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搖搖我的手:「發什麼呆呢?那位張先生說,他和你的故事,你自己會告訴我的。他和你有什麼故事,很精彩嗎?」
我定一定神,在她床頭坐下來:「宋詞,先不要問我和他的故事,先說說我和你的故事。你要認真聽,不許笑。」
「我和你有什麼故事?」她還是笑了,「又訓人又說故事,你要改行做幼稚園老師?」
我板著臉,與她約法三章:「我有條件,在我講的過程中,你不可以打斷我。」
「行啦。」她莊重一下表情,做洗耳恭聽狀。
我清清喉嚨,從頭講起:「皇太極努爾哈赤有一位十四格格,她刁蠻任性,目無下塵……」
「喂喂,你想借古諷今?」宋詞抗議。
「不是說好了不要打岔的嗎?」
「好,你說。」
「她十三歲那年,許嫁平西王之子吳應熊,婚後,完全不懂溫柔,把老公當下人那樣支使,處處表現出我是公主,我在下嫁,我委屈那樣的情緒……」
「喂喂……」
我不理她,繼續說:「但是她不明白,其實內心深處,她很喜歡自己的附馬,畢竟,他是她生命中第一個男人。只是她過於自愛而不懂得愛人,認為他既然娶到了天下第一美女,至高無上的格格,就應該給予十二分的溫柔。她沒有得到預期的關愛,覺得傷心,失望,愈來愈焦燥,只有用加倍的蠻不講理和惹事生非來引起他注意……」
宋詞漸漸低下頭去。
「做丈夫的忍受不了她的驕橫,與她日益生疏,終於移情別戀,愛上她陪嫁的婢女。十四格格十分傷心,到這時候她才知道,其實自己愛丈夫至深,她懷念他那溫暖的懷抱,渴望花朝月夕可以與他執手相擁,如果可以得到他的心,她會不惜以自己的心去交換,但是這一切已經為時太晚,他的心已經不屬於她,他的目光不再為她留連……」
宋詞開始流淚。
「格格由愛生恨,想盡辦法折磨那個婢女,也折磨丈夫和她自己。可是這只有使她的丈夫更遠離她。要知道,一個心中有恨的女子是不會美麗的,她已經因為嫉妒而發狂,甚至決意殺死那個婢女來維護自己獨一無二的地位……」
宋詞「啊」地輕輕驚叫一聲。
「她以為這僅僅是一場女人之間的戰爭,僅僅是愛與恨的糾纏,卻沒想到由此引發了一場平藩之戰,不,那已經不是戰爭,而是屠殺,三藩旗下死傷無數,不僅他們三個人同時罹難,更有成千上萬的人受到牽連,因為他們而死,血流成河……」
故事講完,宋詞久久不能還神,半晌問:「你從何處得來那樣可怕的故事?」
「宋詞,」我握住她的手,「你不覺得這故事與我們很有關連嗎?」
「你的意思是說,我就是那公主,而元歌是那婢女?」
「聰明。」
「你是小王爺吳應熊?」
「全中!」
「那麼張先生……」
「也是吳應熊,是我的另一半,我和他來自同一個前身。」
「水仙花情結。」
我一愣:「什麼?」
「在古希臘神話中,水仙原是男神。」宋詞笑睨著我,「他相貌俊秀,美麗非凡,天上所有的女神都愛慕他,可是他卻誰也看不上。直到一天在溪邊玩耍時,無意中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竟然瘋狂戀愛,投水自盡,化為水仙花。」
「你說我愛上自己的影子?」我惘然地望著她,「不,他不是我的影子。他比我好多了,那麼優秀,那麼可愛,他怎麼會是我的影子呢?」
「唐詩,你真是在戀愛?」宋詞詫異,「你愛得這麼苦,你說的都是真的?」
「我也希望這一切不是真的。」我歎息,「宋詞,你如果不信,我還可以給你講一下這塊雲龍璧的故事。」
「雲龍璧?」宋詞動搖起來,「可是我仍然不能相信,前世今生?這是童話故事裡才有的橋段。」
