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他已經體會出「後悔」這兩個字最真切的滋味,各行各業都有頂尖大師,他無疑可以作為這兩個字的代言人,研究之深刻足以寫出一篇論文。
夏日悶滯的空氣就像他的心情,轉眼間竟然已經到畢業典禮,他唯一去考的研究所已經錄取,而家裡還在想盡辦法勸他出外留學。當人已經沒有心的時候,又怎麼會在意未來?他只想調查出宋祖沂人在何方,他想再試一次,慢慢地感動她。
如果不是雙親和弟弟都堅持要來參加,任楚徇實在不想去畢業典禮,心不在焉地陪著他們做校園巡禮,沒多久就碰上了何民英和何昱玫一家子。若非他那麼漫不經心,他應該會發現這個巧遇其實並非那麼巧,褚嘉錦和何昱玫眼中有一抹默契和計劃,然後褚嘉錦的話突然鑽進了他的耳中。
「楚徇,我想你和昱玫就趕快結婚吧!不然等到肚子大起來就叫人看笑話了。」
任楚徇臉色一變。「什麼?!」他嘎聲問。難道何昱玫懷孕了?那天他們的確沒有避孕,而可笑的是他跟宋祖沂的避孕措施卻是做得滴水不漏。
何昱玫雖然羞窘卻顯得不顧一切,如果人要得到幸福就應該勇於追求,更何況有褚嘉錦做她的靠山,她深情款款地凝視著他,定定地道:「我懷孕了,不管你要不要我們母子,我都決定要將孩子生下來。」
「你……你們什麼時候……」何民英震驚地指著他們,而任楚徇臉色蒼白,他沒預料到會有孩子,一個新的生命,承接他的血液,老天……
「這是真的嗎?」任士傑大皺其眉,像他這種男人最忌諱的就是被女人用孩子黏上,理所當然任楚徇也是,他不贊成兒子奉子成婚,只是要解決這棘手問題顯然不容易,因為對方的家庭也不是泛泛之輩,看對方家長到現在還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神色一轉顯然也著急將女兒嫁人任家了。
「連孩子都有了,他們當然應該結婚,婚後他們可以一起去美國唸書,孩子不怕沒人幫忙照顧。任先生,你認為呢?」何爸堅持地道,他也看得出來女兒顯然十分想嫁給任楚徇,否則這種丟臉的事情,她自己想辦法去墮胎就行了,何必當著大家的面說出來,自然是想逼任楚徇就範。
「這……」任士傑一向果斷,如果現在任楚徇說個「不」字,那麼他馬上可以找出一百個理由回絕這項提議,但任楚徇卻像呆了,一個字也沒說,然後突然渾身一震,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迎面而過的一群人中某個清秀雅致的女孩子。
祖兒!任楚徇不覺跨了一步卻立刻被身前的何昱玫擋了下來,耳邊還嗡嗡地聽到其他人在討論他和何昱玫結婚的事,然而宋祖沂卻仍然像上一次一樣沒有看他一眼就跟同學說說笑笑、若無其事地走過,反而是簡雪誼看了他一眼。就算他做了多少心理建設,然而一旦面對如此絕情的她,他依然被傷得遍體鱗傷,她難道打算今生今世真的再也不見他了嗎?
