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嘯天仰頭望天,淺藍浮雲已漸被暮色取代,不消片刻,天色就要暗了。
「羽凡,恐怕今日我們得在這裡過夜。」
「好啊。」水羽凡笑嘻嘻道,一點也不覺得厭惡或者是害怕。
駱嘯天眼中露出讚賞……她並不會像所謂的大家閨秀,扭扭捏捏,麻煩極了。
「那你乖乖在這兒等著,我去找些枯木、捉兩隻山雞回來。」
「嗯。」
駱嘯天得她應允後,轉身往樹林深處奔去。
水羽凡四處張望,突地細緻的腳步聲從後面傳來,一股動物的氣味撲來,她吃驚地微轉過身,一隻花豹正虎視眈眈地站在樹叢前瞪著她看它的模樣,八成是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她心裡叫糟,不敢亂動,也不敢高呼,怕她一有動作,駱嘯天還來不及趕回來救她,她就已被花豹活生生吞下肚。
花豹背部高高拱起,整個身軀呈現警戒狀態。它慢慢將前爪往前一踏,呼嘯一聲,迅捷的往水羽凡撲去——
眼看花豹的利爪和她只有一寸之隔,下一瞬,花豹卻身首異處地落在地面。水羽凡站在原地瞪著眼,一動也不動。
「羽凡?」駱嘯天走近她身旁,低低一喚。她該不會嚇傻了吧?
水羽凡回過神,睜大眼,鼓掌叫好。「駱大哥,你的刀法好厲害!我都還沒看清楚,你就將花豹砍成了兩半,真不愧是快刀北俠!改日你一定要教我!」她完全忘了自己剛從鬼門關轉一圈回來。
駱嘯天先是一怔,接著嘴角忍不住微微上彎。她真的好可愛,像個單純無心機的孩子。
「我還以為你嚇傻了,原來是看我的刀法愣住了。」
「沒辦法,誰教你的刀法那麼厲害。」上次他舞刀讓她瞧,她只覺得他的刀法渾厚有勁,孰不知他的刀法還快如閃電……若他和表哥交手,不知誰輸誰贏?
駱嘯天又是一笑,不再多言,回身拿起捉來的山雞及枯木就地生了火,餵飽肚皮。
此時天色已全暗,只剩下滿天星星,一閃一閃發亮。
水羽凡感到有些冷,雙手圈住身子,稍稍移近火堆。
駱嘯天關懷地問:「冷嗎?」
「一點點。」
「坐過來。」
水羽凡聽話的乖乖坐在他身旁。駱嘯天給她一種安心的感覺,令她對他無任何防心。
駱嘯天將她擁進懷中,「這樣就不冷了。」他的動作自然到連他自己也渾然不覺有何不對之處。偎在他懷中,水羽凡覺得好溫暖,好舒服,好安全。彷彿只要有他在身邊,就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傷她。她好想就這樣偎在他懷中一輩子……
她微抬頭,低喚:「駱大哥。」
他低下頭,「什麼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夜色的關係,水羽凡發現駱嘯天的雙眸比平常更迷人,更溫柔,更加有吸引力,讓她不由自主的看癡了……
駱嘯天瞧她癡傻的模樣,嘴角不由得一彎。這小丫頭又在他身上發現什麼新奇事了?
