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這一小段的路程,略顯疲態的眾人皆讓馬匹改以緩步而行。
但,有一個人例外,他精神特好
「兄弟們,要不要來個鳳爪?還是嫩蹄膀?鹵
肉?燒鴨?不行不行,燒鴨我要自個兒留著。」
說罷,一幫兄弟蜂擁而上
「楚進,給我兩隻鳳爪。
「來幾塊滷牛肉!」
「好好好,大家別急、別急,都有、都有!」楚進為人爽快,有得吃,當然要分給兄弟。
杜非在一旁哭笑不得。「光頭進,你到底包了多少菜尾啊?」
這幾天的回程下來,從沒見楚進的嘴巴停過。他看來,楚進這輩子最快樂的事,就是在歡喜堂白吃白喝了一天。
「不多,二十來袋而已。」這叫不多?
「少夫人,你要不要來點?」楚進朝前頭的人熱切招呼道。他還想問問夫人,但屠夫人在更前頭,怕是聽不到。等會兒再拿過去好了,他想。
偎在屠烈懷裡的人往後略傾身,朝楚進笑著搖首。
「你是不是有哪兒不舒服?」屠烈低問。「我看你這幾天幾乎都沒吃進什麼東西。」連他向來最拿手的逼食手法都告無效。
常家寶慵懶的靠在屠烈身上,說真的,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總之,就是提不起勁。
「我沒事啦,就是沒胃口嘛——可能是太累了,所以吃不下。」剛上路的時候批人還好好的,嗯,一定是太累的關係。
屠烈在心裡記著,回去之後得找懂醫術的伍郎為她把把脈才妥當。
「豹子……」她有點欲言又上。
「嗯?」
「娘她……是不是不喜歡我?」一路上,屠夫人連句話都不跟她說。像是現下,她和幾名兄弟走在前頭,完全不搭理身後的人。
「沒這事,娘只是尷尬,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話。」
想當初,屠夫人斬釘截鐵的認定她就是劉家小姐,執意留下她,結果,事實證明,人家真是歡喜堂老闆的女兒哪!
常家寶一開始就極力澄清身份,屠夫人卻置若罔聞,如今,叫她如何拉下那個臉?
「其實,事情過去就算了。當我知道你們做事的原則之後,我根本就沒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因為她一心只想回家。
「何況……誤打誤撞,她反而幫你擄來一個媳婦兒呢!」
屠烈笑了聲,也對。「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娘絕對是認同你這個媳婦,不然以她的個性,她不可能會同意讓我們在你家拜堂。」
這倒是。
常家寶聽他這麼一說,寬心不少。她輕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整件事情好扯哦!呵。你說,老天爺的日子是不是過得太無趣了?她想尋咱們開心,所以做了這麼離譜的安排,安排我們在那種情況下相遇……」她邊說笑,邊環住他的腰。嗯……說著說著,眼皮重了,她又想睡了。
老天爺的安排?擱在心底的回憶悄然浮起。濃睫半掩住帶笑的墨瞳。
「老天爺大概是怕我跟你相遇之後,不懂得把握住,所以要我先記得你。」
「什麼意思啊?」她的聲音好軟。
屠烈想起來了,決定告訴她。「有一回我到東都找雲九煥……」
「然後?」他怎麼不繼續說下去?
馬也不走了……
常家寶勉強抬起沉重的眼皮,瞥見身旁的兄弟也全都將馬匹停下,她抬起頭,循著屠烈的目光看過去
前方不遠處,也就是上屠家寨的必經之路,集結了重兵!
***
十幾年不相往來的屠、劉兩家,終在今日,照面了。
「是劉大人?」原偎在屠烈懷裡的人兒,坐直了身子。
一名頭戴烏紗帽,留著一撮山羊鬚,身著官服,約莫四五十左右歲數的男子利落下馬,朝他們走來。
屠夫人率先開口。「怎麼,又想來『剿匪』啊?是陞官缺功績麼?先報個罪名來聽聽。」屠夫人態度如此自信,是料定對方絕對說不出任何好理由。屠家寨十幾年來所做的每件黑買賣都斷得乾淨利落,根本不可能讓官府有機會上門找碴。
「嫂子誤會了,十幾年沒見,可好?」劉大人一臉和氣,問候道。
屠夫人哼了聲,銳利的眼出奇的冷,似乎不打算回答他的話。
劉大人有點尷尬。準備再換個招呼方式時,正好看見從後頭趨馬上前的屠烈,於是轉而說道。
「豹子,你都長這麼大了呀。」這句更「冷」。
屠烈對兩家的恩怨向來不抱持任何看法,對劉大人也不像屠夫人那般尖銳,但他僅頷首以對。
劉大人的目光來到側坐在屠烈身前的人。「唉,你不是那個……常老闆的女兒嗎?」她和豹子共騎?他們……怎麼會如此親密啊?
