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我在看到他之初有點震驚,」薇妮翻開早報。「但我已經順利恢復了,謝謝。」多虧她不必再對拓斌隱瞞她深藏的秘密,她心想。
「你向來如此。」
「向來怎樣?」
敏玲微笑。「順利恢復。說真的,你是迅速恢復的天才,薇妮阿姨。」
「我別無選擇,對不對?」薇妮啜一口咖啡。「就像我說過的,我們已經回到了倫敦,遇到裴奧世是遲早的事。即使是像裴奧世那種寧願待在鄉下的紳士,有時也得到倫敦來處理公事。至少他好像沒有注意到我。」
「我看是這樣。」敏玲扮個鬼臉。「討厭透頂的傢伙,希望他很快就會四鄉下去。」
「我相信他會,我記得他不喜歡社交界的娛樂。」薇妮把報紙觀到另一頁。既然拓斌在知道真相後沒有對她起反感,她又何必在乎裴奧世?她一早醒來就覺得心情輕鬆,前途一片光明。
敏玲從桌子中央的小罐子裡舀出一些果醬。「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跟你談一談。」
「你不正在跟我談嗎?」
「我是說,我想跟你商量重要的事情。我最近都在思考我的職業。」
「什麼職業?你沒有職業。」
薇妮繼續埋首看報,她的咖啡杯旁擺著紙筆。幾經思量,她斷定在動手寫報紙廣告前做些相關的研究會大有幫助。
因此她決定列張清單,列出在最吸引人的廣告裡予人特別深刻印象的詞句。她的目標是創造出引人入勝的詞彙,用來撰寫推展她密探業務的故事。
今天的早報裡有各種各樣的啟事。在薇妮看來,大部分都不大吸引人。其中一則:雅房出租,臨公園,景觀佳。另一則:時髦男士注意,高級純棉襯衫,新品到貨,保證吸汗透氣。
最有意思的是一位戴醫師刊登的故事:專治寡婦及已婚婦女之神經過敏或女性歇斯底里,針對女性體質設計,療法功效如神。
「這正是我的重點,」敏玲說。「我沒有職業。」
「當然沒有。」薇妮思索著那則專治女性歇斯底里的廣告。「你認為療法功效如神這句怎麼樣?」
「醫藥味太重。薇妮,你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我想要討論我的未來。」
「你的未來有什麼問題?」薇妮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功效如神。「我還以為事情進展得很順利。多虧杜嬌安,我們收到本季最重要兩場社交盛會的請柬——施家的舞會和嬌安正在籌辦的舞會。那使我想起來了,我們和芳雪夫人約好了試穿新衣。」
「我知道,但我不想談舞會和新衣。」敏玲停頓一下。「我打算謀職就業,薇妮。」
「胡說!」薇妮皺眉凝視帽子店的廣告:一流精品,適合只對最時髦帽子感興趣之識貨人士。「沒有上流社會的男士想要一個有職業的妻子。你認為我應該把我的服務形容成時髦嗎?」
「我不知道秘密調查怎麼能被形容成時髦。」
「恰恰相反。無論提供的是哪種服務,想要吸引高級客戶就得設法顯得時髦。沒有哪個上流社會人士能夠忍受自己不時髦。」
「薇妮,我不打算嫁給上流社會的男士。說真的,我想像不出更可怕的命運。」
薇妮寫下時髦兩個字。「你想必不打算嫁給農夫吧?我記得我們都不大喜歡鄉村生活。」
「我沒有打算要嫁給農夫,我決定要當你的同伴。」
「什麼意思?你已經是我的同伴了,我們每天都在一起。你覺得這句怎麼樣?暗渡陳倉男士的有效工具,提供方式謹慎秘密。聽起來很有趣,對不對?」
「對。」敏玲柳眉微蹙。「但我完全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我也是。」薇妮噘起嘴唇。「那構成一點問題,對不對?也許我把詞彙改一改——」模糊的前門開啟聲使她突然住口。「看來我們有客人了。這麼早,不可能是社交拜訪,也許是新客戶。」
「比較可能是麥先生。」敏玲拿起一塊烤熱的圓餅。「我注意到他來找你時,不再過於講究禮節。」