「我又做了什麼事讓你崇拜?」
「沒有。我只是覺得你的眼睛就像是陳年老酒一樣。」
駱嘯天不解地揚揚眉。眼睛像酒?這是什麼形容!他望著她,等著她說下去。
水羽凡接道:「有一次我偷偷喝師父珍藏的老酒,它沒有我喝過的烈酒那般辣味嗆鼻,喝起來甜甜的,讓我不由得一口接一口喝下去……後來我醉了,整天飄飄然,就好像騰雲駕霧般。」她輕輕撫上他的眼睫,見他沒有抗拒,玉指停頓了會兒才放下。「駱大哥,你的眼睛真的很像師父所珍藏的老酒,有著我無法抗拒的吸引力,讓我光瞧著就醉了。」
駱嘯天不由得寵溺的揉揉她的發項。「我看你是跟著佾邪老怪太久,思想也變得奇奇怪怪……我的眼睛像酒?這種話也只有你說得出來。」
「我是說真的!」他一定不知道他的眼睛有著難以抗拒的魔力。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便察覺到這一點了。
駱嘯天懶得再和她爭辯,拿起放在身旁的細長枯木撥弄著火堆。
水羽凡也不再堅持,調整好姿勢舒服地躺靠在他胸膛。
「駱大哥,我心裡有個疑問,你能為我解答嗎?」她忍不住又開口。
「問吧。」
「我聽表哥說你府上也是在臨汾……你又怎會成為北俠呢?」
駱嘯天不曾向他人解釋自己,但面對水羽凡,他竟再自然不過的告訴她原因。
「當年,我在臨汾打理我爹留下來的產業,是道道地地的商人。有一年有個江洋大盜入府搶劫,還殺傷府內多位家丁、丫環,我一怒之下提起祖傳大刀,誓把他擒到手,而這一追竟追到衡州才將他擒獲送交官府。回程的路上我碰到許多不平之事,便基於義理出手解救,結果我人還未出湖廣便碰上多名捕快,想找我合作一同追捕數名在逃大盜,我答應了。從那時候起,類似的案件便接踵而來,於是我便將產業交由老管家之子方翰處理,自己專心為民除害。過了幾年,江湖人士便蹭我北俠的名號……其實我從沒想過要當什麼俠客。」他爹當初教他武功是為了防身,並沒有要他成為俠客之意。
聽完駱嘯天的解釋,水羽凡對他除了敬佩,更多了一層崇拜。
所謂英雄就像是他這般,行俠仗義,不居其功,淡泊名利。
她轉身看著他,「駱大哥,你是真英雄,大英雄,我水羽凡三生有幸,能認識你……只可惜回到臨汾後,我們就再也見不著了。」他是飄浮不定的浮雲,天涯海角四處飄蕩,臨汾老家只是暫時休憩之處,往後想見面難呀!
一想到將見不到他,她的心突然悶痛起來……
望著她神色幽幽,他的心也跟著揪緊。他揚手抬起她的下頜,淡淡一笑。「這次回臨汾,我會住上一陣子,我們還是可以天天見面的。再說我一年也會回去幾趟,我答應你,只要我回臨汾,一定去看你,好不好?」
雖然得到了他的允諾,她還是不開心。她只想跟在他身邊,就算天涯海角飄零,她也願意。
她直望著他,「駱大哥,能再問你一事嗎?」
「什麼事?」
「在你心中,你把我當做什麼?」
「妹妹。」駱嘯天不假思索地答。
「就妹妹?」她微怒道。她不想當他妹妹!她希望……希望……更親近他。
駱嘯天也不知她為何生氣,只道:「你孩子氣那麼重,我當你是妹妹有何不對?」
「我都十八歲了,才沒有孩子氣!」她不依地嘟著嘴。
「是嗎?可你明明看起來就像十四、五歲的小丫頭。」他說的可是事實。她個頭嬌小,身子又瘦弱,怎麼看就像是小丫頭。
水羽凡又氣又惱,「你抱也抱過,也看過我的身子,若我要你負責呢?」
駱嘯天並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開玩笑道:「可以!不過等我娶了妻子再說。」
水羽凡聽了滿腦子迷糊,「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很簡單,我駱嘯天娶妻當然是娶喜歡的女子。我又不愛你,你當我的妾,這也算是負責。」他故意逗她。
什麼跟什麼嘛!虧她把他當大英雄,他竟然說出這種傷人的話!
水羽凡氣惱地握緊粉拳捶他,因動作過於激烈,扯痛了傷口,她忍不住痛呼出聲,小手撫上傷口。
「小心點。你傷才剛好。」說她孩子氣一點也不假。他不過是逗著她玩,她就氣得七竅生煙。
水羽凡氣嘟嘟的別過頭,一句話也不說。
駱嘯天失笑搖頭。「別耍脾氣了。說正格的,我別說是娶妾了,能不能娶妻還是未知數呢。」
「為什麼?」水羽凡不解地轉頭望他。
駱嘯天歎了口氣,「其實我在江湖上行走,不光是為了濟弱扶傾,還要找我從未謀面的未婚妻。」
未婚妻。他有婚約了?!