他的眼睛追著那輕盈的背影,耳中聽到何昱玫深情款款的低語。「楚徇,我真的很愛你,所以我不能殺死我們的孩子,你忍心讓孩子少了爸爸或媽媽嗎?」
他們在討論的話她聽到了嗎?她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嗎?過去甜蜜的一切難道她能夠全部抹煞?看著那一步步遠去的身影,究竟要他怎麼樣才能讓她再瞧他一眼?一股玉石俱焚的衝動讓他大聲道:「昱玫,我們結婚!」任楚徇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那背影,絲毫沒感覺到歡喜感動地投入他懷中的嬌軀以及那意義不一的歎息,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他指望她會回過頭來看他一眼。
他確信她有聽到,因為他本來就是說給她聽的,如果她還有一絲絲在乎他,她會回頭的,不是嗎?如果她肯回頭看看他,就算犯天下之大不諱,他也絕不會結這個婚。然而他強烈地失望了,伴隨著透骨的疼,宋祖沂不但沒回頭,甚至連腳步都沒有緩上一緩,任楚徇如入冰窖,心沉到不知名的地底深處。
只要她肯再看他一眼,就算要他失去全世界,他也心甘情願,然而她不!這一刻,他好恨她!他恨她的毫不在乎、毫無感覺,他恨她將他棄如蔽屣一點機會都不肯再給,他恨她冷冷看他沉淪卻不肯伸出援手。如果她不再在乎他,那麼他也不需要在乎。
從這一刻起,任楚徇徹底放棄了他的人生。
雨絲輕輕地飄落,落在他流不出眼淚的臉上,烏雲不知何時輕輕地靠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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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後
王舜退伍之後一直不順,唯一的專長就是打架的他找工作到處碰壁,他這輩子唯一遇過的幸運事就是在軍中認識了個不簡單的小老弟,而這小老弟剛好是大財團的長子,就在他徘徊在黑與白的十字路口時,這小老弟救了他,於是他就此當上大企業
家的保鏢兼貼身秘書,特別的是他除了領他薪水之外,老闆對待他就是對待好朋友的方式和心態。
他之所以佩服自己的老闆不單單因為他是「迅傑企業」的總經理,而是因為他可以以一個台內大學畢業生的學歷,成功地領導一堆喝過洋墨水的碩、博士,教人心服口服。說起這個年方三十出頭、英俊挺拔的老闆任楚徇,他就忍不住臉上有光,尤其是那股叛逆的性格,簡直就大合他的脾胃。王舜本以為像他這種公子哥一旦大學畢業就會靠著出生時含的金湯匙出外留個幾年學,再不濟也該念個研究所,結果這小子居然選擇入伍當兵!而且還是大頭兵,每天把自己操得不成人形,結果體格愈來愈棒,帥得若他是女人說不定都會忍不住愛上他。
不過很可惜這男人入伍前就結婚了,難怪有人說好男人不是還沒出生就是已經死會,但會介意這種英俊多金的男人是否結婚的女性顯然很少,任楚徇無疑是風流倜儻的男人,而他有條件更有本錢風流,所以他風流得很徹底。
黑色的賓士靜靜地滑過暗夜霓虹閃爍的街道。
「今天石晴小姐和太太見過面了。」王舜照往例跟後座的任楚徇報告一天的大小事,那張帥氣成熟的俊臉不笑時顯得斯文,但眼底的那股冰冷總教人不寒而慄,然而一絲如影隨形的憂鬱卻顯出優雅貴氣增強吸引異性的磁力。
