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從未注意過。」
「你知道那封信是誰寫的?」
「不想知道。」我拿起了沙發上的手工,那是一襲洋娃娃的新娘服,過兩天我想去看小露。
「陳誠要回美國去了。」
「噢?」我聚精會神地縫新娘服的金邊。我得在孫國璽回家前完成,至少我不想讓他看見我在做這個。
「喂!你就不能一個人時回房再縫?」她忍耐不住了,伸手過來把針線扯開。
「你有話就說,犯不著使用暴力。」我歎口氣。
「你太可惡,我只有自力救濟。」她不依不饒,「真是奇怪,你在昨天看來很可愛,怎麼一轉眼就變了。」
「是嗎?」
「我知道了,你對某人不滿意。」
「哦?」
「可是我是無辜的,你不該這樣待我!我們是好朋友。」
「是好朋友的話就幫我忙。」我把新娘服的頭紗和金冠交給她,「把它們縫在一起。」
「我是政府單位的服裝設計師,怎麼能做娃娃衣服?」
「別瞧不起娃娃衣服,沒兩把刷子還做不起來。」這是實話,愈小的衣服手工得愈精細。
「你做這個幹嘛?」她無可奈何只好跟著縫,在她巧妙(此處缺兩頁)
「他最好打消此念。」
「你們到底有什麼解不開的結?」
「沒有。」
「那你為何不敢見他?」
「我不想見的人,會用棒子打他出去。」
「太不成熟了。」她批評。
「隨便你怎麼說。」
「聽你五分鐘前的宏論,似乎對天下人都有情,都能施以愛心,為什麼獨獨對陳某人刻薄?」她質問。
「海倫,如果我們是朋友。你不應該因為我對你友善,就來過問我的私事。」
「我沒有過問,我只是關心。」
「你的關心到此為止。」
「看來我真是個二百五。」她放下筷子,吃飽喝足該回去上班。
「可不是嗎?」我笑。
「越紅。」她站起身、視線卻在我身上久久不移。
「怎麼樣?」
「你的愛情運如此坎坷……」她頓了頓(此處缺若干字)
或許,海倫的話是對的——幫助一個陌生人很容易,因為你對他沒有責任;但愛你最親近的人,卻要付出太多、太深,而且是持續性的,以至於許多人不敢輕易啟開心扉。
「我在想過去的一些朋友。」我回答。
「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他反問。
「沒有。」
「也好!先休息一陣子,你從十八歲開始工作,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了。」
「爸。」我叫住他。
他驚喜地回過頭。我從沒這樣稱呼他。
「有事?」
「沒有,爸。」
他上樓時的步履變得輕快。嘉露去世所帶來的那些愁雲慘霧似乎消散了。
我緩緩站起身,也許,是我想得太多,一切,並不困難……
「爸!」我在心中輕輕地、重複地叫。(此處缺若干字)
第二天一早,我到草坪去等報紙。
能驚動孫國璽的一定不是小事,也很可能會成為新聞。
早晨的空氣好極了。我看著天色在灰黯的雲層間一點點地亮起,微風徐拂,最後,太陽出來了,在亮藍的天空上發出萬道金光,霎時間蒸乾了草尖上晶瑩的露珠。
送報生把報紙扔進來時,我跑過去接。
我一張張地翻著,翻到社會版時,答案出來了。
「喬琪」這兩個字一映入我眼簾,我就渾身發麻。天!紅透半邊天的喬琪竟然自殺了,報上對她仰藥輕生的動機作了各種可能性的猜測,但幸好一句也沒提到孫國璽。我相信他已經在昨夜的一通電話就擺平了這件事。對他而言,這不是大事,只是有點麻煩而已。
報上也沒有提到小露。
我輕輕吁了一口氣。
佔了半個社會版的自殺事件寫得繪聲繪影,喬琪還在急救中,情形並不樂觀。記者用生花妙筆描述她在死亡線上掙扎,還有圖為證。
他們把這一切處理得非常荒謬,一點也不似真實的人生事件,看起來倒像是一場電影或是一場秀,只不過發生地點在新聞報紙上而已。
我丟下了報,匆匆在抽屜裡找了錢,騎上我的單車。我慶幸沒有把它丟掉,否則在郊區找計程車不是那麼容易。
我騎到大街上,把車寄在一個雜貨店門口,再換計程車去喬琪家。
我從後門溜上樓,拚命按鈴卻沒有人應。
「小露!小露!」我著急地喊。不久之後,門開了一絲小縫,一雙小小的眼睛正在那兒看著我。
「小露!快開門,是姊姊。」
我剛抱起她,她「哇」地一下就哭了。
「怎麼你一個人在家?」我急急關上門。
「媽咪去醫院了,林嫂去照顧她。」她哭得眼淚鼻涕一起流。
「小露乖,不哭,姊姊來了,不怕。」我輕拍著她。孫國璽真是作孽,生了她,卻沒能好好照顧她。恐怕自昨夜出事後,她就一個人待在這屋裡耽驚受怕。
「姊姊,帶我去醫院,我要看媽瞇。」她哭叫著。
「媽咪現在不舒服,你不能去看她。」我盡量安撫她,解釋給她聽。
見她眼淚汪汪,我心裡好難過。
「小露吃飯了沒有?」
她搖頭,一張小臉哭得稀髒。
「姊姊帶你去吃飯好不好?」
她點頭。
我放下她,在小几上找到紙筆,正預備留紙條告訴林嫂我把小露帶出去時,門一下子開了。
看到進來的人是誰時,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爸爸!爸爸!」小露奔了過去,抱住孫國璽的腿。
「你怎麼——在這裡?」孫國璽也呆住了。被我當場逮到,他的尊嚴盡失,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我並非有意選擇這種情況下與他見面。
「我來看小露。」我簡短地說,「她一個人待在這兒又餓又怕。」
孫國璽讓我抱起小露。
「你帶她上哪兒去?」
「去嘉露的房子。吳媽還在那裡,她可以幫得上忙。」我盡量不帶感情地說。
「你——」孫國璽只說了一個字就住了口。他歎了口氣,「帶她去吧!」
我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也許,他覺得抱歉,也許,他想謝謝我,但那些——都是太艱難的事。
「知道了。」我用紙巾替小露揩臉,「跟爸爸說再見。」
小露乖乖地說:「爸爸再見。」
我的心一下子好酸。
「就這樣去?不帶點她平常用的東西?」孫國璽問。
