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白的梅花剛落,艷紅的杏花便開滿枝頭,四處春意盎然,惹的長安城裡的少女們芳心大動,各色嬌艷春衣裹上了身,窄袖低胸、長裙高髻,如春天齊放的花朵般美下勝收。
不過,廣大長安城中,也有人對這樣的歡樂氣氛毫不領情。
一名嬌小秀麗的少女,正坐在自己的閨房裡,白嫩小手捧著本書,搖頭晃腦的專心唸書。
這名少女,正是工部尚書秦秀的掌上明珠——秦靜貞,今年年方十六,備受父母疼寵,是個標準的嬌貴千金。
她的臉蛋就跟她的人一樣,小巧極了。巴掌大的臉,配上秀麗的眉眼,偶爾皺起的可愛鼻頭,讓人忍不住想狠狠捏上一把。紅嫩小嘴老是噘著,似乎心裡有天大的下滿。
看著看著,她小手突然往幾上用力一拍,杏眼圓瞪,怒火旺盛。
「氣死人了,瞧這崔鶯鶯,怎麼就這麼容易上張生的當?想也知道全天下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聽那廢物隨便作個幾句詩,就把自己托付給他了?糊塗!糊塗!」
秦靜貞身旁放著一大疊書。這些東西,都是她的姊妹淘們私下偷偷傳閱,一個看完就傳到另一個手上,而秦靜貞不止打算看,甚至想全部都自己親筆謄上一遍,以後想看就看,那有多好!
而在她手上的,正是一本《會真記》。這是全天下父母恨不得燒盡毀絕的「邪書」。不過她可是看的津津有味,全然投入了劇情中。
當看到張生想盡辦法,甜言蜜語就為了接近鶯鶯時,只聽到秦靜貞激動尖叫:「卑鄙!卑鄙!讀聖賢書所學何事,竟拿文采去做這種無恥勾當?」
再看到張生棄鶯鶯而去時,秦靜貞簡直氣到七竅生煙,不忘拿起筆加注眉批。
「此等負心漢,人人皆得而誅之!」
秦靜貞就這樣一邊翻書,一邊罵人,居然也不覺得口渴,最後念到崔鶯鶯訣別之詩,甚至還掉了幾滴眼淚,再偷偷用袖口拭去。
「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唉,真可憐,崔鶯鶯真可憐……」
秦靜貞合上書,白嫩小手支著下顎,大歎口氣。雖然《會真記》寫得很好看,可是,她就是覺得崔鶯鶯很笨!
為什麼要為一個男人愛的要死要活?為什麼要被一個男人的花言巧語所騙?看吧,最後還不是被男人給拋棄!
秦靜貞看了這麼多愛情故事,只體會到一個道理,那就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是負心漢!
如果跟一個男人青梅竹馬,若將來這男人功成名就,就絕對會去攀附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姐,拋棄自己的糟糠妻;如果已身為富家干金,嫁的丈夫肯定跑去酒樓和妓女風花雪月,甜甜蜜蜜,還自認風雅。
天啊!這多麼可怕?
到目前為止,秦靜貞所看到的故事中,唯一可以認同的,就只有《李娃傳》。
李娃身為一個娼妓,卻能把一個自認聰明有才華的男人耍來耍去、錢財搾光,再把他一腳踢出了門。
而後這個男人潦倒落魄,四處乞討,最後乞討到了李娃的門口,她憐憫心疼,便替自己贖身,陪伴這個男人,甚至助他成就功名,自己也成了誥命夫人,多風光呀!
瞧,全天下女人當如是也!
要一個男人生就生,要他死就死,要他往北他不敢往南,要他往東他便不敢往西,這才顯得出女人的本事嘛!
越想越是開心,秦靜貞的水嫩小臉上,漾出一抹傻楞楞的微笑。
「要是我呀……才下要依附男人過日子呢。如果能像李娃那樣,多好?嘿嘿嘿嘿……」
秦靜貞還支著小臉在傻笑,卻聽到房間外頭傳來徐緩的腳步聲。
腳步聲停住後,接著響起嬌柔的女音。「喜蓮,靜貞呢?在下在裡頭?」
秦靜貞一聽就知來者是自己的娘親,慌張的想把所有書藏起來,於是櫃子裡丟一些,床褥下丟一些,只求不要被娘看到。
喜蓮是秦靜貞的貼身女婢,秦靜貞為了讀這些禁書,特地把婢女支開,要她到外頭焚香烹茶,別來吵自己。
「小姐在房裡呢。」喜蓮年紀還小,以稚嫩的聲音恭敬回道。
「嗯。」
秦夫人應了聲,推開房門進來,正巧看見秦靜貞乖乖巧巧坐在房裡捻針刺繡,秦夫人睨了她一眼,脫口而出。
「別裝了,靜貞。」
對秦夫人來說,自己的女兒是哪塊料,她會不知道?
