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一。
應該連奔帶爬地去上班。
但是我懶。
我哪兒都不想去。
電動大門開了,進來一部火紅的敞篷車。
跳下來五個穿著一式一樣的女孩。她們不但服裝相同,連小小的瞼、34吋的胸脯、長長的腿,都是一樣的。
這不是巧合,她們是「青蘋果」合唱團的團員,組成之前,經過精挑細選,站出來連親生姊妹也不過如此。
青蘋果是目前最紅的合唱團。
也是打扮最劣的。她們的註冊商標是白底藍條的條紋衫,遠看象監獄逃出來的囚犯,近看頗辜負她們優美的胸脯與大腿。
但小女孩都喜歡她們,不論是演唱會上還是路上,見到「青蘋果」,莫不又叫又跳。
組織青蘋果的,是嘉露。
她喜歡唱歌,又喜歡當頭,就組了那麼一個團,並且拿自己當篩網,過濾一批跟她一樣的貨色。
說是一樣,大家心裡會明白,其它四個就是加起來開上平方根也不及她。
她是孫國璽的女兒。
孫國璽在當今工商名人錄上,並不按照筆劃次序排列,他是十大之一,擁有彩色專頁。
嘉露在名義上,是我的妹妹。
但我不姓孫,也非孫國璽的女兒……
我跟她真正的關係,其實還遠不如青蘋果的歌迷。
在母親嫁給她父親之前,我們根本是陌生人。
天底下沒有第二個伊莉莎白泰勒,可以七嫁八嫁,嫁第十個仍是萬事如意,窈窕美麗。
但感謝母親,她到了37歲仍嬌嫩得像27歲,也心高氣傲得像27歲,仍有許多機會可東挑西揀。托天之幸,她終於找到了一名黃金老男,我也免於饑寒……
從前,她一直抱怨父親。
現在,她也抱怨。
抱怨天氣不夠冷,不好穿貂皮大農,抱怨海關解嚴後不懂人情,遊艇不能開到外國。
抱怨的內容改變了項目,但抱怨還是抱怨。
我不明白她為何還不滿足,她不是如願以償地嫁了孫國璽了嗎?
他們是青梅竹馬。
他不僅富有,還十分有品味。我奇怪的是,像他這樣的男人,如何能讓母親滿足他的要求?
在某些方面,她的心智很低,只有幼兒程度。她喜歡鑽石跟幼兒愛玻璃珠並無不同,她永遠處理不好人際關累,也永遠在更換傭人。
我們窮的時候,沒有傭人,我們自己就是傭人,我五歲便會作家事。我們也沒有朋友,母親既看不起那些比我們窮的人,而那些比我們富的人也不會幫我們。
不過現在母親有許多朋友了。如果她沒有,孫國璽會幫她找到。他在馬來西亞有個小島,一年到頭可以招待朋友度假,他是在那兒發跡的,他很念舊。
青蘋果換過游泳衣從屋裡跑了出來,撲通撲通跳下泳池,像一群小青蛙,一群有胸脯也有大腿的小青蛙。
我知道那些青蛙不會對我有興趣,可是我向來不喜歡兩棲類。
我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
也許我該去上班,今天是星期一。
拍了拍牛仔褲上的草屑,把書丟進了腳踏車前面的車籃,身上既沒錢也沒鑰匙,穿的襯衫還是我幾年前的,但我不在乎。
就如同我不在乎富有一樣,我也不在乎窮。
不過孫國璽若是在家,我絕不會這樣隨便,我說過,他是個有品味的人。我25生日時,他送給線一句名言——世界上只有懶女孩,沒有醜女孩。
隨著這句名言的,是整整一櫥櫃的衣服。一套名貴化妝品。
她多心。
以為孫國璽諷刺她,不關心女兒。
她用不著多心,她這一生根本沒有愛過誰。
孫國璽也不會跟她計較,他是個度量很大的男人.我踢開腳踏車的剎車,推過了草坪。
一個年輕男人在門口停下車,探出頭問我:「你們小姐在不在?」
我笑了笑。
我在報上見過他的照片,華重規。從加州回來的新銳導演,得過國外影展的獎牌。
我跨上車走了。
騎到辦公室,已經九點半。
看更阿伯跟我打招呼。
「車不必鎖了,我幫你看著就是。ˍ」他大聲說。
說得甚是。這輛車在五年前已慶祝過十週歲的生日了,馬上就要跟女明星的芳齡一樣,有資格越過越小。
我把車往角落一扔,滿頭大汗地進了電梯,一心希望趕緊進辦公室把腳蹺在打開的抽屜上吹冷氣。我用力敲門,完了!老闆還沒來。
有我這種懶夥計,就有這種懶老闆,真不像話,已經九點多了,還不來上班,到底預備幾點來?
