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你說得好深奧哦!我聽不懂。」十三歲的美麗蝴蝶,張著她水汪汪的靈眸望著乙道人。「為什麼我會摔死呢?」
乙道人撫摸她的發頂,歎道:「因為你前世竊取了玉菩薩胸前鑲嵌的三塊寶玉之一——隱,所以今生必須找回隱,奉歸原位。」
「我上輩子是小偷?」小小的蝴蝶顯得有些吃驚。
她的師父乙道人,是位靈修功力極深的賢者,當初她和妹妹經歷了雙親亡故、顛沛流離的困境,是師父從街頭帶回她們姐妹倆,收留她們、撫養她們!甚至教她武功和習書寫字。
她和妹妹都很敬愛師父,雖然師父只肯收她當徒兒,但是仍視她和妹妹為己出,更不反對妹妹喊他義父,所以,他是她的師父,也是她的父親!
「是什麼身份就別管了,最主要的是你今生的責任。」他收養她可說是天意,只要他能幫她指引一條明路,他便可以功德圓滿,而她也能擁有自己的人生,不再受宿命掌控。
「什麼責任?」
「尋回隱!」
蝴蝶晃了晃小腦袋瓜,仍然不明白。「我……到哪兒找?」
「別擔心,天盤會有所指示,只要你肯負起責任就行了!」他也不忍心將這麼龐大的命運壓在她肩上,無奈萬般皆因果。
「嗯。」她一向聽話,師父說什麼,她便依示去做。
師父教她、養她!是她和妹妹的救命恩人,也是再生父母,所以她非常乖巧且順從。
「回去吧!免得惜秋丫頭午覺醒來找不到你,又大哭大鬧。」他和藹地笑著。
「好。」她點頭,揚起一抹燦笑。「師父有空要多來看看惜秋,她很想你呢!」
雖然視為己出,但是師父只收她為徒、也只答應讓她進黑谷,或許惜秋心裡不平,難免誤會師父較偏愛她,但是師父對惜秋的關愛滿溢,倒讓惜秋又無話可說,也許是借秋原本就天真開朗吧!不愉快的事總可以化為雲淡風輕。
「我會。」乙道人承諾著。
「那我先走了,幫我跟鴛鴦問好。」她笑。
鴛鴦小她好幾歲,也是師父的徒兒,長得很漂亮,非常討人喜歡。
師父說他收納了三個女徒兒,一個叫鳳凰,一個叫鴛鴦,最後一個是她——蝴蝶。鴛鴦她見過,知道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天真爛漫;而鳳凰長得是圓是扁?她就不曉得了。
「記住,今日告訴你的這些事,千萬不可以告訴別人。」乙道人語重心長地叮嚀著。
蝴蝶偏思一會兒,不問為什麼,反而問道:「也不能告訴惜秋麼?」
惜秋是她的胞妹,也是她最親的人,她從來沒想過會有秘密是不能告訴惜秋的。
「你想想看,如果惜秋丫頭知道你命中帶劫,也許有性命危險,她是你妹妹呀!一定會為你傷心難過得食不下嚥。」他又輕撫她的發頂,鄭重說道:「你捨得讓惜秋丫頭擔心麼?」
她搖搖頭。「捨不得。」
「所以你必須隱瞞,為了保護你愛的人。」
「師父知道這件事,也會為我擔心麼?」她也愛師父,既然惜秋會為她傷心,師父也會替她難過吧!「你別擔心,我會照你說的去做,只要找回隱,我就不會死,對吧?」
「嗯,乖孩子。」
十三歲的蝴蝶,翩翩采姿,惹人憐愛,孰料卻命運乖舛呢?
辭別師父,蝴蝶踽踽走出漫長曲折的黑谷,接觸明亮的陽光由葉縫間篩落而下,享受最難能可貴的自由自在和無憂無慮。
走過高長的草叢,她尋出一條小徑,那是她每次來往黑谷和回家的路。
溫暖南風陣陣吹來,天空飄著幾朵薄雲,她像蝶兒飛舞在紅花綠草間,踏著輕快的步伐,幾乎想要施展輕功翱翔天際,當然,她的火候還不到,師父也囑咐過她不可輕露手腳,免得招惹仇家。
江湖險惡她不是不知道,畢竟她和惜秋也曾窮困潦倒當過乞兒,人間的冷暖,心頭自知。
「唔——」
「別怪我們心狠手辣!是你自己命運不濟!」
「幹嘛和他廢話那麼多!直接宰了他!」
蝴蝶探頭一瞥,看到石徑隱密的一端有兩個魁梧的黑衣男人,一身勁裝,窄袖束腿,像是狩獵時所穿的衣服,他們一人一隻大掌,分別左右鉗制少年的雙手,那名少年渾身浴血,淒楚狼狽,原本柔和的南風吹來,卻拂得她滿心頭涼意!
