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賺錢自己花,自在瀟灑,只有無法養活自己的人才委屈結婚。」
「咦,這句話好熟悉。」
「我前天聽到一位古聖先賢說的。」
「別羞辱我。」
「我說的是實話。」我歎了口氣,「海倫,我們又不是十七歲,早該從夢境中醒來。你可曉得,現在連嘉露這麼大的女孩子都不做夢,她們只講求現實與手段。」
「她變了。」海倫喃喃自語,「嘉露小時好可愛。」
「不是她變,是我們老了。人總是會老的。」
「賣老!」她噗哧一笑,「我腦袋裡都是水泥,你再多的灰色毒素也傳染不到我。」
我們倆吃完了李子、葡萄、梨、蘋果,吃得肚子發脹嘴發酸,才心甘情願地站起來。
「走吧!」
「不參加他們的舞會?」海倫指著游泳池畔的露天舞池,到處點著五顏六色的燈籠,舞影婆娑,音樂飄飄,真是美極了。
「我們加起來都快六十大壽了,還跟年輕人鬼混什麼?」
「越紅,你這種老處女情結愈來愈有問題。」
「十七歲時便已不是處女。」一時之間,竟有萬端感觸在心頭泛起。
「原來你還在對那件事耿耿於懷。」
「如果有健忘藥,我願意吃一粒。」
「你就別記得那件倒楣事成不成?記那麼清楚,有誰會給你獎賞?」她沒好氣地瞪著我。
「是懲罰,不是獎賞。」我靜靜地說。
「你的道德觀這麼強烈,怎麼不隨八月朝聖團去麥加膜拜真主阿拉?」
「阿拉說好淫者死,我不敢去。」
「要跟你說多少遍,那不是你的錯!」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是自願,怎麼沒錯?」我別過臉,因為想流淚。十七歲的往事仍讓我無限羞恥,當時的我那般年輕,怎麼會犯淫蕩的罪?
「十七歲的小鬼會有多少見識?又懂得什麼?好吧!告訴你,越紅,就算你是犯罪,犯的也是無知的罪。」
無知的罪?
海倫送我回去,一路上在她的小車裡給我洗腦。
我沉默不語。
事實的真相如何,不必要等蓋棺論定。
她在門口放下我走了。小車留下一陣黑煙,她再不修,遲早給環保局當大烏賊抓去。
我進屋時,燈大開。
「誰?」我失聲驚呼。
一個大男人圍了條浴巾從浴室中探出頭來,一見到我也嚇得立刻縮回頭去。
糟了!我遇到強盜,而這大膽匪徒竟還在我家洗澡,使我的毛巾用我的香皂。
我急得要哭,趕緊奪門而出。
「小姐,等等!」那人套了條短褲,立刻追來,把我堵在樓梯間。他人高馬大,找簡直沒有逃的餘地。
我年輕時遭人欺騙,現在卻要在自家門口遇害,如果擠上了社會版角落補空,必會被寫些艷屍、香消玉殞等字眼,然後是一大段提醒單身女子多加小心的專家訪談。
「對不起,我沒有惡意。你別哭。」那人居然好言勸慰。
「走開。」我以為自己膽子夠大還能應付,不料才開口竟是嗚咽。
「我叫陳誠,你為什麼在我家裡出現?」他仍堵著我,我就像一隻被捏在手中的鳥,上天無門,遁地無路。
這個歹徒,竟敢自稱這是他的府上。
「你再擋著我,我就叫救命。」
「你叫好了。」他讓開一條生路,「但是你還得解釋你怎麼會有我房子的鑰匙?如果解釋不清楚,你會有麻煩。」
我們上中學時,把觳觫念成了鼓栗,現在才知道這兩個字的真意。
這人不但是歹徒,還是狂人。弄不好,他會殺掉我,他已經完全意識不清了。
隔壁王先生正好在此時步出電梯,看到了我們,我立刻向他跑過去。他卻不如我這樣開心,驚奇地問:「陳先生,你幾時回來的?」
都是海倫出的餿主意。她只告訴我,房主是個女設計師,到瑞士進修去了,卻沒說清楚她也不過是個二房東,真正的主人是眼前這名彪形大漢。
「原來你是我表妹的朋友,她真糊塗,應該告訴我一聲,真對不起,差點把你當賊抓了。」
我受了一頓驚嚇,但問題還沒解決。
陳誠是地鐵專家,應政府邀請回台北替國家盡力。
本應分有宿舍,但他想自己有家,何必麻煩別人?現在可好,一進門才發現我住此地。
但我無處可去,總不能再回辦公室睡沙發,晚上蟑螂成群結隊地出沒,老愛舔我的腳,再可惡者,黃百成穿汗衫工作,我無法忍受。
「我回來了,房子應該還我。」他理所當然地說。
我頑強抵抗,絕不屈服。
「你去叫警察好了。」我昧著良心說。
「小姐,我看你也是個知識分子,不要不講理。」他有一種懾人的氣質,但對我完全不管用的。
我如果要講理的活,今晚就得提行李滾出去睡大馬路。我也是血肉之軀,怎受得了餐風露宿呢?
