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理查,哈沃斯男爵雙手交負在背後,在看到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面的公爵時,忍不住道:「你應該給自己找個妻子。」
德瑞抬起頭,平靜地說:「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在找?」
理查大笑:「如果你有認真在物色妻子人選,那麼用不著幾天,社交界裡就會有風聲傳出來了。」
德瑞忍不住也笑了笑。「理查,你太沉迷於倫敦的生活了。」
「所以我才能替你經營你在倫敦的事業。」理查滿意地看看自己。「而且如魚得水。」幾年前他面臨破產的窘境時,是德瑞幫了他一把。不然他的妻女可能就得變賣首飾來替他償還龐大的債務了。
德瑞點頭說:「你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經理人。」也比他適合倫敦的生活,他很高興自己能在幾年前找到他。
「不過,」理查轉過身來,雙手撐在德瑞的書桌上,正色道:「我是說真的,你真應該替自己找一個妻子了。」
所以,又回到老話題了?他還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地轉移了理查對他婚姻狀況的注意。丟下手中那枝老沾得他滿手墨水的還在實驗中的自來水筆,德瑞交抱起雙手。
「如果你沒有任何生意上的事情要和我討論了,或許你可以告訴我,你特地遠從倫敦跑來費克莊園的目的──我想應該絕不只於你對我婚姻狀況的關心吧?」
所以理查向來很認份地替德瑞管理他在倫敦的事業。因為他絕對欺騙不了這個有著一雙能夠看透人心眼眸的公爵。
他笑了笑。「你知道社交季已經開始了吧。」他假設這是個人人都應該要知道的基本常識。費雪公爵雖然已經多年沒涉足倫敦社交界,卻不代表社交界已經忘了他這一號人物。他畢竟是一名公爵。而且英俊得像魔鬼──心卻像天使的魔鬼。
「所以呢?」
理查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我的小海莉今年也要正式在社交圈露面了。」
「小海莉?」德瑞露出詫異的表情。「她已經這麼大了嗎?我還以為……」
「你該不會以為,過了那麼多年,她還是那個穿著男人的褲子到處跑的丫頭吧。」
德瑞沒有否認。理查看出來了。
「你把自己封閉太久了,德瑞。」
而這是個德瑞不想談論的話題。他再度技巧地轉移理查的注意力。「想想,小海莉,我的老天,她在那個婚姻市場裡的表現如何?」
理查蹙起眉。「這就是我要和你討論的,德瑞,海莉的情況很不順利。」
儘管他早已不涉足社交界,避居到偏僻寧靜的鄉間來,但看到理查凝重的表情,他忍不住關心地問。「怎麼回事?」
理查描述著這一季的社交季開場以來,海莉參加各種宴會的情況。
「到目前為止,她只收過五封邀請函,而且都不是重要的宴會,我知道這是因為我的緣故。過去我差點破產,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而大多數人都還憑著這個印象,認為海莉的嫁妝大概不會太可觀,再加上今年出現在社交季裡的女孩實在太多了,遠超過未婚男性的比例……」
在德瑞的印象裡,海莉是一個十分活潑的可愛女孩。「如果海莉的結婚對像只是為了豐厚的嫁妝而娶她,那麼我建議海莉不如直接拒絕求婚的提議。」
理查忍不住扮了一個鬼臉。「儘管如此,也得先有求婚的對象吧。眼看著同齡的其他女孩都有了成群的仰慕者,我的小海莉至今卻乏人問津,不僅她跟她母親感到挫拆,連我也有點沮喪了。」
