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儀乎裡端著一大疊帳本,狐疑的看著自家少爺。
姬天淨的心情,似乎一掃被棄婚以來的鬱悶,他眼睛盯著帳目,一邊算帳,一邊喜悅哼歌。
「你家少爺怎麼了?」不知何時,一身白色長衫的解政儒,從六儀身後冒出,俊美到有些邪氣的臉上,滿是不敢置信。
「我的天啊,天淨這是在哼歌嗎?他是在笑嗎?算個帳也這麼高興,你們姬家近日是不是又做什麼生意,大賺了一筆?」
解政儒不禁在心裡暗罵姬天淨,有賺錢的機會,竟不告訴自己的好兄弟!
六儀馬上否定他的猜測,搖了搖頭。「解少爺,咱們姬家最近並沒有什麼喜事呀。」
「那他的笑容是……」
「不知道。少爺從幾天前開始就開心多了,這樣也好,老是記著那件晦氣事做什麼?」六儀開心的說。
「哇,沒意思。」
解政儒聳聳肩,他今日來找姬天淨,是看他最近心情不好,特地再來拉他出去解解悶的,怎知卻看到一張比六月天太陽還熱情洋溢的臉?這真是太沒意思啦!枉費他這好友的一番心意!
「天淨!」
解政儒喊了他一聲,姬天淨這才從自己的好心情中回神,笑瞇瞇的朝他點頭。
「政儒,怎麼突然來了?我叫六儀去泡茶。」
「不用,別忙,我很快就要走了。明天晚上你有空沒有?」解政儒毫不客氣的拉過一旁椅子,坐在姬天淨身旁。
「有是有……不過,你要做什麼?」
「帶你去花樓開眼界!」解政儒講的理所當然,一副上青樓很光彩似的。「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站起來。你被女人拋棄,就要找更多的女人,來證明自己的魅力!」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沒興趣。」姬天淨難得的好心情又被破壞,蹙起眉頭回道。
「不管你有沒有興趣,去就是了,明天晚上來接你。」
「我說我不去……」
「明天晚上,不見不散啊!」
解政儒揮揮手轉身離去,根本不管姬天淨的拒絕。
姬天淨歎息,看到一旁的六儀也是滿臉苦笑。
「少爺,解少爺也是好意吧。前陣子少爺的心情真的不太好,一旁的人看的也難過呢。尤其是老爺夫人,都認為是自己的錯……」六儀頓了下,繼續說:「不過這幾天來,少爺的心情似乎又好了。可是有什麼好事?」
「只是遇到有趣的人。」姬天淨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站起身愉快回答。
算完今天的份,待會還要去巡視藥材鋪,一刻也閒不得。
五天前,姬天淨在那處院落遇到少女後,接著再去過兩次。
一次沒遇到人,另一次,是在兩天前,倒是碰上少女換了琵琶,細白手指撥弄帶著些許哀愁的音色。
少女身上依舊是鵝黃窄袖上衣,不過換了件白底繡花的裙子,坐在車子裡,秀髮垂散在肩上,鬆鬆的用繩子繫住。
見到姬天淨,她瞪大眼睛站起身,一副脾氣要發作的模樣,但隨即不知想到什麼,小臉通紅,氣鼓鼓的坐回原位。
「姑娘。」
姬天淨站在木門旁,有禮作揖,不過秦靜貞沒有回應,氣呼呼的只管看自己的譜,彈自己的琵琶。
「姑娘,在下又來了,可否聽姑娘彈奏?」
姬天淨笑嘻嘻的說,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姑娘發怒的小臉,他就覺得特別可愛。
「……隨便你。」
秦靜貞側過臉去,而姬天淨打蛇隨棍上,索性進了門裡,沿著花徑走到小串旁坐下。
等到近了才發現,小亭和下遠處的主屋都樸素之極,並非大戶人家的模樣。
姬天淨這幾天來,一直在揣測這位姑娘的身份,卻又始終想不透。莫非她是小戶人家的閨女,閒來無事以音樂自娛?