「你有完沒完?」屠夫人不耐的開口。「好狗不擋路,看你是要自己閃人,還是要我這幫兄弟把你們的人劈開?」
「這,這……」劉大人一時語塞。屠夫人連珠炮般的攻勢,讓他苦無機會切到正事。
屠烈見狀,看雙方這樣耗下去也不是辦法,決定開口為彼此圓場。
「娘,咱們向來不跟官府打交道的,劉大人今日派兵來此,必定是有『要事相告』,是不?劉大人。」
好不容易有個台階下,劉大人尷尬一笑,動作極快地從暗袖裡掏出一塊青玉。
「嫂子,還記得這塊玉嗎?」
屠夫人目光深斂,口氣依舊冷淡。「你這是做什麼?咱們兩家十幾年來老死不相往來,你現在把它拿出來是什麼意思?」
「這塊玉放在劉某身上二十年來從未離身。當年和屠兄弟互結親家的約定,劉某至今未忘。小女蕙娘今年正好十八,正是和屠兄弟約定好過門的年歲。劉某今天來此,正是為了小女和屠世侄的親事而來。」
聞言,常家寶抬頭看著屠烈,以眼神詢問他。屠烈搖首,暗示她別在意。
「虧你還記得!既然是來談親事,需要帶這麼多兵來嗎?怎麼,想要挾我兒子非娶你女兒不可?」
「嫂子誤會了,近來東嶽不太安寧,我剛出兵圍剿回來,東嶽離這兒近,所以順道直接過來拜訪。
「哦?」屠夫人朝屠烈頗有意會的看了一眼。屠烈明白他娘的意思,劉大人圍剿的對象是——青龍幫!
「可惜太遲了,我兒子已經娶媳婦兒了!」屠夫人邊說著,邊瞥了眼常家寶。「看到沒?就是她!」
劉大人一訝,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原先計劃好的說詞,想借由親事之便,尋求屠家寨的協助……如今豈不完全派不上用場?
「我以為屠兄弟是個極重承諾之人,必定會守著兩家的婚約……」
「哼,跟你比起來,我家老爺子是傻多了。」好諷刺的一句話。「放心,老爺子死前還惦著這件事,伸腿前留了話,再三提醒當年之約——若結不成親家,看在玉珮分上,若你姓劉的再有難;必助一臂之力。」屠夫人幾乎是咬牙說完這些話。
「既然如此——」劉大人面有難色,躊躇了一下,才說道:「求嫂子救小女一命。」
常家寶一聽,急道:「蕙娘怎麼了?」
屠夫人卻不慌不忙的回說:「被青龍幫的人劫了。」
「你們……也知道?」劉大人訝道。
屠夫人冷冷一笑。「要救人也要看是救活人還是死人,她還活著麼?」
那封要挾信屠家根本不屑理會,如今也早過了信上所說的時限,屠夫人倒覺得奇怪,那姓劉的女兒怎會沒事?還要她爹去救她?
屠夫人如利箭般的問題,直直插入劉大人駭然不已的心坎。難不成,那幫盜匪毫無信用可言?
常家寶不明白為何屠夫人的口氣冷漠至此,但她和靠娘交情不淺,兩人甚至結為手帕交,哪能坐視不管?