秦靜貞被這樣一戳破,也索性拋開針線,反正這種事她做下來,她生平只喜歡看書、撫琴,尤其愛瞞著爹娘,向府裡的伶人學唱歌跳舞。
「你剛剛是不是又在看那些下流的書?」秦夫人秀眉一挑,環顧四周想找出女兒的罪狀。
「沒有啊!」秦靜貞無辜的眨動雙眼。
秦夫人年過四十,但保養得當,容貌姣好,再加上長年養尊處優,整個人可說是雍容華貴,艷光四射,絲毫下減當年魅力。
她雲鬢上方點綴粉紅牡丹,額前染上一抹嫣紅,豐胸呼之欲出,雪白肌膚在朱紅薄紗之下隱約可見,正是時下最流行的裝扮。
和秦夫人相比,秦靜貞的打扮就稍嫌樸素了些。她穿著方便活動的淺紫窄袖上衣,身上披著件繡金坎肩,秀髮挽成雙髻,看來俏皮可愛。
聽見秦靜貞否定的飛快,秦夫人毫下客氣的賞她一個大白眼。
「我就姑且相信你的話。那種書少看為妙,只要你乖乖聽爹娘的話,選個好姻緣,就絕對不會像那些書裡的女人一樣下場……」
秦夫人的話還沒說完,她就噘著一張小嘴辯道:
「才怪呢!我記得玉琳表姊,就是乖乖的奉父母之命,嫁給了一個小小的、小小的侍郎,結果憑表姊的力量,讓他官運亨通之後,那個臭男人居然自命風流,成天在酒樓妓院徘徊不去,甚至還想娶妾!」
「呃……這……」被女兒這麼一反駁,秦夫人傷腦筋的皺起眉頭。
「還有,馨兒堂姊不也是嫁過門沒多久,丈夫就娶妾娶了好幾個,把堂姊氣到自己也去養面首?唉,真是淒慘。」秦靜貞一邊說,小腦袋一邊晃個不停。
「那你想怎麼樣?表姊堂姊們的婚姻關你什麼事?拿這些當藉口,你分明就只是不想嫁人而已。女人總歸是要嫁的,只要把丈夫的錢財控制好,嫁了以後隨便要做什麼也由你……」
秦夫人正努力將自己的經驗傳授給女兒時,秦靜貞突然眉頭一蹙,雙眼睜大。
「等等,娘,你為什麼突然來跟我說這些?」
這實在太可疑了,秦靜貞深知自己的娘,平日最有興趣的就是又做了什麼新衣裳,又打了哪些斬首飾,對於她這獨生女,向來放牛吃草,不怎麼管東,如今卻苦口婆心的,突然跟她談起「女人的歸宿」?可疑,太可疑!
秦夫人掏出朱紅手絹,掩嘴尷尬微笑。
「嗯……這個……」
秦靜貞的大眼睛危險的瞇起來。「到底怎麼回事?」
秦夫人微歎一口氣,當初她跟老爺一起為剛出生的女嬰取名叫「靜貞」,就是希望她淑貞嫻靜,怎地越長大越不是這麼一回事?
