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主僕倆疾速趕至永福鎮,司徒悅文改讓馬兒在主道上緩緩踱步,一直跟隨在他身後的福安,則好奇地四下張望著。
司徒悅文的俊美外表和衣著打扮,極為醒目,讓路過的人全為之側目。
「三公子,楊羅又沒說秋家以前住在哪裡,這樣子要怎麼找呢?」
「用問的。」司徒悅文在一間飯館前下馬,率先走進去。
福安一見他進了飯館,想著自己早已飢腸轆轆,連忙翻身下馬,急著跟進去,但才想進門,就見司徒悅文又走了出來。
「三公子,咱們不是去吃飯嗎?」
「誰要吃飯,我不過是問個方向。」輕瞥他一眼,司徒悅文哂笑一聲,又再度上馬。
「啊!」福安苦著臉看著他,主子不吃,做奴才的又怎能喊餓。
無可奈何地,他只好又上馬追了上去。
不久,司徒悅文在一條小河前再度下馬,當他看見三棵柳樹時,隨即順著一條小巷弄裡走進去,
根據他剛才打聽到的消息,三年前有戶秋姓畫師就住在這附近,於是循線找了來。
轉進巷弄中,幾戶人家出現在他眼前,其中一間似乎無人居住,有些破敗。
他走到那間屋子前站了一會,福安跟著主子也盯著屋子看。
「三公子,這裡難不成就是秋家以前住的地方?」
「應該是。」
「啊!公子,隔壁有位老婆婆,我去問問去。」福安瞥見隔壁一名老嫗拿著一張小板凳出來,正準備坐在門廊下拾菜葉,忙不迭地衝了過去。
「老婆婆,請問你在這住很久了吧?」
老嫗乍見福安,嚇了一跳,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又瞥了一身華服的司徒悅文一眼,才點頭回道:「住了四、五十年了。你們看起來很面生,不是這裡的人吧?」
「我們是從城裡來的,想打聽一戶人家。」司徒悅文走上前,溫和有禮地朝老嫗拱手。
老嫗笑道:「你問吧,也許我會知道。」
「我想擦一戶伙姓人家,據說是個畫師——」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老嫗點頭歎了一聲。
「知道,秋祥和他媳婦繡娘嘛。他們在這住了十多年,直到三年前才搬走。」
「婆婆記得他們一家共有幾個子女嗎?」
「秋祥就生了兩個孩子,一女一男。只可惜,唯一的男丁在三年前一場意外中死了,連秋祥自己都殘了……」老嫗說得不勝曦噓。
「只有兩個孩子?沒有雙生子?」司徒悅文心裡的疑惑逐漸解開。
「沒有沒有,子若是姊姊,子蘭是弟弟,兩個人差了好多歲呢。只是……誰知道子若會是……唉!」老嫗戛然而止,又是一陣長歎。
「她怎樣?」
「你不知道,當初子若出生時曾有異象,滿室金光,本來我還想她的面相是興家旺夫之相,誰知卻是福厚大過,秋祥夫妻沒法承受。」
「婆婆,聽你之言,好似認定秋家會有這些變故,全是那個女兒的責任?」司徒悅文挑眉似是不以為然。
「我不是胡說的,子若三歲時,曾有相士看到她,鐵口直斷地說她是天上文曲星轉世,只可惜父母的八字福分大薄,無福消受啊。」
「相命之上所言,不過是無稽之談,當不得真。」他再次為秋子若反駁。
像他也曾被相七說什麼富貴雙全,只是姻緣淺薄,一世情緣僅配文星,而此文星必有胎記可辨,若是文星未轉世,他將一世孤寡。
就因為相士這麼說,所以父母在他還小時,就不斷的找尋文星轉世主人,擦了二十多年,全然無訊息,他們也就死了心,不再想什麼轉世不轉世的情緣了。
連她的親朋好友,都以這種眼光看她,更何況不認識她的人,只聽傳言,會加諸多少無謂的訕笑在她身上?
她那瘦小的肩頭上,到底扛了多少的責難與屈辱?