不過我急也沒用,他不乏下午才來上班的經驗,根本不配做這樣好的一家公司的老闆,一他是玩票的。
我坐在樓梯上看剛剛沒看完的書,稍安勿躁。
過了不多久,正看到清代名將彭玉麟打太平軍,打到小孤山時,一個人影擋在我面前,「請問——」
他彎下腰來問,我一抬頭,額就頂到了他,把他頂得連退了兩步。
竟有這等蠢人!
我歎口氣:「你找誰?」
「請問百成公司今天有沒有人上班?」他揉著鼻子。
又來了!我看清楚了,是華重規。今天他來問過我兩次:第一次把我當傭人,這次大概以為我是掃樓梯的。
「有!」我繼續看我的書。
「奇怪!」他喃喃自語又去開那扇門。他應該省省力氣,至少把話問清楚,否則看更伯來了會把他當小偷辦。
華重規並沒認出我來,他叫了半天門叫不開,又匆匆下樓,我猜他去打電話。果然,幾分鐘後,電話鈴響個不停。
我很想去接,告訴他黃百成不在,省得他這樣煩。
「為什麼電話響沒人接?」
我跳了起來,是黃百成。
「進不去。」
「又忘了帶鑰匙,怎麼不回去拿?」
「太遠。」
「四萬元的月薪還怕遠。」
「老闆,你也不是沒見過世面,怎麼把四萬塊錢看得天大?」我歎氣。
「就憑你這句話,半年不得加薪。」
「先生,我到貴公司工作,薪水早已冷凍,說什麼加不加薪?豈不笑煞人!」
「不加薪是因為貴公司不賺錢。」他終於把門打開。
「不賺錢是由於老闆懶又笨。」
「越紅,你這張刁嘴能不能停一停?」
「好吧!圖拿來。」
「我昨天睡得太晚——」.「昨天?你上個月就該開始準備,你不拿來,我怎麼開模型?」我雙手插腰,「明天珠寶公司的人就來了,看你拿什麼給人?」
「明天?這麼快?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他居然質問起我來,真是個惡人……
「我天天告訴你,還不夠以?」
天生的藝術家!
