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玲露出親切的笑容。「早安,麥先生。很高興看到你。」
「敏玲小姐。」
她的笑容只有在看到他背後空蕩蕩的前廳時,才略顯黯淡。「哦,看來辛先生沒有跟你一起來。」
「他再過一個小時就會來接你,一道去班克斯爵士的宅邸開始你們的調查工作。」他轉向薇妮。「早安,夫人。」
薇妮從早報裡抬起頭,靈透的眼睛彷彿蒙了一層霜。她穿著深紫紅色的衣裳,紅髮在腦後綰成一個時髦的髮髻。他想起兩人在施府溫室裡繾綣的情景,頓時感到全身血脈賁張。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習慣她對他的影響。
他微笑。「我發誓,你的眼睛就像早晨陽光下的碧綠海洋。」
「如果你沒注意到——這會兒正在下雨,哪來的陽光?」
敏玲不安地看薇妮一眼。「薇妮阿姨,說話犯不著這麼沖。麥先生是在讚美你。」
「才不是。」薇妮翻動報紙。「那句關於我眼睛的話,只是他在嘗試對我作的無聊實驗之一。」
敏玲大惑不解。「實驗?」
「麥先生想施展魅力誘使我在公事上聽命於他。」
敏玲把困惑的目光轉向拓斌,無聲地尋求解釋。
他拉開一張椅子,朝她擠眉弄眼。「你可以從她親切、熱忱的態度中看出,我的詭計得逞了;她現在是聽憑我擺佈。」他伸手去拿咖啡壺。
薇妮啪地一聲摺起報紙。「要知道,我們在早餐時通常不期待有人來訪。」
「聽你那樣說真令我驚訝。」他把奶油抹在鬆餅上。「我最近常來和你們一起吃早餐,我還以為你會慢慢地習慣在這種時候,看到我坐在你的餐桌邊。邱太太就很習慣,我注意到她開始每樣東西都多準備了一份。」
「沒錯。我還注意到那些額外餐飲的花費,使這個家的開支大增。」
「食品儲藏室有點空了嗎?」他舀起一大匙醋栗果醬。「別擔心,我會叫魏弼送一些過來。」
「那不是重點。」薇妮說。
他咬一口鬆餅。「不重要的問題提它做什麼?」
敏玲低聲輕笑。「薇妮阿姨今天早晨心情不佳,別理她。」
「謝謝你使我意識到她心情不佳,」他嚥下鬆餅。「否則我根本不會發現。」
薇妮翻個白眼,繼續看報。
「沒什麼。」敏玲連忙說。「請多說一些東寧和我今天的工作內容。」
「陸夫人同意讓你們詢問她家的工作人員。」他說。「我們想要確定他們之中有沒有人拿得到班克斯爵士更衣室的保險箱鑰匙。」
「我懂了。你認為他們之中可能有人涉及手鐲竊案?」
「那是必須予以排除的一個可能性。但你和東寧在詢問時,必須用點心機。沒有僕人會直接承認知道這件事的內情。」
「那當然。」敏玲熱切地說。「東寧和我會非常地小心和仔細。」
「別忘了記筆記,即使你們得知的細節聽來並不重要。有時最微小的細節會是破案的關鍵。」
「我一定會翔實紀錄。」敏玲向他保證。
拓斌望向薇妮。「你今天有什麼計劃,夫人?」
「我下午有幾件事要辦。」薇妮含糊其詞地說,繼續看報。「我想我會去找杜夫人,看她對這個案子有沒有什麼新想法。你呢?」
「我打算再去找柯恆鵬和『微笑傑克』交換意見。」他說。他也會含糊其詞,他心想。
「好主意。」她頭也不抬地說。
是啊!他心想。薇妮顯然有什麼秘密計謀打算在今天實行。
和薇妮合作辦案最麻煩的地方,在於他不得不花和查案一樣多的時間監視薇妮。
薇妮登上門階時,深綠色的大門打開,一個婦人從戴醫師的診所前廳出來。婦人的臉頰紅潤,神情愉快。
「你好。」她在經過時對薇妮友善地微笑。「天氣真好,是不是?」
「是啊!」薇妮低聲說。