我把小露留在客廳,去她房裡打了個包,再回客廳時,孫國璽抱著她正在發呆。看到一個被稱作強人的男人這般表情,更讓人難過。
「爸!」我輕輕叫了一聲。
「啊?」他從沉思中醒過來,把孩子放下地。
「我們走了。」我拎著包,抱著小露。我想,孫國璽一定明白自己不用多問什麼,小露肯這麼相信我,已經說明一切。
「如果有任何需要,打電話到公司來,交代李秘書辦。」他微咳一聲。
我點頭。
小露勾著他脖子,在頰上啄了一下。他倒是很大方,畢竟是個有氣派的男人。
吳媽一見我們來,高興得很,可是她弄不清楚小露的來歷。
「這是小小姐。」我索性交代清楚。
吳媽呆住了。
「小小姐要在這兒作客。」我交代她,「任何人來按鈴都不能開,只有老爺和我知道她在這裡,明白嗎?」
吳媽是個聰明人,她也不多問,立刻就去盛綠豆稀飯給小露喝。
這是她的拿手絕活。我雖然帶著小露在路上吃過東西,但稀飯太香,她連連喝了兩碗。
我開了菜單給吳媽去買菜,小露需要營養,蔬菜和水果是絕對不可缺的。
我帶小露到嘉露從前的房間去玩。
「這是二姊姊的房間。」我告訴她,「二姊姊活著的時候很漂亮也很有名。」
「我知道,我在電視上看過她。可是她怎麼是二姊姊呢?」小露問我,晶圓的眼睛跟嘉露幼時一模一樣。
「因為她叫嘉露啊!」
「小露的露嗎?」她不放心地問。
我點頭說是,她滿意了,但過了一會兒又問:「姊姊叫什麼名字?」
我告訴她叫越紅。
她念了出來:「啊!孫紅露。」
其實做紅露、紹興、五加皮都無所謂,但改了姓之後,自己已經覺得怪,別人若在背後喊這名字,我一定聽不見。現在又跑出了個「露」字,豈不要發瘋。
孫國璽中午來了。
看到他的臉色我就知道不好.「喬琪她——」
他對我點點頭。
我趕緊去把電視機的插頭拔掉,小露只有三歲,她不應該從電視中知道母親已經去世了。
孫國璽沒有和我們一道吃飯,他一個人在客廳的籐沙發上坐了很久。
不論他愛不愛喬琪,即使她一直只是個玩物,她的過世仍然是個打擊。
我看見他一個人坐在那兒發呆,微妙的一瞬間,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他是老了,而且再也不會回復從前的活力。
「小露要在這兒待一陣子。」他疲倦地抬起頭。他毫不掩飾地讓我看到他的疲倦。也許,我是他最親近的人。
比母親跟他還親。
因為身份不同,立場不同,他可以放心把私生女交給我,再加上我生性冷漠,不會去告誰的密。
「你媽媽那邊——」他欲言又止,歎了口氣站起來。
也許他要表明的是,不管他在外頭多麼拈花惹草,他愛的,只是我的母親。
但他終究什麼都沒說。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裡驀地想到,就算喬琪是為了別的原因尋短,但在孫國璽的生命中——已經有兩個份量不輕的女人離去了。
她們——是為愛而死的嗎?
我打了一個寒顫。
「姊姊,教我畫圖。」低下頭,小露拉著我。但願她永遠不知道自己的不幸,我在心中祈禱著。
小露喜歡畫畫,也相當有天分,用色、構圖雖然天真,但是已經看得出一絲端倪。
她畫的是院子裡的玫瑰花,白的、紅的、黃的,畫得天地一片燦爛,有點像嘉露小的時候。
「好不好看?」畫完了,她爬到我膝蓋上坐著。我還在發呆,她不耐煩地用牙齒咬我。
「好痛。」我趕緊抽回手,「你怎麼可以咬人?」
「你不理我嘛?」她委屈地說,「大家都不理我。」
我心裡一陣痛,抱緊了她:「姊姊理你,可是你要乖,不行沒禮貌。」
吳媽切了一大盤西瓜來,又沙又甜,小露吃了好幾塊,我不許她再吃。
「吃多了脹肚子。」
「姊姊壞。」她嘟起嘴,可是我才一聳眉,她就立刻服貼了。
「擦擦手,漱漱口,上床去睡午覺。」我拍拍她的小屁股,她賴著不肯睡,教我唱歌講故事,結果我累得先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中回到了嘉露的童年,她非常地活潑,非常地可愛,穿著一襲白色的小紗裙子,奔來跑去,像是一陣風。醒來時,無限地惆悵。
嘉露!
觸手是一團溫軟馨香,起初我有些驚訝,但馬上就明白,那是小露。
我輕輕坐起身欣賞她的睡臉。她睡得好香,兩頰紅撲撲,像只小豬,小嘴還嘟著,連做夢都在吃東西。
十三「大小姐。老爺的電話。」吳媽敲門。
我躡手躡腳地下床。
孫國璽在電話裡頭問:「小露還習慣吧?」
但這不是他的主題,他還是耽心我會向母親告密。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讓他明白我對他的婚外關係不感興趣,也不想談論這麼尷尬的事。
「拜託你了。」他鄭重地把小露托付給我。聽到他這樣認真,讓人非常地心酸。
我讓小露睡在臥室裡,差吳媽去買晚報,我需要知道喬琪的所有事情。
晚報來了,果然登得滿篇滿版。
喬琪是昨天深夜服毒的,她先吃了超量鎮靜劑,還割了手腕,她求死的心太切,以至於醫生花了十多個鐘頭救她,都徒然無功……
報上並沒提到孫國璽,但已有了影射。
晚報從我手中滑落。我不敢想像倘若母親看了報紙會有什麼反應。
電話響了,竟然是海倫。
「孫國璽告訴我你在這兒。」她劈頭就說,「你為什麼不說喬琪跟你的關係?」
「我們之間沒關係。」我的聲音壓得很低。
「天哪!我竟然做了幫兇,讓你闖到她家裡去。」她叫。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背著我去找了她麻煩!」
「我是這種人嗎?」
「那她為什麼——」
「也許她受到刺激,但請你相信我,絕對與我無關。我即使不懂得尊重別人,也沒有裁判別人的權利。」
「會不會是——你母親?」海倫還在猜。
「她什麼都不知道。」
「對不起,知道喬琪自殺時我嚇壞了,直覺上以為是你,又到處找你不著……」
「沒事了吧?」小露房裡有了動靜,我急著想去看看。
「我要過來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我拒絕她。但小露跑了過來,揉著眼睛叫:「妹姊,姊姊」。
