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夏無響和大黃小黃數日來的對峙,淺葉既好奇,也深感怪異。以她六百歲的妖齡,實在想不透人類奇怪的行徑用意為何。在各界之中,人界最令她奇怪。
這世間共有六界——妖、怪、人、鬼、靈、魔。六界各為其主,互通互補,也互不相干,可不知為何,人類卻將六界之物混為一談,甚至將魔類稱為鬼,將妖類稱為神。盲目地供奉著所謂的菩薩神靈,以為所有的鬼怪惡煞皆為凶族,所有的神靈佛龍皆為善類。根本是……唉,混淆視聽。
其實,人界的一切規則,皆可套用到任何界類中。人有人皇,妖有妖皇;人有好壞,妖有善惡;人有生老病死,妖亦然。
因各界可互通有無,且自成規則,若想入界,必須遵守遠古便已形成的界規,不得擾亂。人可為妖、可為魔,也可為靈怪鬼類;同樣,其他各界同樣可化為人。它界類可與人定契約,與人為僕,或收人為僕;而人類若與它界類定下契約,為僕者則不再為人,可順契主入他之界;為主者,則它界類追隨人主變為人類。至於不受契約所限,卻流連於人界之妖、怪、鬼、靈、魔,只要遵守界規,便可相安無事。就像她,雖為妖類,決計不會生害人之心,也不會與人定什麼契約來束縛自由。而如她一般的妖類靈神,通常被喚作「散」。
世有散怪、散鬼、散靈、散魔,也有她這樣一株散妖。妖,也分很多種類,龍妖、象妖、花妖、樹妖、鳥妖、魔妖,也有草妖。她是草妖,一株活了六百妖齡,經驗不太豐富,道行不太精深,對人類充滿好奇的草妖。
好奇,是因為想不通人類的奇怪行為。
葉晨沙以草谷之地困住她,卻不與她定契約,甚至任她為所欲為,目的何在?這個男人,讓她奇怪之餘,也摸不透。他似乎想時刻盯著她,卻也任她自由自在;他允許她隨意出谷遊玩,卻每每緊隨身後。她累了一睡數月不理人,他卻盯著她眼也不眨。她覺得孤單,他便差人遍地種草,為她引來無數草精草靈。
他很寵她啊!
以一株草妖而言,無任何付出便輕易得到人類毫無保留的關心和愛護,是件幸運的事。他是否覺得養一株妖草很有趣,可以打發閒散的時光?應該是吧!
以往,只要她離開草谷範圍,他會立即找到她,速度之快,方位之準,讓她懷疑他是否也會靈異之術,否則怎會如此之快?此番出谷,他卻並不如想像中的迅速。莫非他……他找到新的趣事,將她給忘啦?
這不正是她要的嗎?離開他的草谷,離開他的關心,離開葉晨沙這個人,不正是她唸唸想做的事?為何離開了草谷,反倒覺得更懶了起來,什麼也不想做,每天只顧著走啊走啊,似乎沒什麼目的。夏無響悶是悶了些,但自從知道她是妖後,居然毫不反抗,惟命是從得令她好生沒趣。
數日前行過村子,見村人意欲燒死這兩個孩子,說是妖孽之子,是村中禍害。這兩子高束於柴堆之上,神色卻是桀驁不馴,口中仍罵罵咧咧,完全沒有驚慌害怕之意。她見著可憐,便央求夏無響救下兩子。兩子感恩,願追隨左右,她見兩人機靈可愛,又膽大不馴,也就隨他們了。
很奇怪,她一見到這兄弟兩人便心生親近之感。似乎……他們與她相識很久,早已熟悉。好似……葉晨沙的狂傲。
她雖喜愛,夏無響卻煩上加煩,整日對兄弟亮人凶神惡煞,偏偏兄弟兩人全不怕他,罷明吃定。有趣吶!此夜,因露宿林間,夏無響正烤著獵到的野兔,兄弟兩人仍繞於身側爭論大小。
「你烤的肉太鹹了!」挑下一塊品嚐,木離花黃發一甩,指責。
「對,太鹹了!」
只有面對夏無響時,兄弟兩人才會同仇敵愾。
「我烤你們就不鹹了。」夏無響凶眼一瞪,不理會兩個矮黃花。
以葉晨沙對淺葉的癡迷程度,他回谷後發現事態不對及他的謊言,應該立即追來才是。為何過了半月有餘,仍不見草谷有所行動,是他走錯棋了嗎?就算他沒法在葉晨沙面前一吐怨氣,至少他應該心急如火前來救人吧,而不是毫無動靜啊?為何無人追來?