看到婦人活力充沛的步伐,想到陸夫人對催眠治療的熱中,薇妮不得不推斷戴醫師的技術果然高明。
她敲響門環,仍然不清楚自己今天來拜訪戴醫師的動機。可能與昨日的大失所望有關,她原本是那麼肯定陸夫人對催眠治療的興趣與賀瑟蕾有關。她到現在還是不死心地認為自己發現了線索。
門幾乎是立刻打開。一個年輕俊美、衣著入時的金髮男子對她微笑。
「你好,先生。我想見戴醫師。」
「有沒有預約?」
「恐怕沒有。」她迅速走進前廳,不讓他有機會請她吃閉門羹。「我的神經毛病今天早上突然犯了,等不及要尋求專業幫助。如果沒有立即得到幫助,我擔心女性歇斯底里症發作。希望你可以把我排進戴醫生的看診時間表裡。」
年輕人一臉苦惱。「很抱歉,戴醫師今天很忙。也許你可以明天再來?」
「我必須現在就見他。我的神經狀況真的很糟,它們非常脆弱。」
「我瞭解,但是——」
她想起戴醫師的廣告。「我守寡了一段時間,就快承受不了孤獨無依的壓力了。」她拍拍手提包。「當然啦,我願意為我造成的不便多付一點費用。」
「明白了。」年輕人若有所思地瞥向她的手提包。「預先付費嗎?」
「沒問題。」
他露出迷人的微笑。「你何不到候診室坐一下,我去看看預約簿。也許有可能把你排進今天下午。」
「感激不盡。」
秘書帶她進入前廳對面的房間後消失。薇妮坐下來,脫下帽子,打量週遭。一個低沈的男性嗓音使她的注意力轉向角落的一小群人;三個應該是病患的婦人圍繞著一個比秘書還要俊美的年輕男子。他正在唸書給那些婦人聽。
薇妮聽出他念的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她拎起裙擺,準備移到比較靠近念詩男子的座位。就在這時,候診室的房門再度打開,金髮秘書向薇妮招手。
「戴醫師現在可以見你。」他低聲說。
「太好了。」已經離座的她改變方向,走出候診室。
秘書輕輕關上房門,朝樓梯點個頭。
「戴醫師的治療室在樓上,」他說。「請跟我來。」
「謝謝。」
他露出迷人的微笑。「但我必須要求你預先付費。」
「沒問題。」她打開手提包。
交易迅速完成。秘書領著她爬上樓梯,穿過走廊。他打開一扇門,欠身請她進入。
「請坐在治療椅上等候,戴醫師馬上就來。」
她穿過門口,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窗簾緊閉、光線幽暗的房間。一張桌子上燃燒著一枝香精臘燭,空氣中瀰漫著香氣。
房門在她背後悄悄關上。眼睛適應幽暗後,她看到房間中央有一張附有特殊腳墊和寬扶手的大型軟墊靠背椅。一個帶有手搖曲柄的奇怪機械器具安放在一輛小型手推車上。
她把帽子放在旁邊,走過去坐到大型軟墊靠背椅上。她發現即使沒有升起腳墊,椅子坐起來還是相當舒適。
房門打開時,她正彎著腰查看如何升降腳墊。
「雷夫人嗎?我是戴醫師。」
「哦。」聽到那個低沈渾厚的聲音,她連忙坐直。
門口站著一個身材高大、肩膀寬闊、身穿藍色長袍的褐髮男子。時髦的髮型突顯出他深邃銳利的眼睛和完美的臉部輪廓。他不及他的助理們英俊,但她認為眼角有些細紋,臉上帶些滄桑的他比較令人感興趣。
她努力露出感激的笑容。「謝謝你這麼快就見我。」
戴醫師走進房間,關上房門。「我的秘書告訴我,你的神經狀況非常惡劣。情況非常緊急,我猜。」
「是的。我最近遭受到極大的壓力,我的神經恐怕難以承受。我真的很希望你能消除我的緊張和焦慮。」
「我會盡我所能。」戴醫師拿起臘燭走向她。「請問你怎麼知道來這裡求診?」
