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揚原該全神貫注剪接拍攝帶的神思,徹徹底底且完完全全地被身旁沈芝柔的怪異舉止打擾。
玉米濃湯還不夠甜嗎?他側眸覷著沈芝柔撕開細砂糖的包裝,仔仔細細地撒入麥當勞的玉米濃湯裡。
「靳揚,我不太明白,為什麼這個鏡頭是接在那個鏡頭之後?你怎麼知道導演要用這個鏡頭,而不是另一個?」既然方才靳揚說「大哥」兩字免了,沈芝柔就真的索性免了。
靳揚望著沈芝柔緩緩啟唇飲下那杯濃稠杯湯,瞬間感到喉嚨發癢,渾身不舒服,於是只好匆匆別開目光,手指了指電視螢幕。
「因為演員進來的方向,他剛才從左邊出鏡,下個鏡頭一定由右邊入鏡,這是大原則。」
「啊!我懂了,原來是這樣。」沈芝柔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神情,騰出手努力做筆記,唇邊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因為玉米濃湯甜還是怎樣,笑得好愉快又好滿足。
神經病!這有什麼好高興的?靳揚偏眸睞了她一眼,一時之間忽然有種沈芝柔的笑容好明艷燦爛的念頭。
真是,他在想什麼啊?再怎麼可愛的女人他都有見過,為什麼突然心口一震?
頂多,他只有覺得沈芝柔很聰明,一教便會罷了,靳揚垂眸,繼續認真剪接拍攝帶。
忽地,一陣手機震動音響起,靳揚摸了摸口袋,才確定手機不是他的,沈芝柔便從椅子上站起,說:「靳揚,你繼續剪接不要緊,我拿個東西給人,馬上回來。」接著走到剪接室角落,蹲下,打開她的隨身行李箱,匆匆忙忙地跑出剪接室。
怪了,她不是一副很上進很肯學的樣子,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值得她跑出剪接室一趟?靳揚明明不想管沈芝柔,卻還是按捺不住好奇,調轉了椅子方向,一臉狐疑地望著沈芝柔已經消逝的背影。
不到兩分鐘,沈芝柔便回來了,靳揚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是劇組某個軋戲女演員的助理,她來找我拿一副耳環,那副耳環也連到女演員的別部戲,就在樓下的七號攝影棚拍。」明明靳揚沒問,沈芝柔卻還是交代了。
她就是覺得,靳揚淡淡飄來的那一眼,有疑問,也有對她學東西學到一半還跑出去的不以為然,逼得她不得不開口解釋。
「為什麼演員的耳環會在你這裡?」靳揚挑眉問。
「因為她們常常忘記帶,我試過叮嚀助理,最後也是成效不彰……有時候,劇組晾在片場大半天只為了等連戲服裝或道具,一次兩次三次,我實在受不了,索性把容易忘記的小配件都收來了。」
收配件?靳揚走到沈芝柔的行李箱旁,蹲下察看她行李箱內那些夾鏈袋裝著的,上面寫標明場次與人名的耳環項鏈領夾與手錶,心中感到又荒謬又無奈又好笑。
「你還真有勇氣。」靳揚拿起其中一袋仔細觀看,涼涼下結論。
「勇氣?為什麼?沒有演員會為了這種事生氣吧?」沈芝柔不解地問。沒有人怪她啊,頂多只有提醒她不要搞丟罷了。
「這對耳環,少說也要一、兩萬,還有這支表,你猜要多少錢?」靳揚瞧瞧這袋,又掂掂那袋。
「一、兩萬?」沈芝柔不可思議地瞪著那副單鑽耳環。
好吧好吧,她是看得出來耳環上那是鑽,但是路邊攤的水鑽也是鑽,她從沒想過那是真的鑽石,或許還是等級很高的那一種?
「不要跟我說手錶多少錢,拜託,謝謝。」沈芝柔將靳揚手上拿著的那一袋手錶丟進行李箱裡,一鼓作氣將拉鏈拉上。
她現在明白了,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她拉這個行李箱拉進拉出了好幾個月都不覺得重,而現在一旦知道了那些連戲道具的價值,竟連拉個拉鏈都感到壓力好大。
她丕變的態度令靳揚情不自禁地想笑,卻又忍不住出聲提醒。「小心地,別搞丟。」
「好,我不會弄丟的。」沈芝柔堅定地點了點頭,將剛剛明明還無關緊要放在剪接室角落裡的行李箱拖到腳邊來。
靳揚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好一會兒,忽然拋出一句——
「你得先學著不要相信別人。」
「什麼意思?」沈芝柔一頓。
「就是你字面上聽到的意思,可以跟任何人保持良好友善的關係,但是千萬不要相信任何人。」
「為什麼?」
靳揚將方纔從她行李箱裡摸出來的一包夾鏈袋放進她掌心。
「就連我也一樣。」她這麼單純,就像剛出社會時的他一樣笨,不知怎地竟令靳揚感到有些煩惱。「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很很糟糕了,你竟然還不懂得防我,萬一哪天遇到那種跟你稱兄道弟的,不就掏心掏肺還幫別人數錢?」
嚇!靳揚是什麼時候把這袋項鏈拿走的?沈芝柔嚇了好大一跳。
她怔怔地望著手中那袋應該也是價值不菲的項鏈,又怔怔地望著已經專注會螢幕錢的靳揚,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心頭徒生一股暖意。
原來靳揚人很好不只是她的推測,他是真的人很好,很好很好啊。
他教她看鏡頭,教她自保,現在甚至還教她提防別人……只是,他又摸黑他自己了,她不喜歡他老是拿他自己當負面教材,總覺得,他好像在自暴自棄……
「發什麼呆?這個鏡頭也寫錯了。」見沈芝柔遲遲沒反應,而目光似乎又太過柔軟,太過於灼熱,靳揚不知為何感到有些不自在指了指手上錯誤百出的場記表。
「這個不是鏡頭十,是鏡頭九,沈芝柔,你沒時間發呆了,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不學的話就滾回家睡覺,別留在這裡礙我的眼。」
學!怎麼不學?