夏無響甚至希望葉晨沙能快點追蹤尋人,如此方能救他於水生火熱之中,即便回谷受百鞭之丈他也心甘情願。大不了又是一敗,反正敗在葉晨沙手上不下百次,沒什麼丟臉的。
悲憤地想著,夏無響開始懷念淺葉谷衣食無憂的日子。雖然殺人累了點,可回谷後有人為他準備乾淨衣物、為他奉上熱茶冷果,還有下屬兄弟供他叫罵,偶爾還能看莊舟與秋氏兄弟下下棋……總之,好過他現在為奴為僕。
真不明白,葉晨沙居然對這個妖女癡迷?肯定中邪了。妖女長得雖美,在他眼中只是個威脅葉晨沙的工具,實在體會不到千嬌百媚心神蕩漾之感。倒是兩個黃毛小子,讓他有嗜血殺人的快意。
「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小黃花見他發呆,跳到他面前大叫。
「滾開!」夏無響低吼。
「小爺就是不滾。」小黃花存心氣死他,「我連那些壞蛋都不怕,會怕你?」
「他們為什麼要燒死你們?」和事妖總在最適當的時候出現。
「姐姐,坐這邊。」溫不花花體貼地用衣袖拂淨石塊,拉淺葉坐下。
「姐姐,吃肉。」木離花推開夏無響,逕自割下兔肉討好淺葉。
「你們真的不怕?」被推到一邊的夏無響黑著臉,問討好妖女的兩兄弟。
淺葉當時讓他救人,也得他肯救才行,否則,天皇來了他也不理。正是這兩兄弟不知死活的大膽和不馴,才令他出手一救。被人咒罵為妖孽,知道下一刻將被燒死的人,居然面不改色,口中狂叫著「燒呀,小爺怕你們嗎」,夠膽!
「怕什麼,那些人從小就看我們兄弟不順眼,說我們是妖孽之子,是村裡的災難。他們家死了牛死了狗全怪到我們身上,就連雞被狼叼了也怪我們,我還沒燒他們的屋子呢,怕他們?哼!」木離花瞪了眼夏無響,凶狠十足。
「姐姐,你會覺得我們長得像妖怪嗎?那些人說我們是妖怪,我偷偷聽到,爹娘死後,他們要把我們扔到山裡,不過我很聰明,又和木離花一起回來了。從那以後,他們就當我們是妖怪。」溫不花花見哥哥瞪起眼,不由看了看淺葉,眼中有著難過。
妖?她才是妖呢。美艷的臉揚起飄忽溫柔的笑,淺葉道:「不,你們很可愛,我喜歡。」
「你會不會覺得我們的頭髮太黃,不是人?」
雜黃的髮絲的確少見,和土狗的毛差不多。夏無響暗忖。
「不會呀,我的眼睛是綠的。」
你也不是人——夏無響眼神一暗。
「可是姐姐很漂亮,像仙女。」木離花嘴上猶如沾了蜜,至少,夏無響如此認為。
「仙女?」突地,淺葉笑出聲,美艷的笑臉看呆三人。夏無響極少見她如此大笑,微感驚詫;而另外兩個小子,則是流著口水,一臉癡迷。
說她像仙?呵呵,如果靈界的仙佛之類和妖界的花蟲神王們聽到這話,豈不要撕了她?她不是仙,只是一株不惹眼的草妖。葉晨沙未曾如此讚美過她,他只會溫柔地盯著她,溫柔地摟著她,體貼地與她一同玩耍。
「姐姐,我長大了娶你做媳婦,好不好?」小色鬼之一木離花擦擦口水,盯著她開口道。
「不好,姐姐是我的媳婦。」小色鬼之二溫不花花不讓兄長專美於前,硬要比個高下。
「我的,你沒聽過長幼有序嗎?姐姐是我的。」木離花瞪向弟弟。
「我的我的,我比你聰明,我為大,姐姐是我的。」溫不花花亦瞪向兄長。
「你哪裡比我聰明?」
「我全身上下都比你聰明。」
「我才是……」
「閉嘴!」乍然的大呼頓住兄弟兩人的爭吵,夏無響睜開凶眼,殺意再起。他已經離他們遠遠的了,為何練練坐功也能聽到他們的狂吠?