「那是誰?」海倫耳朵一等一的尖。
「小孩子。」
「你這兒怎麼會有小孩?」她不放過我。
「喬琪的。」我乾脆對她講明。她聽了倒抽口冷氣:「天哪!你還敢說你跟喬琪沒關係?」
「以後再跟你解釋。」小露已經爬到我腿上來了。我匆匆掛掉電話。
「姊姊帶我出去玩。」小小人兒花樣多,「去公園玩,吃麥當勞。」
「這裡就是公園。」我指著院子,牽起她的手。「走!我們去看花。」
小露被我哄得服服貼貼,我教她認花的名字,看小池塘中游的錦鯉。
「魚,魚!」她高興地大叫,本來悠閒自在的錦鯉,經她一叫,全部嚇跑了。
「魚魚沒有了。」
「它害羞,躲在洞裡。」我指著太湖石下面的凹洞,有好幾條避在那兒。
「烏龜!」她又看到一隻飄在水面上的巴西龜,急急地想用小手去撈,那只只有一塊錢硬幣大的小龜,機靈地沉入水中,轉瞬間不知蹤影,死也不肯出來。
一隻水蜘蛛掠過了水面,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又不管那只龜了,專心地看著水蜘蛛長長的腳。
我以為這麼好的一個園子會使她樂而忘返,沒想到她看過了花、錦鯉、巴西龜和水蜘蛛,突然哭喪起臉來:「我要回家,我要媽咪。」
「媽咪生病了,你不能去。」我只好有耐性地告訴她。
「為什麼?」
「媽咪生很嚴重的病,怕吵,你吵了她,她就不會好。」我警告她。
「可是我不吵,我一定一點也不吵!」她急急地保證,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誰說三歲的孩子好騙?他們像小大人似的精明,卻因為不講理,比大人更難應付。
「我要媽咪。」她哭了起來。
「不行。」我扳起面孔。
她還是哭,我窮於對付,只有走開去,她一邊哭一邊跟著,如果不幸有人見著她這麼可憐,一定會責備我狠心。
在花園裡走了一圈又一圈,我都走累了,她還沒哭累。我停下步,她也停下,緊緊瞅著我,還一邊抽泣。
看她哭得又可憐又滑稽,我無可奈何,只好抱起了她。
「小露不哭,小露乖。」我漫聲哄著。
「姊姊不帶小露去看媽咪,姊姊壞。」她才不放過我,一迭聲地數落著。
「小露——」我皺起臉嚇唬她,沒料她不禁嚇,「哇」地一聲又哭了。
幸好我未選擇幼稚園工作,否則憤怒的家長們必定會以「虐待兒童」的名義扭送我去警局。
「不准再哭!」我使出撒手鑭,「再哭,姊姊就不理小露了。」
小露停止哭,驚奇地望著我,淚珠還在眶裡打轉,圓圓的面孔可愛極了。
「姊姊要走了。」我站起身。
「不哭!不哭!」她跌跌撞撞地在後頭跟。
「真的不哭了嗎?」我一個大轉身,把她嚇了一跳,「咕咚」一聲摔倒了。靜默了兩秒鐘後,發出了可怕的尖叫。
我趕緊扶起她,替她拍腿上的泥,幸好她穿的是牛仔褲,並沒有摔著。
吳媽從屋裡跑了出來,滿臉的不以為然,我只好隨便拔了一瓣仙丹花,堵住小露的嘴。
她嘗到花蜜的滋味時,一下子不哭了,津津有味地舔著。
這法子有效,只要能教她不哭,怕是把滿園的花采光也值得。
「好不好吃?」我又採了一把。
她點頭。
「甜不甜?」
「甜。」她的眼淚還在往下流呢,就又笑了。
吳媽搖搖頭,又回到屋裡。
她以為我不會照顧孩子,其實我有的是法寶。
除了仙丹花以外,海棠也是很好吃的。我採了好幾朵,小露一聽我要變魔術,乖乖跟我回到屋裡。
我把花洗乾淨,眼醃一下,拌上蜂蜜。小露睜著晶圓的眼睛看。嘉露小時候我也做過給她吃,她愛得很……但我再也沒做過……
我放好蜂蜜,歎了口氣。嘉露已經走了,我不應該再這樣想她。
「姊姊!我要吃。」小露的手已經伸進了盤子裡,鮮紅欲滴的海棠大概使她無法忍耐。我輕打她一下,把叉子遞給她。又酸又甜的海棠花吃得她又咂嘴又瞇眼。
其實我小的時候還不是跟她一樣用手抓!那時候我們太窮,媽咪教我去偷拔房東種在園裡的花和果子,不是嘗新,而是充飢。
我挨過饑,知道飢餓會使人下流;成人之後,更知道珍惜自己所能擁有的。
小露轉眼間就把海棠吃得精光。吳媽偷偷問我:「這東西能吃嗎?」
我請她吃了一片。看她滿意的程度,我想那些花今後將保不了。
「大小姐,你今晚回不回去?」吳媽問,「如果要在這兒住,我收拾客房。」
我告訴她不用收拾了,我跟小露一起睡。
「要不要我來照顧她?」吳媽的表情說明了我預備在晚上照顧一個三歲的孩子是個偉大的妄想。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緊張,下午我們睡午覺不是好好的,一點麻煩都沒有?
到了六點鐘,小露鬧著要看卡通片,我讓她看了將近一個鐘頭。吃飯時,我把插頭又撥了。
「大小姐不看新聞?」吳媽很奇怪。我只好跟她說明,小露的母親出了意外,最好別讓她知道。
「可是總不能瞞她一輩子。」吳媽說。
「能瞞多久就多久。」
「那以後——」她關心善後的問題。
「我希望帶她回去住,不過也很可能留她在這裡。」我不想跟一個外人討論家務事,但有些話不交代她不行,雖然他是個傭人,也應該事先有點準備。
「我會好好照顧這孩子。」吳媽很喜歡小露,她一個人待在此地太寂寞了,更何況小露這樣可愛。
「我知道。」我點頭,「謝謝你!」
「如果留她在這裡,不必另請保姆,我一個人照顧得過來。」吳媽趨前一步。向我保證,「我只孤老太婆一個人,沒有家累,可以全心全意地看她。」
門鈴在這時候大作,我和吳媽對望了一眼。這麼晚了,會是誰?難道是記者?天啊!倘若他們知道喬琪的女兒在這兒,怕不攪和得天下大亂。
「我去。」我告訴吳媽把小露帶到裡屋去,別讓她受到驚嚇。
「哪一位?」我靠近門邊問。這種老式房子,沒有裝對講機是大缺點,根本無法看見外面站的是誰。
「越紅,是我,快開門!」海倫氣喘吁吁地叫。
「你來幹什麼?」我確定只有她一人,才開門。
「朋友有難,兩肋插刀,你還嫌我插得不夠深?」她帶著一個大包包。
「這是什麼?提早過耶誕節?」
「你的換洗衣服呀!」她揚著眉,在表功,「我猜你會在這裡過夜,你總不會只沖涼不換衣服?」