「這個……靜貞,想想嘛,你也都二八年華了,最近上門提親的人越來越多,前幾天你爹跟我提過,有一戶人家相當不錯,是江南姬家。他們家世顯赫,姬家的少爺聽說又是文采出色,風流倜儻……」
「娘是見過他哦?」
「呃……沒有……」秦夫人努力想挽回頹勢。「可是文采這種事騙不了人的,那群江南的文人們都直誇他……」
「沒親眼看見什麼都不算!」秦靜貞小小的身子往床上一跳,嘟著嘴說:「所以,我——不——嫁!」
「秦靜貞!也不想想是誰這麼辛苦生下你、養大你的!」秦夫人被她的話氣的渾身發抖。
「聽說養大我的人是奶娘,娘只是想玩小孩的時候,會過來逗一逗而已。」
「那也一樣啊!你也不想想,因為我生了你,害我身材變形,美貌平白損失大半耶!而且你在我肚子裡的時候,沒一天安分,又踢又打,痛死我了!我那時就該知道,生出來的準是一個小魔星!」
「哪有?我記得我在你肚子裡的時候,都乖乖的不哭也不鬧,哪有踢你肚子?我絕對沒有啦!」她秦靜貞絕對不承認自己沒做過的事。
「還敢說沒有?你這種小孩,愛頂嘴,愛反抗……你……你……」秦夫人臉色都青了。
「你根本不是我親生女兒!我的親生女兒一定乖巧又可愛,我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你也不是我娘!我親生的娘一定又溫柔又體貼,也不會逼我去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
「你、你,你有膽子就再說一次!」
裡頭一來一往,讓外頭的喜蓮聽的猛搖頭,這對母女,分明像到不會有任何人會去懷疑她們的血緣關係。
最終,就像母女吵架每一次的結局一樣,秦夫人氣沖沖的走出門外,然後再撂下一句狠話。
「秦靜貞!我這次一定會把你嫁掉!留你這種女兒在家裡氣死我幹什麼!」
她撂完狠話就走,而秦靜貞則氣呼呼的坐在自己房間裡,直到嬌小的喜蓮推開門走進來,用稚嫩的聲音勸著自家小姐。
「小姐,你為什麼老是要惹夫人生氣?如果好好的說,說不定夫人會打消主意……」
「你放心,她絕對不會。不管我好言好語,還是大吵大鬧,她要做的事都會做下去啦!她就是這種固執的女人!」
「可是……小姐您也跟夫人一樣固執啊……」
話才說完,喜蓮就被秦靜貞瞪的縮起身體。
秦靜貞躺在床上,煩躁的滾來滾去,嘴裡還喃喃念著。
「討厭……我絕對、絕對不嫁!」
天下男人都是負心漢,叫她將終生委託給臭男人,她才不要!秦靜貞的漆黑瞳仁隨著思緒不停轉動。
至於喜蓮,則怯怯的看著秦靜貞,她總覺得,小姐不是那麼容易聽話的人,這次的婚姻,看來沒這麼容易如夫人所願了……
*****
就在京城秦家吵的如火如茶的當頭,杭州姬家卻如以往一般,人來人往,忙得不可開交。
姬家在江南富甲一方,這樣的產業當然不是憑空可得,得投下大量的心力跟人力,才造就今日的繁華。
姬家本由姬老爺所一手掌管,但這幾年來,姬老爺漸漸放手,將大小事交給第二代姬家少爺——姬天淨打理。
今日也是如此,姬天淨從昨晚開始,便沒有離開過書房,一直在和堆到跟人同高的帳簿書卷搏鬥。尤其再過幾個月,便到了該繳納稅賦的時節,更是一點也閒不得。
姬天淨右手拿筆,左手俐落的打著算盤,好下容易清算完一部分的帳本,伸個懶腰,歎口氣,用手指揉了揉濃眉間日益增加的皺紋。
姬天淨今年二十有四,臉部線條有如刀刻般的剛毅,濃眉俊目,再加上先祖混著北方胡人血統,身材挺拔之極。
他本就是江南著名的風流才子,平日空閒的時候,一襲儒生長衫,姿態優雅,丰神俊朗,不知迷煞多少江南懷春少女的芳心:但最近因疲勞過度,臉上可說是殺氣騰騰,只怕一出門,要嚇壞不少小孩子。
*****
一旁的書僮六儀,便是滿臉恐懼,將剛剛才從外頭送上的帳本,全疊在姬天淨面前的桌上。
姬天淨看到,蹙眉好一會後,才緩緩吐口氣,冷冷瞄六儀一眼。
「這又是哪來的?」
「嗯……這本是布坊送來的……這本是今年那些佃農該繳交的田租,還有這是藥材鋪子的……」六儀努力的二點給他聽。
「怎麼現在才呈上來?」
「布坊上次買的那批貨,貨款最近才結清:田租則是前陣子佃農們才把積欠的租款繳納完,還有藥材鋪子……」
「得了,別說了。」姬天淨心煩的揮揮手,反正不管原因是什麼,他還不是得把這些帳簿再審一次。
書房裡的姬天淨正忙得焦頭爛額,門外卻有一個婦人扭扭捏捏,不知該不該進來。過了一會兒,婦人終於下定決心,推門進了書房。
「天淨……」婦人輕聲開口,像怕一個不小心,引來兒子不悅。
「娘,什麼事?」姬天淨頭也沒抬,手指仍在算盤上,劈哩啪啦的飛快打著。
「天淨,娘有個消息要告訴你。」姬夫人笑的很賊。
「喔?」姬天淨隨口應了一聲,腦子還在為這些糾纏不清的帳簿煩惱,完全沒把心思放在姬夫人身上。
「娘給你定下了一門親事。」姬夫人笑瞇瞇的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是嗎?」姬天淨頭抬也沒抬。怎麼布坊上上個月購買的布匹,貨款跟實際收到的款項不合?
