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人心魂的粗嗄語聲幾欲衝破天際,直達雲端,像是在向上天訴說諸多的不甘與不捨。
繆璇緊閉的眼眸噙著淚,只能無語地靜默。
「你收下了我的玉玲瓏,收下我的玉珮,就代表著你願意嫁我為妻,你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離開我?」他的雙手緊緊地抱住她,望著她即使濃妝也遮掩不了的死氣,不顧眾人的拉扯,執意抱著她往門外而去,帶著她來到他倆最喜歡的杏花樹下。
「璇兒,你瞧,熬過這個冬天,杏花就要開了,到時候你就可以見到你最喜愛的杏花開滿整個沄湧山莊,那飄落的杏瓣,粉白、淡黃、嫣絳……所有繽紛的色彩會充斥在你最愛的杏園裡。」
他木然地說著,淚水猖獗地往下落,感到懷裡的身軀益發僵直冰冷,他的心也跟著狂戾無情的冬風凍結……
***
「璇兒?」
闕門矞皇自沉痛的睡夢中甦醒,耳邊聽的是繚繞的悅耳絲竹,鼻息間傳來的是誘人幽香,入目的是嬌艷麗顏,然而卻找不著魂祈夢請的身影。
「裔皇,你醒了?」
仿若黃鶯出谷般的嗓音直入他的心坎,他不禁抬眼一睇,才想起自個兒是身在「醉仙閣」。
自繆璇死去之後,闕門矞皇最常來的地方便是醉仙閣,惟有在這裡,他的心才能得到一丁點的平靜;孰知這麼一晃卻過了十幾年,他從懵懂的少年變成了紙醉金迷的沄湧山莊莊主。
只是已經好久沒有再夢見的璇兒,為何一出現在他的夢裡,卻是那麼椎心泣血?
璇兒……
為什麼要這樣子折磨他?
是因為見到他過得太過於荒誕不經,遂她忍不住在夢中叮囑他一番,要他永遠記住她嗎?
她用不著再囑咐他,他根本就忘不了她。醉仙閣再如何不凡,也僅只是他休憩的地方;這些花娘再美,也僅只是他逢場作戲的對象,鏤不進他的心裡,更遑論在他的心中留下特殊的地位。
「你累了嗎?要不要到我的房裡休息?」醉仙閣鴇子醉仙,風韻猶存地睇視著躺在她腿上的闕門矞皇。
「不了,我要走了。」
闕門矞皇突地坐起身,俊美惑魂的臉上勾著慵懶的笑,風流地嘗了她一吻,大手在她玲瓏有致的身軀上遊走,放肆地挑起焚焰的情慾,卻又狠心地扔下她。
他僅只是調情罷了。
「外頭天未亮,你何必這麼早走?」醉仙急忙揪住他。
「我得去看我的妻子。」他慵懶的笑看在醉仙的眼底卻是令人心疼的木然,然他卻絲毫不以為意,又接著道:「對了,醉仙,你差人幫我買些杏花糕、梅兒餡餅,我等你。」
醉仙一愣,隨即也只是酸澀地笑答:「好,你等我一會兒。」
她不是一開始便在錢塘落地生根的。她聽說,沄湧山莊的少莊主在十幾年前原本欲與遠房的表小姐成親,卻因為表小姐病體虛弱,在婚禮進行之前香消玉殞,此後他便過著猶如行屍走肉般的生活,甚至連闕門老爺及夫人過世之時,他亦沒有任何表情。
這樣的他,令她心疼。儘管笙歌達旦,她卻沒見過他開懷的笑。
他惟一停留最久的地方便是繆璇的墓……
***
天色微暗,滿天錦霞放肆地佔據山頭,染紅了綠蔭和湖泊。
炎燏煌拖著沉重的腳步,直往前走,不知道自己到底走過了幾座山,涉了幾條溪,她仍是在走,苦命地走,非要到達錢塘不可。
錢塘啊錢塘,到底在哪裡?為什麼她已經走了十來天了,卻還看不到錢塘?
每次只要她一問人,那人總是同她說,只要再往東走,過了一座山,見到一條湍急的江水,坐著小船便可以到達錢塘,可是……豈只是一座!她走過了都不只五座山了,哪裡瞧得見江水?除非那人所指的湍急江水是可以涉足而過的那種,倘若真的是如此,那她見到的可不只一條了。
但是笨蛋也曉得湍急的江水是不可能以雙足涉過的,是不?