那也用不著這麼多!我看著那個大袋發愣。她以為我被充軍到月球去?這麼大的袋,恐怕連下輩子的都準備了。
「喬琪的女兒呢?」她東張西望。
「在裡頭。」
「可憐的孩子。」她咕噥一句。
「等等。」我攔住她,「那孩子到現在什麼都不曉得,我告訴她,她母親在醫院,她只是在此地作客。你別胡言亂語,穿幫了我唯你是問。」
「安啦!安啦!」她怪我不瞭解她,「我會那麼笨嗎?」
那可很難說。她平常精明得很,可是迷糊起來,也甚為嚇人。
「我可以去朝拜她了吧?」海倫沒好氣地說。
「大小姐!」吳媽見她連人帶大袋子闖進來,嚇了一跳。
「這位是海倫小姐,吳媽,你見過的。」我喊她過來。她瞇著眼看了半天,才笑道:「真是老眼昏花了。海倫小姐,請坐,喝茶還是咖啡?」
「不用張羅了,海倫不是外人。」
「我渴死了,有沒有綠豆湯?」海倫走到哪兒都不忘記吃。
「你沒吃晚飯?」
「忙都忙死了,哪有時間吃。」她白我一眼,「沒良心。大老遠巴巴地跑來,連杯茶都沒得喝,去你的,什麼爛朋友。」
她的確沒交到好朋友,否則這些年來,我從未做什麼事讓她高興過,總是找她的麻煩。從十七歲那年……再來是嘉露,現在連小露也……
「誰教我們是朋友呢!」她見我不吭聲,以為是生她的氣,又來逗我說話。
「海倫,謝謝你!」我真心誠意地向她道謝。
「你幹嘛這麼嚴肅,想嚇死誰?」她撫著心口,瞪我。
「姊姊!」小露跑了過來,偎著我,怯怯地看著海倫。
「這是海倫阿姨。」我告訴她。
「喂!你有沒有弄錯?喊你姊姊,倒叫我阿姨!」海倫又鬼叫。
「好吧!小露,叫海倫姊姊。」我又湊近海倫耳邊,「這樣一來喬琪所有朋友都長你一輩嘍。」
「別把我叫老了就好!」她不在乎地說,繼而從大袋子中抽出一樣東西,「小露,過來,海倫姊姊有禮物給你。」
她這樣是在籠絡人心,但禮物確實高明。那個穿豪華新娘禮服的大洋娃娃,是我花了好幾天工夫做的。小露高興極了,抱得緊緊地。
「看你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似的。」她做足了人情再責備我,「你送我送不都一樣。」
「小露。」她又叮囑孩子,「你要乖乖聽大姊姊的話,不然給我知道了,我就要收回洋娃娃。」
「小露乖,小露聽話。」小露忙不迭地滿口應承,深怕誰會抽冷子把娃娃搶走。
「你去玩,我要跟大姊姊說話!」海倫又說。小露抱著娃娃跑開了。
「好威風!」我刺她一句。
「好說好說。」
吳媽把飯菜熱過,又重新端上桌,色香味俱全。
「吳媽的萊燒得真好,以後我天天來報到!」她讚不絕口。
「歡迎!歡迎!」吳媽笑得合不攏嘴。她怕寂寞,一下子鑽出這許多人來,她是打心底裡高興。
「人家是吃在嘴裡望著鍋裡,你還更高明,居然連下下頓都預約了。」
「嫌我煩?」
「不敢」
「韋傑恩上午去找過我。」海倫吃了一塊紅燒肉,吃相十分可怕。
「你是協談中心?還是生命線?」我糗她。
「我是什麼都不重要,小姐,我在幫你解決問題欸.」她說。吳媽一見我們開始爭執,立刻避開。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你還要怎樣?」她冷冷看我,「已經有兩名男子為你癡心瘋狂。」
「即使是確有其事,總不能說罪過都在我吧!」
「我把韋傑恩打發走了。」
「謝謝!」我謝她,因為她的確有本事。
「不用客氣,韋某人罪有應得。」她又吃了一塊紅燒肉。如果我深知她懶,從不做運動。否則我會懷疑她吃得這麼多,每天得做五百個仰臥起坐。
「他也沒做錯什麼,一個巴掌拍不響。」我笑了笑。
「那你為什麼拒絕他?」
「過去已是錯誤,何必重複?」
「好吧!我同意你。不過別那麼沒精打采的。」她還在吃,真是食量驚人,而且一點不介意這是剩菜。
「我應該如何歡欣鼓舞?」我用手掌支住下巴。
「至少你對陳誠的事應該有點交代。」
「交代什麼了」
「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
「等等,你憑什麼這樣說?」血液自我心底深處湧起,脹得我一臉紫。
「你否認就算了。不過我記得你從不愛說謊。」
「就算你贏。」
「你們互相吸引,為什麼離開他?」她像女法官似地咄咄逼人。
「那是敝人的私事。」
「你不應該歧視離過婚的男人!」她冷笑。
「歧視?」
「我花了好多時間才弄清楚你離開他的理由。越紅,你是一個笨蛋,竟然只為他離過婚而拋棄他。」她愈罵愈起勁。
「等一等!」我阻止她繼續罵街,「你再說一遍,他離婚,跟誰離婚?」
「當然是他老婆。我真奇怪,你怎麼愛跟巫美花學,她嫌離過婚的男人,你也要嫌?」
有好幾秒鐘我都說不出話來。我把事情全弄錯了,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樣……我太聰明了!聰明到讓自己落人萬劫不復,卻還自鳴清高……
「你怎麼啦?我隨便說說,也值得你生那麼大的氣?」海倫見我似呆似癡,很不滿意。
「沒有。」我低下頭。
所有的眼淚、痛苦都從心底衝了出來,剎那間,我覺得自己要發狂了。
我的身體發抖,心臟發痛,靈魂發熱;我要……我要……我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做什麼?」海倫的聲音適時飄進我的耳鼓,像一柄刀,突然把所有的顫抖、痛苦與熱流都斬斷了。
我頹然地坐下。是的,我做什麼?現在還能做什麼?陳誠早在數天前就回美國去了,他曾要求見我最後一面,是我狠心拒絕的。現在,難道我的反悔能夠來得及挽救什麼嗎?
不!什麼也不能。
我聽到自己心在淌血的聲音。這一世,從未這樣傷心過。但就像是長江大河一樣,澎湃洶湧全部在水面以下,水面上是完全的平靜無波。
我靜靜地坐在那兒,等待一切過去。
小露九點正上床,剛睡下去時很乖,因為她惦記著她的洋娃娃,倘若她有一絲不乖,明天洋娃娃就會不見了。
我陪著她睡,卻怎麼也睡不著。
我不斷在想,為什麼我這般倒楣?為什麼我不把話聽清楚就妄下斷語?