他唰的一聲又把算盤珠子歸位,重新算一遍。
「你可知對象是誰?是京城的秦家。秦大人官拜工部尚書,而且五代皆在朝為官,背景多顯赫呀!這可是難得的好姻緣!」
「工部尚書?」
姬天淨耳朵只聽進這四個豐,這次的水運工程,正需要朝廷工部的協助。若能攀上關係,工程辦好,鐵定再大賺一筆!
見兒子總算有了些許反應,姬夫人熱心的將秦靜貞的畫像,掏出來給他看,而姬天淨只是淡淡的掃過一眼,便隨便點頭。
「嗯,還行。」
在他眼中,「工部」這兩個字,還比此女的長相重要。
「什麼還行?說起秦家的夫人,當年也是馳名京城的美人兒,生下的女兒哪有差的?而且,這位干金閨名叫做「靜貞」,一定是個溫柔嫻雅的女子吧?」
姬夫人說的很開心,但姬天淨依舊不冷不熱的回一句。「或許吧。」
「什麼或許吧?,兒子,你好歹也積極一點,說聲要不要,我也好替這門親事拿主意啊。」秦夫人不悅皺眉。
姬天淨總算放下算盤,托著下巴思考。
要?不要?他這一生到目前為止,還從未遇見過令他傾心的女子,所以不管娶誰,好像也都沒什麼差。
但是姬家需要一個女主人,當他在外頭忙碌的時候,她能在家裡打理一切,讓他安心。
至少這位從來不曾謀面的秦靜貞,算是大家閨秀出身,這點本事應該還有吧?
再加上她的父親在朝為官,擁有姬家最缺少的「關係」。
看來這是場穩賺下賠的生意嘛!
「鏘啷」一聲,姬天淨腦子裡的算盤盤算完畢,乾脆回答:「行,就娶她。」
聞言,姬夫人雙眼發亮。「兒子,你認真的?!」
老天有眼,她這兒子生下來二十四年,從未拈花惹草,潔身自愛的叫她這為娘的都替他擔心起來,如今兒子總算對一個女人產生興趣了!喔!老天保佑!
只是姬夫人不知道的是,她兒子只是對那女人的背景身家有興趣罷了……
「對,我認真的。」說罷,姬天淨依舊埋首在帳本堆裡。「反正我總歸要娶一個女人傳宗接代,又懶的跟其他人一樣,花時間玩那鳳求凰的遊戲,如今這樣,豈不是最適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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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天淨說到這,想起他那一群朋友,自認風流,沒一個肯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乖乖成婚,個個都嚷著要追尋真愛,成天流連風花雪月,為了迷上的歌伎、舞伎,不惜花上大把銀子,說真的——他完全不懂那些人的心態為何。
「兒子,你肯就太好了!」姬夫人感動的拍拍他的肩。「接下來的婚事,一切都交給娘去辦!包準辦的豪華風光,完全不墮了姬家的面子。」
「嗯,那就交給您了。」姬天淨厭煩的應了一聲,娘願意接手這事最好,他為了家業忙不過來,實在不想把心力花在別處。
「沒問題,沒問題!」得到滿意的答案,姬夫人笑的面如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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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世事並非盡如人意。
兩個月後的杭州,爆發了一件天大的事,足足讓杭州的人們津津樂道半年。
那就是——杭州首富姬家少爺,姬天淨的婚禮上,只有新郎,不見新娘。
婚禮當天,姬天淨好不容易從繁忙的事務中脫身,換上一身大紅喜袍,在姬家的大堂上,席開六十桌,接受所有遠道而來賓客的祝福,他努力的掛著滿臉笑容,因為這些客人不僅僅是客人,也是姬家所有生意往來的對象。
但等啊等的,本來算好從京城出發的新娘子,應該在今日到達姬家,可是一直等到中午,都沒人影兒。
姬天淨的笑容漸漸有點掛不住了,賓客之間的竊竊私語也讓他震怒。
一旁的姬老爺和姬夫人,都有點等不下去了,低聲說:「要不要出去看看?說不定有什麼事耽擱了?」
姬天淨的心裡,早已有如一把火在狂燒,這未來的妻子,還沒過門,就等於在眾人面前掮了他一巴掌,給他難看。
「她有長腳,自己會走進來!」他語氣陰冷的叫人害怕。
話音方落,就一個僕人匆匆從門外走進,貼在姬天淨耳旁說了幾句,瞬間,姬天淨的臉色鐵青。
從京城來的隊伍,全部人都到達姬府,只缺了一個,那就是新娘本人。
秦靜貞在前往江南的途中,逃——跑——了。
這是他姬天淨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受過的最大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