秦靜貞才撥了幾個音,突然抬起頭,凶巴巴的說:「我先跟你說,這是練習,沒有一首曲子會彈完,所以——不准跟我要錢!」
姬天淨先是一楞,接著忍不住笑起來,秦靜貞一頭霧水的看著眼前這位翩翩佳公子,突然之間悶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姑娘,你真有意思。」姬天淨擦去眼角笑出的淚,支著下顎凝視秦靜貞,輕笑道:「請姑娘彈奏吧。」
秦靜貞瞪著他。「我可不是為你彈的。」
「在下明白。」
姬天淨倚著石柱,一整個下午,院落中飄揚著婉轉動人的音色,久久不散。而且他敏感的發覺,這姑娘,似乎特意為他彈出幾首完整的曲子,這點小發現,讓他嘴角溢出微笑。
而當姬天淨離開前,躊躇許久終於再次問道:「姑娘真的下能告訴我名字?」
他可不想總是姑娘、姑娘的呼喊她。
秦靜貞凝視他好一會兒,良久,才輕聲回答:「我叫……貞兒。」她在迎客居中,都是以此名示人。秦靜貞這名字,怎能被其他人知曉?
「是嗎?貞兒……」姬天淨猜想,或許貞兒下願說出全名,那也無所謂,往後總會知道。「多謝姑娘告知。」
姬天淨正準備轉身要走,突然秦靜貞喊住了他。
「等等……那,公子的名字是?」
「叫我天淨。」
姬天淨笑的澄澈自然,讓秦靜貞看的些許恍神。
*****
「——貞兒。」
想起兩天前少女告訴自己的名字,姬天淨往藥材鋪子的路上,喃喃念出口,嘴上還掛著淡淡微笑。
「少爺,您到底怎麼啦?」一旁的六儀看的心驚膽跳,嗚嗚,這不是平常的少爺!平常的少爺哪會這樣沒事突然笑起來?
「沒什麼。」
姬天淨發現自己的失態,尷尬的咳了一聲,下馬便往藥材鋪子走進去。
鋪子裡不少客人,姬天淨直接往掌櫃走去,卻聽到一個嬌嫩清脆的聲音,有些耳熟。
「您剛剛說十帖藥是多少錢?」
「一共六十文。」
站在掌櫃身前的少女,背對姬天淨,看不到她的長相。
那聲音和背影,卻讓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少女翻了翻手上的荷包,接著懊惱抬頭,低聲的說:「能不能算便宜些……我沒這麼多錢……」
掌櫃蹙眉拒絕。「這怎麼行呢?咱們這鋪子已是出了名的便宜,再便宜下去,就要虧本了。」
「那有沒有一樣能潤喉的,但價錢低些的藥材?」
「這……沒有……抱歉,姑娘。」
掌櫃看少女付不出錢,便將藥包打開,準備把藥收回去。
姬天淨在一旁看的有些不忍,但他畢竟是做生意的,若他開了口,要掌櫃將藥送給這位姑娘,那其他客人會怎麼想?
「沒什麼,還是謝謝你了,掌櫃……等我錢夠了,我會再來買。」少女低聲下氣的回答,將荷包揣入懷裡。
見少女要走,姬天淨先一步閃到門外,直到少女走出藥材鋪的門口,姬天淨一瞥她的側臉,正是秦靜貞。
秦靜貞的小臉上滿是沮喪,站在鋪子門口半晌,才輕栘蓮步離去。
看到這副情景,姬天淨疑惑頓生,走進鋪子裡,對著掌櫃劈頭就問:「剛剛那位姑娘,你可知她是哪來的?」
掌櫃瞧見是姬天淨,連忙恭敬的回答:「回少爺,小的不知。」
「她常來買藥?」
「大概三、四天來一次,都買些潤喉、或是治淤青之類的藥膏。」
姬天淨實在不知道,貞兒究竟是做什麼的,他只知道她叫貞兒,或許在她名字中有個「貞」宇;他知道她常在後院彈琴,卻不知道她為何要這樣做;如今又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貞兒非常缺錢。
難道……貞兒可是家裡有困難,需要幫忙?
若下次去聽她彈琴時,帶著幾帖藥過去,貞兒可會高興?可是一想到若她開口問自己怎麼知道時,又要怎麼回答?
姬天淨越想越覺得自己管太多,他為何要對一個只曾有過數面之緣的女子,如此掛心?
可是一想到貞兒離去時的沮喪面容,姬天淨又情不自禁的……將她牽掛心頭。
*****
第二天的夜晚,解政儒和卓子陽便依約到姬家府上,硬把姬天淨押出門。
臨去前,姬夫人還擔心的瞧著這兩人。
「你們……是要去哪兒?怎麼天淨一臉不願意的樣子?」
「花樓。」解政儒笑嘻嘻的回答,又轉過身命令道:「子陽,你押好天淨,別讓他逃了。伯母,咱們帶天淨去見識見識,您不生氣吧?」
姬夫人知道他們要帶兒子上花樓,擔心的臉色瞬間換上欣喜。
她正發愁,兒子自從婚禮後,就不近女色到了連府裡的婢女都排斥的地步,如果能找到位紅粉知己,她這做娘的也安心點。
「去吧、去吧,不用太早回來。」
「娘!」
「伯母真是開明。好啦,走吧!」
就這樣,姬天淨等於是被硬押著上了馬車,接著馬車便喀登喀登的行駛,根本不顧他願不願意。
姬天淨一張臉臭的活像剛賠掉十萬兩銀,不過解政儒跟卓子陽,根本不在乎他擺的臭臉,如果這樣他們就會怕的話,哪有辦法做十幾年的朋友?