「你有沒有朋友什麼的,可以去寄宿?」我反過來要求。
「我自己的家,為什麼不能回來住?」他皺著眉頭說。
現在的路還是叫馬路,但具有騎士精神的人愈來愈少。
大概像恐龍一樣已經絕跡。
這是天下女性的悲哀。
而此人是我此時的悲哀。
「因為我無處可去。」我裝癡扮呆,耍起無賴來還滿象,若南茜張見到,必然再也不敢麻煩我。
「小姐,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仍皺眉。也許是因為我勢利眼,因為他有這幢房子可遮風蔽雨,我竟覺得他甚是英俊。
「我姓越,吳越的越,越紅。我們可以交個朋友。」我伸出手,笑容可掬。
他只好勉強與我一握……
當然,這個朋友不是白交的。
他讓出了臥室,睡客廳沙發。
那沙發是他自己設計,睡來當然分外舒適。
一夜無話。
我居然很快地就睡著了,一點也沒有為這不速之客失眠。
這年頭愈是沒有道理的人,愈是理直氣壯。
我奇怪自己如此厚臉皮。
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我找不到房子。
不是沒試過。台北的房子奇貴不說,找還奇難,就算找到了也不附帶傢俱。
我沒有功夫去為了一張椅子或一個碗跑斷腿。
這兒一切都是現成的,有什麼不好?
甚至還有個現成的門房駐守在客廳,萬一有歹人入侵,隨時可以英雄救美。
最令我滿意的是這個英雄並不把在下當美人。
他把我當疫癘。
我們像表錯七日情的男女主角。
我開心極了。
一早起來,就聞到了麵包香。
有人在烤蒜頭麵包,還有咖啡,磨豆的那種,可不是即沖即飲。
我以最快速度梳洗,溜進了餐廳。陳誠房東正背對著早餐桌,在瓦斯爐上煎香蕉。
我坐穩,左手拿碟中的麵包,右手持咖啡杯。有這麼好的早餐,我是全天下最快樂的房客。
陳誠煎完了香蕉回過頭,一見我又吃他的麵包又喝他的咖啡,整個人愣住了。
「早安!」我拍拍椅子,「請坐。」
遇到我這樣有禮貌的人,孔老夫子也會歎:吾道不孤。
「早。」陳誠果然沒發我脾氣,他是名君子,可欺之以方。
「這是什麼?」我瞪著那盤令人饞涎欲滴的香蕉。
「毒藥。」他用叉子叉了一口,吃象文雅。
「看起來很好吃。」
「我也這麼覺得。」他絲毫沒有請客的意思,我只有品嚐自己的手指頭。
「你預備什麼時候開始找房子?」他又問。
「再說吧!」我塞了一嘴麵包,含糊應聲。
「你不覺得住在這兒不太方便嗎?」
「不覺得。」我只覺得賓至如歸。這頓早餐棒極了,拿起玻璃杯,倒了滿滿一杯蕃茄汁。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我信得過你。」
他笑了笑。
「希望你能盡快去找。」陳誠站了起來。他生得偉岸挺拔,又有肚量,雖然只短暫相處,但也能讓人覺得他人不錯。
想到自己對這樣一個人欺詐耍賴,不免有些自慚,但此時此刻,自慚是萬萬不可的。
我應該堅持。
否則便得露宿街頭。
「我去上班,回頭見。」
「越紅小姐。」他叫住我。
「嗯?」
「如果方便的話,你可否晚些回來?」
「你不方便?」
「我有客人。」
「我們把話講清楚,你要我幾點回來,才不礙事?」我是個小人,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明理小人。
「十點半好嗎?」
「可以。」
「謝謝你。」他如釋重負。
我不配他這麼客氣,趕緊逃走。
嘉露在百成公司等我。
我進辦公室時,她蹺著二郎腿抽著煙,模樣之老練,像30歲的女人。
其實她遇到過的事情,普通的30歲女人也未必遇得到,若不幸遇到,也只會哭。
但她終究只有15歲。
15歲的少文應該如青蘋果般可愛、芬芳。
我把香煙從她嘴上拿下,扔進煙灰缸。
「幹嘛呀!」她怪聲怪氣地叫了一聲。我這才發現她還穿著昨夜的衣服,她一夜沒睡?