遂她偷馬趕路,搭船過江,一路趕、趕、趕,總是差那麼一點點。
倘若不是她意志力堅強,誓要吃到上等杏花糕不可,否則她老早回老家去。
可是……
嗚,錢塘到底是在哪裡,她好想吃杏花糕。這十來日,她身無分銀,靠得只有這麼一雙手,摸點乾糧餬口。不過她可是取之有義,並不是隨便的路人,她都會拿的;還得要那人瞧來尖嘴猴腮、賊眉鼠眼,一副他家很有錢的氣態,她才會手癢難耐地取財取食。
不過她還是好想吃杏花糕,她餓了,她只想要吃杏花糕。
炎燏煌頭昏腦脹地倚在她身旁的樹幹上,現在她累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就怕她還沒吃到上等杏花糕……不,不是,是還沒到沄湧山莊拿到闕門矞皇的隨身玉珮玉玲瓏,她就要橫死在路邊了。
她噘起嘴,聞著花香草香,就貪著那麼一點香氣想要滿足躁進的口腹之慾,學著古人望梅止渴,孰知是愈聞愈餓。
倏爾——
杏花糕!?
炎燏煌像是一隻訓練有術的狗兒,隨即跳開樹旁,直往幽深山道探去,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怎麼會有杏花糕的香氣?
她思索了一會兒,突地抿嘴笑了。不管了,管他是山魅挑誘,她也要向前探他一探,只要可以讓她嘗到杏花糕那入口即化、香溢暢喉的滋味,要她做什麼都甘願,即所謂:杏花糕下死,做鬼也甘願。
想到此,她猛地吸回一大口的口水,施展著她爐火純青的輕功,朝著香味逸出的方向竄去。
不一會兒她便出了山道,出現在眼前的是秀麗如畫、震人心坎的連綿平原,她甚至可以見到遠方湖水與山巖、天繫在一塊,綠地配著微近黃昏的蒼茫天色,霎時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短暫地沉溺在這不凡的景觀,隨即又往香味傳來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可以猜想得到,就快到了,再一步、再兩步、呵呵,再三步……到達!
炎燏煌嬌艷的美眸不客氣地彎成半月形,睇往眼前行為古怪的男子,還來不及注視他的俊臉,便已將視線投注在他身旁的謝籃裡。即使閉上雙眼,即使摀住耳朵,她仍可以準確無礙地感到那香甜滑嫩的滋味正在她的鼻間不斷地擴散,甚至影響到她的大腦運轉。
她探出粉色的舌舔了舔被口水沾濕的唇瓣,隨即往前一撲,不偏不倚地抱住謝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後一躍,打算當個可恥的偷兒。
然她才反身,卻見到原本呆坐在草地上的男子站在她的眼前。
咦?他方才不是還坐著的嗎?怎麼她才轉身便見到他?難道是她的輕功退步了?可這不可能啊,她的武功雖然只能稱得上是花拳繡腿,但她的輕功可是一絕,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被他逮到?
「把東西還我。」
闕門矞皇冷著一張臉,幽晦的眸子裡沒有溫暖,幾乎可以把這春暖花開的奼紫嫣紅凍成黑與白之間的灰茫。
「我……」她扁著唇。
她知道她偷東西不對……不對,應該是說學藝不精被人給逮著了,便得認帳,但她真的好餓、好餓哦,他大可以不必用這種殺死人的目光瞧著她吧?
她清靈的眼眸轉呀轉的,突地發現他有一張挺不錯的皮相,幾乎可以同爹比擬了,甚至還帶了點熟悉的感覺。
「還我。」他低沉的音調顯示他的不耐。
闕門矞皇一步步地接近她,伸出猿臂,等著她自動把謝籃還他;倘若是以往,他會憐憫她,賞她一塊糕餅,但是今兒個不同,這謝籃裡頭的糕餅全都是繆璇的,他不允許任何人碰觸。
「還就還嘛,小氣鬼!」
她氣絕,憑著那麼一點碩果僅存的尊嚴,將謝籃遞給他,原以為他會訓她一頓;孰知,他居然繞過她的身旁,又回到方纔那一塊綠地坐下,雙眼直視著前方。
這時她才發覺,原來他是來掃墓的,莫怪他不施捨給她了。呸,她哪裡需要他人施捨?頂多是照應她一點罷了。
她想自己長得標緻、出落動人,鮮少有人不照應她的,不過念在這人是抱著掃墓的心情坐在這兒,她倒也大人有大量地不同他計較。
原本是想要走的,然而肚子裡頭可聒噪得很,而鼻息之間香甜的氣味更是萬般無情地折磨著她的意志力,於是她只好悄悄地、悄悄地走到他的身旁,偷偷地、偷偷地小聲呼吸著,貪婪地以幻想滿足飢腸轆轆的腸絞聲。
然,她的眼一抬,望著這蒼茫的景致卻令她感到莫名的熟悉,她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經來過……
「是誰准你到這兒的?」闕門矞皇頭也不回,淡漠地問著。
倘若不是因為這名女子打擾了他和繆璇的對話,他實在不想理她這個小乞兒。
「咦?難不成到這裡來,還得要申請入關嗎?又不是在蠻疆塞外,更不是要出城門。」她沒好氣地回著,沒想到他會這麼問她。
這兒景色怡人,數座山連綿著,中間勾著一條江水,怎麼看都不可能是私有地,是不?她在心底思忖著,卻突地想到,有山、有江水……難不成她真是快到錢塘了?