德瑞低垂著眼眸,仔細地考慮後,說:「如果是邀請函的問題,我想我可以幫忙。」
「謝了,德瑞。」理查帶著希冀的眼神看著他說:「不過我想邀請函不是最大的問題。」
德瑞抬起臉,臉神透出危險的訊號。「那麼,是什麼問題?」
理查緊張地搓了搓手。「如果你能──」
「我不能。」他拒絕的直截了當。
理查皺起臉。「我都還沒講完呢。」
德瑞正色地說:「如果你是要我擔任海莉的護花使者,我最好在你產生期待以前,先讓你知道我不可能會答應。」
理查不肯放棄任何希望。「連一點點可能都沒有?」
德瑞搖頭。「你知道我向來不喜歡社交圈。」
理查一歎了口氣。「我可憐的小海莉,我想她只是缺少一個足以引人注目的開場。如果能有一位尊貴的公爵做她的引薦人的話……」
德瑞沉默地將視線轉望向天花板。
「德瑞,你不會忍心拒絕我這個可憐父親的小小請求吧?」
沉默的他,心在掙扎。倫敦有著太多他不願意再度觸及的記憶。如果他想維持他內心的平靜,他最好拒絕理查的要求。
但是他心裡也清楚得很,即使是此時此刻,身在他深愛的費克莊園裡,他的心依然不安穩。
已經很久了,他試著忽略那份躁動,但從來沒有成功過。
尤其在明知道她已經回到英國來,又與他站在同一片土地的情況下……
原以為時間終究能夠幫助他淡忘一切,但擺在眼前的事實卻是,他非但沒有遺忘一切,對她的愛慕與思念,反而隨著時日過去,愈來愈深。
理智告訴他,他該忘了她。
但他仍然強烈地想見她。
假使待在費克莊園裡無法幫助他停止想念,或許他該試試別的方法。
只要能夠忘記她,那麼去一趟倫敦所要承受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
既已身在地獄之中……
許久許久之後,他看向理查。並在開口後十分訝異他的音調聽來竟然可以這麼地平常。
「理查,你回去吧。」他說。
終究還是不行嗎?理查仍有些不相信德瑞真會拒絕他。
只見德瑞伸手拉了拉桌旁的召喚鈴,沒一會兒,總管亨利出現在書房外,恭敬等候主人的吩咐。
德瑞以公爵的威嚴下命令道:「亨利,送席爵士。」接著又說:「然後回來替我準備到倫敦的行李。」
理查與亨利的臉龐不約而同的亮了起來。
不過德瑞已經轉過身,視線再度被窗外花園裡盛開的梔子花所吸引住。
雪白芬芳的梔子花,是她的最愛,也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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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約克鄉間的曠野上瀰漫著一層薄薄的霧。
遠遠望去,兩匹棕色帶有斑點的馬穿過白霧走了出來,走在馬兒身邊的則是一對年輕的男女。兩張俊秀美麗的臉龐看起來有三分相像。
他們已經跑過一陣子馬,不過濕綿綿的厚草地令他們忍不住下馬來,在晨霧中走一走。
約克沒有倫敦那樣熱鬧,但相對的,也清靜悠閒許多。
以前在費家還沒有自己的馬匹時,他們三兄妹經常在起霧的早晨攜手在曠野上散步。不過自從他們長大以後,這種散步的機會就愈來愈少了。
凡恩在十八歲那年加入軍隊,沒多久,克霖也跳上一艘準備開往西班牙的船,去尋找他失落的海洋之夢。
克霖離家的那年,潘妮十六歲。她留在家中,和母親一起協助在教堂服務的牧師父親布道和處理各種雜務。她在唱詩班彈鋼琴,偶爾代替母親為學童上課。但是對神的信仰並沒有阻止她窺探浩瀚星空的神秘。
約克不受污染的天空有著全英國最美麗的燦爛星光。那一年,他們全家人短期地拜訪了在法國的姨媽一家人。等她回來時,法國的姨媽送了她巴黎最流行的服飾,而姨丈卻送給她一架望遠鏡和一箱專業書籍,她沒有愛上美麗的蕾絲,反而愛上了星星,並且從此無法自拔。