年輕真好,她夜夜笙歌,卻絲毫沒有疲態。
「別忘了,你是青春偶像,不是可憐的山地雛妓。」我板起面孔。
天下女孩子都死光了也不干我的事,但嘉露不一樣,她是我妹妹。
雖然沒有任何血源關係,但我對她的感情就是不一樣。
「好!別說教,我有事找你幫忙。」
「免談!」
「你不問什麼事?」
「不會有好事!」
「你真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的人。」
她也聰明,懂得拍馬屁。
「哼哼!」我冷笑。
「幫我打一對金袖扣,跟你送爹地一樣的。」她撒嬌扮癡。
「幹嘛?」
「我喜歡。」
「你連有袖子的衣服都不穿,怎會要袖扣?」
「我送人。」她忸怩地說。
「有什麼人好到值得送金袖扣?」
「難道爹地好到你送金袖扣?」她狡猾得很。
「他值得。」我深深吸氣。
「你該不會——」
「胡言亂語些什麼!」我聲色俱厲,把她嚇了一大跳,一臉受傷的表情,過了好半天才恢復自然。
「那麼凶。」她低下頭。
「孫國璽是個很好的繼父。」他怎麼不好?對我恩同再造。我要是肯識相點,聽從他的指導,現在必定是台北女強人。
但我做女強人又有什麼意思?
女強人的背後是孤獨、寂寞……
我不做女強人一樣擁有這些,何必外求。
「好吧!他是好人,看在他面於上,替我打金袖扣。」她搖著我的手,像又回到五歲。
「我從不抄襲自己。」
「那——打一副類似的。」她很聰明地說。
「雷同就是抄襲。」
「你故意的。」
「少找我麻煩,行不行!嘉露,你一夜沒回去,孫國璽一定會耽心,回去吧!」
她生氣地走了,我知道她一定馬上回去。
回去跟孫國璽要金袖扣。
她年紀小小,還變不出什麼高明戲法。
讓她去要吧!與其放在孫國璽的保險箱裡,不如讓她送心愛的人。
有愛,是件好事。
就算是錯。
下班後,我仍伏案工作。
這種一流的工作精神,卻不遭老闆喜愛。
黃百成到下班後才回來,一見到我,便大聲呼喚。
「別用功了,快回家去。」
我不理他。
「越紅,拜託好不好。」他改為哀求。
「拜託什麼?」
「你如果現在肯走,我放你一個禮拜的假。」
「你騙小孩!」
「真的。」他壓低聲音說,「我放你假,順帶請你游墾丁。」
「這是賄賂,你找錯人了,我不能接受。」我做得興頭,再一個鐘頭,這支別針就打好了,我要拿到「小香港」去寄賣,賣它一等商價。
「別那麼清高,越紅,高抬貴手。」
我就這麼被他連推帶趕地轟了出去。
他交女友竟然利用辦公室,所有的白領階級都應該以他不齒。
騎上腳踏車後,我往回家的路上行去,走到一半才想起房東先生也有客人。
我在哪裡都不受歡迎。找到公用電話打給海倫,紡拓會下班晚,我們可以一起去吃比薩。
我是不吃那種東西,但為了友情的緣故,可以看她吃。
鈴響了很久才有人接,告訴我海倫在忙,沒法子接電話,要不要留話。
我連看人家吃比薩的福氣都沒有。
把車騎到公園,裡面一大堆小孩子,有的攀竹竿玩,有的蕩鞦韆、溜滑梯。
我也有事做。
任何無聊成年人都可以名正言順地坐在公園一張椅上發呆。
但也只容許發呆到天黑,一到六點半,公園的小孩全回去了,正經人也都走了,黑暗中,公園裡開始有了奇異的活動。
我想起了報上的新聞與警告,只有滾蛋。
去找了一間咖啡廳坐,裡面供應簡單的飯菜與飲料,叫了一杯茶。
閒坐著無聊,向櫃檯借了報紙,百無聊賴地翻著,突然之間,我看到了一個名字。