是了、是了,定是如此,否則那謝籃裡頭的杏花糕豈會如此甜嘴?那分明是自錢塘帶來的,而她只要找到闕門矞皇,她便可以到杏園去,好好地吃他個三天三夜,來個不爽不歸。
「這一塊糕餅給你,你趕緊走吧,別待在這兒。」闕門矞皇自謝籃裡頭拿出一塊杏花糕,尚未遞給她,突地感覺到手上一陣涼風掠過,抬眼一睨,才發覺那塊糕已塞在她的嘴裡。他一愣,倒又不以為意地道:「小乞兒,倘若吃完了,別在此處逗留,趕緊離開。」
這裡是他和繆璇私人的禁地,不希望任何人打擾,即使她是一個可憐的乞兒亦是不許。
「你胡說什麼?我才……咳、咳……才不是小乞兒!」她重重地咳了兩聲,努力地把梗在喉間杏花糕吞下。
他說的是什麼話?她可是大別山第一美女,就算是自個兒的娘親也得退居第二,而眼前這人居然說她是乞兒!他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闕門矞皇望著她髒污的一張臉,吃個糕點像是同人在爭什麼似的,簡直同街上的乞兒一個模樣。不過不管是與不是,對他而言都不是很重要,他不想在繆璇的面前大動肝火。
「東西吃完就快走。」他一逕地冷嚴。
炎燏煌擰起英挺的眉,不悅地瞪視著他,望著他過分好看的臉上漾著過分冰冷的寒意。原是想要同他理論的,不過看在他給了她一塊上等杏花糕,她也不再同他計較,不過問問路總可以吧。
「我不想打擾你,但是我想同你問路。」她百般不情願地問道。
沒法子,不是她想問,但眼看著就快要到錢塘了,而今兒個一整天她只遇見了他,不問他,難不成要她去問山魅?
「說。」闕門矞皇不耐地喝著,只求她趕緊還他一個安寧。
「你知道錢塘怎麼去嗎?」
「往北走,見到個渡江口,搭上船,告知船夫你要在錢塘下船即可。」他頭也不回地道。
她瞅著他瞧,發現他是多麼地惜字如金,甚至連睞她一眼也不願意,直盯著眼前的墳,難不成那一座墳會比她漂亮嗎?
有點悶,不過想到錢塘就快到了,炎燏煌不禁又問:「你可知道錢塘的沄湧山莊?」
「你問這要作啥?」他微愕,以眼角餘光瞟她,卻不認為自個兒認識她,或是見過她。
「我是闕門矞皇的遠房表妹,要上沄湧山莊作客。」她的小腦袋一轉;非常滿意自個兒的聰穎。
「一派胡言。」他嗤道。
自繆璇死後,他不曾再接觸任何人,所有的親戚皆不往來;更何況爹娘過世之後,他終日流連在花叢裡,連自家營生的木材行都不管了,哪裡來的親戚敢找上門來?
「你……我是說真的!」炎燏煌的臉皮薄,聽他這麼一回,總覺得自個兒的詭計像是被識破一般地難堪,卻又不得不努力地圓謊,好鞏固第一個謊言。「我同你說我真的是——」
「我不管你是不是,請你離開。」他盯著墓碑上頭的字,頭也不回地下逐客令,全然將她當成了騙吃騙喝的小乞兒。
炎燏煌眉一挑,硬是不走,即使明知道自個兒有任務在身,甚至趕著要尋杏花糕,她也不走了;這男子恁地放肆,居然不給她面子,哼!要她走她就偏不走,就不相信他能奈她何!
她就地一坐,就坐在他的身旁,狡黠的靈眸流轉著,滿臉的挑釁意味。
闕門矞皇微慍地瞪視著她,也不說一語,逕自背對著她,雙眼只看得見墳上的字,再沒有其他事情可以影響他的心情;傻傻地對著墳頭訴愛,卻沒料到事隔十數年,她早已再次回到他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