也許海倫說得對,這是性格上的悲劇。
從幼年起,我就有太多的陰影,我從不敢相信什麼,我甚至不敢希望自己會有好運氣,因為我知道那是不真實的,即使幸福仙子偶爾會光臨,她也只是進來瞧一瞧,很快地就要從窗口飛出去。
我不相信,所以我拒絕……
現在我終於知道做自己命運的先知與操縱者,應該接受什麼樣的苦果。
奇怪的是,我不再像從前般甘之如飴。
我想反抗,非常地想反抗……或者我不會成功,但我總該給自己機會一試。
「我不甘心!」我一下子叫了出來,叫聲之大,在黑夜中聽起來,非常地可怕。
「媽咪!媽咪!」小露一下於被我嚇醒了,大哭起來,睡眼惺忪地要找她的媽咪。
我只好使出渾身解數來哄她。
「要不要我幫忙?」吳媽也起來了,站在外頭問。
「我可以應付。」我要她回去睡。
哄了好久,總算把她又哄睡了,我自己也累得闔上眼睛。
朦朧中,我見到了嘉露,她跟往常一般活潑,蹦蹦跳跳地跑進來,在床頭嬌聲嬌氣地叫我:「越紅!快醒,我有事告訴你。」
我醒了過來,但是被小露踢醒的。她睡覺不老實,兩條小胖腿亂蹬,正好蹬在我小腹上。
我不能對她生氣,只好自認倒楣,閉上眼再睡,但嘉露走了,怎麼也不肯再回來。
就連在睡夢中,我也無法抹去那樣的彷徨與傷心。
醒來時,頰上還有淒清的淚。
小露六點就醒了,我從眼縫裡瞄她偷偷溜下床,光著腳到處翻到處我,她在找她那個特大號的洋娃娃。打開櫥門,開抽屜,還彎腰瞧床底下,忙得不亦樂乎,起初還怕我聽見,最後找急了,翻得叮叮咚咚。
我不由得佩服起海倫,她永遠想得是那般周到。昨天孫國璽告訴她我在這兒,她立刻知道要把洋娃娃帶來哄小露。
昨晚她沒交代清楚,講得含含糊糊。現在一細想,我才明白昨天她根本沒找我,是孫國璽主動找她的,而她也就立刻來了。
這,可就是友情。
但我又對她做過什麼呢?這麼多年來,都是她在默默付出,我並未回報她。
小露終於在一個柳條籃裡找到了洋娃娃,抱著它在地板上玩了起來。
陽光漸漸照下來,把貼近花園的走廊照得像金子一樣亮。小露天真地玩著,陣陣的花香飄進來,一切,真像是一幅畫。
我坐起身看這幅畫。
看跟嘉露當年那麼相似的小露。
「小露!」我忍不住叫,她回過頭。對我笑了笑,心思又回到洋娃娃身上。
我下了床,替她穿上衣服:「起床要先穿好衣服、洗臉刷牙,知道嗎?」
「知道。」她敷衍我,可是仍那麼可愛。我情不自禁親了她一下,然後拽她起來,「走!洗臉去。」
她被我拽得哇哇叫,洗臉更是怪叫連聲。
「嘿!真像個標準的後媽!」一個人站在洗手間門口,抱著雙臂笑,是海倫。
「這麼早你來幹嘛?」我瞪她一眼。
「喂!我們是朋友——老友的友,你就不能友善一點?」
「你有何貴事?」我臉上滿是香皂泡泡,趕緊沖乾淨.「你有何貴事?」小露在學舌。
海倫一把抱起了她,「嘖嘖嘖」親個不停。
吳媽已經準備好了早飯,八寶粥、鹹鴨蛋、肉鬆、紫蘇花瓜、荷包蛋。
「哇!好棒哦!」海倫像三天沒吃過似地躍向早餐桌。如果被她家的女傭阿鳳知道,一定會傷心。阿鳳經常在菜色上變花樣,討她歡心,她卻老是認為「隔鍋的飯香」。
阿鳳有回憂心忡忡地問我:「小姐老在節食,這怎麼得了?」
「白雪公主,吃啊!」海倫替小露添了一碗粥,鼓勵她多多加餐。這是海倫一向的態度,她認為死者已矣,應該把時間、心力花在照顧仍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
「海倫姊姊,」小露在問,「大姊姊為什麼不吃?」
「她有胃病,要慢慢吃。」海倫說起謊來從不打草稿。
「我也有胃病。」小露的手捂在心臟的部位。
「搞什麼鬼?」海倫皺眉。
「我要吃糖。」
「你弄錯了。胃病要吃藥,你喜歡吃什麼藥啊?」海倫放下筷子。
她是「治胃病」專家,當年她就是這麼整嘉露的。
門鈴又響了。吳媽正在院裡澆花,我剛走到玄關正要喊她別亂開門,她卻糊里糊塗地把門開了。我看見進來的人,右手握的筷子不由地掉落到地上。
「你好大的膽子!」她叫。
「吳媽,把門關起來。」我鎮定了下來。
「少在我面前吆三喝四的,這個家裡還輪不到你當家作主,你到底眼裡還有長上沒有?」母親的臉色氣得鐵青。
「任何人叫門,都不准再開!」我叮囑吳媽。ˍ「你說話啊!」母親揮動著手臂。她到現在還是個美人,該有風度時也能表現得像個皇后,但在我面前,她從不加以掩飾。
我們太親了,親得可以彼此裸裎相見。但她似乎不明白,我不再是五歲的幼兒,我長大了,是個成熟的人,不能再用最原始的方式相見,更不能要求我放棄立場,跟她站在同一陣線。
「媽,有話進來說。」
「你還記得我是你媽?我看你早忘了吧?喬琪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值得你這樣向著她?」母親仍在叫囂。
這兒雖然是獨門獨院,用不著怕誰聽見,就算聽見也管不著,但我非常不喜歡她這樣。難道她認為解決問題只有一種方法?