石晴是老闆這兩天剛甩的女人,也是他數不清的第N個女人,她有野心也有手腕,只不過要比得上任太太何昱玫顯然還差得遠,但初生之犢不畏虎,老闆迷戀了她半年,是破紀錄,一心以為老闆會跟老婆離婚娶她,被甩之後則歸咎於何昱玫的干涉前去談判,結果是毫無意外的自取其辱。
「嗯。」後座低醇的嗓音淡淡地應了聲。
「太太回家之後發了一頓脾氣,然後將芊芊一起帶出外了,說要去澳洲找外公、外婆。」老闆的岳父母幾年前移民澳洲,芊芊則是老闆這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唯一的千金,可愛卻早熟的女孩,長得明眸皓齒很討人喜歡,是美人胚子,老闆雖然幾乎不曾跟妻子說過話,但對女兒這掌上明珠卻是十分疼愛,奇怪的是任洛芊也喜歡黏爸爸,跟媽媽的距離反而很遠。
濃密、好看的眉毛微微一擰。「怎麼沒人跟我說?」
「你在開會,沒人敢打擾。」王舜的回答十分平穩,這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任楚徇並不喜歡在孩子面前跟妻子起衝突,當時就算他知道了,怕也是同樣結果。
「還有呢?」蓋棺論定的事情不需要再討論了,芊芊的事晚點再說。
「石晴小姐打過好幾通電話,威脅要自殺。」
「她自殺之前你去安撫她。」任楚徇淡淡地下令,王舜方正的臉上閃過一抹苦笑。所謂安撫就是帶著「支票」去「曉以厲害」,這工作吃力不討好,而他自然不是第一次做。唉,為老闆分憂解勞本來就是員工的責任。
「是。」
車窗玻璃映出雕塑完美、略顯憂鬱而冰冷的臉龐,筆挺的西裝下優雅、靜謐,卻醞積著蓄勢待發的力量,王舜從後照鏡看了任楚徇一眼,這個男人平靜的外表底下有一個秘密,腦袋裡裝的是誰也猜不出的念頭。驀然他想到,石晴和其他數不清的女人居然看不出來,這個男人或許永遠不會屬於某個特定的女人,她們為何要飛蛾撲火以為自己能成就不可能的任務?不自量力真是天底下最可悲的錯誤。
令令令
冬天的腳步在不知不覺中逼近,宋祖沂穿著暖暖的厚外套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柔軟的青絲自然地紮在腦後,太陽早早地休憩,她也打算要傚法它。
「宋老師,請你等一等。」剛要出辦公室的她被教務主任叫住,年約五十的她是個熱心過頭的女學究,宋祖沂的外表看不出已年過三十,而她則一個勁地要幫她牽紅線。唉,女人過了適婚年齡還不結婚簡直就是罪孽深重、全民公敵,每個人都說婚姻是墳墓卻偏偏非要叫沒結婚的老女人往墳墓跳,她已經很厭煩活在憐憫、熱心過頭的目光中才會跑來這個學校任教,結果事實證明台灣的每個角落都「處處有溫暖」。唉唉唉,先大歎三聲,準備領教教務主任的高招。
「你不要一副即將上刑場的苦樣子,我又不是要叫你去相親!」教務主任忍不住好笑,有意無意地睨了眼一旁盯著宋祖沂發愣的體育老師沈培智,就算要安排相親也不能在這傢伙面前。
「那你有什麼事?」宋祖沂輕搓著冰涼的手,這道寒流讓她的四肢末梢冰冷。
「是這樣的,二年一班不是有個學生叫任洛芊嗎?她突然不聲不響地出外不來上課,校長希望去做個家庭訪問。」
「任洛芊的父親是學校家長會會長,每年捐不少錢,難怪校長這麼重視。」沈培智插話笑道。宋祖沂這學期才來這所明星私立小學任教,不瞭解情況是一定的,他這麼說也是有意提醒,好讓她有個概念。
「我是美術老師,又不是二年一班的導師,跟我說這個幹嘛?」宋祖沂失笑。