我像觸電般地怔在那兒。有多少年沒見到這個名字了?我放下報,閉上了眼睛。
久久才再張開,心中酸澀的狂潮不能止息。
南茜張曾說過我是個情感的白癡,沒有心也沒有淚,我周圍的人也莫不作如是想,只是未像她說出口罷了。
其實我不是的。我也有過愛,也有過恨,血管裡流的一樣是血,眼中也會流出淚來。
只是我一直克制得很好。
此刻我卻失態,因為那三個字刺激得我太深。
我——還以為已經過去了。
待者在我的水杯中加水,我用報紙遮住臉;這世上任何人都不能見到我流淚。
我也發誓不再流。
都十年了。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
人生,究竟還有幾個十年?
十點半,我回到家,正預備開門,裡頭傳出說話的聲音。不好!陳誠房東還在招待女友,說不定正在卿卿我我,隨便闖入,後果可得自己負責。
但卿卿我我怎會如此大聲?我偷聽了一會兒,發現這一對冤家正在吵架,間歇傳來哭泣的聲音。
沒想到陳誠的面貌溫文儒雅,為人竟如此粗暴。
我看不起使女子傷心的男人。
那種人不配列為公民,他們的低等動物性,大過了該有的美德。
但旁人的閒事我管不著,是非之地也不宜久留。正要閃身下樓,門卻叭嗒一聲,我只有躲到廊柱後面。
陳誠房東沒有送客的禮貌,那名女子哭著走出,邊走邊擦眼淚,由於匆忙,並未注意到我。我站在隔壁房門前假裝開鎖,一邊偷眼看她,不由佩服她好本事。她雖然哭得傷心,但走到電梯前時,已經擦乾了淚,低著頭做無事狀。我猜等她在電梯內補好了妝,到了大門口,誰也瞧不出她曾經哭過。
電梯來了,我大膽地回過頭去,看清楚她的側臉,急忙地掩住嘴,免得驚叫起來。
巫美花,她是巫美花!
真是個巫婆。
兩個大男人被她攪得神魂顛倒,再看不起她的人也要讚她好本事。
我為黃百成感到難過,他終年打雁,卻不料這回被大雁啄瞎了眼。
豈有此理之至。
但這也證明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戀愛這椿事,不是別人傷你心,就是你傷了別人的心;如果能功德圓滿,那是前世修來的,不是僥倖。
「美花——」
陳誠不知吃錯什麼藥,等巫女都走了幾百個鐘頭他才失心瘋般地追了出來。
我躲之不及,只有對他傻笑。
七第二天早上起來,沒有咖啡香,沒有大蒜麵包。根本沒有早餐。
我原諒陳誠房東,他高臥不起有值得原諒的理由。你絕不能因為某個人傷心而責備他。
我肚子餓極了,自己做早餐吃,冰箱中庫存豐富,大罐的牛奶、新鮮的起士、葡萄汁、香橙、真空包裝的香腸,真是應有盡有。
我應該感謝上天,恩賜給我這麼充滿人性的飲食,我的人生將因此而豐足而和美。
我用蛋和牛奶煎麵包,又烤了香腸,給自己倒了一大杯葡萄汁,真是神仙不易。吃飽喝足,把碗筷拿到水喉下沖洗。我體諒陳誠,他一個大男人容易打破盤碗,我照顧自己算了。
「陳先生,我上班去了。」經過他寢室時,我打了聲招呼。他夠勤快。昨天一天他就已經把儲藏室整理成房間,把我的破爛東西扔了進去,所以我昨夜一回來,便識趣地躲進去。雖說是儲藏室,經過整理後,也粗具規模,反正是免費的,至少比睡辦公室的沙發好。
寢室中沒有響動,陳誠先生大概正在流淚飲泣。失戀是人生的重大打擊,而且絕不免疫,倒霉的話,一生會來上好幾次。
這是命。
我出了門,正預備跨上赤兔馬,突然一絲可怕的念頭閃進了腦海——陳誠一夜沒有動靜,該不會是想不開了吧?