「別嘀咕了!我馬上畫就是。」他走進他的工作室,一副像進監獄的倒楣相,臨關門囑咐我,「任何人找我都說我不在。」
我樂意之至,立刻把電話插頭拔掉,窩在椅子讀清代名人傳記下一章——武訓。
不讀還好,越讀越生氣。中國人自古以來只知道讀書是好的,這是儒家的帝王之術,生怕讀書人胡思亂想,干擾王權,索性以科舉功名來控制知識分子,於是你讀我也讀,只有極少數出類拔萃地讀出個道理來。多數因為讀死書而埋沒了天賦的才能……
「小妹,你們老闆在嗎?」
我忙把腳從桌上拿下,是華重規,他這回門都不敲就直闖了進來。
「不在!」
「可是管理員說他剛來。」
「管理員大概眼睛花,看錯了……
「小妹,你說話不老實。」他盯住我,一張臉氣得發紅。
「哦?」
「剛才你不開門,後來你不接電話,現在又擋我的路。」。
「我有這麼壞嗎?」我笑了起來。這人不過是個導演,卻把人都當豬當狗,看走眼不要緊,風度卻太差。
「別開玩笑。」他的臉依然紅脹,「我要見黃百成,去通報。」
「我為什麼要替你通報?」
「你是他公司的——職員。」他幾乎又說出小妹兩個字,總算忍了回去。「你有責任去通報。」他得意洋洋。
「華導演,公司職員是替公司做事,不是替老闆個人跑腿。」
他呆了:「你知道我?」
「怎麼不知道呢?這年頭真正有頭有臉的人不大上報紙,就是蔣總統也只在國慶和元旦時出現,不過倒也奇怪,越是無名之輩越喜歡出鋒頭。」
他應該大怒才是,卻不料這下子不怒反而笑了。
「你再看什麼書?」他問。
「清代名人傳記。」
「這年頭懂得著傳記的人不多了。」、「這年頭?現在是什麼年頭?」我不知道他這可是恭維。
「你說呢?」他回敬我一槍,算是扯平。
我失言,言多必失。
「這本書我看過,我喜歡彭玉麟,大清本來不應該亡國的,真正的歷史與教科書上所說的其實有很大距離。」
「你說大清?現在人很少這麼說。」我問。
「當然啦,我是旗人。」
「哪一旗?」
「正黃旗。」
又來個吹牛的,搞電影的最喜歡自抬身價,誇稱自己是某某王爺之後,若非民國,必早得爵位,牛再吹大一點,還可以登基呢!
我不知這小子在妄想什麼,孫逸仙博士革命時未把他打入大牢算是萬幸,他該安分拍電影。
「你笑什麼?」他問。
「至少拍電影也是一種職業。」我懶洋洋地說。
「你覺得我不正當?」他並不笨,只是太魯莽。
說俏皮話最怕人聽得懂,我恨不得躲到書裡面去。
「我走了。」他看了眼工作室的門,「告訴黃百成,我有事找他,明天再來。」、我會告訴黃百成,不過那大概得到明年,他工作太多;如果不好好工作,他會失業。
或者不知被等待也是一種道義的客戶追殺。
對於後者,他最有經驗。
他是個藝術家,不過他的專才不是在設計珠寶或是其它物事上,他深諳的是「推拖拉」的藝術。
他應該去做官,他懂得個中三昧。
我翻過下一章,看李鴻章,這個民族的罪人!教科書上說他喪權辱國;寫教科書的人若生在那時代,生做是他,絕不會比他高明。
李鴻章丟掉台灣時,眼淚灑在太平洋上,又有誰看見?
「越紅!」看更伯敲門,「電話。」
「說我不在。」我頭也不抬。
「你最好去聽。自己快把電話接上,沒來由教人爬這麼高的樓,你累不累?」他伸進腦袋來說。
打電話這人不知是何方神聖?電話打不通,居然曉得打到門房處,真有點神通。
我下樓接,那邊早等得不耐煩。
「越紅是嗎?」原來是孫國璽的秘書艾葵,她把電話傳給了孫國璽。
「今天中午有空嗎?我請你吃飯。」孫國璽的聲育充滿了磁性,上天厚待他,把最好的一切都給了他,連聲音都是好的。
「我沒空。」我不假思索。
「就我們兩個,你媽還不知道我回來。」
他曉得我跟母親已經半個月沒說過話了。真是個聰明人。
「你剛到?」
「嗯!中午我在松石小築等你。」
我回到辦公室開始翻箱倒櫃,再大的膽子我也不敢穿這麼邋遢去見他。
他不會惱怒,母親會。我是母親最沉重的包袱,任何人只消一眼便能從我身上見到她的過去。如果可能,我知道她希望把我捏死。