「劉大人,你有眼前這些兵馬,怎麼不快去救她?」
「就是拿不下那幫盜匪,才想到……」劉大人面色凝重,欲言又止。
「以盜制盜。」屠烈幫他把話說完。
「免談!」屠夫人直接說道;「什麼事都能談,就這事兒不成,兄弟們,咱們走!」
說罷,屠夫人一馬當先,馭馬衝進重重兵馬之中。
劉大人的兵馬立即避開,從中間開了路,讓屠家寨的人穿行而過。
「嫂子!」
屠夫人對身後的叫喚置之不理。
常家寶皺起細眉,對屠夫人的決定感到不解。「豹子……娘她……」
屠烈收攏手,緊緊抱住她,他跟在屠夫人身後策馬急馳,只道:「回去再說。」
***
成親不到十天,新婚燕爾的兩人,頭一回吵架。不,小兩口不算吵架,正確的說法是,只有常家寶一個人在那兒氣嘟嘟的,另一半卻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逮到機會就餵她幾口——白糖桂圓粥。
「你們——你們怎麼可以坐視不管?」她杏眸怒瞠,一張小嘴兒翹得比天高,她兩手叉在腰際,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
「人家信上寫得明明白白的,要你們三天內回復,你們怎麼可以悶聲不響,理不理對方?」這是攸關人命的事哪!說罷,順口再喝下送到嘴裡的一匙粥。
嚥下口,再把眉尖橫豎,惱道:「人家的信你們不理,劉大人的請求你們也不理,娘不理,你也不理,那蕙娘怎麼辦嘛——」她好擔心蕙娘。嗯,香香濃濃的粥又來到嘴邊,常家寶想也不想,直接就口喝下。
粥吞人口後,先抿了下唇,再把小嘴嘟起來。「你說啊,怎麼辦?」
屠烈坐在她面前,看她喝下大半碗粥,稍放寬了心,這才開口說話。
「幸好、總算有你吃得下的東西。」但卻是答非所問。
常家寶一愣,他說……什麼?!看他手上那碗粥幾乎剩不到一半,是她吃的嗎?舔了下唇,嗯,沒錯,是桂圓的味道……
啊!真是她吃的!
細眉皺得更緊了,她噘著小嘴狠狠瞪著屠烈,臉上的表情是又氣惱、又想笑,他們這樣……根本吵不起嘛!
猿臂一伸,屠烈笑著將她攬進懷裡,讓她坐在他大腿上。
「我當時只在意信裡提到的人是不是你。」邊說,再舀了勺粥送至她嘴畔。
常家寶翻了個白眼。「難不成,你還真以為我姓劉啊!」
見她遲遲不「動口」,這下換屠烈板起臉來了。「我說了,當時我只在意那個女人是不是你,也只想確定信裡提到的人是不是你,其他的,我顧慮不到。還不快喝?」
這就是當時他焦急萬分奔至歡喜堂找她的原因嗎?在他的眼裡心底……就只有她而已。
心,暖烘烘的。
常家寶聽話的喝下粥,再開口問道,這次的口吻明顯和緩許多。
「反正三天的期限已經過了,跟你爭也沒啥用。可是,人家劉大人都親自上門了,你們為什麼還是不去救蕙娘?」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規矩。做咱們這一行沒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種事,只有『一報還一報』如果他劫了我們的貨,我們就去劫他的,他動了我們的人,我們就去動他的,就是這麼簡單。」
「可是蕙娘她……」
「她不是屠家寨的人。」
「但她是你的——」。常家寶說不出口那三個字。「你們……你們……有婚約在啊?」她說得心不甘情不願的。
「那又如何?我已經娶妻了。娶了一個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這幾天一直吃不下飯的小妻子。快點,再喝一口。」他還是惦著她的身體。
凝著眼前俊朗的臉龐,英氣十足的眉心輕攏著,他是真的很擔心她。這只豹子……向來只用行動表達出他的心意。她怎會不明白?