「如果您進來好好談,我們是母女;如果您一定要這樣,我很為難。」我定定地看著她。
母親被我的話給說呆了,仰著面孔站在那裡。太陽光曬下來,照在她的眼袋、皺紋、黑斑上,完全無法掩飾一個女人進入中年的蒼老。
愈是美女愈是難看。
那樣無情的暴露,也使我心頭一驚。
母親想了一會兒,怒氣沖沖進來了。
海倫聽到我們爭吵,也探出頭來。我對她做了一個手勢,她立刻會意,轉身就走。
「海倫,等一等,」母親對她喝叱了一聲,「別看到我就跑,我又沒有毒。」
她真讓我丟盡面子。
「伯母還有交代?」海倫那雙晶瑩剔透的眼睛轉了轉。
「裝什麼糊塗。」母親冷笑,「把喬琪的那個小鬼帶來,給我看看。」
「海倫,這裡沒你的事了。」我冷靜地說。一邊是我母親,一邊是我妹妹,我如果不能好好處理,可能會造成一輩子的遺憾。
海倫立刻溜走,這也是她的專長。
「媽,坐,喝茶還是咖啡?」
「我什麼都不喝,用不著你來指揮我。」母親的臉這回氣得發白。
「對!你是我媽,怎麼好跟小輩一般見識。」
「好刁的嘴。」母親仔細看我,「別以為孫國璽給你撐腰,我就治不了你。」
「那當然。再怎麼說,我都是您生的,要打要罵都由得你。」
「說得那麼便當,黑的、白的還不任你說?」母親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簡直是拿我沒辦法。
「那我怎麼敢?媽,老實說,您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只是打跟罵都解決不了問題,對不對?」
「我又不是三歲,用不著你教我。」
「我知道您是明白人,所以要您坐下來,我們好好談。」
「談什麼?」母親懷疑地看著我。
「那得看您今天找我是什麼事。」
「不行。」母親發現我用話套住她,立刻掙脫,「你把那個小雜種立刻送走,我們再好好談。」
「送到哪裡去?」我問。她的情報太靈通,判斷也完全正確,才能立即趕了來。但就算再快,一切也已鑄成了。
「隨便,你愛送到哪兒就送到哪兒。」
「您這是在善後,還是把事情愈弄愈大?」
「你什麼意思?以為我三歲,嚇唬我?」
「如果您只有三歲,鐵定當選今年度最年輕的媽咪。」我笑了笑。
她想了一下,也笑出來:「胡說些什麼!尋你老娘開心。」
「在我心目中,您永遠青春永駐,年輕美麗。」
「胡言亂語。」母親有些害羞,沖淡了不少原先僵硬的氣氛。總之,你稱讚任何一位女性美麗,就算她明知是拍馬屁,心裡還是高興的。
「如果現在把小孩送走,會造成相當的困難和不便。」
「什麼困難?」
「外頭有不少人在找新聞。小露一旦出現,他們能炒得多大就炒多大,能說得多難聽就多難聽,這樣不止是孫國璽一個人受害——」
「他罪有應得。」母親恨恨地說。
「那您呢?他做的事本就不利於您,再無辜受累,豈不更倒楣?」
「我憋不下心頭這口氣。」
「若要出氣,倒也簡單。」
「怎麼說?」母親的興趣來了,她的恩怨太分明,應該生活在武俠片中,才能如願地快意恩仇。
「孫國璽犯的是通姦罪,依照本國法律,犯通姦的另一方可以到法院訴請離婚。喬琪的女兒便是現成的證據。您放心去打官司,一定贏。」
「離婚?」
「是啊!您不是要出氣?」
「那——」她想了一下又說,「若是離婚成功,我可以得到什麼?」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同律師研究,要求合理的賠償及贍養費。」
「同孫國璽扯破臉,什麼也別想得到。」她很現實,也夠精明,立刻算出結果,「他會想盡辦法讓我什麼也得不到。」
「即使他所花的代價比您能得到的還要多?」我問。
「對!」她一下子洩了氣。
「還有別的出氣辦法——」
「閉嘴,你那些餿主意我一個也不要聽。」
我笑了。母親跟著越明的那幾年是窮怕了,不過她沒有因為貧窮而變得下流,只是變得更謹慎。
「那您回家去,好好地做您的孫夫人,受別人尊敬,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笑話!」她一拍桌子,吳媽剛泡好的熱茶被她拍得四濺,「鬧出這種醜聞,還會有誰尊敬我?」
「您在耽心誰不尊敬您?」
「所有的人。」
「鄰居?朋友?傭人?還是看報紙雜誌的讀者?」我替她描述得更具體些。
「當然沒這麼多,但我總有些親近的人吧?」她訕訕地說。這次的事件已為她帶來不小的煩惱。
「有人敢當面笑您?」
「他們會在背後笑。」
「那算什麼英雄?背後道人長短,最是無恥的小人。」我笑著說。
「萬一人家當面來笑呢?」母親平常也夠能幹,現在一下子亂了方寸,簡直像個十七歲的小女生。
「太簡單了,敢上門來作怪的,不是有備而來,就是大二百五,乾脆先他一步翻臉,別給他留面子,害得自己做不成人。」
母親愣愣地坐在那兒聽我說,好半天才長吁了一口氣:「好吧!就聽你的。」
「過好日子是女人最大的幸福。媽,您要珍惜,吃點好吃的,喝點好喝的,玩點好玩的,把心思放開,犯不著跟自己過不去。」我送她到門口。
「小鬼,講道理給我聽?」
「不小了。」我說,「媽!抬起頭看看,我都3O啦!」
她真的瞧了我半晌,歎了口氣。我以為她必有褒貶,不料,什麼也沒說。
「我走了。」她到大門口,轉過頭,欲言又止。我想她還是想看小露。
我搖搖頭:「不用看了,跟嘉露小時候一模一樣。」
她似乎受到很大的震動。
那一瞬間,我也有震動。
我在想——孫國璽是個強人,他擁有的是強勢遺傳,這點可由嘉露和小露身上看出來,但為什麼我沒有得到這遺傳呢?
我非常地像母親。
「你媽回去了?」海倫跑出來。
「還不快去上班?」指著鍾給她看,「八點鐘了。」
「急什麼?開車過去五分鐘。」
「五分鐘?你會飛?還是車子有翅膀?」
「好吧!十五分鐘。我跟小露談得來,晚點去不行嗎?真可惡。」
「食國家俸祿,這麼不敬業,怎麼對得起納稅人?」
「又唸經!」她捂起耳朵。
「有空的話,中午來吃飯。」
「心領了,今天要開會,有功夫吃便當就不錯了。」她懶洋洋地走了。
「海倫,謝謝!」
「謝什麼?好好照顧自己。」她擺擺手。「別讓人為你耽心。」
小露抱住她的腿,不要她走,癟著嘴要哭。
「海倫姊姊要去上班,你教大姊姊講故事給你聽,她最會講故事了,能把黑的講成白的!」海倫對我擠眼睛。
「大姊姊,講故事,我要聽黑的講成白的故事。」小露立刻來纏我。海倫脫身而去,笑得什麼似的。關上門後,還銀鈴似地在牆外響。
她當然笑。
笑我將講黑的變成白的故事。
「講嘛!講嘛!」小露爬到我腿上,我已經淪落為耍猴的了。
吳媽來解決我的煩惱。
「要不要聽吳媽講猴子報恩的故事?」她踱了過來,如果不是腰上繫著圍裙,還真像個說書的。
小露她的猴子故事聽得轉不過頭來,我趁機躺回床上,本來準備隨便靠一靠,卻不料一下子睡著了,而且睡得好沉。