我藏在浴室櫥櫃的秘密武器是一套聖羅蘭衫裙,這是我的夏季大禮服,所有重要場合,一概通用。
但當我把我的秘密武器從櫃裡拉出來時,才發現領圈發黑,前襟有污漬,裙子後擺皺得一榻糊塗。這怪不得別人,我自己懶,穿過了不送去洗,鼠大哥沒來光顧已經不錯了。
我打電話叫附近的乾洗店派小弟過來拿,他們永遠能在一小時內把衣服乾洗好燙得畢挺,再送回來。
我討厭任何應酬、宴會,因為那代表我必須花一大筆乾洗錢。
鍾敲過了十二響,我立刻動身,一刻也不停留。黃百成有麻煩那是他自己找的,與我毫不相干。
他曾指著鼻子罵我自私。
他知道就好。
他的上一任助手連早餐都會幫他準備。我不一樣,我不是助手,只是技術工。
他可以在技術上挑剔我,嫌我的模型翻得不好、角度做得不對,其它免談。
我在冰箱上留了紙條,那是他對這個辦公室唯一還關心的地方。
到了松石小築,騎得我滿頭大汗,看門人認得我。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到會有人穿聖羅蘭騎腳踏車。
我也想不到,但我沒車錢,連乾洗衣服都是記帳。
「老爺來了,在書房等你。」看門人接過我的千里馬。
我上了樓,這是孫國璽的私人俱樂部,除了家人、重要的客戶,等閒的人他不會邀來這裡。
他正在看書,悠閒得很,一點也不像去打了場仗回來。
艾葵上禮拜跟我說過,他這次去紐約,去談一筆重要生意。
他親自出馬,自然事關生死。不過他這個人有個好處,再要緊的事也休想從他臉上看出絲毫端倪來。
連他結婚都不例外。
他第一次結婚我去了,我還是花童。
他第二次結婚,我也去了,當花童嫌老,當伴娘嫌小,只能做嘉露的臨時褓姆。她當時還小,只有五歲,小得不知道阻止父親娶後娘,天真地告訴我,白紗裙不夠好看,爸爸下次結婚她要穿太空超人裝。
「越紅!」孫國璽發現我站在門口,喊我過去。
「找我有事?」
「有!」
「什麼事?」
「我們先吃中飯。」他站起身,打開通往餐室的門。
這間餐室很小,只有四坪大,我還不曾進來過。每回來松石小築,一家人總在另一個餐廳。
房間鋪滿了榻榻米,當中嵌了個桌子,桌下一個坑,剛好放兩條腿。
和式餐廳,吃的卻是道地台灣海鮮。
我沉默地吃著三杯小管、老鼠斑、蔥絲象魚。
「我在紐約碰到了你父親。」他突然石破天驚地冒出一句。
「哦!」
「你不問他現在做什麼?」
「做什麼都與我無關。」
「他開了一個夜總會,取名天堂,專跳牛肉場。」
我笑了起來。越明—一我父親,十年來未踏進台灣半步,卻很懂得發揚台灣鄉土文化。
「你笑什麼?」
「天堂?好名字。」我喃喃自語。
「他很想見你。」
「在天堂?不必了。我不會到那種地方。」
「如果你願意見他,他可以隨時回台灣來。」
「台灣警察也隨時等著他。」我不屑地說。越明當年離開我們母女時,席捲了一大筆錢走,俗稱這種人為「經濟罪犯」。
「父母再錯也是父母。」
「他們做他們的父母,與我有何相干!」我不耐煩地回答。
「越紅!」孫國璽皺了皺眉,「你這種態度——」
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無論在何處,總有人指責我的態度,學校、公司、社會……
「我的態度不良。」我淡淡池說。
「你可以好一點。」他包容地說。
「謝了,我不靠態度生存。」
「靠你的藝術!」
「技術!」我糾正他。
他笑了笑。我是他的一大煩憂?真希望他不要這麼想,他不欠我什麼,真的。
他養了我十年,我對他唯一的情緒是感激。
我的態度不好,但心地還沒那麼糟。
我尚能區別善惡、黑白、好壞。
「你還在黃百成那個公司上班?」
「對!」
「為什麼不找個更好一點的工作?」
「這個工作夠好了。」上班時蹺著腳看小說,有幾個人能夠。
「你有才氣。」
「很多人都有。」會畫兩筆算不了什麼。
「如果有更好的工作,你願意考慮嗎?」
他終於開始試探了。是母親教他這樣?還是他覺得我老是混日子不成話?