她開始與姨丈頻繁地通信,飢渴地吸收天文和科學的知識。從此她的視野便看向了浩瀚的天空,異性不再在她所唯一關注的範圍裡。
鄰近家庭裡的同年女孩紛紛結婚了,潘妮卻還獨守閏中。
二十歲那年,費家在倫敦的貴族遠親邀潘妮前去小住,同時參加社交季的活動,牧師和瑪莎都認為這是讓潘妮結婚的大好機會,他們鼓勵她去,卻不知道潘妮真正願意到倫敦去的原因,是因為她剛剛在素負盛名的倫敦天文學會所出版的專業期刊上以「羅伯特」為筆名發表了一篇論文。
她期待著能與同樣對天文有興趣的科學家交流。但是她也知道以她的性別和身份是不可能進入天文學會的。她只是想去看看自己的論文被學有專精的學者熱烈討論的情況。
不過她也因此交到了一個談得來的女性朋友。
但是後來意外發生了,她受了嚴重的傷,差點死去……
「在想什麼?」凡恩低下頭看著似陷入沉思的妹妹。
潘妮猛地眨眨眼,將思緒從虛無縹緲的回憶裡拉回。她微微地笑了笑。「我在想以前的事。小時候你、我、跟克霖經常一起在早上出來散步的事。」
凡恩目前休假在家。他也忍不住跟著露出一抹微笑。在歷經無數次殘酷的戰役後,他的臉龐比以往更為嚴峻,因此當他笑起來時,看起來有些令人心酸。「那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們各自牽著自己的馬,任憑露水沾濕他們的褲管和裙擺。
「回來的感覺怎麼樣?」潘妮回來的這幾個星期裡,他還沒有機會好好問問她的情況。
他們正牽著馬爬上一個小緩坡,過了這個小坡,底下就是費家所在。
「感覺很好,我一直很想家,所以很高興終於回來了。」
凡恩很仔細地觀察著妹妹臉上的表情,發現她是真的覺得很好,而沒有任何勉強,才暗暗鬆了口氣。「你是知道我們有多愛你的,我們原本以為你在法國會很快樂,在姨丈那裡,你要看多少天文書就有多少天文書。」
潘妮點點頭。「我是很快樂。」頓了頓。「不過我也很想你們啊,這裡畢竟是我的家。」
「我們擔心你會不適應。你受傷後住在家裡的那一段期間,情況卻很糟,我們幾乎以為要失去你……」想到那一段日子,就連凡恩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潘妮攀住他一條手臂,塭柔地碰觸他的臉。「哥哥,別再想了,我好起來了不是嗎?那段日子都已經過去了,都過去了。」
潘妮語中的堅定終於讓凡恩放下心來。「是啊,都過去了,只要你還在我們身邊,那就夠了。」潘妮是如此地甜美、可人,他沒有辦法想像失去她的日子會怎麼樣。他們都沒有辦法……
幸好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霧氣漸被晨光所蒸散,他們翻過小坡,往費家的牧師宅走去。
卻不意看見一輛華美的馬車停在他們家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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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上鑲著他們所熟悉的家族徽章。
凡恩臉部線條不由得為之收緊。但他沒有辦法阻止潘妮跑向從那輛馬車下來的人。
「艾美!」在看清訪客的臉後,潘妮低呼一聲,然後提起裙擺跑過去。
費艾美!他們的貴族親戚,如今該稱為韋艾美了。她在四年前嫁給了杭丁頓伯爵韋斯特,變成了伯爵夫人。
凡恩視線一轉,看到站在大門口的父母,三人臉上共同浮現了某種難解的憂慮。
為什麼會是現在呢?在潘妮才剛剛回來的現在,杭丁頓伯爵夫人將再次為潘妮還有費家帶來什麼災難?