「我看到你在報上登的廣告。」她說,不想提起陸夫人。
「原來如此。」他坐到她對面的木頭椅子上,兩人的膝蓋靠得很近。他隔著燭火注視她,他的眼睛在陰影裡更加銳利。「那麼你不是我的客戶介紹來的?」
「不是。」
「好。如果是那樣,也許我應該解說一下我的治療。你必須放鬆和直視燭火。」
她並不打算讓他催眠。事實上,據她的父母在實驗後說,她不容易被催眠。但她曾經是優秀的催眠師,很清楚被催眠的人看起來像是什麼模樣。
假裝被催眠可以讓她乘機觀察戴醫師的工作情形;就算對她的調查沒有幫助,觀看同行工作也很有趣。
「女性的神經敏感脆弱,」戴醫師的聲音低沈悅耳。「尤其是你這種缺乏丈夫關懷的寡婦。」
她禮貌地點頭,努力隱藏她的不耐煩。許多醫療業成員都認為女性神經疾病,以及被歸入女性歇斯底里症的其他各種模糊症狀,都是起因於缺乏定期和充滿活力的性交。
「病患在治療過程中經歷危象時,焦慮、煩躁、憂鬱和其他神經症狀被排出體外。」
「危象?」
「對。醫學名稱叫歇斯底里陣發。」
「聽說過。」她說。
她開始覺得假裝被催眠的計劃可能會出問題,因為她從來沒有親眼日睹病患在歇斯底里陣發時是什麼樣子,所以沒辦法假裝。
「歇斯底里陣發在身體天然磁力液體流動中緩解充血。」戴醫師繼續解說。「不必擔心。我的病人向我保證,那會造成非常愉快的抽搐,接著感官會非常平靜。」
「原來如此。」
「為了發揮最大功效,你必須盡可能地感到舒適。」
他傾身握住椅側的一根小槓桿往前拉,腳墊立刻升起。他接著繞到她背後拉動另一根槓桿,椅子的後半部立刻往後傾斜幾度。
她突然發現自己半躺半坐著。那個姿勢雖然有點令人不安,但整體而言相當舒適。那也使她注意到天花板上浮雲繁星的天空圖案。
「好特別的椅子。」她說。
「我自己設計的。」
戴醫師回到椅子旁邊,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地繼續解說女性構造的嬌弱,以及成年女性無法經常體驗令人活力充沛的夫妻關係,有多麼違反自然。她知道那種平靜威嚴的語氣是用來使她進入淺層的恍惚狀態,於是她調整出適當的表情。
「現在請注視燭火。」他以溫柔卻堅定的聲音說。
他舉起臘燭,開始在她眼前的半空中緩緩畫著圓圈。
「想想女性身體最敏感嬌弱的地帶,」他輕聲細語。「那裡就是充血造成女性神經疾病的地方。我必須消除那種緊繃鼓脹的感覺來使你感到輕鬆。」
她知道燭火是用來集中她的注意力,她讓視線跟著它移動。
戴醫師緩慢而穩定地移動臘燭,並在燭火之後目不轉睛地觀察她。
「你會沈陷在我治療的觸摸中,雷夫人。」他的聲音仍然悅耳,但更具權威。「我現在要熄滅臘燭。你要閉上眼睛,讓我的聲音和觸摸引導你。」
她乖乖地垂下眼睫,但忍不住偷看。
「專心想著你身體那個嬌弱敏感地帶的充血。」戴醫師伸手把裝載機器的推車拉向薇妮的椅子。「不要壓抑,讓它增強。我很快就會解除那種使你神經衰弱的緊繃灼熱感。」
她透過眼睫看到他拿起一小罐精油。他打開瓶蓋,令人愉快的香味立刻擴散到空氣中。他傾身拉動椅子的另一根槓桿,腳墊立刻一分為二。發覺雙腿像跨坐在馬背上那樣張開時,她渾身一僵。
戴醫師把推車拉到她的兩腳之間,她偷看到機器伸出的金屬手臂末端裝著一把小軟毛刷。他轉動幾下曲柄,顯然在測試運作是否順暢。裝有小毛刷的金屬手臂在他轉動曲柄時,快速旋轉。