「人各有志。」我放下筷子,開始喝茶,中焙火的白毫烏龍。是我最喜歡的茶,平常不敢多喝,但今夭可以。只要黃百成的圖一好,今晚誰也別想睡覺。
「最近政府的書禁要放寬了,出版生意可以做,你有沒興趣?」
「沒有!」我直截了當地回答他。從小時候起,我對他便很誠實,這是我們能相處的最大原因。
「不問哪一方面的出版物?」
「哪一方面都沒有興趣。」
他沒有繼續再遊說我。他是個很好的商人,精明、識趣、不亂施恩惠。
最重要的是他清楚認識金錢的價值。
也許有錢人便是如此,任何一分錢都是他們的命,不會隨便讓錢掉到水裡去。
他若是施恩而強求於我,我能把事情做得多糟便會攪得多糟。
「最近看到嘉露沒有?」他轉移了一個話題,向我打聽他的女兒。他們不說話的時間比我和母親長。已經兩年了,嘉露十三歲生日那天突然發誓不再理她父親。
她做到了。
她是個有決心的人,跟她母親一樣。
在她們眼中,沒什麼是不可能,就是死也是很容易。
我做不到。
死對我來說很難。
我雖不熱愛生命,但也不願意作賤它,這點,母親跟我是同志。
所以。當她和嘉露的母親同時堅持要一個男人時,嘉露的母親死了,她留了下來。
這件事情我和母親心意相通,任何人說她錯,我都不以為然。
我也不覺得自己良心有愧。
或許,這便是黃百成說我冷酷的原因。
我的確和旁人不同,但這是我的錯嗎?
黑板就一定是黑的?不!那只是光譜上發生的一種作用而已。
我和孫國璽談話到此為止。我仍騎著車離開松石小築,他站在陽台上看我。
我回過頭跟他揮揮手。
我知道他是真羨慕。只有年輕,才能在烈日下騎單車。
不是每個人都能跟他一樣都能成為億萬富翁,但也非每個人都年輕。
不過,錢可能越賺越多,人,卻越活越老。
青春易逝。
孫國璽也有過青春。
他目前所擁有的,是青春的記憶。
而我的青春——我知道,將來我的記憶裡,不可能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說一句夠驕傲的話——我是個謙虛的人。
二回到百成公司,裡面鬧翻了天。張南茜來了,她是黃百成最不願意見到的人,為了躲她,我曾整整一個禮拜謊稱他不在。
不料功虧一簣,她竟趁我中午出去時摸了進來。再大的白賊七都沒用了。
「你勸勸這個女人!」黃百成一見我立刻躲回工作室,把門鎖起來。
「你看看,黃百成居然這樣對我!」她氣得直掉眼淚,一地摔碎的煙灰缸與玻璃杯碎片。
他們之間發生過戰爭。
我從未見過像他們這樣的情侶。
他們總是要經過—場又一場的暴風雨,無盡的啜泣、謾罵、互毆,當別人以為這場暴風雨永無休止對,他們又奇跡似地恢復了正常。
然後,又是另一場暴風雨開始。
他們是典型的歡喜冤家,我們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又不是第一次!」我歎口氣。不準備撿那些破片、碎渣,明天一早清潔婦會來收拾。
「第一次什麼?」她哭泣著看我。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再開口。
「你把話說清楚啊:」她急急地抓我的肩。
「跟我有何相干?」我推開她的手。在平常,她並非無禮的人。好相貌、好家世、好工作;但對於一個男人而言,她卻不是一個好情人。
這是她的致命傷。
「你心理變態!」她詛咒我。「你每次都騙我說百成不在,讓我們沒辦法見面,害我們吵架!你到底是何居心?今天給我講清楚!」
我就知道會殃及無辜。
「你說話啊!」她的目標繼續對準我,十分歇斯底里。
愛,會使一個有教養的女子發瘋。我為她可惜。
我開始撥電話……
她奪走我的電話。「你還有心打電話!你這個惡人……」
她越罵越不堪,我看了工作室一眼,黃百成好修養、好氣性,可以躲著不出來。
說不定因此而靈思泉湧。
啊!藝術家!