「大姊姊!大姊姊!」小露揪我的耳朵,硬是把我給揪醒了。我昏昏沉沉地起來,瞪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大姊姊,陪我玩,」她把洋娃娃抱上床,「我們玩過家家。」
我從沒玩過什麼過家家。
「玩嘛!」她在地上鋪了一撮碎紙,說:「我假裝炒菜,你來我們家玩,娃娃是客人。」
她炒菜炒得不亦樂乎,我舉起娃娃,一邊接她遞過來的碎紙,一邊還要裝作吃的樣子。
「好不好吃?」她問。
「好吃!」我回答。
「娃娃喜不喜歡吃?」她抬起頭,耽心地問,「會不會太鹹?」
「我再嘗一下,」我假裝嘗了一口,「不會,剛剛好。」
「娃娃乖乖,吃完了飯,再吃水果。」她又舉了一匙過來。
「吃飽了,吃不下。」我拒絕。
「吃飯怎麼可以不吃水果?」她很憂愁,「會消化不良哦!」
我不由「噗嗤」地笑出聲來。現在我才明白,小孩子有多磨人,難怪會有人說寧願在烈日下作兩小時苦工,也不要照顧小孩。
「娃娃不吃水果,媽媽要生氣囉!」小露擺臉色給娃娃看。
我希望立刻有人助我脫離苦海。小露是可愛,但還沒有可愛到能讓我繼續跟她坐在一道說傻話。
我正預備站起來,小露卻親親熱熱地攀住我,「嘖」地一聲,狠狠在我頰上香了一記。
「姊姊!我好愛你!」她靠在我耳邊說。
我一下子抱住她,抱得緊緊地。嘉露幼年時,跟我說過同樣的話,但我忽視她,不理睬她……如果我能贖罪,我願意在比嘉露更小的孩子身上補回來。
「姊姊!」小露見我沒回答她,耽心地問。我把臉藏了起來,因為我不願意讓她見到我哭。
中餐時,電鈴又響了,我已經嗅到了麻煩的氣息。
「不要開!」我對吳媽說。
我從後門偷偷繞出去,看到的果然是幾個記者打扮的人物。
「就是這一家。」他們指指點點,其中有的還舉起相機,往大門猛拍。
我溜了回去,打電話找孫國璽。
「我們要立刻換地方。」我告訴他,「記者已經發現這裡。」
孫國璽派了車來,我們正在上車時,守候在門口的人發現了,急急追過來,我把小露塞進車裡,其中一個手腳最快的記者只來得及拍到我手中的大洋娃娃。
司機加足了馬力,絕塵而去。
孫國璽為我們安排的地方是杉原海濱。
這是孫國璽在倉促間所能安排得到的最佳處所。當司機向我報告時,我很驚訝;我在台灣出生,在台灣長大,從南到北不敢說每個地方都去過,但至少說得出名字的多少該有點印象,而我竟對這地名一無所知。
「杉原海濱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問司機。
「在台東,老爺在那兒有個別墅。」
原來如此。
孫國璽在松石小築見我們。小露看到他很高興,可是又對陌生的地方有點害怕,直到孫國璽伸手抱她,才親熱地喊爸爸。
孫國璽抱她抱得很用力。他是個非常剛強的人,但不知怎麼地,我竟覺得小露親吻他時,他的臉上流露出非常強烈的懺悔。
他有三個女兒,一個死了,一個不能相認。
我是他唯一的後代。
「小露交給你了。」他鄭重地拜託著。
我一陣鼻酸,忙忙低下頭去。
「到了台東,一切自己當心。」
「我會。」
我想帶小露坐火車去,可是孫國璽不肯。他說帶著小孩坐火車太辛苦,一定要派車。原先的司機太多嘴,他換了個比較穩重的。
小露聽說我要帶她去旅行,高興得很,直拍手叫好,可是她有個條件:「我要先去看看媽咪。」
我看著孫國璽。他替我解圍,蹲下了身子,柔聲對她說:「媽咪到菲律賓去拍戲了。」
「她不是生病嗎?」小露可不笨,聰明得很。
「那也沒辦法,電視公司趕著上檔。」孫國璽從不說謊,這一回真難為他。
「媽咪什麼時候從菲律賓回來?」小露失望地問。
「很快!等你們旅行回來她就回台北了。」孫國璽艱難地說。
我們走了。車還沒到宜蘭,小露就睡著了。山路非常險峻,是有名的九轉十八彎,常常有車在這兒出事,但沒多久,我就又見到了大海。
碧青的大海令人心神一寬,還有個小島,像夢幻似地浮在大海的遠處。
也許,一切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糟,事情會好轉的。待喬琪的後事塵埃落定,小露很快就可以回家。但我只是為這個而憂心嗎?我問著自己。
我心裡還有別的事,但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哀傷。
「媽咪!媽咪!」小露的夢話更使人難過,我輕拍著她。她又睡著了。
慢慢地,倦意也襲了上來,我閉上眼睛,很快地滑入夢鄉。我夢見我又回到那個屋子,夢到了我坐在沙發上縫洋娃娃的衣服,陳誠坐在一邊看,他的眼神充滿了關懷充滿了柔情。
我們曾在彼此最糟的情況下相逢……
我重新醒來時,淚珠悄悄滑過臉頰。
今生今世,也許我們再也不會相見了,可是我多麼地懷念從前。
懷念那有過笑聲和歌聲的日子。
到台東,天都黑了,車子在荒涼的公路上走。我心裡開始忐忑不安,一我有些害怕孫國璽給我們安排的地方過分荒僻,又害怕不夠荒僻。
就在這樣矛盾的心情裡,車子終於到了目的地。進入一個簡樸的鐵大門後,裡面別有洞天。庭園裡植了許多美麗的熱帶植物。
花的香氣頓時襲進了車廂內。
「好香。」連小露都頻頻吸著鼻子。
車一停下,那棟日本式的木屋裡立刻有一個老婦人迎出來。司機為我們介紹,她姓李,在這裡看了十多年的屋子,從現在開始,就由她伺候我和小露。
老婦人非常恭謹地迎我們進去。小露一踏進玄關就愛上了坐在榻榻米上的一隻大虎斑貓。
「咪咪!咪咪!」她去摸大貓的毛。貓很尊嚴地走開了,不過老婦叫喚它時,它回過它那驕傲的頭。
「大黃!」老婦人對小露說,「你邊叫它的名字邊摸它,它就會讓你親近了。」
趁著小露跟貓玩時,我問老婦人準備晚飯了沒有。老婦人端上桌的是四菜一湯,全是海鮮,九孔、蚵、蛤蜊、西施舌,和一盤炒鵝仔菜。
小露坐了一天車沒有胃口,但我板起了面孔,她不敢不吃。我自己的胃口也很差。倒是司機吃得很多,他開了一天車,非常地需要營養。
吃過晚飯,司機表示要趕回去,明天才能恢復正常上班。我給他的加班費他也不肯要,馬上就上車走了。我幫小露洗過澡,趕她上床去睡,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去了。安頓好她,客廳中的電視已經播出了晚間新聞,電視台記者極盡煽情能事地敘述著喬琪的生平。我正要李嫂關掉,但已經來不及了,螢光幕上出現的是一幀小露的照片。
小露的事曝光了,我當機立斷地帶她離開台北是對的。她大小,不應該面對成人所造成的悲劇,更不應該被當成工具,捲進另一個更醜陋的漩渦裡。
李嫂看見那幀照片時,呆呆地看著我。
我對她點點頭:「有件事你一定要記著,不許對任何人說小小姐在這兒。」
「我知道。」她忙不迭地應允。
「還有,不許在小小姐面前提她母親的事。」
「我會記得一有電視新聞立刻關掉。」她比我預計還聰明。
我上床時百感交集。就在還不到一個月前,我為了嘉露的事滿街亂跑,滿腔的怒火。但現在,一切煙消雲散,殘酷的現實逼我認清了真相。