她知道石徑一端是紛擾紅塵,如果她此時此刻還記得師父的告誡,她應該趕緊轉身離去,視而不見!
可是正當她屏息悄悄往後退一步之際,其中一名黑衣男子突然抬首!發狠的眸光緊緊揪住她欲逃的身影,大喝一聲。「站住!」
隨著吼聲落地,黑衣男子如捷豹似地飛撲而來,張出可怕的利爪,企圖撕裂她這個目擊者!
蝴蝶止住步伐,一雙眼直勾勾地看著迎面撲來的惡狼!她能再逃麼?
像是感受到一股特別的凝視,她從疾奔而來的黑衣男子身上移開視線,透過龐然掩蔽的隙縫,她看見渾身浴血的少年正凝望著她這個方向。
是在看她麼?
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好快,電光石火間,綿白的芙蓉手一伸,激狂的掌氣轟然擊向威脅而來的黑衣男子!登時,哀號聲起!
「啊——」
如豺狼虎豹的黑衣男子尚來不及觸及她的衣袂,便倒臥泥地不起了!
另一名壯漢見情形如此,心頭不禁一凜!怔愣著該不該換他逃命?
少年擔憂的神色漸緩,取而代之的是絲絲訝異,和一抹溫溫的笑容。
含血的淺笑是衝著她綻開的,不見猙獰,僅感覺到淡淡的詩意。
他有倔強的唇角,似乎不常牽動,對她揚笑,彷彿是他特有的報恩方式。
他朝另一端的她展開情誼的手,輕輕垂落在碎石泥濘鋪成的地氈,看似平凡,卻像能握住她肉做的心一般,收握張放之間,同時掌控她的心跳……
壓迫感如影隨形,她不由自主地移動步伐走向他,像要親自將自己的心交給他一般。
「你別、別過來!」壯漢失色驚喊,沒用的四肢百骸共鳴懼意,顫抖抖地看她愈來愈逼近!想逃開還覺得腿軟!
真是可笑!他虎背熊腰、魁梧強壯一個男人,竟然對一名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女心生膽怯?!
她徐步走來,散落奇異的花香味,似荷香、是蓮香、似蘭香、是桂香……萬花香氣更如天時地利齊花爭放,而她——是只忙碌又悠然的蝶兒,穿梭在花叢綠草間,攝取難得的幽香,採集甜涼的蜜,獨染薄翼,翩翩飛舞,細紛飄散。
「別再過來!要不然我立刻殺了他!」壯漢將刀刃橫在少年的細頸,作勢要砍下!
蝴蝶揚手一揮,袖間逸散出細緻的粉末,乘風四飛,壯漢一嗅,喉頭忽然縮緊!頓時失去呼吸——
她用香軟的掌心覆住少年的口鼻,同時沾染他滿臉的紅血。
「你不可以聞,否則,會沒命的。」她笑著,綢袖如她的薄翼輕拂他的臉龐,說不出的感覺在他心底蕩漾。
她救了他,他獲救了。相同的念頭佔滿他的思緒,眼皮漸漸如鉛沉重般地睜不開來。
但是他知道——他終於獲救了……
火光照天,驚叫劃破黑夜,絲竹戛然而止。喧動的熱浪由四面八方湧來!人們的鼓噪聲沸沸揚揚,由遠至近,逐漸逼來!
為什麼一場歡愉的慶宴會變得亂七八糟?猶如兵荒馬亂的戰役!笙歌入夜,應是酒酣耳熱的醉客,為何神色倉皇、無助窮逃在偏詭的迴廊上呢?
亂了!全亂了!
他詫然立於一具具倒臥血泊的屍海中,放眼望去,目光迅速搜索回來,一顆人頭兩隻眼,數不盡的人頭數不盡的幾雙眼,瞪得又白又大,臨終前的驚嚇讓這無數雙眼死不瞑目!似乎全都哀怨地瞪著他——
你怎麼沒死?
為何只有你獨活?
不公平……不甘心……
你是我們家族的一份子,應該和大家同生共死!
不公平……不甘心……
為什麼你沒死?!為什麼——
冷冷倒抽一口氣,他抓回飄散的意識,狼狽逃離恍如人間煉獄的宅院,直往遠處飛奔,不能回頭、不敢回首!那將是再也回不去的一夜……
他死命地逃難,在淒涼的樹林裡隱身,他以為自己已經遠離了地獄,殊不知黃泉旁的渡口正開在他前方!凶神惡煞如風颯然而至!他繼續逃亡,翻滾土坡間,只想尋出一條生路!