明知道自己無稽,我還是義無反顧地丟下車衝上樓。
他不能死,如果死了,現場不但會被警察封鎖,我還會被叫到警察局問話。
我不上相,不能為這種事變成新聞,訂戶會說,陳誠這個同居人也不怎麼樣嘛!
拜海倫這個糊塗蛋之賜,我變成了某人的同居人;偏偏這事還不能與她多提,她會大驚小怪,命我立即遷出,麻煩可就大了。
「陳先生!陳先生!」我猛拍房門。
糟了,他可能真的……
我一生從未如此著急過,心一灰就頭皮發麻,用盡全力把門撞開。
陳誠並不在床上。我大驚失色,再仔細一看,他老先生不知為何竟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下。
我奔過去,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
「喂!喂!」我彎身搖他,「你不能睡在這兒,醒醒。」
他不醒,一張好看的臉醉得紅通通,眉毛眼睛鼻子全皺在一塊兒,在夢中彷彿還有天大的委屈。
「起來!」我使出了狠勁去拖他,他居然毫不客氣地倒在我身上。去他的!我氣得想不管他,但又推不開。
「美花!美花!」他居然哭起來。
我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找的,我只有像哄小孩般安慰他,可憐我也沒真哄過孩子,手拍在他臉上倒似在摑他耳光。
「不哭,不哭。」
「美花,別離開我。」他在夢中又夢到了那個負情女子,嗚咽如嬰兒。
「不離開,不離開。」我哄騙他。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拖又拉把他弄上床,累得我半死。
「陪我!」他抓著我的手。
放肆!
我甩脫了,他閉著眼睛雙手在空中亂抓。
我塞給他一個枕頭。
抱枕頭比非禮我好。
他抓到枕頭後安心了,滿意的表情看得我好一陣心酸。
我從沒有看過男人痛苦的一面。所謂英雄有淚不輕彈,男人通常隱藏感情,若把情緒示人,比如當眾發脾氣、拍桌子,都是有所圖謀。今天乍見陳誠房東赤裸裸的心,不禁大感震撼。
我不是沒請過假,但從沒有為任何人請假。
尤其是為一個男人。
這違反我的原則。
可是陳誠痛哭的臉讓我沒有了原則。
我打電話給黃百成請假。
「你怎麼可以在這節骨眼請假?」黃百成難得今天去上班,居然還在電話中對我鬼吼鬼叫。
「你不是說要放我一個禮拜假,還要送我墾丁旅遊嗎?」
「那也不能趁這個時候,後天陳董事長的女秘書要來拿訂的紅寶石……」
虧他還記得那麼多事!囉囉嗦嗦的一大串,講得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早做好了!」我不高興地說話。我又未賣身為奴,就算是建金字塔的奴工,也可以休息一下吧!