水羽凡心倏地一沉,失落難當。
駱嘯天看了她一眼,又道:「我從沒見過她。她在我十歲那年,全家遭逢滅門,是死是活還無法得知。」
「你的意思是說,不知道她還在不在這世上?」
「應該在。聽說她被府裡忠僕救了出去,只不過下落不明……」
「都這麼多年了,一定要找到她嗎?」
駱嘯天點頭。「我爹臨終前,我答應過他老人家,不管段家小姐是死是活,我一定會查個清楚,對她有個交代。再說段家會遭逢巨變,我駱家也脫不了干係——當年我爹得罪了危害武林的魔頭,要不是段家老爺適時救了一把,我爹豈能躲過!也正因為如此,魔頭誓滅段家……他們是無端受災。」語氣雖是輕描淡寫,仍掩飾不了他心中的愧疚。
「可都過了這麼多年,段家小姐說不定已經嫁人了……駱大哥,你打算一輩子不娶嗎?」
「我答應過我爹,除非段家小姐已故,或者是嫁做人婦,否則我絕不娶妻。」這也是他年過二十五,還是孤家寡人的原因之一。
水羽凡心想,平常女子十六、七歲已為人婦,段家小姐年紀應不比她小,所以應該已經嫁人了……想到這兒,她不由得一笑,投入駱嘯天懷中。
她突來的撒嬌令駱嘯天煞覺奇怪,卻也沒推開她。不可否認,他喜歡她偎在懷中撒嬌的感覺……他唇畔揚起淡淡的笑意,像是哄孩子般輕輕拍著她後背。
本就有些疲憊的水羽凡,在駱嘯天的安撫下,不一會兒便夢周公去了。
駱嘯天低下頭望著她的睡顏,嘴角不自覺往上揚。
連他自己都沒發覺,他對她的關懷超乎了自己所想……
「駱大哥,我好累,想休息。」水羽凡喊道。
「你又想休息?」駱嘯天側頭望她。這幾日,她走一小段路便喊累,讓他不禁懷疑她的意圖。
水羽凡若有意似無意地撫上受傷的肩頭。「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覺得累嘛。」
駱嘯天眉微皺,「我看進城後雇輛馬車好了。你傷勢未完全復元,不宜趕路。」
水羽凡點點頭,沒多說什麼。
其實她並不怎麼累,會嚷嚷要休息,只不過是要拖延回臨汾的時間,想多和駱嘯天相處些時候。
駱嘯天尋到一處濃密樹蔭,拉著水羽凡躲至清爽處,兩人盤腿而坐。
水羽凡休息了會兒,突地指著前方嚷嚷道:「駱大哥,那條小溪裡應該有魚吧?我們去瞧瞧好不好?」不待駱嘯天回答,她便興致勃勃的奔至溪旁。
駱嘯天見她如此開心,也跟著走過去。
水羽凡望著清澈的溪水,拉著駱嘯天衣袖笑嘻嘻地道:「駱大哥,我們下去捉魚好嗎?」
見她帶著期盼的笑顏,他不忍拒絕,找來一根樹枝,前頭削尖,脫了鞋捲起褲管便下水去。
水羽凡也脫鞋撩裙,下水走到駱嘯天面前。
「駱大哥,讓我也玩玩嘛!」她欲從駱嘯天手上接過樹枝。
「不行,你的傷還沒完全康復。」他舉高手臂,轉過身去,銳利眼眸望向溪水,尋找自動送死的魚兒。
水羽凡微嘟嘴。他分明是欺她矮小,構不著他手上的樹枝!
不過沒關係,她非要和他一同捉魚不可!
於是她展開雙臂,從背後抱住他的熊腰,小臉從他的寬背後探出,視線和他落在同一個方向。
「駱大哥,魚在那!」她揚起蓮指呼叫。
駱嘯天照她所指望去,一尾胖魚兒正往他們這方向游來。他利落精準地往前一刺,穿透魚身。「厲害!」水羽凡孩子氣地拍手叫好。
駱嘯天沒應聲,拿起魚兒往後一拋,一直線落在草地上,接著又照著水羽凡所指,繼續捉魚。
兩人合作無間,直捉了五、六尾肥美魚兒,才肯罷休。
上了岸,兩人就地生火烤魚,填飽肚皮。
經過這一番耽擱,金鳥已漸漸西沉,天空染上薄薄暈黃。
駱嘯天歎了口氣。「又是一天過去,也沒趕多少路……」
看著駱嘯天愧疚的樣子,水羽凡心有不忍。可她好想多留在他身旁,才會藉故拖延回臨汾。
「回臨汾是遲早的事,你又何必計較這麼一點點時間呢?莫非你討厭我,希望我早早消失在你面前?」她是故意這麼說的。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發覺駱嘯天挺疼她的。
「沒有的事。」駱嘯天連忙否認。
水羽凡露齒一笑,眸中閃著調皮。
駱嘯天見她淘氣笑顏,才知道自己被她戲弄了。他並沒有生氣,只是淡淡一笑。
他外表傲氣,可骨子裡精明得很,大大小小的事皆逃不過他銳利的雙眸,更別說他總把心守得滴水不進。可不知怎麼的,面對水羽凡,他總會不由自主地卸下心防……或許是因為她的笑容可愛,也或許是因為她像小女孩般天真單純……