一想到她默然承受他人的指責,司徒悅文的心又莫名揪緊。
「公子有所不知,本來我們也是嗤之以鼻,誰知她十一歲時,她娘為救落水的她而死,三年前則是她弟弟和她爹出事,你說,這能算是無稽之談嗎?而且她在七歲學畫,畫沒多久甚至比她爹還好,這不證明相士所說確實不假?」
「七歲學畫?」司徒悅文聽到這一句時,嘴角微揚,老嫗的說法正好證實他的猜測。
果然,「秋子風」除了不喜出名外,更重要的一點是,她不能出名。
因為秋子若就是秋子風。
「婆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得到想知道的消息後,他心裡已有了決定,秋子若的才能,一定要讓大眾知道。
一個繪畫的才女,將會帶給畫壇多大的衝擊,他想看看那個景況。
「這位公子,恕我冒昧問一句,你是不是見過他們父女?」老嫗好奇的問。
「是的。」
「他們還好嗎?自從三年前他們搬走後,就一直音訊全無,我一想到當初子若才不過十四歲,就心疼啊。」
司徒悅文在心中嗤道,心疼卻沒有伸出援手?任由她一個年輕女子,承受父親的傷、和他傷人的恨意?
老嫗人雖老,眼卻還是很利,看出司徒悅文眼中的嘲弄,老臉微赧地說:「我明白現在講這些都沒有用,但畢竟是十多年的鄰居,我是真的希望,他們父女能過得好好的。」
「會的,我會讓她不再有後顧之憂,絕對會讓她在這世上留名。」他撇唇淡笑著,眼中因有了目標而更加熠熠閃耀。
聽到門外有馬鳴和吵雜的聲音,秋子若走出屋內,才打開柴門,就看見福安正高舉手準備要敲門。
「秋姑娘,你出來的正奸,三公子和費大夫就在車內。」福安瞧見她,立刻露出微笑。
就他的觀察,這名姑娘對三公子八成有些不同,他自然得客氣點,以防將來這姑娘的身份一改,成了他的主子呢!
「他也來了?」秋子若一怔,昨天聽他言下之意,她以為他不會再來了,還因此難過了一夜,誰知他竟然會親自送費大夫過來?
「當然,我們家三公子答應姑娘的事,一定會做到。」福安咧著嘴笑,為自己的主子說好話。
「我不是懷疑三公子的信用,只是沒想到,他會親自送大夫過來。」秋子若連忙解釋。
「三公子對秋姑娘的事絕不輕忽,所以連請大夫這種事都親力親為,三公子這麼在乎一個人,福安還是第一回見過。」福安低聲笑。
秋子若頰上生暈,尷尬地說:「不是為我,是為家兄。」
福安望著她,表情有些怪異,還想再說些什麼時,司徒悅文已伴著一名白眉白髮的老人走近。
「三公子。」
經過剛才福安有意無意的暗示後,秋子若此時都不知該用何種表情面對他,只能垂下螓首福身輕道。
司徒悅文凝視著眼前的秀美容顏,心中有些混亂。
自昨日確定,自己所欣賞的畫作出自她的手,除了先前因為她身上發生的事而對她有所憐惜外,現在更增添了幾分欽慕之情。
他向來喜歡才女,但與那些女子相處時,他依舊自若,極少會有對她這般複雜難解的情緒。
一個能讓他欣賞,又讓他心生保護欲的女子,她還是第一個。
只是,這種感覺算什麼?是喜歡,還是更深的另一種感情?