「我聽許老師說過了,任洛芊對美術特別有興趣,和你又特別投緣,許老師挺著大肚子,承受不了去她家拜訪的這種壓力,對胎兒也不好,咱們也該有點人道精神,你說是不是?所以我思前想後,只有你最合適了。」
壓力?!一聽就知道是很難搞的家庭。「但我不知道這個訪問的重點是什麼,更不知道分寸怎麼拿捏,如果由教務主任或校長親自拜訪不是更周到嗎?」
教務主任果然流露出惶恐的表情,可見絕對領教過家長會會長的高招,這根本就是在丟燙手山芋!「就是因為不想惹任先生反感,我和校長才不出面的。其實任洛芊什麼時候要來學校我們都無所謂,就怕是他們對學校有什麼不滿,萬一下學期就轉了學,那可不得了,你只要去探探口風表達一下關心就行了。」她居然老老實實地歎氣招認,倒讓宋祖沂意外。
連校長和教務主任都這麼沒尊嚴了,她一個小小的美術老師自然更得低聲下氣了,想到就反感,但她是新來的老師,凡是新來的都得忍受些荼毒。「好吧!」忍下拒絕的衝動,她應允下來以免下一秒鐘又後悔。
教務主任感動地抓住她冰冷的手,簡直視她為再世父母。「謝謝,這是地址和電話,你要先跟他的貼身秘書王先生先約時間,記得說話要簡潔扼要,他們那種人沒什麼耐性。」
宋祖沂匆匆地瞥了一眼,就將地址收入外套口袋中,豈知教務主任又憂心忡忡地補了一句:「宋老師,你的手這麼冰冷實在不好,趕快嫁了人就會沒事了。」
她翻了個白眼,很不爽地聽到辦公室內還沒離開的老師發出輕重不一的笑聲。年過三十而還沒結婚的女人就算是個小感冒都會被歸因於還沒嫁人、陰陽不調,如果她不是太有耐性、不喜歡體罰學生,說不定會被冠上老處女、變態的頭銜,什麼世界!
「宋老師!」沈培智在走廊追上她,宋祖沂可以肯定這體育老師必定比她小上一、兩歲,看著她的眼神含蓄卻絲毫不掩飾好感,說不定她可能不久又該找別的學校任教了。
「有事?」
「呃……」他的個性似乎有些內向,難怪長得還不錯的他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我送你回家,可以嗎?」他彷彿鼓足了所有勇氣,宋祖沂幾乎有點不忍拒絕。
她露出溫和的笑容。「其實我自己有車,不過我住的地方離
學校沒幾站所以才坐公車,謝謝你的好意,我坐公車很方便,不偏勞你了。」這種事情有一就有二,沒感覺還是趁早讓對方知難而退比較好。
「這樣……」沈培智強掩著失望。「那你一路小心。」
「謝謝。」她瀟灑轉身,心思飄到寒假計劃,今年上哪兒旅遊呢?
三十幾歲的女人了,居然一點都不急著嫁人?!還是她喜歡吊男人胃口?如果沈培智知道自己在她一轉身就立刻被踢出她的腦海,他一定會大受打擊。
令令令
做家庭訪問當然是在下班時間,好不容易她才排到週六下午,而那位王先生的口氣彷彿她是踩到狗屎運的幸運兒一般,終於在任先生滿滿的行程中排給她二十分鐘。OK,如果除去寒暄和等待,二十分鐘的確是非常足夠了。天啊!這是什麼大牌人物居然連安排時間都不能給個整數以示禮貌!他乾脆連秒數都算給她好了。
宋祖沂心裡邊嘟噥邊努力地看門牌號碼,所以車開得很慢,這種高級別墅區的門牌還真不太容易找,不過想到那個聰明伶俐的任洛芊在學校時儼然一副小大姐頭的模樣,她就忍不住唇畔彎出笑意。很奇怪的是她們兩人確如教務主任所言十分投緣,別的老師的話她通常不甩,但她說什麼任洛芊卻會聽得很認真,這小丫頭居然還說她不喜歡媽媽,比較喜歡任老師,希望任老師當她媽媽。小孩子真會幻想,但會讓女兒這樣說的媽媽大概也是奇葩吧!