水羽凡偎近他身旁,抬頭望著滿天星斗,「駱大哥,你看那些星星好美,好漂亮呀!」
駱嘯天應了聲,也抬起頭來。
「駱大哥,同樣是星星,可為什麼伏牛山的星星看起來較美較耀眼呢?」水羽凡微蹙起眉。
「星星是一樣的,變的是你的心。你在伏牛山過慣了自由的日子,到了其他地方總覺得受約束,這時候不管多美好的事物在你眼中,總會有那麼一丁點缺憾。」他分析她的心情。
回臨汾的這一路上,她嘰嘰喳喳的在他耳旁說了許多,他對她的背景已有七、八分瞭解。
他能體會她的心情。就像他,在江湖上行走雖是如浮萍般飄蕩,可也逍遙自在。若現在要他回府打理家業,他一時間恐怕也無法適應。
聽駱嘯天這麼說,水羽凡微低下頭,神情有些無奈。
駱嘯天見她這副模樣,心有不忍,展臂將她擁入懷中,輕聲道:「羽凡,我能體諒你的心情,可你也要考慮水伯父及水伯母的心情。他們需要你的陪伴,水府是你真正的家,你要去適應它。」雖是勸言,但他的心莫名地壓上重石,重得他幾乎快喘不過氣來……
水羽凡抬起頭來望著他,「駱大哥,不知以後我們還有沒有機會一起看星星?」
「我有機會會回來看你的。答應我,不要傷心——」
「我困了。」水羽凡打斷他的話,閉上眼,頭顱擱在他肩上,半是真困,半是不想回答。
她不想答應他任何事,因為那代表著他們會分離……而她最不想的就是和他分離!
望著她甜美的睡顏,他輕輕扶著她,讓她的頭躺在他腿上,好舒服的睡上一覺。
他拂去落在她頰邊的青絲,不捨之心油然而生。
別離後,他會想念她的。想念她的笑,想念她的活潑,想念她的天真爛漫
她是他這二十五年來,惟一覺得放不下的女子。或許是看慣了江湖血腥,她的天真、單純讓他捨不得離開。
他輕歎口氣,仰望天空,星星依舊閃亮高掛,而他的心情卻不再歡愉,離別的不捨難過充滿在他心臆,久久不散……
水羽凡再怎麼拖延,最後還是回到了家中。
駱嘯天雖比預定日期遲了十多天才將水羽凡護送到水府,可總算不負鍾子民所托。他向水府主人水雲志夫婦客套幾句後,便告辭回府。
水羽凡親自送駱嘯天到大門外,依依不捨。「駱大哥,你何必急著走?不能再多留一會兒嗎?」他雖也不捨和她分離,但他畢竟年紀稍長,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朝她咧嘴一笑,「乖,聽駱大哥的話,進去吧。我還要去拜訪一位故人。」
若她再纏著他,那她就太任性了。她只好點頭。「那我以後可以去找你嗎?」
「當然可以。」
「那你的府第在哪兒呢?」
駱嘯天細心告知她方向後,才淡笑的與她告別。
水羽凡望著他高大的背影漸漸消失,心中的失落感愈來愈重,難過也愈來愈深。
進了家門,入了廳堂,她勉強打起精神喚道:「爹,娘。」
水雲志慍怒地瞪著女兒。「你也知道我們是你爹娘?!一年到頭搞離家出走的把戲,你是想氣死我嗎?」剛才駱嘯天在,他不好發火;客人一走,他便把這些日子的擔憂、氣憤全發洩出來。
要是以前,水羽凡定會開口反駁,說她想師父,說她喜歡在伏牛山的日子,不喜歡關在鳥籠裡。可此刻,她發覺以前她要的那些都變得微不足道……現在的她,只想待在駱嘯天身邊。
鍾湘玉扯扯丈夫的衣袖。「好了,你沒見到女兒不再頂撞你了嗎?她自己也知道錯了。」
妻子這麼一說,水雲志才收起怒氣。掃看一眼微低著頭、似已在反省的女兒,他心就軟了。女兒出生後,因為體弱氣虛,差點養不活,在襁褓中時就送至伏牛山讓師父調養,到了十五歲時,師父才讓她回水府,是以女兒對他們較無感情,反倒是和師父較為親密。所以她過不慣在水府的日子也怪不得她。
他揮揮手,無奈道:「回房休息去吧。趕這麼多天路,你也累了。」
「謝謝爹。」水羽凡轉身,失魂落魄的走到出口個兒房裡,呆呆的坐著。
她的心好痛……之前離開師父時,她的心是難過、不捨。可離開駱大哥,就好像有人拿把刀捅她的心,疼得她快哭出來了。
她好想好想駱大哥……她不要離開他!
水羽凡跳起來,偷偷摸摸地溜出府,照著駱嘯天所說的方向找上駱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