「你信不信都好,最重要的是,你必須同元歌講和,化敵為友。我們三個,一代一代,糾纏不休,天翻地覆,始終不能化解彼此的恩怨,到今世,已是最後一次機會。」
宋詞十分震盪,喃喃著:「太荒謬了,真讓人難以置信。」
我瞭解她的感受,是誰都無法在片刻間接受這樣的故事。我拍拍她的手:「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告別宋詞,我在路邊買好晚餐回賓館,接待處遇到阿清,正呆呆地坐在大廳裡等。
我驚訝:「你來看小妹?怎麼不上去?」
「他們不允許。」阿清指一指服務小姐。
我質問小姐:「為何這樣待我的客人?」
「他真是你朋友?」小姐瞪大眼睛,似不相信我會有這樣的訪客。不能說他們以貌取人,這根本就是一個包裝的世界。
我省下同小姐理論的那一口氣,引阿清上樓來到房間。
小妹已經起來了,正在拖地,忙得滿頭是汗,臉色蒼白。我大驚,趕緊搶下拖把:「你這是幹什麼?」
「不好意思在你這裡白吃白住,想多做點事。」小妹羞澀地擦汗。
我覺得心酸,又使出老辦法:「服務員會做的,我們已經付過打掃費,白叫他們賺一筆。」
「是這樣?」小妹立刻坐下來,接著向空氣中嗅一嗅,「好香啊。」
我打開食盒:「買給你的。」
「唐小姐,這……」
「吃吧,你是病人,需要增強營養和多多休息。」
「唐小姐,我長這麼大,你是第一個對我這麼疼惜的人。」小妹的眼圈兒又紅了,「我娘對我都沒有這麼好。我真不知該怎麼報答你。」
「說過啦,等你身體養好了,替我洗乾淨所有的真絲衣裳,還有,幫我做一頓家鄉飯。」我露出嚮往的表情,「東北鄉下的特味小吃,呀,想一想都饞!」
小妹被我逗笑起來。
「唐小姐,你是好人。」阿清忽然這樣說,「我會報答你。」
我笑一笑,施比受有福,雖說他的報答無非是替我多做一頓飯多洗幾件衣裳,但是這真誠的感激仍然讓我覺得心暖。
小妹吃過東西,很快睡著了。
阿清並沒有馬上告辭,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講,可是悶了半天,卻仍然只說出一句:「唐小姐,謝謝你。」
「舉手之勞,不要提了。」我笑一笑,「還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沒有,很好了,手術很成功。」
我點點頭,既然他已經明講了,我也就不妨直問:「幾個月了?」
「3個月。」他臉上脹紅起來。
我吃了一驚,難怪反應這樣強烈,這種手術,弄不好是有生命危險的。「為什麼不早一點做?」
「不知道嘛。」他抬起頭,呆呆地看著我,「我們兩個都是農村來的,月月工資都寄回家裡,通常有點不舒服,都是捱一捱就過去了,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事兒。」
「其實如果你早一點告訴我,也許就不必做這個手術了。」我歎息,那是一條生命,而且已經來到人間三個月之久,就這樣流失了。
「不!」阿清表情忽轉強硬,「我們不要這個孩子!」
「這是你們兩個的孩子呀。」我有些不高興,「既然這樣反對要孩子,又為什麼會讓這種事發生?」
阿清不再說話,可是耳根下忽然現出小小肉坑。
我吃驚,是什麼讓一個男人這樣咬牙切齒,彷彿同那個沒能出世的孩子有著深仇大恨似。仇恨,又是仇恨,我忽然暗暗擔憂。
阿清走後,我拿了一本《玉石錄》消遣,正看到崑崙「玉石之路」一節,燈泡「撲」一下滅了。
我拿起電話想通知前台,可是轉念想到他們上來未免會打攪小妹休息,便決定自己動手修理。一轉身,差點撞到人——哦不,是差點撞到鬼——吳應熊又來了!