「他從來沒有講究過。」薇妮咕噥。「如果你沒忘記,第一次見面時,他忙著砸爛我們在羅馬那家小店裡的雕像。依我之見,他的禮貌至今毫無進步。」
敏玲微笑,咬一小口圓餅。
薇妮側耳傾聽走廊裡的腳步聲。「但你說的沒錯,他似乎是每下愈況。這是他這個星期第二次在早餐時來訪。」
敏玲眼睛一亮。「不知道東寧有沒有跟他一起來。」
「別太費事,邱太太。」拓斌的聲音透過早餐室的木板牆傳來。「有你美味的炒蛋和馬鈴薯就行了。」
儘管生氣,薇妮發現自己還是一如往常地細聽他走近時,微跛的腳步聲。聽出他沒有過度倚靠右腿使她放心了些。無疑是因為今天天氣晴朗,她知道每逢下雨或起霧,他的左腿就特別不舒服。
拓斌在門口出現。「早安,兩位。」
「麥先生,」敏玲笑盈盈地說。「真高興見到你。辛先生有沒有一起來?」
「沒有。他想來,但我派他去辦事了。」拓斌望向薇妮,眼中閃著堅決。「我發誓,你今天看來特別迷人,就像維納斯的化身。看到你在晨光中容光煥發的模樣使我精神抖擻、頭腦清晰、思如泉湧。」
「維納斯的化身?」薇妮關心地皺起眉頭,咖啡杯停在半空中。「你是不是生病了,拓斌?你聽來不大對勁。」
「我健康得很,謝謝。」他期待地瞥向桌上的瓷壺。「還有咖啡嗎?」
薇妮還來不及進一步質疑他反常的問候,敏玲就開口回答。
「當然。〕敏玲拿起咖啡壺。「請坐,我很樂意倒一杯給你。也許辛先生在辦完事後會來看我們?」
「我懷疑。他恐怕整天都不會有空。」拓斌二話不說地坐下,拿起最後一塊圓餅。
敏玲把咖啡倒進杯子裡。「辛先生沒有提到他今天有事。」
「可能是因為他原本並沒有事,直到他突然想要擔任我的助手。」
敏玲猛然抬起頭,「喀」地一聲放下咖啡壺。「助手?」
拓斌聳聳肩,伸手去拿奶油和果醬。「他告訴我他想要以偵探為業,要我教他。」
敏玲目瞪口呆。「哦,真想不到。」
「我倒覺得很令人沮喪。」拓斌把奶油和果醬塗在圓餅上,然後咬了一大口。「你也知道,我一直力勸他從事比較穩定的職業。我希望他成為代理人。但據東寧說,除了偵探以外,他只對當賭徒感興趣。」
「真巧。」敏玲說。
拓斌不敢置信地望向她。「希望你不是要說你也想當賭徒,敏玲小姐。一「我當然沒有興趣當賭徒。」敏玲飛快地瞥薇妮一眼,然後小聲地清清喉嚨。「但我剛剛才跟薇妮阿姨說我決定謀職就業,我想要立刻開始接受職前訓練。」
「而我剛剛才跟敏玲說連想都不必想。」薇妮把報紙摺好。「她最近的社交行程排得很滿,沒時間研究什麼職業。」
「才不是那樣。」敏玲說。「我打算步你的後塵,薇妮。」
室內頓時一片死寂。
薇妮終於發現自己不雅地大張著嘴,她連忙把嘴巴閉起來。
「荒唐!」她說。
「我想要成為你的助手,就像東寧擔任麥先生的助手那樣。」
薇妮瞠目而視,驚恐地坐在椅子上無法動彈。
「荒唐!」她再度說。「你的父母會很震驚他們的愛女竟然想要工作。」
「我的父母已經去世了,薇妮阿姨。這件事不需要考慮到他們的感覺。」
「但你很清楚他們會作何感想。從你開始讓我照顧起,我就有責任照他們的意思幫你找個好歸宿;淑女不會從事這個行業。」
敏玲微笑。「你就從事這個行業,而我認為你是淑女。」她望向拓斌。「你認為薇妮阿姨是淑女,對不對?」
「毫無疑問。」拓斌不假思索地說。「誰敢說不是,我就找誰決鬥。」
薇妮轉向拓斌。「都是你害的。你使敏玲和東寧產生這種瘋狂的念頭。」
「你恐怕不能怪罪麥先生。」敏玲說。
拓斌嚥下圓餅,舉起雙手,掌心向外。「我向你保證,我絕對沒有鼓勵他們。」
敏玲微笑著拿起咖啡杯。「要怪就怪你,薇妮阿姨。從跟你一起生活開始,影響我最深的就是你。」
「我?」薇妮再度吃驚得啞口無言,她懷疑自己即將昏厥。她從來沒有昏厥過,但這種恐懼得令人無法呼吸的感覺一定是昏厥的前兆。
「沒錯。」敏玲堅定地往下說。「你的百折不撓令我深受感動。大部分的人,無論男女,都會被你所受的那些挫折打垮;你的韌性和聰穎令我欽佩莫名。」
拓斌嘴角抽搐。「更不用提你取得本季幾場最重要社交盛會請柬的足智多謀,薇妮。在我認識的人之中,沒有人能夠像你幾個星期前那樣在調查命案的同時,把年輕女子成功地介紹到社交界。太了不起了!」