總之,任洛芊是個可愛的小女孩,但她的父母卻讓人不敢恭維。
呼!終於到了,果然是氣派的房子。傭人將她領進門,穿過長長的花園,來到明亮的大廳,一個客廳就是她那間套房的數倍大,高級的傢俱擺飾是不消說的了,但牆上一邊掛著西洋畫,另一邊掛著中國山水畫,儼然相映成趣,或許這就是任洛芊會喜歡美術的原因,因為有懂得品味的家長。
王舜得到通報走進大廳一眼就看見那個略嫌嬌小的女人眼睛被牆上的畫給吸引,見到他來,視線倏然而驚轉到他身上,禮貌地笑了笑,顯然想到自己是客人不該發呆失禮。但王舜的反應卻是驚愕地瞪大了眼睛盯著她,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方正嚴肅的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宋祖沂被對方無禮的目光給瞧得不高興了,也不便發作,只好先自我介紹。「你好,我是任洛芊學校的老師,來做家庭訪問的,請問任先生在嗎?」
連聲音也……王舜心頭一震,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無禮,略帶歉然道:「宋老師是嗎?你請稍坐,我去請任先生。」
她依言在沙發上坐下,雙手攏在外套口袋中,濕濕冷冷的天氣真讓人不想出門,還好這大廳的感覺十分符合室內設計原理,愈待就愈有暖意。
王舜敲了敲書房的門,聽到裡面的回應,才推門而入。「宋老師來了。」任楚徇現在手上拿的是他每天必看的一張紙,據多年來暗中瞭解是一份室內設計的草圖,但畫得並不怎麼精緻,像出自有天分的初學者,儘管任楚徇多麼小心翼翼地保存,幾年下來還是難免有些破損。」嗯。」他淡淡地應了聲,思緒還未從回憶中拉回。這張圖是當初宋祖沂選修室內設計課程的時候一時興起畫的,她說想住這樣的家,而他則半開玩笑地承諾以後蓋一棟這樣的房子給她,所以要了來,沒想到竟成了她留給他的唯一東西。
小心翼翼地收進皮夾,他想起等會兒的行程。「前幾天建築師說玻璃有問題,我今天要去驗收,你已經跟他們約好了吧?」任楚徇真的蓋了那棟房子,仔仔細細地請專家設計得更具體,然而當房子即將完工,他心頭卻反而悵然若失,有了房子,卻沒有主人。
「都約好了。」
王舜的最大好處就是話不多,簡潔有力。任楚徇站起身啜了口熱茶,一點也不急著去見那個老師。事實上若不是任洛芊打越洋電話回來時說:「我好想爸爸喔!還有宋老師。」他根本不會答應讓學校老師來做家庭訪問。小孩子的話有時真教人啼笑皆非,他疼了她八年,卻被拿來跟這學期才剛認識的老師相提並論。
「我們五點半準時離開。」離現在十八分鐘。
「老闆。」王舜忽然叫住他,任楚徇微訝回頭,卻見他欲言又止,然後搖搖頭,「沒什麼。」反正任楚徇下樓看到人就知道了,以他的瞭解,這個宋老師勢必會成為石晴之後,他的下一任女友。
任楚徇踩著優雅的步伐下樓,手插在褲子口袋中取暖,襯衫外是帥氣的毛衣,微卷的頭髮柔順伏貼而有型,王舜跟在他身後,老闆的狀態百分之百的帥。
那個宋老師顯然等得有點不耐,現在正站在一幅中國山水畫的裱框前專注地欣賞著,彷彿每一個線條都成了研究的重點,而任楚徇卻突然煞住本就低到幾近無聲的腳步,兩道視線緊緊盯住那紮起的馬尾、纖細而瀟灑的身影,俊臉上一陣白、一陣紅,激動得亂了呼吸,卻似不敢出聲擾了她的專注。
是夢吧?或許只是另一個石晴,另一個背影相像的女人?他不敢出聲是因為怕驚醒容易受傷的美夢,但……太像了……像到讓他胸口疼痛、呼吸困難。