夜已深,月掛梢頭,嘿嘿……是暗殺的絕佳時機。
「閉你個頭,就是不閉!」兄弟倆同仇敵愾,動作一致地跑到坐定的男人身邊,開始每日必修的功課——「兩小兒辯日」。
「我大。」
「我大!」
「我是哥哥,是兄長。」
「我是兄長,是哥哥。」
「我——大!」開始比誰的聲音大。
「我——大!」比就比,誰叫得最響誰就大。
在兩人的爭吵聲中,隱隱傳來「叮噹叮噹」的鈴兒聲,漸漸臨近。
「叮噹!」暗夜林間,輕不可聞的腳步正慢慢走來。
「叮噹!叮噹!」夏無響倏地掩住爭吵的兩人,目光掃向淺葉,看到她正好奇地側耳傾聽,「叮——當!」輕悠的鈴聲再次傳來,不是幻覺。
倏地,叮噹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響,也越來越近。
「誰?」咧出凶殘的笑,夏無響推開不知死活兩兄弟,伸展手臂立起。不管是誰,正好讓他出出數日的怨氣。
慢慢地,在篝火所見的視線內,黑暗處走來一個……和尚?
「無量般若波羅密佛!」清朗的唱偈響起,迎著火光,一身百衲衣的年輕和尚走近,邁步似慢實快,轉眼已來到四人身前。
和尚二十四五左右,濃眉劍目,雖然身著百衲衣、足登履草鞋,卻自有一股飄逸味道。身後背負著竹簍,叮噹聲正從簍邊懸著的骨鈴傳來。
不是草谷的人啊!夏無響有些失望。他對和尚沒什麼興趣,加之莊舟的話適時竄入腦海——無本生意仍虧上加虧——眉一皺,他重新坐下,不想理會路過的僧人。
和尚走近,看到火上懸烤的兔肉,雙手合十靠在額上,微微躬了躬。放下手掌後他並未趕路,反倒停在夏無響身邊,「施主,請恕貧僧直言,你滿身血腥味,已造太多殺孽。若是放下屠刀,息去心魔為時未晚。」
淡淡瞟了和尚一眼,夏無響閉上眼,入定。沒有殺心,他也是溫和的。
和尚見他閉目不理,苦笑搖頭,重新邁開步子,繼續趕路。經過淺葉時突然頓住了腳,側首傾聽著什麼。隨後,緩緩轉身返回,待站立後,他開口:「般若波羅密,這位女施主,貧僧有一事請教。」
「大師請問。」見二子睜著大眼好奇觀望,淺葉掛起微笑,身子向前傾了傾以示回禮,眼光在和尚竹簍邊的骨鈴打轉。很特別的骨鈴,不知用何種獸類的頭顱製成,將頭骨從中部切開,頭頂鑿洞掛上鈴鐺,聲音十分清脆。
「施主可有害人之心?」
「大師為何有此一問?」收回打轉的目光,淺葉和尚神色肅穆,似乎真想請教於她。但這個問題令她有些莫名其妙。
「貧僧只想知道,施主可有害人之心?」和尚堅持。
笑容掛在唇邊,淺葉戲謔道:「如果,我說——有,大師會如何?」
「施主身上並無腥檀。」合掌於胸,和尚神色未變,「貧僧想勸施主一句,若流連世間,必為禍世人,貧僧有《大方廣佛華嚴經》一卷,不知女施主可願抄頌,廣施於人?」解下竹簍拿出一冊佛經,他雙手遞給淺葉。
抄經?接過他遞來的佛經,淺葉眨了眨綠晶明眸,翻開一頁。掃過數行後,掩上經卷遞還和尚,道:「多謝大師,佛經還是留給有緣人去傳抄。」
要佛經何用?她是妖呀,何須成佛?人類呀,總是六界不分,還自以為多有能耐呢!佛為靈,她仍妖,界不犯界!
和尚垂下雙手,並未接過她遞還的佛經,「這《大方廣佛華嚴經》仍貧僧一年前親手抄成,或可助施主尋得正道,還請施主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