「我學,我學。」沈芝柔燦燦地笑開,眸中儘是感動與暖意。
雖然,沈芝青要她不要招惹靳揚,但是,她想,她現在已經沒有那麼害怕靳揚了,而靳揚似乎也沒有那麼討厭她……既然如此,她向靳揚請教一些東西應該不要緊吧?
她側眸偷望靳揚的側顏,努力想力持鎮定,卻隱不去唇邊蕩漾的美麗笑意。
總覺得,她與靳揚的距離似乎近了一點,當場記的生活,有他的幫忙,似乎也越來越光明了。
為什麼有人可以嗜甜嗜得如此要命?
靳揚雙手盤胸地瞪著那位渾然未覺他的出現,仍猶自一邊印劇本一邊看劇本,甚至還一手拚命將巧克力塞進嘴裡的沈芝柔,心中第一百零一次如此發問。
上回他就已經親眼見識到她喝玉米濃湯還要加一包砂糖與奶精的怪異舉止,而她現在就連站在影印間裡印劇本也要吃巧克力,這是這麼回事?他連頭皮都發麻了。
「這給你。」靳揚走到沈芝柔身旁,擰著眉頭將手中的最後一集劇本遞給她。
方才沈芝柔來找他索印劇本時他還沒整理好,現下弄好了,也不知道他一時發什麼善心,居然親自拿到影印間來給她?早知道不要來的,他實在很討厭空氣中那股瀰漫著的甜味。
沈芝柔正將巧克力放入嘴裡的動作一頓,抬眸望向靳揚,接過他手裡的東西。
「謝謝。」
好甜,她一說話,甜味更甚了……靳揚很惡劣地試圖在她因微笑露出的九顆牙齒中找出蛀牙,卻挫敗地發現她的牙齒潔白漂亮得很。
沈芝柔低頭看看手中的零食,似乎覺得只有自己吃有些奇怪似地,舉到靳揚面前,問:「你要吃嗎?」
吃?吃什麼?他方才一瞬也不瞬盯著的是她的嘴。
「你是螞蟻嗎?」靳揚撇掉某些亂七八糟的心思,不答反問。
沈芝柔聞言一笑,她當然聽得出來靳揚在嘲諷她連印劇本也要吃甜食。
幾次相處下來,她對靳揚的說話方式早已習慣,他就像沈芝青說的,開口閉口沒一句好話,但是,經歷過上次的剪接室教學之後,她更知道靳揚沒惡意,心軟,而且人好。
「不吃這麼甜,我撐不住。」沈芝柔回應。這好像是她從以前熬夜唸書時就養成的習慣,特別倦累時,也特別依賴甜食。
她將最末集劇本放進影印機裡,靳揚背倚著她斜後方的矮櫃,看著她裝訂劇本。
本來,他有個念頭想了想過去幫忙沈芝柔,轉念,卻又不是頂情願,遲遲沒有動作。他想,他幫沈芝柔的忙難道還不夠多嗎?例行的巡視片場,最後演變成送她去醫院?幫剪接師代班,最後卻被央著教她看鏡頭寫場記表?
她現在不過是裝訂幾十份劇本而已,她不需要他幫忙。
「你這麼拚命,是為了不讓沈芝青丟臉?」靳揚明明不想幫她忙,看著她眼下越來越明顯的黑影,這問句卻極為自然地跳出口。
「我姐姐?為什麼?」沈芝柔愣了一愣,問:「你是指,大家都知道我是沈監製的妹妹,若是我在片場做不好,會很丟我姐姐的臉這件事嗎?」
不然呢?靳揚翻了個白眼代替他的回答。
她在片場硬撐,在剪接室硬學,現在甚至還邊吃巧克力提神邊印劇本?她早該利用這些瑣碎時間回家睡覺才是,若不是為了沈芝青,她是為了誰?
