能再飲的當口,紫嫣突然衣衫不整地衝了出來。
垂絲君跟著紫嫣到了房門口,推門而來濃重的脂粉氣息,他匆匆繞了屏風走入內室,正看見常留瑟半裸著身子仰躺在床上。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厲聲問道,立刻回身關了房門又把腰門布簾放下。
回頭看常留瑟,面色潮紅雙目微忪,分明是一幅春情萌動的模樣。
紫嫣顫聲道:「奴、奴家服侍公子就寢,公子想是頭、頭一次,緊張得很,也沒什麼反應,我只是稍稍笑了他一下,誰知他竟抓了床頭的藥吞下去……」
垂絲君看向床頭,樟木檔上作了暗槽,一溜排開十數個小瓶並幾個淫器包兒。
近中間空了一個位置,再去地上尋去,果真有個空瓶。
垂絲君蹙眉道:「他怎麼知道這裡面是藥的?」
紫嫣答:「剛躺下的時候,公於太過緊張,腦袋硌到了床檔子上,就見著了。」
垂絲君歎了口氣道:「尋常催情之藥,涼水即可解除,你且將桌上的茶壺整個提來。」
紫嬌依言做了,垂絲君輕輕將常留瑟的頭托到自己膝上,便將壺嘴翹入他牙關,約摸灌了半壺之後才撤出。
常留瑟是真服了猛藥的,茶水下肚雖覺清涼,對清退藥性卻毫無裨益。
垂絲君守了他一陣子,反見他面色愈發迷離,呻吟喘息間更是逕自撕扯起了僅剩的裡衣。
見垂絲君面露驚詫,紫嫣這才又小心翼翼地道:「公子服的是坊間時興的春藥,非是用來給恩客提神,而是用在開苞破菊的清倌身上,非交合無以消減啊。」
垂絲君重重地蹙眉,真青行事他未必熟稔,但屢次「放生」所闖之府院官宅,倒也住了幾個嗜好虐奸孌童的,撞見過少年被灌了藥綁在樑上,後穴裡塞入男形,前端又被縛住了漲成紫紅,也見過不得發洩而死的孌童。
這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他正思忖,紫嫣忽然「啊」了一聲,原來是常留瑟熱到極點,竟將遮體的衣物盡數扯去,露出泛了層酡紅的光裸身軀。
垂絲君也再記不得紫嫣本是青樓女子,只當男女大防而將她送出屋去,再回頭來看常留瑟,許是還知道點羞恥,扯了錦被蓋住一點下體,然而宛曲呻吟間的凝脂酡顏、橫陳醉態,又有哪一樣不撩人情絲。
垂絲君怔怔然坐在床邊,看著眼前軟成一灘泥似的常留瑟。
燭火嗶啵跳動,竟照不出他的表情。
常留瑟渾身燥熱不已,唯有摸到那依舊在床邊擺著的茶壺,胡亂將茶水淋在胸口,方才覺得舒坦一些。
然而少頃慾望又熾,他苦惱地搖著頭,不能自已地將下身在薄被與床板之間摩擦,一忽兒又大膽地分了雙腿,暴露的菊穴因藥性不住收縮。
竟是一副淫艷絕倫的春宮畫卷!垂絲君看著眼前這精魅般的誘惑,小腹不由自主地抽動兩下,竟有一股熱流自丹田湧出。
心緒未起而慾念已經先動,只覺得口舌乾澀,不能自持。
常留瑟半身光裸,比著俗麗的繡被與鸞帳,恰似纖塵不染的一朵芙蕖,眸子微斂,濃長睫毛在頰上投下飛娥般的陰影,雙唇輕啟,呈現異常鮮艷的銀紅色。
他本就生得艷麗,薄染一層醉顏紅後更是美得叫人移不開眼目。
「垂絲君……」他央求道,一頭烏髮已在輾轉呻吟時散亂,「隨便什麼樣的,只幫我去找個男人……乞丐也行。」他痛苦地弓起身子,「身體裡像有東西在爬……好疼……又癢得像是要爛掉!」
垂絲君狠心道:「我不能幫你這個忙,你醒來會後悔。」
常留瑟已經再聽不進勸阻,只瘋狂地扭動著雪白的身軀。
他著實痛苦,甚至為自己親自設下的局面感到懊悔。
他還有點怕,若垂絲君真狠心找人與他交合,那麼事後他又該如何自處?他又胡思亂想了一通,突然憤慨起來。
「求你不要再看了!」常留瑟猛地抓過薄被將自己緊緊悶住,「是我自己造的孽!不要你管……明日辰時來替我收屍……你快走、快走!」
垂絲君唯恐他熱暈過去,忙剝開被子,常留孽已熱成了煮熟的蝦子一般,虛弱地蜷曲著。
垂絲君要將他拖出來,可剛扯住了胳膊,青年竟「哇」地一聲吐出口鮮血來。
「別碰我,求你……」他禁不住地顫抖著胡言亂語起來,「不要在你面前丟臉……不要被你鄙夷,我只要愛上別人就好,不再彈箜篌,不再纏著你不放,不、不再被你踢打……」這樣說著,反而更加無力地軟倒,直向垂絲君懷裡依去。
