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故人。」岳思源回過神,怔怔答了一句,悵然若失。「她……孩子滿月了,邀請師父去喝滿月酒。」
「滿月酒!」小丫頭高喊一聲,手舞足蹈,「太好了,有大餐可吃嘍!」
「看看你高興成什麼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師父虐待你,讓你三餐不繼,沒能吃一頓好的。」
「唔,跟著師父雖是吃得不錯,可都是吃些素菜,一點油水也沒,我正在長身子,沒吃些營養的,怎麼能長得好,村頭的王小胖每次都笑我是干扁牛蒡。」
小丫頭伶牙俐齒,岳思源聽她這麼說,仔細地打量她一番,比起一般十歲的小娃兒,她確實顯得瘦小些。真是怪了,明明跟了他好些日子,三餐不曾短少,怎麼就養不壯?
「是師父疏忽了你,那芥子這回可要跟師父一起去?」
好好的孩子交到他手上卻養成這副德行,根本和當初她還是小乞兒時完全沒兩樣,說心裡沒愧疚是大大的謊話。
「當然要!」芥子露出可愛的笑容,燦爛得像是一朵小花。
他寵溺地摸摸她的頭,催促道︰「那還等什麼,今晚收拾好東西,明早師父跟鄰里說一聲,咱們就動身出發。」
芥子高興地哼著歌,回房準備行囊去了,可岳思源仍獨自坐在廳中,不知在想什麼。
被人喚作師父的他其實還年輕,不過三十罷了,幾年前他順應朝廷號召,前往洪水退去後,爆發瘟疫的殷州義診,當時他受一個病重女乞丐托付,收留了芥子。
義診結束後,想到師妹如今已嫁了人,回京後只是徒增感傷,他索性不回去了,寫信回去說一聲,打算找時間回京去把老母親也接來。
哪知後來會被師父寫信來臭罵一頓,說他不在母親身旁盡孝,自個跑得老遠就算了,別再連累母親受一番舟車勞頓。
不過為人師父,佟義方也不是不知道徒兒在想什麼,要他趁年輕到處走走,增廣見聞,又說會幫忙照應著母親,只要他記得回家,有去有回就行。
時光匆匆,岳思源已是隔了好幾年都沒回去,不能說全是因為逃避心理,殷州這地方好的大夫寥寥可數,他這小醫館每天人滿為患,想走也不是這麼容易。
剛從回憶回過神來,猛地瞥見那暗藍色的門簾一動,探進來一顆小頭顱。
「師父,我的包袱都收拾好了,就要去睡,師父還不歇息嗎?」
岳思源朝她一招手,「你去睡吧,師父再坐一會。」
「師父,夜深了,你也別太晚才歇息,明日咱們要上京,耽誤了可不好。」小丫頭微微皺眉,小大人似的拐著彎子趕他回房。
「好好好,師父現在就回房歇息總行了吧。」他起身,無奈地搖頭笑了笑,這情形恰恰與他同佟欣月小時候的情景相反,從前是他這愛操心的事事嘮叨,怎麼現在換他也多了個管家婆來管他了?
「王府的宴會果然格外不一樣,豪華豐盛多了,翠玉豆糕、豌豆黃、栗子糕、芝麻卷、棗泥糕、金絲酥脆如意卷……太好吃了!」
乘著來時的馬車,準備返回殷州,芥子還忘不了前幾日王府滿月酒宴上的美食,此刻念著一道道菜名,嘴巴還嘖嘖幾聲,顯然意猶未盡。
岳思源好笑道︰「你不是抱怨跟著我沒辦法吃肉,期待得很嗎,怎麼聽你念的儘是些甜品,只吃甜的怎麼長身子?」
「這、這……」芥子吶吶地「這」了幾聲,這不能怪她啊,還不都是師父平時不給她買糖吃,才害她一看到甜食,眼裡就再看不到其他了。
她想不出該怎麼答話,索性轉移話題……屁股挪到岳思源身邊問道︰「那師父覺得哪一道菜特別好吃?」
見她兩顆圓滾滾的眼睛閃著期待的光芒,其中還有些許心虛,岳思源哪裡不知她打的主意,輕笑一聲,想了想答道︰「那道紅燒蘑菇豆腐不錯,味道挺香。」
「喔,那道我也喜歡,師父放心,芥子我回去後向隔壁大娘問了做法,做給師父吃。」
這鬼靈精想討好他,也不知是太天真還是太自信,那滿月酒宴上的菜色都是出自蓮香樓大廚之手,看起來簡單的菜式,做法卻繁複,哪是這麼容易就會做的?
不過他也沒壞心地撥她冷水,只衝著小丫頭頭拋出自己看著辦的眼神,接著掀起車簾……路看著窗外的街景。
三年了,京城裡的景色變了許多,明明當年他用了六年時間,都無法改變一個人的心,卻足以使這週遭的景色變得與他記憶裡的模樣大相逕庭。
在滿月酒席上,佟欣月抱著孩子前來和他打招呼,她比從前更漂亮了,喬灝將她照顧得很好,早年那受子蠱毒性折磨而凹陷的雙頰都豐潤起來,白晢的肌膚不是慘白,而是煥發出健康的粉紅,眉眼間的神韻也脫去稚氣,添上成熟的嫵媚。
他有些懊惱,都過了這些年,聽她媚眼含笑地喊自己一聲「思源哥哥」,他的心還是不爭氣地熱了起來。
這些年來,儘管她成了別人的妻、生了孩子,他還是暗中關心她的消息,儘管離開京城,來到那千里之外的窮鄉僻壤,他還是沒辦法忘記他的月兒妹妹。
當年為瞭解她身上的毒,他不辭辛勞危險,南北奔波的為她尋藥草,後來得知她中毒,苦求孩子不得,他甚至向神佛許下願望,要茹素十年做功德,換得她能得償宿願。
他從不認為自己是犧牲了什麼成就她的幸福,他沒有那麼偉大,相反的,他只是一個苦於無法做到拿得起放得下的平凡人罷了。
這些都是他甘願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他的執著,放下與不放下,選擇權一直握在他自己的手裡。
「你過得很幸福,看來我該放下了……」他悄悄想著,忽然感覺左側臂膀一沈,轉頭就見芥子不知何時打起磕睡,靠著他睡著了。
當初收留芥子雖是出自醫者人心,也是在她身上看見了自己與母親當年落魄時的情景,還有,他想起佟欣月與佟義方收留他們母子倆時的情形。
幾年的時間過去,當初是個小不點的芥子,依舊是個小不點,卻是人如其名,任勞任怨,機靈乖巧的她跟在他身邊,替他打理許多瑣事,讓他能全神投入行醫,倒是他這個師父當得不稱職,舉幾照料孩子和女孩子的心思都是一知半解,常常弄得芥子好氣又好笑地飽怨。
不過,聽她喊自己師父向他撒嬌時,竟令他也有種為人父的滿足與快樂。
想起芥子燦爛的笑容,他那鬱悶的眉頭鬆開,雙唇也抿出淺淺笑意,感受到那一股沉沉的溫暖,他那空蕩蕩的心裡有一處小角落被悄悄填滿了。
罷了,月兒如今有人陪,他也並非寂寞,現在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習慣淡忘她的生活,和習慣另一個人陪伴的日子。
他們都會過得很好的,他堅信。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