「你最好早點回來,百成公司少不了你。」
對對對!我是美麗的西施,如果吳王夭差一天看不到我,就會相思成病。
他如此之春風得意,應該陪巫美花小姐四處遊逛,少管姑奶奶的閒事。
安頓好了陳誠,我開始燒茶打果汁,這些都是酒鬼不可缺少的恩物。
我從未想到過會為一個男人做這種事情。
實在可笑。
但我居然高高興興地做,過了一會兒,我還發現我在哼歌。
我一定是瘋了。
但我的心情好得出奇。
半個鐘頭後,我把煎蛋、吐司、果汁、茶放進了托盤,送到陳誠醉漢房中。
他抱著枕頭呼呼大睡。
我等他醒。
他一直睡到吐司變涼,煎蛋的油凝結在盤子邊緣。
我坐在床邊看著他。
從來沒跟任何人接近過,但我放心大膽地坐著看這個癡情美男子。
十個黃百成也比不過他,我不知道為什麼巫美花不要他。
也許,各人的緣分不同。
巫美花不以世俗的眼光挑選男友,倒是頗有見識。
電鈴響了,我去開,是巫美花。她看見我很吃驚:「越紅,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怎麼會在這兒,問得好!
我還想問:「你怎麼也在這兒呢?」
但此刻不是玩你問我答的時候,我一把將她拉了進來,難怪一早黃百成就在電話裡向我咆哮,原來白雪公主來探七矮人了。
「陳誠喝了酒,你快去看他。」我說。
巫美花急匆匆地去了,想必陳某也是她從前的心上人,而此時我只為他可憐。
可憐他遭人拋棄,還需以酒解悶。
從前我聽說有這樣的活寶,必定不屑加鄙夷,但對陳誠房東,我竟無法不給予同情。
他只不過提供一間柴房供我使用,我越紅也非沒見過世面,竟然如此之勢利眼。
巫美花闖進陳某的閨房時,我回到自己柴房。長吁短歎既已無益,不如去上班。既可消遣又可賺錢。
才換好衣服,巫美花就來敲我房門,眼睛紅紅的,我忽然想起了鱷魚,它們總在吃人的時候流淚。
我一向喜歡鱷魚,也對巫美花頗有好感。
「我還有事,得走了,拜託你照顧他。」她咬著嘴唇,像是挺為難。
「他需要你。」我看看她,平心靜氣地說。
「我——」她的眼眶又是一紅。
有的人天生命好,福氣大。兩個男人為她尋死覓活,她還哭呢!
「你最好留在這裡陪他,」我心拙口笨,「他傷心極了,弄不好會出人命。」
「我知道——可是我也沒辦法。」她低下頭。
是啊是啊!愛情如水向東流,一去不回頭。既是覆水難收,再留下來又有何用。我是個局外人,卻還不如她想得通。
「好吧!我照應他。」我只有慷慨應允。
「百成那邊——」巫美花遲疑地。
我的嘴巴看起來真的那麼闊嗎?
我向她保證,如果膽敢吐露半個字,就觸電雷殛而亡。
儘管這種事不易碰到,她也禮貌性地表示感激。
巫大小姐走了,我歎了一口氣。她好歹算起來也是個藝術家,怎麼談起戀愛來如此之缺乏藝術?
陳誠仍熟睡如死豬,緊抱著的枕頭也鬆了。我獲得一個結論——一個人若只想獨處時,他不需要任何人。
我關上臥房門,難得的假期,應當好好利用。
但令我詫異的是,陳誠房東是一塵不染的人,此刻除了他自己外,房間內外可是乾淨整齊。根本不必要我多耗力氣。
他是怎麼辦到的?我看清潔女工也會含羞愧死。陳誠沒回來時,我天天在電腦旁邊留話給她;她可能是個文盲,看都不看一眼。
我後來就改了這個濫習慣,她若是會打電腦,何必來辛苦做女工?