「你這又是何苦……」男人語塞,最終低低地歎了口氣,伸手輕輕地貼到常留瑟的身體上。
感覺到垂絲君手掌的清涼,常留瑟渾身一顫,舒服得低吟了聲,整個人便挨擠了過去,伸出紅纓似的軟舌,在他掌心輕輕舔著。
燈無緣無故地滅了。
兩具身軀絞纏到一處,沉重的喘息連綴起來,常留瑟終於在黑暗中卸去所有偽裝,忘乎所以地撲了上去。
用牙齒與雙手撕扯著男人的衣物,直到將他變得與自己一樣赤裸。
他趴在垂絲君身上切切地低吟著,膜拜親吻著夢寐以求的身軀。
同時感覺著男人為了消除藥性而在他身上做的努力。
那或許根本稱不上愛撫,僅僅是為避免傷害而作的開拓。
但感受到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在自己後庭進出,那蕩漾的興奮與滿足,再化作濃得化不開的情慾,緊緊地纏住垂絲君。
「嘎……」他膩著嗓子發出甜蜜的叫喊,主動跨坐到男人身上,不待垂絲君出言阻止,已經扶住了他的慾望頂入自己體內。
霎時間只有鈍性的痛楚在他體內蔓延,血液的濕熱將神志暫時釋放,他開始半真半假地掙扎起來。
「不能這樣……今日如此,明日,明日又該如何面對……」常留瑟矛盾地低吟,身子卻愈發忘我地在男人身上顛動,垂絲君一語不發。
只在黑暗中摟了他的腰,一下下頂撞著體內微凸的一點。
那是男人體內最脆弱的地方,在藥的作用下更是敏感得可怕。
頭一次被頂中的青年蜷起腳尖抽搐,極致的快感自尾椎底部直竄上來。
然而很快他便察覺,無論自己如何放縱,垂絲君都只重複著簡單的抽插。
沒有愛撫,更遑論身體之外的交流。
這個他一番設計方才得到的男人,只將情事看做逢場作戲。
那自己又算是這戲裡的什麼角色?放到尋常人家也該娶妻生子的男兒,卻偏要吞了藥張開腿來誘惑另一個男人。
荒淫,無恥?他甜甜地笑著想到這兩個詞兒。
行不通也得行,垂絲君,常留瑟既然被你救了,便要一輩子纏著你!
「嗯……對不起……啊……」沉浸在痛楚與慾望的雙重煎熬中,他突然抱住垂絲君道,「我……求你不要討厭我……嗯……呵嗯……對不起……」常留瑟一遍遍地道歉,無助地攀附在男人身上,同時暗暗地收縮著後穴花褶。
他閉著眼睛,笑自己的放縱。
拿著六個內畫春宮瓶紅著臉的日子似乎並不久遠,卻又純情的不像是自己會做的事了。
呻吟與快感,慢慢兒與那道歉聲混作一處,柔得像水,心碎似的纏綿著。
也不知常留瑟說了多久的「對不起」,垂絲君終於渾渾噩噩地吻上了他的唇瓣。
只這一吻,卻還嫌不夠。
常留瑟偷偷地摸到了藏在褥子下的藥丸,是地上那個空瓶裡原來裝的催情之物,他含了一顆,在舌尖化開,再主動吻上垂絲君。
男人本已有幾份薄醉,恍惚之間張開了嘴,常留瑟便在不知不覺中將藥粉混在唾液中渡了過去,又以舌抵著垂絲君的舌,讓他吞下。
常留瑟慢慢地搖晃著身體,過了一會兒便覺出體內的慾望又漲大許多。
同時,嚼碎在嘴裡的殘渣也發揮了效用。
雙倍的效力同時煎熬起來,快感完全變成了逼人的痛癢,即便是最輕微的撫觸也如針尖刺上肌膚。
而常留瑟卻全然不顧這許多。
他只拚命挺直了腰身,用麻木的下體承接男人的撞擊。
他以為只要挨過這一段便好,直待明日就是一番新的天地。
然而在男人逐漸陶醉的悶哼聲裡,他卻清晰地聽見了個刺耳的雜音。
「青候……青候……哈……」
常留瑟悚然怔了怔,突然伸手去捂男人的嘴。
手伸到一半卻被捉了去,拚命地在手腕上親吻,他反而像被蛇纏住了似的一動不動。
男人似是到了酣處,口中喃喃著那個名字,下身不停頂弄著。
「青候……青候……」情慾愈見濃時,聲聲呼喚便愈見熾烈。
常留瑟摀不住男人的嘴,突然真正抵抗起來,一聲聲痛呼著,不能自己地抽搐、掙扎,直到最後一個猛然的撞擊,像是打破了一件極珍惜的寶貝,他頹然無力塌倒在了床上,任著眼前亮起一片花白的閃光,又終於一點點地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