算我倒媚,我認了。
我去撥另一支電話。
「你打給誰?」她又來奪。
「告訴張祥瑞,要他把自己的妹妹領回去好好管教。」
「你敢!」她張牙舞爪。
還真想吃人不成?我繼續撥。
還沒撥通,張祥瑞倒來了。
「我就知道你在這裡,跟我回去!」他的臉氣得鐵青。也難為他,這場戲每個月都要上演一次,偏偏他最瞧不起的人便是黃百成,認為他搭上南茜,是過分高攀。
也難怪,台北四大公子之一,怎會看得上一無是處的黃百成。
「我不!」南茜又哭又叫。她應該是公主,卻情願做潑婦。
如果我是男人,她只要鬧過一次,我永遠不會再愛她。
黃百成有毛病。
或許他們前世相欠。
不是冤家不聚頭!
「越紅,對不起!門房阿伯一打電話我就趕來了。」張祥瑞把她拖走,臨走時跟我道歉。
誰稀罕!
他們一走,我便去敲黃百成的門,我受夠了。
「黃百成,你出來!我們說清楚。」南茜惡言毀損我半天,他是聽見的,下回再敢讓我當惡人,我會——一我手下一用力,門竟然開了,裡面空空如也,窗子是打開的,黃百成早從陽台逃掉了。
可憐我白替他耽心。
「怎麼,你們這兒剛打過快?」進來的是安海倫,她是紡拓會的設計師,我高中的同學。她的服裝設計是一流的,人也是一樣,所以我們能保持往來。
「刮颱風。」我聳聳肩。
「又是南茜?」
「總不會是我吧?」
「從沒見過你發脾氣,越紅,你發起脾氣來是什麼模樣?」
「你猜。」
「我猜你不會,你永遠是事不關己。」她笑道。
「你猜對了!」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會惹我發脾氣,除了我自己。
「幫我—個忙。」
「你說」
「下禮拜我要帶隊到新加坡去辦一場服裝秀,我們可以技術合作……
「幹嘛說得那麼好聽?」我笑,「說是來借首飾不就成了。」
「我們也不是白借。」她扭怩地,「會把百成公司招牌打山來。」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又來了,老套!」她以手按額,似乎快要昏倒。「越紅,你不說這句話會不會死?」
「不會!」
「不會就別再說了,越紅,你包嫁不掉,男孩子一聽到你說這句話會跑光,而且他們最合作,必然奔走相告。」
「誰說我嫁不掉?」
「誰又說你嫁掉了?我什麼時候喝了你的喜酒?」她質問我。
「為什麼請你?我把請你的錢省下來自己買酒喝了。」
「竟然說這種話,自己還嘻皮笑臉的,可憐噢!」
「你剛才說什麼?來借首飾?不借了!」
「好吧!我收回,你嫁得出去,保證嫁十八次,傻女十八嫁。」
「這句話免費奉送。」我把話扔了回去,「你去嫁,嫁十九次。」
「那也好!」她笑嘻嘻,「當今社會,對老處女諸多諷刺,當個離婚婦人浪漫有趣多了。」
「當心紡拓會將把你趕出來,你失業後只有在街上乞討了。」
「我一定常駐貴大樓,由百成公司照顧。」
「找黃百成?你做夢!他只會去找警察趕你。他最無情了!」
「比不上你。」一個聲音自背後響起。
我登時面紅耳赤,第一次在黃百成背後說他壞話,就給他逮著。
「颱風眼原來在這兒。」海倫笑說。
「安小姐駕臨敝公司,有何見教?」
「她是來跟我們技術合作,讓本公司名揚四海。」我嘻笑地說。
難得安海倫的臉也會紅。在學校她是出了名的厚臉皮,再糗的事也不會懊惱。