我睡著了,沒有再夢到那個令我魂牽夢縈的人。也許,我們不能再相見,也不該再夢見他。
小露醒得比我早,天還沒亮透,她就急急下了床去找那只叫大黃的貓玩。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直到李嫂招呼吃早飯才下床。
李嫂介紹附近的風景給我們。照她的描述,這兒真是個世外桃源,從旁邊的都蘭山可以一路玩到伽蘭港。
「風景美極了。」她說,「如果再有興趣,可以坐公路車到三仙台,那裡的景致又不一樣了。」
我發現她用辭還頗典雅。仔細詢問,才知道她不是本地人,是個退伍軍人的遺孀,在大陸上曾教過小學。我便請她導遊,陪我們到附近走走。她很高興地答應了,並且去預備了野餐。
小露在臨走時,還想把大黃帶去。可是大黃從她臂彎中跳下,一溜煙地跑了。氣得她噘嘴跺腳,逗得李嫂哈哈大笑。
「夏天常有觀光客來這裡游泳。喏!你看,靠近公路那片青草坡上,一到暑假就會有人來露營。」她指著凸出海岸的草地。
「可是現在不是夏天,怎麼也有人露營呢?」小露問。果然,在草地的邊緣,有個小小的黃色的營帳,旁邊停著一部摩托車。
「這個人來了好些天了。」李嫂解釋,「真是個怪人。」
我問她此人如何怪法,她說:「別人來這裡露營,為的是游泳,他卻不在游泳季來,每天只呆呆地看海,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台灣現在有不少這樣的人。他們厭惡都市塵囂,往往工作一段時間,儲蓄了一筆錢,就丟下工作,盡情地唐徜徉在山水裡,走到哪裡算哪裡,把大自然當做自己的家。
這是極度的科技文明中產生的另一種隱士。
我並不見得羨慕他們,但我覺得應該有適當的尊重。
當小露吵著要去看那個怪人時,我阻止了她。
第二天,我們從同一個地方經過時,又見到那頂帳篷。小露看看我的臉色,不敢再吵著要過去。
其實只要好好教導,她非常地懂事。為了獎勵她,我把第二天的旅程延長了一些,到伽蘭港去玩。伽蘭港被稱做小野柳,但我覺得它的樸實無華,比已經被過度人工化的野柳更可愛。
李嫂教小露用塑膠袋抓石縫裡的小螃蟹。小露開心極了,在岩石上跳來跳去,樂不可支。我坐在一邊看她。如果孫國璽能夠看她這樣快樂,心裡也多少會寬慰一點吧!
第三天,我們又到伽蘭港去。小露迷上了捉螃蟹。當我經過那片草地時,黃色的帳篷已經不在了。
「那人走了。」小露說。不知為什麼,我心中一陣悵然。我對自己變得這般容易感傷而訝異,也許,是由於心中有一個結。一個解不開的結。
我們繼續往伽蘭港走,走到一半,李嫂突然說:「小姐,快看那輛摩托車,就是那一個怪人。」
車子風馳電掣而過,只有短短幾秒鐘,但我整個人像電殛似地呆住了。那個背影,那個背影是我再熟悉也不過的了……
「小姐——」李嫂被我嚇住了,連忙搖我的手,「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回過身來,好半天,才強笑道,「我一定是看錯了,一定是。」
我看錯了嗎?一整天裡,我心緒翻湧,不可遏止。
我希望自己是看錯了!
我幾乎是強迫地告訴自己:那人不可能是陳誠,他已解約回到美國去了。台灣是他的傷心地,他怎可能留在此地?他理應回去追尋他生命的另一道彩虹。
「小姐,你一整天都不說話,我很耽心。」李嫂靠近了我。我對她搖頭,但心中那悵然的愁緒卻令我側過頭。過去的事已過去了,別再來煩擾我了。
我站起身,讓海風吹乾我的淚。遠遠的,強風夾著海潮往岩石衝擊,激起了飛空數尺的浪花,景觀非常的雄偉,然後又匯成了激流,在巨岩中飛騰,再退回了大海……
我的心也不禁隨著浪花而激盪。
只是,我這一生中,再也找不著那激起浪花的人……
「大姊姊!」小露握住了我的手,依戀地看著我,「不要哭!不要哭!」
那一夜,我難以安眠,在床上輾轉了數十遍,我終於下床去撥電話。我的手顫抖,心也是。
電話撥通了,傳來的是海倫睡著了而硬給吵醒的聲音,她生氣地問:「找誰?」當她聽出是我,立刻清醒,「越紅,你到底到哪裡去了?失蹤這麼多天?」
我沒有回答,只是哽咽地問:「他沒有走,對不對?」
我應該等海倫回答,但我害怕了,後悔了,我掛掉了電話。我怕,怕她回答我:「你胡說些什麼,他早回美國去了,他何必留在這裡?」
我接連三天沒出門,我躺在床上,完全不想起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失去的是什麼。
幸福走到我面前來,我卻親手趕走了它。我痛恨自己的愚蠢。
到第四天,李嫂看不下去了,她竟然威脅我,如果我再不振作,她要打電話給老爺,報告我的情形。
我只好答應她出去。這回,我們去的是都蘭灣,海景的風情又與伽蘭港不同,它有著非常優美的弧形港灣,還有許多珍貴的結晶石散落在海灘上。
李嫂告訴我肯彎腰撿一撿,到處都是花藍玉、紫玉、花紫玉、瑪璃和石榴石……運氣好一點,還有更好的寶石。當地人已經把撿奇石當做了賺錢的副業。
小露聽她的話,認真地撿些她認為很美的石頭,一心想著要回去串成項鏈。
我漫無目的朝前走。我不是來找寶石,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來找尋什麼。
忽然,遠處一個黃色的小點吸引了我,我全身的血液在一剎那間凝住了。天!正是它,正是那頂黃色的帳篷。我急促地呼吸著,喘息著,向黃帳篷跑去,但當我快接近時,我又躊躇不前。
我不敢相信自己有這麼好的運氣,我——一定是弄錯了,我立刻轉身。
是的,我弄錯了。當我轉身時,我看到那個人的確不在帳篷裡,他坐在一個斜坡上,正在對著美麗的海景作畫。我睜大了眼睛,不讓自己眨眼,好看得更清楚些。然後,我必須用拳塞進嘴裡,才不致哽咽出聲。
是他!是他!是那個提供房間又提供早餐、天下獨一無二的房東……是那個曾給了我快樂,又被我的悲劇意識拒絕的男人。
他憔悴了,他瘦了,一張臉經過了日曬風吹,只剩下一大堆鬍子;他拋棄了一切,地位、名望、舒適的屋子、高收入……但他似乎也沒有尋找到快樂。
我的淚爭先恐後地流了出來,但我一步又一步地朝前走,也許,只是想過去跟他說一聲:「嗨!」
「嗨!嗨!」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輕聲地說著。
我知道,當他那麼憂鬱地畫著海景,那麼不快樂地流浪之時,有個人老遠跟他說聲「嗨」,是多麼的重要。
也許,他會完全不能相信、也許,我要跟他傾訴的,不僅是一句「嗨」。
但,那有什麼重要呢?風吹著我,像是在我脅下安上了翅膀,不斷催促著我:快!快!我終於在風中跑起來,快樂的淚水漲滿了眼眶。我向他飛奔時,心中清楚地意識到:今後,我努力朝向著的,將會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