「這不該是小姐做的事,我來幫你。」他溫文地說。
「你會修?」我失笑:「清朝有燈泡嗎?」
「這段日子我在人間出出進進,大抵也學會怎麼做現代男人了。」
「但是我想像不出在明亮燈光下與一隻鬼相對,算了,還是就黑聊天吧。」
「喂喂!」他抗議,「我是你的前身,可不可以對我尊重點?你稱呼人的時候可不是論『只』的。」
「好好好,一位鬼。你是一位鬼行了吧?但是,鬼大人,為何你總是纏著我?」
「咦,我不是說得很明白了嗎?我是你的前身。」
「那也畢竟是隻鬼呀,總這樣神出鬼沒的,嚇壞人。」
「對不起,我沒想過這個,我以為你會當我是你自己。」
「謝了,我才沒那麼恐怖。」
「我的樣子很恐怖嗎?」他站到鏡前擺POSE,可是鏡子裡一無所見。
他終於洩氣了,「鬼到底是鬼。」
我反而不忍心:「已經比別的鬼好多了,可以同自己的後世有說有笑。」
「真的,都是玉的功勞。」他拿起我放在床頭的書看一眼,感慨說,「開採崑崙玉的工作,早自秦漢時代已經開始了,『玉石之路』比『絲綢之路』還要早兩千年,可是到了今天,也沒有真正搭設一條玉石之路出來,還是靠人力背駝。」
「就是。」談到玉,我和他有說不完的話題,而且觀點完全一致,「我爸爸親自去過崑崙山拜訪采玉人,他說玉礦最高處可以達到海拔四、五千米,每年只有七、八兩個月可以進山,雪還沒有完全化淨。海尼拉克礦和阿拉瑪斯礦沒有可以走的路,采玉人都是靠繩子垂吊上下山,克裡雅河上也沒有橋,要靠空中鋼絲橫渡。采玉人背負50公斤的玉石走上五天才可以出山,然後再換上驢馱三天,這才能走到可以將玉石脫手的村鎮。所以爸爸每次購進和闐玉,總是不肯太和人還價,就是覺得那已經不是玉,簡直就是一個個采玉人的命。」
「你爸爸很善良。」他誇讚,又回頭看一眼鄰床的小妹,「所以,你也很善良。」
「相信你也是。」我送回一頂高帽,「你說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噫,這話有點肉麻,尤其是對著一個男人這樣說話。雖說他是我自己的前身,可是畢竟乾坤大挪移,如今已男女有別。這可算自戀的又一種解釋?
他與我心意相通,立刻察覺出我之不安,揮揮手說:「別太介意,都是自己人。」
嘿,我們可不就是百分之二百的「自己人」?
「你幫助小妹這件事做得很好,說不定會對案件有幫助。」
「可這是兩回事。」
「世上所有的事都有因果聯繫,一啄一報,莫不前定。」
「老調重彈。」我糗他。
他板起臉:「你就是我,怎麼可以笑我?」
「沒聽過『自嘲』這回事麼?」
「算你有理。」
我向他報告案情進展:「宋詞現在已經沒事了,但是元歌現在還在裡面,找不到證據可以洗清。」
「會有辦法的。」
「你一直說會有辦法,可是辦法在哪裡呢?」
「在你呀。」
「我?」
「是啊。我不是說過嗎,你要想辦法消除你們三個人之間的怨氣,只有言歸於好,才能化險為夷。」
「可是……」
這時候小妹忽然呻吟哭泣,大聲叫:「秦經理,饒了我!饒了我吧!」聲音淒苦至極,充滿恐懼。
我急忙趨近身去,伸手將她推醒:「醒醒,做什麼夢了?」
小妹迷茫地睜開眼睛,滿臉淚痕,驚惶不已,口中猶自叫著:「秦經理,不要!不要!求求你饒了我吧!」
「小妹,醒醒!」我用力搖她,「沒有秦經理,你在做夢,醒來!醒來了沒有?」
這一回,她完全醒了,可是仍然驚魂未定,看清是我,一把抱住「哇」地痛哭起來:「唐小姐,我夢到秦經理他……」
「夢到案發現場是不是?別怕別怕,那只是夢呀。」我抱住她的肩安慰她,「不是已經醒了嗎?沒事的。要不,我們聊聊天好不好?」
「不!不!」小妹拚命地搖著頭,口齒不清地哀哀懇求我,「唐小姐,我不能說,不能說的,你別問了好不好?」
我束手無策,回頭再找吳鬼,已經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