「借給她,你會少掉什麼?」黃伯成真不知好歹到了極點。
「借借借!」我打開保險櫃。「再好的豬肉貼不到羊身上。」
「什麼意思?」
「這些全是黃百成先生的心血結晶,干我姓越的什麼事?」
我拉出一格格抽屜給她看,「挑吧!」
「喂!我們還是朋友吧!態度這麼壞?」安海倫生氣了。
「你是老闆的朋友,要不要我搬張椅子請你坐?」。
她氣得要哭。
「沒見過這麼壞的嘴。」黃百成搖頭,溜進工作室。
「等等」我叫住他。
「還有事?」
「南茜的事下次別找我,我是你請來的技術工,不是愛情協談中心。」
「你說夠了沒有?」他居然對我吼。
「你如果能記住,感恩不盡。」我冷冷地回答。
他「砰」地一聲關上門。
「哇!好漂亮!我要這—條。」海倫剛才還要哭,這回又破涕為笑。
她也是藝術家。
奇異的另一種人類。
我真奇怪怎麼能跟她做朋友。
「拿吧!拿吧!」我說。
「生什麼氣?」
「我氣什麼?」我笑,「海倫,你不介意的話,我要睡午覺了。」
「黃百成待你真好!」
「只看見賊吃肉,沒見到賊挨打。這份工作對任何人都是虐待。」
「難得聽你抱怨,快告訴我老闆怎麼樣虐待你?」她興高采烈。這個惡婦人她最巴望的是我被別人氣死、欺負死。
「我的自尊心還不至於那麼低吧!」我瞪她。
「自尊心!多少人被這三個字害死。」她似乎無限感慨。
「你的嘴就像蘭花。」我忍不住說。
「怎麼說?我可不敢以為你是在恭維我。」
「蘭花一到春天就開個不停。」
她想了一下才會過意來。我記得她念中學時,並不那麼遲鈍。
「你去死!」她詛咒著。
「我的工作還沒有壞到該去死,倒是你自已要多注意,海倫,你變笨了。」
我們不歡而散,她帶走她需要的首飾,我睡我的午覺。
她帶走的那些東西,我一件都沒有登記,用不著記,每件東西都在我腦子裡。
不論款式、色澤……我自己打造的東西,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不過我一輩子也不會再做相同的第二個。我不是藝術家,只是個技術工。藝術家才會不斷模仿自己、抄襲自己。
睡完了午覺,黃百成正坐在我的桌邊瞪著我。我憎恨任何人看我的睡相,我回瞪他。
「你看著我幹嘛?」
「你很美麗。」他若有所思地說,「越紅,不管你穿什麼,都有獨特的氣質。」
我還是瞪他,黃百成從不讚美人,當他嘴裡能說出好聽的話時,並不表示他很開心。
「連睡覺時你也很美麗,像只美麗的豬。」他惡毒地補充了一句。
「老闆,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下次你罵我時一定要想清楚,那對你將是一個慘痛的經驗。」
「不敢有下次了。」他露齒一笑。
「畫好了嗎?圖拿來!」我手一伸。
「就是畫不出來,才找你商量。」他愁眉苦臉。
(此處缺若干字)
「對!我是你的靈感,我現在就刺激你,黃百成,今天是25號,下月初你得如期發薪水,一個蹦子兒都不能少。」
他怒氣沖沖地走了。
笑話!我怎會是他的靈感?我當然不是。每月二號到卅號我是他的夥計,一號我便是他的債主。
靈感,虧他想得出來!他真太有喜感了。
黃百成過不了一分鐘又回來,一手抓著他的上衣,一手抓著我的。
「你幹嘛?」我急著擺脫他,不論我平日多麼殘酷冷漠,這一套對他全不管用。
「去喝咖啡,去跳舞!總之,別待在這裡,會把人悶瘋。」