他理不清腦中紛亂的思緒,索性不去想,只想著他目前的計畫——栽培她成為當朝第一名女性畫師,羞愧一票沽名釣譽的畫家。
「秋姑娘,費大夫是京城素富盛名的大夫,對令尊的病情應該有幫助。」他不露心中情緒地為她介紹。
「久仰費大夫的大名,只是我沒有能力請大夫出診。」秋子若對費大夫並不陌生,但醫術與診金常是相等,她自然請不起。
費大夫慈眉善目地說:「老朽已老,藥堂早交由徒子徒孫去經營,外傳我的診金昂貴,實是誤會,那全是老驥已老的藉口。」
「是啊!若非三公子親自去請老大夫,只怕費大夫還不肯出診呢!」福安又在旁為主子歌功頌德。
「福安,你是不是嫌口水大多?」司徒悅文冷淡地橫睨他一眼。
「三公子,你為秋姑娘做的事,當然要說給她知道——」餘下的話被一記銳利眼光給逼回腹內,福安吐吐舌,自動退幾步。
「三公子的恩情,子若永遠銘感五內,日後若有需要子若效力之處,就請三公子吩咐。」
司徒悅文眼中閃過一道光芒,瞬即消逝,他微笑地搖頭道:「秋姑娘,這是我們先前談好的條件,談不上什麼恩惠。」
話是這麼說,但如果能利用她為了父親的孝心,也許他的計畫不費吹灰之力就可完成。
「姑娘,不知病人在何處?」費大夫雖說久末出診,身為大夫,對病患總有一份仁心,若遇上怪異的病症,也是種考驗。
「我爹在裡面休息,不過他的神智有些迷糊,如果對諸位有什麼不禮貌之處,尚請見諒。」她先將父親的情況說了一下,讓費大夫心裡有準備。
「我明白,麻煩姑娘先帶我去看看令尊。」
「費大夫、三公子,請隨我來。」秋子若側身讓他們進了柴門,又引他們進屋中,住父親的房間走去。
她才一開門,一隻木杯朝她迎面而來,她一個閃避不及,木杯直接擊上她的額頭。
「啊!」她一個低喊,手反射地按上傷處,頓時感覺一道熱流由掌中流下。
司徒悅文一驚,連忙越過費大夫急速地走近她。
看著她額上細細的血痕,他俊臉一沉,眼光射向坐在床上,手上還揮舞著枕頭吼叫的男人。
「惡鬼!壞人!壞人!走開!走開!」秋祥瞪大眼看著他們,張牙舞爪地鬼叫著。
「他常這樣對你?」司徒悅文拉下她的手,拿出懷中的白帕替她按住傷口,語氣有些怒意地問。
「他只是失去理智,見著我有時會生氣扔東西罷了,沒什麼!」她早已經習慣了,只是沒想到她忘了將矮几上的杯子收起,就被他拿來砸了自己。
「你就這樣任他丟、任他罵?」司徒悅文不悅的盯著她。
「他是我爹,而且我向來小心,今天是因為見著費大夫太興奮了,才會忘記防備。」
這是真話,以往父親扔她東西,她十次總會閃過七次,即使沒有閃過,也因為他以前只拿得到衣眼、被子、枕頭等丟了傷不了人的東西,所以今天受傷還是頭一遭。
「費大夫,麻煩你先為她上藥。」司徒悅文瞧她潔白的額上,劃過一道血痕,看著就倍覺刺眼。
「不用了!這不過是小傷,不用勞煩費大夫包紮,請費大夫先為家父診病。」
「花不了多少時間的,我還是先幫姑娘上藥,令尊就先讓他冷靜一下再說。」
費大夫是個明眼人,從司徒悅文對秋子若的態度看來,這姑娘可不只是尋常的朋友。
福安站在門邊,暗想主子嘴上雖不說,但舉手投足間,明顯流露出對人家姑娘的關心。
司徒悅文瞪著愣在門邊的福安,冶聲道:「你杵在門邊做什麼?還不移開。」
福安這才發現自己堵在門口,裡面的人要出來也出不來。
「是、是,馬上離開。」他一動,裡頭的三個人才離開房間,來到前堂。
「將費大夫的藥箱拿過來。」司徒悅文交代道。
福安得令,連忙奉上背在自己身上的藥箱。
費大夫俐落地將秋子若額上的傷口清理上藥後,笑道:「姑娘放心,這傷口等癒合了,也不會留疤。」
「多謝費大夫。」
「好了,我進去看看令尊。」
「可是他現在神智不清,有些狂暴……」秋子若擔心父親會傷了費大夫。
「放心,我不會有事,你忘了我是大夫嗎?我有辦法讓他安靜下來的。」費大夫自信地笑。
「我陪你進去……」
「你爹看見你會激動,你還是在外面等著吧。」司徒悅文打斷她的話,說中她的傷處。
伙子若不能否認,只能苦笑。
「三公子說的對,我就不進去,一切有勞費大夫了。」
費大夫和善地笑道:「姑娘放心,我會盡力的。」說罷,扛起藥箱,逕自走進秋父的房間。
「在他神智不清時,你一個人要怎麼照顧他?」司徒悅文看著她額上的傷,忍不住問道。
今天只是木杯打中額頭,若他日是更銳利的物品時,她就不只是受這一點小傷了,萬一傷到她的手,那該如何是好?