彷彿感覺到那兩道灼熱的視線,宋祖沂動了一下,從專注中甦醒,神經莫名地緊張,週遭的空氣不知是出於她的幻想還是怎地變得纏繞、燃燒、奇魅。她慢慢地偏過頭,慢慢地移轉身,像分解了十幾個鏡頭的慢動作般,瞬間對上了那雙無法置信卻熱烈到灼燙的視線。這雙眼、這張臉突然地撞進她眼瞳中,強烈地震駭了她古井無波的心,俏臉倏地蒼白,她不自覺退了一步,下一秒拔腿就跑。
長腿幾個跨步,這速度是他有記憶以來最快的,宋祖沂才跑了兩步就被他有力的手指嵌住了手臂,一把拉了回來。「祖兒……」他低醇的聲音彷彿虛弱,更似纏綿,眼睛仔細而專注地描著她的每一寸容顏,這些年她並沒有變多少,他幾乎不顧一切地擁她入懷,但經過這些年的磨練,他已經非常懂得克制衝動了,這種過分的動作只會讓她跑得更快。
這個稱謂被她硬生生埋藏了九年,此刻乍聞,幾乎擊倒她強撐了九年的堅強。然而她下巴一抬,恢復了理智,落荒而逃不是她的風格,更不是她所要表現出來的雲淡風清。「任先生,請你放手,我是來做家庭訪問的。」
她的話提醒了他是個有妻、有女的有婦之夫,任楚徇緩緩放開了她,卻攔住了門口的方向,手朝沙發一擺,道:「請坐。」
見他轉瞬也恢復了平靜淡然,結婚九年,還生了這麼可愛的女兒,想必他也雲淡風清了吧!很好,最好是這樣,他方纔的激動不過是因為乍然見到老……朋友。宋祖沂理好了關係,終於找到應有的態度而能夠強抑驚慌失措了。
任楚徇在她對面的沙發坐下,眼中斂去了火熱,卻沒法從她身上移開,腦中轉過數個想法。原來她去當老師了,難怪他找遍了電玩美術界,絲毫沒有她的消息。為什麼?為了避開他,還是突然對教書有興趣?結果他天涯海角追尋,今天卻教她自己撞進他家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至於她的感情生活、是否結婚,他現在不敢去想。
可恨她的手邊沒有紙筆讓人轉移注意力,但小小的家庭訪問還要做筆記未免太可笑。渾帳!當初是他對不起她,為什麼她要退卻害怕?不,該說過去的早就過去了,她早已忘記,他也一樣。
「校長擔心任洛芊沒到學校上課的原因,是否她在學校發生什麼難以啟齒的問題,所以對上學有所抗拒?抑或只是單純的出外旅遊?」她公式化的聲音發問。
「芊芊是被她母親帶出外了。她在學校是孩子王,連老師都敬她三分,她很喜歡上學,請林校長不必擔心。」一頓,他性感的唇畔勾起笑容。「沒想到芊芊天天掛在嘴邊的宋老師就是你,那孩子很喜歡你,我本來還想請你來教她美術。」
她會拒絕。不過現在她明智地選擇忽略他後面這段話。「那麼她這學期還會回學校上課嗎?」學生的歸期也是訪問重點之一。
「我不知道。」那要看何昱玫能忍受芊芊多久,這兩個母女幾乎從芊芊出生就不對盤。她根本還沒準備好作一個母親,而他又去當兵,對她不聞不問、毫不關心,或許可以說何昱玫恨芊芊能夠獨得他的關心和疼愛。
「那麼她下學期應該會在本校註冊吧?」
任楚徇笑了起來,王舜和幾個在場的傭人都看呆了眼,他這種溫暖、由衷的笑容,在場的除了宋祖沂之外沒有人看過。如果是校長或教務主任來,就算千百個想問,也不致如此直接,某部分來說她真的一點都沒變。「一定會。」
「謝謝你撥冗接受家庭訪問,如果耽誤到你的時間,我深深感到抱歉,告辭了。」她站起身,她說過不再看他一眼的,因為她就知道見到他的笑容會引發她心底蠢蠢欲動的柔情,而她不會重蹈覆轍,絕不!她的心早已經死了,九年前就死了。
「祖兒!」他喊住她,宋祖沂彷彿想抗議他的稱呼,卻還是忍下,禮貌地站在原地等他的下文。「為什麼去當老師?」
因為當老師可以遠遠地離開他!如果她仍然留在南部,如果她沒有笨到接下這間小學的聘書,她可以這輩子都不必再看到這個男人。
「當老師有許多好處,但我想我並不需要跟你報告。」她轉身走了出去,依然輕盈的倩影,仍然顯得那麼瀟灑,是無所牽掛吧!