既然不必打掃房間,我也不必強求自己做個什麼有用的人。我打開客廳的矮櫃,裡面有成千上百的錄像帶,我抓了一卷,又泡了杯茶,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
我不是有意忘掉某人在受苦受難,他是自找的,怨不得別人。
錄像帶是部北歐片子——狗臉的歲月,主角是個小鬼,頑皮極了,也知道傷心,但頑皮歸頑皮,傷心歸傷心,像兩片兜在一起的分裂物。
小孩是天底下最矛盾的物事。
男人也是。
他們做出某些事,也後悔某些事,但還是要做。
我既沒有小孩,也沒有男人。
我是我。
值得慶賀。
我又去煮咖啡,在裡頭滴了兩滴白蘭地。這是安海倫最喜歡的喝法。
正想著她,電話就來了。
「你怎麼不去上班?」她質問。
「我不舒服。」我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說一同居住的人生病。
明明只是同一屋簷下住,也會聽成「同居」。
「我來看你。」
我連連推辭,告訴她不敢當。
「我有話跟你說。」她這才炸了起來。
我教她在電話裡說。
「電話中說不清。」她暗示目前有人可能在竊聽電話。
「那就別說。」
她恨極我的態度:「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混蛋,嘉露出事了。」她大叫,意圖震聾我的耳膜。
出事?
我立刻趕往醫院。
嘉露正在急救。她的子宮大量出血,密醫不小心,幫她墮胎時,連子宮一起刮破了。
她只有十五歲。
我全身發冷,眼淚撲簌而下。
嘉露不是海倫的妹妹,所以她能花五分鐘,好整以暇地告訴我。
但嘉露被送到醫院急救時,死也不肯講家裡的電話,只要院方通知安老醫生。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做。但安醫生登時趕去,他通知了海倫,海倫找到了我。
「我打電話給你繼父和母親。」海倫比我早一步到醫院,雙目紅腫,我錯怪她了。
「我繼父?」我張大嘴。天哪:孫國璽會殺掉嘉露。
「他不在,你母親也不在,秘書說他們去香港了。」海倫哽咽。
這就是父母。當你需要他們時,他們神出鬼沒,永遠不在場。
我教海倫別哭,嘉露還沒那麼糟,她很快就會好起來。
「我爸爸說她希望很微小,那個密醫把她刮了一個大洞。」
「安醫生呢?」
「在裡面,手術同意書也是他簽的,你們不會介意吧?」
「那當然。」如果嘉露僥倖有救,還得謝謝他肯熱心助人。他可以不簽這個字,也可以不來的。
「現在還有誰知道?」
「沒有了。嘉露的主治大夫是我父親的老友,他會保密。」
我相信他會的,只要嘉露不死,應該不至於消息外洩。
我聽見自己嗚咽地說:「她還小,為什麼受這種罪?」
海倫輕輕拍著我。那年,我央求她幫忙時,她也這樣拍著我。
我的命比嘉露強,至少,她沒有海倫這樣的朋友。如果出了怎樣的過錯,只得由自己背負。
這還不可憐嗎?
我哭過了,去打電話。問秘書可有跟香港連絡的方法。她忙忙去試,教我十分鐘後打來。她不知道我有什麼急事,但孫國璽的事誰也不敢馬虎。
「怎麼樣?」海倫一等我放下話筒就問。
「再聯絡。」
「你還要打給誰?」她見我又撥號碼。
「公司。」
「你不是不去上班嗎?」她關懷過度,已經超過限度了。我板起面孔,她只有乖乖走開。
我打到公司去,果然沒人接。黃百成有了如花美女,怎不樂得出去逍遙游?