日昇月落,他衝破黑夜、奔進天明!追兵仍然緊纏在後,他的神魂像步上西天一般,似乎已經沒有餘留在他的軀體裡。
不再憑靠意識的逃亡,變得無常!
最後,他體力不支倒地,強大的力量制伏他,令他動彈不得!究竟逃了多久?他已經不記得了,身體上的痛楚漸漸淡去,只能依稀感覺最殘忍的傷害仍然持續上演……
有人在他耳際怒嘯!可是他已經不再是自己,無法控制散亂的思緒。
好累……上天為何讓他親眼目睹這場殘酷的殺戮?是考驗麼?
他的爹娘、他的手足、幾十名壯了女婢全都是因為上天要試煉他,所以命落黃泉麼?
「他掉眼淚了!」
是誰?竟然擁有這麼悅耳的聲音。
好熟悉的香氣,淡淡地並不刺激……
感覺有只香軟的手覆上他的額,隨後又替他拭去冷汗。
淡化的痛楚再度清晰,模糊的感覺又通通跳回心底,他明顯地喘出一口問氣,似乎僥倖逃過六道輪迴又恢復成人的樣子。
「你醒了沒?」
有人粗魯地搖晃他的身子,卻被那道好聽的聲音阻止。「他身負重傷,你別這樣推他。」
「可是他明明醒了!」
「他哪裡醒了?」
「他……」
他想知道是誰在說話,用這種好聽的聲音,所以他慢慢睜開眼,感受眼眶溫熱的濡濕,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哭了?!
「你看!他真的醒了吧——」語氣中難掩一絲驕傲與得意。
他閉了閉眼,透過一層霧氣看見了兩名少女,有一個是他覺得異常熟悉的,她身上帶著清淡的花香,但是她不是花仙,而是只蝶兒……她是只蝶兒……他知道。
「你還好吧?」溫柔的蝶兒擁有最悅耳的嗓音,果然美麗。
他怔怔地望著她,眼中沒有任何多餘的容納,久久,他不自覺地脫口而出。「蝶兒……」
「疑?姐!他認識你耶!原來你們是朋友啊?」靈慧的少女詫口問道,密而彎翹的長睫上下巴眨巴眨著,一臉疑竇。「可是我不認識他。」
兩名少女互視一眼,滿腹疑問地看向他,只等他解釋。
他又怎麼解釋得出來呢?他心裡比她們充塞更多驚愕!
她真的是蝶兒?難道會是蝴蝶仙子?!
天哪!他死了麼?要不然怎麼會遇兒仙子呢?
「你不會說話麼?真可惜!長這麼好看,卻是個啞巴!」靈慧的少女伏在床邊與他平視,口無遮攔地說:「我叫惜秋,你呢?」
開朗大方的態度,輕易地在沈默腦中烙下深刻的印象。
但是說他是啞巴,也太瞧不起人了吧!他想反駁她,蝴蝶仙子卻端來一杯茶從中介入。
「先喝水滋潤喉嚨,有話等會兒再說。」他看起來很乾渴的樣子。
「呃……」他不禁怔愣,因為蝴蝶仙子的體貼而感到受寵若驚。
惜秋讓開,她扶他坐起身,小心翼翼不扯動他的傷口,然後餵他喝下那杯水。
解去幹渴後,他才發現自己竟是如此渴切這一杯水——真不愧是蝴蝶仙子!瞭解他需要什麼。
「謝、謝謝……」
「哇!你會說話嘛!」惜秋又挨回床邊,興意正濃。「你是誰?怎麼認識我姐?可是我姐說她不認識你!」
「我也不認識她。」他溫和的語調不讓人討厭,剛毅的臉龐反教人著迷。
惜秋很快地就對他產生好感。「可是你剛才明明喊出她的名字。」
蝶兒……
「她叫蝶兒?」
「嗯,我姐叫蝴蝶,叫蝶兒也可以啦!唉!你看你看!明明認識我姐嘛!說!你怎麼認識她、但是她卻不認識你?」原來她就叫蝴蝶——給人感覺像只蝶兒,竟是真的名喚蝴蝶?!
「我真的不認識她,剛才我是因為昏迷時夢見成千上萬的蝴蝶,所以才——」
蝴蝶在一旁聽著,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笑起來也很美,足以令他怔怔望著。
「成千上萬?那很可怕耶!」惜秋也擰起雙眉,怪叫道。
一想到有成千上萬的蝴蝶,密密麻麻互相飛壓,她就覺得恐怖!也算是奇景吧!難怪是他在做夢!不過做這什麼夢嘛!挺嚇人的。
「我……」看見蝴蝶開心地笑著,他心中糾結的愁緒彷彿都被笑開了。
忘了身負的傷、肩扛的仇,有那麼一陣子,他只想守著她的笑容到老。
她的笑容,也像在飛舞!