「他只有在不舒服的時候,才會對每個人大吼大叫,所以王嫂有時會過來幫我。」她輕笑道,臉上毫無怨懟,只是一片平靜。
司徒悅文沒有說話,只是用深沉如夜的眸,直直地盯著她看,看得秋子若兩頰泛紅,低垂了螓首。
望著她羞怯不自在的表情,他微微地揚唇,半晌,才開口道:
「我看他的情況比想像中的槽,只有一個鄰居幫你實在不夠,索性你和你爹一起搬到司徒府,一來府中有更多的傭僕可以照顧他,分擔你的責任,另一方面,他能夠有更好的環境休養,對他的身體、情緒都會有幫助。」
要她搬入司徒府,是早就在他腦中計畫好的,只是一直想不到好藉口,現在,她父親的病成為最好的理由。
這麼做的目的,自然是要讓她有多餘的時間可以動筆,不至於為父親的病情而心力交瘁。
即使是再有才能的人,若是為瑣事纏身,久而久之,原本澄明的心也會鈍,一旦心有障礙,下筆就再也不能空靈、有神,而會流於世俗。
秋子若聞言,只是呆呆的看著他,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而福安卻是表情誇張地目瞪口呆。
讓他們父女住進司徒府?這還真是前所末聞。
福安心想,雖然三公子曾說,他對秋姑娘沒有異心,但為一個什麼都不是的人做到如斯地步,他說啥也不會相信。
更何況秋姑娘還擁有三公子極欣賞的才能,他真不知三公子此刻,心裡在盤算著什麼主意?
「如何?同意我的提議嗎?」
「這……我們與三公子非親非擦,怎麼能住進司徒府?不合禮數的。」秋子若低垂的長睫輕扇,然後抬眼看他,搖頭道。
「怎麼不合禮數?孟嘗君門下食客上千,誰說他不台禮數。」司徒悅文拿出折扇,展開扇子揚眉輕笑。
「可三公子不是孟嘗君啊,就算你是,但我卻沒什麼才能,沒有那個能耐當你門下的食客呢。」秋子若聽了他的話,好笑地說。
「我的確不是孟嘗君,但我自認是個識才之人。雖然你沒有才能,但是「秋子風』有。」他蓄意強調秋子風的名字,惹得伙子若身子微微一顫。
「三公子……」
「我只希望秋子風能用心繪畫,不需要擔心瑣事,所以,你放心地將一切都交給我,我絕不會讓你後侮。」
他的話像承諾、像示情,聽得秋子若心兒微顫、臉兒潮紅,但她知道,他只為了自己的才華。現在他不知道秋子風和秋子若是同一個人,要是他知道他如此激賞的畫者是個女人時,又會如何?
畢竟這個世間,有才能的女性,只會惹人白眼啊!
「子若,我希望你能答應我,好嗎?」司徒悅文溫聲軟語,凝視著她的眼有抹說不出的光芒。
子若?他競如此直呼她的閨名?
秋子若臉上紅潮又起,為他過於親暱的稱呼:心劇烈地狂跳。
「我……」停了半晌,她才嫣紅苦臉直視他道:「好,我答應你。」
她不能將自己「秋子風」的身份說與他知,但若他真的喜歡她的畫,她願為他而畫。
生平第一次,她願意為一個外人,展露她的才華,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