「天淨,我告訴你,待會呢,我們要帶你去的可是杭州最近才出名的青樓。聽說那裡新來的舞伎,不僅容貌嬌美,彈的一手好琴,跳起舞來更是風姿綽約,迷煞不少文人才子。」
一手好琴?姬天淨冶哼了聲,難道還會比貞兒好?至少貞兒的琴,是他聽過最棒的。
解政儒話音方落,卓子陽便接著說:「不過,聽說她傲的很,看下上眼的人,常常一言不合就拂袖而去,不肯表演了。」
「咱們可是約了好幾次,才排好今日拜訪,天淨,感不感謝我們?」解政儒邀功般笑道,沒想到自己的好心,馬上被人踩在腳底下。
「不感謝。」姬天淨語氣更冶。
「什麼?我就不信你對那樣的美人沒興趣!」
「我就偏偏沒興趣。」
「姬天淨!」
「好了、好了,你們倆可不可以不要一見面就吵?」
一旁的卓子陽,痛苦的揉著自個兒的太陽穴。
*****
等他們終於進了迎客居,花娘將他們迎人,安排在一間極為雅致的房間,房間兩側掛著輕紗薄幔,房內焚著薰香,香氣盈然,頗為雅致,而演奏樂器之人早已排坐一側,垂首等待。
姬天淨冷冷的瞧著這排場,原來杭州城裡的男人們,就是天天流連在這樣的酒色世界裡。
「天淨!」坐在一旁的解政儒輕輕推了他一下,要他回神。
一旁演奏樂器的人,先用琴弦先撥出一個顫音,接著音色一轉,彷彿湣滴細流變成澎湃河水,細音漸漸加急加快,姬天淨微微蹙層,這種指法……他聽過!貞兒
也是這樣彈的!
可是那彈琴的人並非貞兒,琴藝也稍微遜色……
正在這麼想的時候,一個穿著嫩綠薄紗的人影,從紗幕之後飄然而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足尖輕點,身體隨之迴旋,她身上的綵帶揚起,像是被風吹起的花瓣,伴著她的人影轉動。
少女舞的輕巧,薄紗在她週身飄揚著,讓人看不清面貌,但姬天淨身旁的解政儒已興奮低聲說:「果真跳得好!」
但姬天淨的眉毛卻越蹙越緊,這身影……
琴聲由急轉緩,少女的舞姿也由快轉慢,水袖輕揚,一張艷麗之極的姿容,半隱半現,朝客人們勾出魅惑至極的甜笑,當少女的雙眼和姬天淨的眼神對上時,兩人同時一楞。
跳舞的人正是秦靜貞,她沒有想到,居然會在此遇到姬天淨。
怎麼會是他?他怎麼會來這?
秦靜貞的腦子瞬間變的鬧烘烘的,她跳舞的時候,一向把那些客人當作會付錢的南瓜、冬瓜、胡瓜,這樣她就可以毫不在乎的輕舞媚笑,但……現在卻出現了天淨!
而姬天淨也來不及反應,琴聲馬上又聲聲催急,秦靜貞笑容隱沒在飄揚長袖之後,再度轉動身體反覆迴旋,但她身體己不若一開始般輕靈自然,因為她腦子中反覆想著,他看到她跳舞取悅眾人,心裡會怎樣想?
越想越慌,她的腳步也踉蹌了下。
而看的津津有味的解政儒,又再度推推姬天淨,湊過去說:「天淨,你可知這舞伎叫什麼名字?我告訴你,她叫……」
姬天淨眼睛一直注視著場內,凝視那吸引他所有目光的美麗少女,而少女也因他的視線心慌意亂,腳步微微凌亂。
突然,她絆了一下,兩片水袖像飛舞的蝴蝶般飄起——
「貞兒!」
差點落在地面上的艷麗蝴蝶,在千鈞一髮的時刻,穩穩當當的——落入姬天淨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