任楚徇丟了九年的心在今天找回來了,當宋祖沂走出外面鐵門,他才站起身,丟了個眼神給王舜。「走吧!」
宋祖沂關上車門、發動引擎,本來她還擔心那傢伙又抓住她不讓她走,結果他很乖地一直坐在沙發上,連送客都省了,很好,謝天謝地。她穩穩地開車上路,浮動的心慢慢地沉,沉到情緒變差的地方,被刻意埋藏多年的記憶一下子被翻刨,連癒合的傷口都開始隱隱作痛。
寒冬,夜臨得早,宋祖沂開門進到自己的小套房,安靜得教人發慌的氛圍莫名地困擾了她。突然乏了力,她沒開燈,緩緩坐倒在門旁的鞋櫃上,背倚著牆。
離開他的第九年五個月又十四天,她永遠記得那年,飄著絲絲細雨的夏天,他跟另一個女人求婚。
大樓前的停車場,一輛醒目的賓士車暗沉的車窗內,兩道視線遙遙地望著那不開燈的窗。
「找人看著她,不要讓她發現。」車內響起低醇的語調。
「是。」好的手下,就是沒有問題的手下。
令令令
星期一放學,宋祖沂一踏出校門就發現那輛耀眼的黑色賓士,以及西裝筆挺的任楚徇站在車旁一派閒適的模樣,路過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向他瞧上一眼,當他對著剛下班的她露齒而笑時,她俏臉一沉。本想扭頭就走,微一遲疑,反而直直地朝他走去。
「你女兒顯然還沒有回來上課。」她冷冷地指出。
「確實還沒。」他仍是微笑。
「那你來這裡幹嘛?」冷凝的聲調微慍,他已經有家有室,還想怎樣?!
「我高興到哪裡就到哪裡,你管得著嗎?」言詞雖挑釁,聲音卻充滿笑意。
渾帳!如果他是存心來干擾她的話,她不會讓他得逞的。宋祖沂不接一詞,轉身就離開,任楚徇也沒追上去,只是靜靜地瞧著她輕盈的步伐,等公車、上公車,跟以前一樣,不再看他一眼。
賓士車跟在公車後面,宋祖沂知道,外套口袋冰冷的手緊握成拳,他究竟想幹嘛?他們之間早就已經結束了,為什麼他就不肯放過她,讓她過自己清靜的日子?她不會陪他玩他的遊戲,絕不!
回到家,透過窗戶,他的車靜靜地陪著整棟樓,她在窗邊待了半分鐘,然後轉身跺開,決定將他的存在拋諸腦後。
靜謐的車內,只有兩個人的呼吸,以及任楚徇深情的目光,透過後照鏡,王舜發現他身上那股讓人膽寒的冰冷消失了,以前他無論跟哪個女人交往都不曾如此,這宋祖沂對他來說無疑是特別的。
宋祖沂,跟老闆同年次,未婚,大學畢業至今轉戰過數個學校任教,其餘的資料少得可憐。王舜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這份資料是他找來的,而任楚徇在看到她的婚姻欄時顯然鬆了一口氣,他幾乎可以確定老闆英俊憂鬱的臉上閃爍著笑意和前所未見的光彩。
而這次他的追求方式一改往日見到中意的女人即展開熱烈攻勢,這是否表示他更為認真了?王舜靜靜地等著事情的演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