「為什麼你會這樣想?」沈芝柔又問,微微偏首的神情看來有些煩惱。
她表現得很明顯嗎?若是她已經將疲憊表現得如此明顯,那姐姐一定也會發現的。她不希望沈芝青為她擔心。
「我當然會這樣想,你姐把你介紹給一堆人不是?」靳揚回話得理所當然。
他一直認為,沈芝青當初帶著沈芝柔在電視台裡介紹這個、引薦那位的舉措,簡直是像想把沈芝柔逼進死路。
他能諒解沈芝青想照顧妹妹的心意,卻不苟同她的做法。
她在沈芝柔的身上貼上了她身為監製的光環與標籤,若是沈芝柔哪句話說錯了、哪件事做錯了,甚至想半途而廢不當場記都不行了。
演藝圈小,電視台更小,什麼人有什麼狀一定都告到沈芝青那兒去,就算不告狀,背後的蜚短流長也少不了。
沈芝青那白癡,她的舉動就像他父親靳航當年一樣,逢人便說他是他兒子,看!最後為他帶來了什麼?帶來了一堆非議與比較,帶來了一堆非要將他父親從頭到腳才過癮的新聞!
沈芝柔看著靳揚總是一臉淡漠,卻又不知道在不高興什麼的臉,停頓了半晌之後,緩緩說道:「戲還沒拍完,我還沒有想到會不會讓姐姐丟臉這件事,我是好累,不過可能因為現在還在蜜月期,所以還覺得拍戲挺有意思,累一點不要緊,我撐得滿情願的」
沈芝柔微微一笑,輕淺的笑容裡卻有一抹她自己才知道的不自在。
蜜月期咧?這部戲都拍了半年了,還蜜月期?
「拍戲什麼時候有意思了?」靳揚問,他又不是不知道劇組的生活,趕戲、搶景,三不五時還得蹲在路邊吃便當,哪裡好?
他覺得沈芝柔這麼說,只在規避他方才問的,是不是擔心讓沈芝青丟臉才如此拚命的問題。他想,如果沈芝柔的回答是「是,他會奉勸她別這麼傻。
「有啊,很多時候。」沈芝柔停頓了會兒,笑得很愉快。
「像前幾天不大雷雨,我穿著雨衣,還得在小白板上包塑膠袋防水才能錄板時,我想,如果我沒來當場記,絕對不會有這種奇妙的體驗;然後還有,某個男演員,老是喜歡在正式錄時還咬著口香糖念台詞,只要沒被導演發現,他就好高興……還有還有,我前陣子才第一次看見攝影師爬到廂型車上拍一個俯瞰景,攝影師好厲害,拿著那麼重的攝影機站那麼高,手還不能抖,然後——」
「你說完了沒?」無聊!沈芝柔的臉上的表情像發現了新大陸,真的很高興似的。
這都是一些他在演藝圈打滾久了,早已感到不足為奇的小事,靳揚很沒耐性地又白了她一眼。
「……說完了。」沈芝柔偷偷做了個鬼臉。
好啦,她知道,沈芝青說過的嘛!靳揚脾氣陰晴不定、怪裡怪氣的,是她一時話多,沒回答到靳揚想聽的重點。
沈芝柔抬眸看向靳揚望著她的臉,仍是一臉喜怒難辨,幽深難測,像無風無雨,也像波濤暗湧,沈芝柔迎視他,斂眸,最後卻是若有所思地歎了口氣。
她是在跟靳揚打馬虎眼嗎?是打馬虎眼吧?經靳揚這麼一提,沈芝柔想,搞不好她或許真的是,只是不想承認罷了。
她的確是覺得拍戲現場那些所見所聞很有趣,但是,她也同樣擔心自己成為姐姐的包袱。她逼自己不要想包袱不包袱、累贅不累贅那些事,並不是因為她真的不這麼想,而是因為她知道沈芝青不願意她這麼想。
她對於沈芝青有太多細微善感的心思,為什麼靳揚能夠看得出來她有幾分勉強?是因為她真的拼過頭?是甜食洩了她的底?抑或是因為靳揚與她有同樣的遭遇?
不知怎地,有種天涯同是淪落人的念頭在心底發酵,令沈芝柔向靳揚吐露出從未向人提起的秘密。
「靳揚,你知道嗎?我從小到大都很聽我姐姐的話,也很希望自己不要讓她操心,但是,我一直以來書都念得不上不下,更沒培養出什麼特殊的專長或興趣,我跟我姐比起來,假若她是個天才,我就是根廢材,我想努力一點,多一點,再更多一點,至少不要讓她擔心,這樣行不通嗎?靳揚,你覺得我太逞強了?」
「是很蠢。」靳揚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深邃地凝望她。
沈芝柔笑了。
「好,我知道了,我會量力而為。」她知道,靳揚其實是在關心她,只是,明明就已經與他對望過好幾次,這麼直視他的眼睛竟還是令她心跳加速……
真怪,都不能免疫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