薇妮將手肘靠在桌上,把臉埋進手掌裡。「這下大難臨頭了。」
「敏玲把你視為女性行為的典範真是正確,」拓斌拿起咖啡杯。「沒有人比你更值得她傚法。」
薇妮抬頭瞪視他。「拜託你別再鬧了,我沒那個興致聽你調侃。」
拓斌還來不及回答,邱太太就端著一個堆滿食物的盤子走進早餐室。「你要的炒蛋和馬鈴薯來了,先生。」
「謝謝你,邱太太。你的廚藝太出色了。如果你想要離開現任的僱主,希望你能到我家來服務。」
邱太太低聲輕笑。「恐怕不可能,先生,但謝謝你的提議。還有別的事嗎?」
拓斌看看果醬罐。「醋栗果醬吃完了。我發誓,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美味的果醬。」
「我再去拿一些來。」
邱太太消失在通往廚房的門後。
薇妮惡狠狠地瞪拓斌一眼。他看似渾然不覺,忙著吃炒蛋和馬鈴薯。
「麻煩你別來我家挖角。」她說。
敏玲低聲驚呼,作勢瞥向別在衣服上的小懷表。「天啊,失陪了。」她摺好餐巾,輕快地站起來。「我得去換衣服,佩倩和她母親馬上會到,我答應今天上午陪她們逛街。」
「敏玲,等一下。」薇妮忙道。「關於職業——」
「改天再說。」敏玲在門口朝她揮揮手。「我得快一點,最好別讓桑夫人等。」
薇妮還來不及多說,敏玲已消失在走廊盡頭。
早餐室內一片寂靜。
沒有其他目標,薇妮再度找拓斌出氣。她推開餐盤,手臂疊放在桌上。
「東寧想要步你後塵的事,顯然嚴重誤導了敏玲的想法。」
拓斌放下刀叉,抬頭注視她。她注意到他的眼裡不再有笑意。他的眼神變得非常認真,但不失同情與瞭解。
「信不信由你,薇妮,我比你想像中還要瞭解你的憂慮。就像你對敏玲一樣,我也不贊成東寧以偵探為業。」
「我們該如何讓他們回心轉意?」
「不知道。」拓斌喝一口咖啡。「而且我越來越覺得這件事非你我所能掌握。我們能夠引導但無法控制他們。」
「慘了、慘了。她一不小心就會身敗名裂。」
「得了,薇妮,你言過其實。情況或許不合你的意,但你也不必這麼誇張,事情還沒有到悲慘的地步。」
「在你看來或許沒有,但在我看來絕對有。我一心一意想替敏玲覓得好歸宿,嫁一個疼愛她的丈夫、過豐衣足食的日子。沒有上流社會的男子會考慮娶一個從事偵探工作的女子為妻。」
拓斌用不可捉摸的眼神看著她。「你也希望替自己覓得那樣的歸宿嗎?」
這個大出意料的問題使她愣住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當然沒有,」她終於粗聲惡氣地說。「我對再婚不感興趣。」
「因為你深愛第一任丈夫,所以不願考慮再婚嗎?」
一股莫名的驚慌席捲了她。她不想討論這個危險的話題,因為那勢必會令她心痛地猜測拓斌到底有多愛他難產身亡的妻子。她猜她永遠無法和溫柔美麗的安妮相比;東寧把他的姊姊說得像天使一樣。
她或許是所謂靠小聰明過日子的女性典範,薇妮心想,但絕不是天使。
「真是的。」她俐落地說。「我們要討論的不是我對婚姻的看法,而是敏玲的未來。」
「以及東寧的未來。」
她歎口氣。「我知道。他們愛上了對方,對不對?」
「是的。」
「敏玲還年輕。」
「東寧也是。」
「我擔心他們兩個年紀輕輕,不可能瞭解自己的感情。〕「你嫁人的時候不可能比敏玲大多少,你瞭解自己的感情嗎?」
她猛地坐直。「當然。如果有一絲一毫的懷疑,我就不會嫁給約翰。」
當時她真的很確定,但現在回想起來,她知道她對約翰的感情清純、平淡又空幻,充滿天真少女的浪漫情懷。如果約翰還活著,他們的愛情一定會變得比較濃烈、深厚和實在。但事實上,她對她溫柔丈夫的記憶只剩下鎖在內心深處稀少又模糊的片刻。
拓斌露出苦笑。「你對任何事都強硬不屈、固執己見,對不對?」
「剛強果斷是我的個性,大概是來自早年接受的催眠師訓練。」
「更可能是因為你天生意志堅強。」
她瞇起眼睛。「我猜你也是如此。」
「發現我們有這麼多共同之處是不是很有趣?」他愉快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