忽然間,她隱去了笑容,正色問道:「你到底發生什麼事?那兩個人為何要置你於死地?」
他渾身一震!腦門突然閃過斷斷續續的記憶,內心舒服的感覺一掃而空,填進數不盡的恐懼!他辛苦地提上一口氣,眼看就快喘不過來了!
「別怕。」蝴蝶不加思索地握住他縮成拳頭的手,安撫道:「你已經脫離困境,現在人在這裡,沒有誰可以威脅你的性命了。」
他深深吐納幾口氣,等待翻騰的情緒已冷靜,才重提勇氣溫習那場駭人的殺戮!
「我住在……俠劍山莊,幾日前因為友莊結盟,所以莊內鋪張三天三夜的歡宴,孰料昔日仇家趁虛而入!一舉滅殺莊內上上下下幾十餘口!我爹娘和兄長們無不盡力抗敵,卻都……」
說到激動處,他一時語塞,接不下話。
善解人意的蝴蝶,聰穎慧黠的惜秋,不用再聽下文也明白了結果。
「那……你現在不就是滅門血案的遺孤了?」蝴蝶萬分同情他的遭遇。
「姐!沒有人這樣問的啦!」惜秋替蝴蝶改口問道:「你家破人亡了吧?」
唉——這豈不是更殘酷麼?她還自以為問得很婉轉呢:
「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說算是,到底是還不是呀?」惜秋連珠炮般的問法,確實有咄咄逼人之勢。「是?不是?」蝴蝶正想阻止借秋對他過於熱情的關心,乙道人恰巧出現,開口道:「你這樣問他,簡直是在剝開他的傷口。」
「義父?!」惜秋的注意力全被乙道人拉了過去,興高采烈地奔進乙道人的懷裡。
她的步伐一跛一跛地,沈默不禁微微詫異著,怎麼……惜秋是個跛子?!
「您來看我麼?」惜秋笑嘻嘻地。幼年失怕的關係,她將乙道人當成親爹敬愛,雖然義父不准她進黑谷找他,不過她仍是非常敬愛義父!
「我有事要和蝴蝶說。」乙道人和藹地揉揉惜秋的發頂,但是說出口的話卻像一盆冷水。
「哦。」惜秋的眼底閃過一抹失望,不讓任何人發現地迅速露出開朗的微笑道:「姐救回一個人!他好可憐,已經家破人亡!幸好姐救了他!」
「是麼?」乙道人方才早已在門外駐聽許久,多少也聽出一些端倪。
他抬眼望向少年,心中有股騷動傳過,隱約能確定這名少年和天盤上頭的指示息息相關!
「蝴蝶,我不是交代你千萬不可染塵麼?」責買她並非是他本意。
「可是他對我笑,還朝我伸手,壞人將刀子押在他的頸首,我怕他會死掉!所以——」她就是想救他嘛!不知不覺便出手了!
乙道人閒言,薄怒褪去,他相信一切都是天意,這名少年正是來助蝴蝶渡劫之人!
驚見天盤呈現異象,他屈指算出蝴蝶徒兒大難臨頭,卻又可逢凶化吉,之中,必有福星照命!他就是特地前來告誡蝴蝶徒兒當心,沒想到冥冥定數,竟讓她救回渡劫福星。
這是好事啊!乙道人不禁寬懷不少。
斥責蝴蝶徒兒,只是裝模作樣罷了!畢竟天機不可洩露,他能做的僅是指點一二。
「還有,我想教他武功。」蝴蝶的念頭令人愕然!「師父教我的武功,我要全部傳授給他,以後再遇上壞人,就有能力自保了。」
沈默怔望著她,有說不出的感動,乙道人只是笑了笑,並沒有反對,因為他也打算傳授此名少年更精湛的武學!
「你……要教我練功?」他是俠劍山莊的少莊主,從小便打好基礎,有不淺的武功底子。若不是敵人趁機出手,俠劍山莊不可能這樣輕易敗落!
「不好麼?」蝴蝶眨著美眸笑望他。「以後,我就是你的師父,只要你肯認真學習,終有一日定能報血海深仇。」
他的心顫動起來!復仇的決心逐漸穩固——
是!他要報仇!他當然要報仇!這是不共戴天之仇啊!
從今以後,只要誰對不起他,他就要誰死!他不要再回到那一夜當像只可憐蟲的自己!絕對不要——
「你叫什麼名字?」
他抬起憔悴的眼,定定望著她,道:「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