娟秀的臉泛起一抹陶然悅色,她聽話的再喝了口粥。
嚥下粥,她立即抬起下巴,嬌聲說道:「是啊,有婚約又如何?你這只豹子是我的,誰都不能碰。」
屠烈笑睨她,為了這句獨佔欲極強的話。
「可是……真的沒有其他法子救蕙娘了嗎?」她還是難掩擔心。
「劉大人手上有兵力,他自己想法子就行了。」
「我還是不懂,娘為什麼那麼恨劉大人啊?說真的,劉大人是個很照顧百姓的好官耶。你們兩家的恩怨又臭又長又無聊……真不明白,娘為什麼那麼恨他?」
「其實,我娘並不是真的恨劉大人,她只是有一肚子的怨氣。
「怎麼說?」
屠烈嗯了聲,要她再喝口粥。見她照做了,才開口說道:「我爹一向把兄弟之情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因為跟劉大人約定好了,他一心一意急著先替屠家寨打好根基,行有餘力,好再去幫劉大人。我娘一直勸他不要太勉強自己,他這等於是一個人扛兩個人的責任,但我爹他根本聽不進去。你聽過管仲與鮑叔牙的故事嗎?」
常家寶點頭。
「我爹在世的時候,他一直認為劉大人是塊做官的料,只是時運不濟而已,所以,他在劉大人的官途上,幫了不少忙,也出了不少力。我娘念他,他就拿出管仲和鮑叔牙的故事來說服我娘,我娘她只好私下去找劉大人,請他放棄彼此的約定,劉大人那時仕途正順,怎會依我娘的意思?所以,他就這樣把我娘給惹毛了,加上我爹積勞成疾,先走一步,她更是不能原諒劉大人。」
「原來是有這層原因……」真是蠻無聊的。
「你彆扭太多心,如果劉家小姐真有事,不會等到現在,還要劉大人去把她救出來。這其中八成有我們,不明瞭的原因在。你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必須快把這碗粥喝完。」
「哦。」正要張口,突然間,喉頭不知道湧上了什
麼東西,她皺了下眉頭,旋即抿緊唇。她好想吐……
「怎麼了?」
不行、不行,這是豹子特地為她做的粥呢,怎麼可以讓他知道她喝到想吐!何況,她向來只對不經「腦袋」做出的料理反胃,怎麼可能對他細心熬的粥作出這種反應?
她是怎麼了?
她趕緊深吸口氣,硬是抑住湧上喉頭的噁心感。「我、我好撐,喝不下了。」
「只剩沒幾口.喝光它。」
常家寶搖頭。「真的,我好撐,喝大多粥了,肚子漲得好難受……」她難受到臉色開始泛白。「我……不能再喝了……」
說罷,她咬住唇,怕自己發出乾嘔的聲音。
屠烈發覺她不對勁,絕對不是因為喝粥的緣故。他立即放下碗,抱起她快步走到床榻。
「你躺著別動,我去找伍郎來。」交代完,他人就像旋風似的衝了出去。
屠烈一出房門,常家寶立即翻過身,還來不及下床,便將方纔硬是忍住的噁心感,全數吐出來,吐了一地——
「糟糕……」看著滿地的穢物,都是她剛吃下的粥哪!
得趕快清一清,別讓豹子看到了。常家寶心想。
還在微喘的她吁了口氣,嘔吐之後,整個人輕鬆許多,不像先前那麼難受。她起身下床,走到水盆架,從架上拿了條手巾,沾水擰乾後走回來,正要彎身清理穢物時,突然靈光一閃,她想到了——
哎,她想到的事,與她嘔吐完全無關啦!
稍後——
「少當家,你慢點、慢點,我的手快被你拉斷了!」
「慢不得!我到處找你,你居然跑去後山採藥!」真是急煞他了。
屠烈猛推開門,急拉著寨裡懂醫術的伍郎來到床前——
但眼前所見,卻教他一怔!
床上空蕩蕩的,人呢?
「少夫人呢?」伍郎問道。
「寶兒!」屠烈心頭一慌,急著掀開被子沒人;轉身猛地拉開屏風沒人,走到小廳踢開圓木桌——還是沒人!
「少當家……少夫人留了話給你。」一陣慌亂中,杵在一旁不知如何反應的伍郎,無意間瞥見床側小几上有張小箋。
屠烈衝上前,奪下伍郎手中的信箋,極快的掃過
「該死!」他吼道,手上的信箋霎時糾成一團。毫不考慮地,他轉身就要衝出去尋她,卻被伍郎及時拉住——
「少當家等等,這是少夫人吐的東西?」伍郎以眼神示意埋在床底下的一攤布及穢物。
濃眉一皺,屠烈臉部的線條繃得緊緊的。「這是她剛喝下的粥!她到底是怎麼了?」屠烈又吼了出來,他難得亂了方寸。
伍郎飛快地整理眼下的情形,以及一路上屠烈同他說的狀況。「少當家!你們……嗯……少夫人她
「別吞吞吐吐,快說!」
「少夫人她……最近月事有來嗎?」
屠烈搖首,從她在屠家寨到成親這段日子,印象中都沒有……
「什麼意思?」這會兒,他連身體也繃得緊緊的,怒氣似乎一觸即發。
「少夫人她——應該是有身孕了。」
碰——伍郎還來不及反應,整個人往後一倒,不知是被屠烈的怒吼襲倒,還是被他奪門而出時的那股旋風,不慎掃到——
總之,屠烈真的火大了!因為——
他的女人,竟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