潘妮太過欣喜,以致於沒有察覺到家人心中的憂慮。
艾美是她的遠房表妹,同時也是她在倫敦時最好的朋友。她已經六年沒有見到她了。
她氣喘吁吁地在她面前停下,臉上寫滿歡迎。「哈囉,好久不見,親愛的伯爵夫人。」
艾美拋開所有貴族的身份與矜持,張開手臂與她的表姊緊緊擁抱了下。個性開朗的她笑道:「嘿,潘妮,你看起來很不錯嘛!」
潘妮則打量著艾美,讚歎地道:「你則甚至比以前更美了。」
「咳!」牧師假裝地咳了兩聲,打斷兩個女孩興奮的情緒,禮貌地道:「潘妮,請伯爵夫人進屋裡喝點茶,坐下來休息再好好地聊吧!」
潘妮點頭道:「當然了,爸爸。」轉頭看向艾美。「請進,你特地來約克,是有重要的事想說吧。」
艾美點點頭。「是的,我是來邀請你與我一起回倫敦住幾個月的。」
除了潘妮以外,在場的其他費家人紛紛倒抽了一口氣。
難道說,歷史又要重演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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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應。」在喝了一口茶後,潘妮爽快地點頭。
凡恩立刻出聲。「我不贊成。」
潘妮與艾美都看向他。
「為什麼?」潘妮不明白哥哥反對的原因。
「是啊,為什麼?」艾美看著她的表哥,與潘妮同樣不解。她與潘妮情同姊妹,將近六年沒見過面,令她十分想念她。因此當她在倫敦輾轉得知潘妮回國的消息時,她才會暫時放著正在進行的社交季,催著馬車到約克來,只為了想見潘妮一面。
通信太耗費時間了。
而見到面後,艾美立刻決定再度邀潘妮到倫敦同住一段時間。
這幾年發生了很多事,她有好多好多的事想跟潘妮分享。
包括她的婚禮以及令她自豪的丈夫和寶貝兒子。
「我們也反對。」費錫安牧師和牧師太太也忍不住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連雙親都反對她去倫敦,潘妮更加感到不解。
凡恩試著解釋:「你才剛回國,身體狀況還不適合再次長途跋涉,而且倫敦的空氣對你的健康也不好。」
這不正是她用來回絕夏利安先生的借口嗎?潘妮忍不住笑了笑。「凡恩,你知道的,我的身體狀況很好,返國旅途的疲憊也早就完全消除了。」
艾美也加入勸說:「所以我才讓車伕駕馬車來,這輛馬車坐起來十分舒適,而且速度很快,潘妮跟我一起回倫敦,不會太辛苦的。」
潘妮又說:「只是去小住一段時間,何況我已經很久沒有到倫敦去了,而且,我也想看看我的教子。」也就是艾美的大兒子威廉。
艾美又說:「而且現在正是倫敦的社交季,潘妮到倫敦後,也能跟我們一起參加各種活動,說不定會遇到合適的對象。」
而潘妮的年齡早已過了適婚年齡,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除非潘妮不結婚,或者乾脆就嫁給夏利安先生,否則參加社交活動絕對是無法避免的。
凡恩正色道:「潘妮,你要知道,即使你一輩子不結婚,爸媽和我還是會一樣愛你、支持你。」潘妮二十歲那年,他們為了同樣的原因讓潘妮去了倫敦,結果卻發生了可怕的事。如果要潘妮結婚必須付出那樣高的代價,他們情願潘妮永遠留在家裡。
然而對潘妮而言,是否參加社交季的活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經很久沒有和倫敦天文學會接觸了──因為沒有機會。她極想知道目前英國的天文學界對浩瀚的星空又有了什麼新的發展。然後她打算再度使用化名發表一篇她正在撰寫的新論文心逗些事情都非得在倫敦進行不可。因此當艾美提議時,她才會立刻就答應了──儘管這是個瘋狂的主意。
眼看著家人臉上仍有豫色。潘妮安撫道:「讓我去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費家人陷入一片沉默。良久,凡恩開口,但卻是對艾美說:「伯爵夫人,你能保證好好照顧潘妮,並且絕對不能再發生像六年前那樣的事嗎?」
當他一說出口,潘妮和艾美才知道這才是他們真正所擔心的。
潘妮搖頭。「凡恩,六年前所發生的是一件意外,跟艾美沒有關係,何況沒有人能夠預料到未來會發生什麼事的,不是嗎?」她求救地看向牧師。「爸爸,這點你應該是最清楚的吧,神的旨意,是凡人你我不能妄自猜測的,你說是不是?」
但是神的旨意,並不會使一個擔心女兒的父親和母親,以及兄長放心。
艾美保證道:「各位放心,我是伯爵夫人,我會盡力保證潘妮的安全。」
「可以嗎?爸爸?」潘妮渴望地看著牧師。
費錫安牧師愛憐地看著女兒,遲疑地,點了頭。
費家人別無它法,現在他們也只能信賴杭丁頓伯爵夫人的保證。以及,相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