要發瘋的是他不是我,他卻硬拖我下水。
(此處缺若干字)
「你到哪裡去了?」他費了好大氣力才擠過來,青色的燈光打得人臉如同鬼魅。今天不發薪水,我用不著敷衍他。
「我一直都在你後面,你舞步太菜沒臉見我。」
「見鬼!」他咬著牙齒罵。
「你說什麼都對,你是老闆。你看,我不但陪笑、伴舞,等一下若開香檳,我還可以陪酒。」我大聲說。四周的人全轉頭看我們。
黃百成只好笑。普天下也只有他受得了我的幽默。
無論是夥計還是老闆,要待在百成公司可不容易。
快節奏的舞曲告一段落後,響起輕輕柔柔的音樂,四周登時一片漆黑。
黃百成臉皮忒厚,居然握住我的手。去他的!鬼才和他臉貼臉。
「對不起!賣笑不賣身。」我自顧走回座位。
「拜託你說話別那麼難聽!」他追來。
「拜託你以後做個正當的老闆,四萬塊錢月薪還陪你跳三貼,小貓都替你羞恥。」
他看了我半晌,歎了一口氣:「越紅,我們好不容易出來玩,別吵架好不好?」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
「你笑什麼?」
「你這話該早點對南茜說,也不會弄得天怒人怨。」
「我跟她——」他搖搖頭。
「別訴苦,有話打9959595留著慢慢說。」
「這是什麼電話?」
「救救我專線。」
「你真過份!」
「哈!我找了你一天,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有個人直奔到我們桌前,是華重規。
這人陰魂不散,我今天必是與他八字犯沖,走到哪兒都會撞著他。
他著我的眼光也十分曖昧,也許在他眼中,我是傭人、掃樓梯兼伴遊的綜合體。
「找我?有事?」黃百成的豬兄狗弟很多,不知打哪兒認識這個活寶。
「當然有,我最近籌備一部古裝戲,劇本已經通過,請你當服裝指導,有沒有興趣?拜託,務必幫忙。」
「你找她,我這徒弟好得很!」黃百成做人惡劣,把自己不要的爛差事往我身上推,我太瞭解他,他只做名利雙收的工作,差一點的碰都不碰,是標準的勢利眼。
「對不起!我有別的客人,轉台了。」我假笑了一聲,站起身就走。
到了樓下,才發現這回連破腳踏車都沒有,為今之計,只有坐自家的十一路公車回去。
這也沒關係,一路上漂亮的商店多得很,走累了,隨便進一家逛逛,吹冷氣。
待我吹夠了冷氣回去,黃百成早已回到公司,趴在工作桌前,做努力工作狀,理都不理我。
想必我教他寒心。
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
值得欣慰的是,他迷途知返。
我陪他耗,耗到了碗士七點,他把圖給我。
明天早上十點鐘,珠寶公司的人才來,還未得及。
我們分工合作,到了凌晨一點,打樣打出來了。的確漂亮,我們前嫌盡釋。
他老先生興致大發,還想繼續趕工。
「不用了!」我把工具全收起來。
「沒關係,我精神好得很。」他的靈感泉湧,不停地在紙上畫著。
他真合適設計珠寶,如果敬業,是台北的第凡內。
「不用了!」我打呵欠,「我剛想起來,記錯日子,珠寶公司約的是後天。」
他「呀、呀」幾聲,不知是驚,是氣?
但在我看來,只像個大嘴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