無奈之餘,我只好打給陳誠。
他睡得真一點不含糊。電話響如雷鳴,他也能安之若素。奇的是,這個節骨眼我還惦記著他。
「吉人自有天相。」海倫安慰我。
但願如此。
我向上天祈禱,不要再教嘉露多受罪,我願意分擔她的罪過。
我在她幼時給了她壞榜樣。
「你知不知道那個男的是誰?」海倫問我。
「我還想問你。」我沒好氣。
「你真的不知道?」海倫不相信,「我爸剛才告訴我,你上回帶她去檢查。」
「我沒有問她。那次只是虛驚一場,我要她多加小心。」
「她不聽你的話。」
「這年頭有誰聽誰的話?」
「說得也是。」
廢話!全是廢話!包括我自己開口的,任何一句對嘉露都沒有用處。
她正像待宰的羔羊般,躺在無影燈下任人宰割。
沒有那種經驗的人,全然無法想像那種可怕。
十分鐘後,我又打電話給孫國璽的秘書。
「淺水灣的電話接通了,可是孫先生不在,他的管家試圖聯絡他。」
「你打過香港分公司沒有?」
一言驚醒夢中人,她又慌慌張張去打。
豬!不可饒恕的豬。
「別發火,就算你繼父能立即趕回來,又能怎麼樣呢?」海倫已經恢復了冷靜。
「至少比我一個人承擔這麼多的好。」我抱著頭坐下來。如果嘉露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原諒自己。我——一直都在袖手旁觀。
「咦?我爸出來了。」海倫奔了過去。
安老醫生看起來十分疲倦,十年前他還精神奕奕,跟現在完全不能比。
「爸,嘉露怎麼樣?」
「手術完成了,剩下的得靠她自己。」安醫生扯掉了口罩。脫去手術服。
「她還沒脫離危險期?」海倫這樣問時,我簡直不敢往她那邊望。一瞬之間,我只覺得信心盡失。我以前覺得人生全然透明是一種清澈,現在才明白,我只是不停地擦拭從前的污點,而那污點已把生活的一切浸蝕了。
安老醫生走了,海倫也急急拿起皮包:「越紅,我不能陪你了,十一點公司要開會,沒辦法請假。」
她去了。
全世界的人都棄我而去。
我把頭深深埋進自己的臂彎。
護士准我進觀察室看嘉露,這還是安醫生的面子。
她奄奄一息地躺著,像只剛從水溝裡撈起的小貓。我別過臉去,狠狠喘了口氣才看她。
她的雙眼緊閉,嘴唇泛白,臉上全沒有了血色,像剛剛遇到了吸血鬼。
多虧安醫生出面,否則在血荒之際,我還真找不到血漿給她。
說她不聰明,她卻能捅了漏子後還知道找個高人來善後。
找安醫生當然比找我強。
「嘉露!」我輕聲喚她。
「噓!」護士在旁邊阻止我,「別吵她。她睡著了,她需要休息。」
我痛心之極,真的孤獨無援,只好回外頭去等。
秘書終於找到孫國經了,但他沒空接聽,換我媽來。我一聽見她的聲音,突然什麼都不想說了。
我們不像母女,在這瞬間,我們像仇人。
「發生了什麼事?你說話啊!」她急急地叫,聲音之大,就像在隔壁。
她開心什麼?她什麼時候也沒開心過。
「去叫孫國璽來。」我冷冷地說,「是他的事。」
「反了!你竟敢命令我!」她氣得叫。
「你不去叫他,你會後悔。」
孫國璽來了,我告訴他嘉露在醫院裡時,他沉默了半晌,只說了句:「我知道了,謝謝你。」氣派恢宏,真不愧是個漂亮人物。
掛電話前,背景聲音是我母親,她尖聲問:什麼事?什麼事?
孫國璽在夜晚九點半才到,他當然不會從容不迫,但也沒有因此而發狂。
我母親跟在他後面,驚惶失措。她的心智自五歲後一直沒有成長過。
上天厚愛她,照顧她,她是聖經裡「既不放也不收」的鳥兒。
「嘉露還在觀察,她——沒有醒。」
孫國璽點了點頭,坐下來閉目沉思。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領悟到他原來是在禱告。
嘉露若能在此刻醒來,問他要三千萬拍聶小情,他一定會給她,並且全力支持她與王祖賢別苗頭。
他只有這麼一個寶貝。
我,當然不算。
不管母親願不願意,我把她拖開了。
她抗拒著,但她抗拒不了,我的力氣比她大得多。
「走開,別惹孫國璽。」
「我是她老婆,怎麼叫惹他?」母親氣壞了,我還沒這麼忤逆過她。
「你是他老婆,可不是他女兒的媽。」我用十幾個字扎破她。
「怎麼不是?」
「你去看看嘉露的身份證。」
她不響了。她不是嘉露的媽,卻是我的,過了一會兒,把氣全出在我身上。
我也不怕她。
我什麼都不怕,只怕嘉露死。
她五歲時就一直粘著我,可是我對她從來不在意。
在某些方面,我甚至不喜歡她。
此刻,我深深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