「我現在要用我發明的機械器具來控制你體內的動物磁力波。」戴醫師說。「把那些磁力波想像成湍急的瀑布,它必須衝破堤壩才能落下形成平靜的潭水。把這個醫療器具想成解放體內洪流的工具。沈陷在治療中,夫人。」
他一手抓住她的裙擺,開始把它掀到她的膝蓋上,然後再用另一隻手把裝載器具的小推車推到她的兩腿之間。她恍然大悟他打算把旋轉的毛刷,用在什麼地方來消除所謂的充血。
「戴醫師,立刻停止。」她猛然坐直,併攏雙腿,跳下椅子。「這太過分了!」
她迅速轉身面對他,發現他一臉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別激動,夫人。你的神經真的很緊張。」
「它們恐怕得保持原狀了。我不喜歡你的方法,戴醫師。我不要讓你用那個奇怪的機器治療我。」
「夫人,我向你保證,我的方法結合了現代科學和傳統醫術。著名的醫學專家都建議積極按摩女性身體的那個地帶,來抒解歇斯底里和神經疾病。」
「依我之見,那是一種非常親密的按摩。」
他顯然很不高興。「要知道,我的方法毫無可議之處,我只不過是改進醫師長久以來使用的徒手技巧。這台現代化的機器提供我的病人更有效的治療。」
「效率不是這裡的重點。」
「要靠這行謀生時就是。」他嘴唇一抿。「要知道,在我的機器改良完成之前,我的一些病人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達到歇斯底里陣發。知不知道那要耗費我多少勞力?那根本是在做苦工,夫人。」
「苦工。」她指指椅子和機器。「你稱這個為苦工?」
「這當然是苦工。你以為不停地使大排長龍的女病人產生歇斯底里陣發很輕鬆嗎?告訴你,夫人,我的手和手臂經常酸痛到不得不在夜間敷藥。」
「別指望我會同情你。」她抄起帽子往門口走。「再見,戴醫師。」
她打開房門,快步走向樓梯。急於逃脫的她在一樓的前廳裡差點撞上那個金髮秘書,他在站穩後,替她打開綠色的大門。
她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步下門階,甚至對一個走向綠色大門的婦人禮貌地微笑。但那個模樣不容易維持。
她不得不承認調查陸夫人的催眠師,並不是她最高明的主意。幸好她在早餐時沒有對拓斌提及她的計劃,否則他一定會要求她詳細說明調查的經過。
她快步經過一條暗巷的巷口,沒有注意站在陰影裡的人。當他走出巷口來到她身旁時,她嚇得往後跳開。
「拓斌。」
「散步的好天氣,對不對?」拓斌說。
「你非躲在暗巷裡不可嗎?我發誓,你差點把我嚇暈過去。你以為你在做什麼?」
「你忍不住要親眼看看陸夫人口中的高明醫師,對不對?」拓斌露出嘲弄的微笑。「有沒有讓戴醫師催眠你?」
「沒有。我不是合適的對象。」
「我並不覺得意外。要你服從他人的意志恐怕比登天還難。」
「你不也是嗎?」她回嘴。「你怎麼會在這裡?天啊!你跟蹤我,對不對?」
「我承認我是有點好奇。怎麼樣?有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情報?」
「我們的主要客戶是催眠師,命案的死者也會一點催眠術。」她僵硬地說。「而我們的另一位客戶陸夫人正好在接受催眠治療。我覺得那種巧合令人不安。」
「考慮到找催眠師治療神經問題的人不計其數,如果陸夫人沒有去看催眠師,那才更令人吃驚。」他挖苦道。「怎麼樣?你對你在那方面的調查滿意嗎?」
她清清喉嚨。「相當滿意。」
「你確定戴醫師是正統催眠師?」
「沒錯。」
拓斌突然拉著她停下來,望向她背後的綠色大門。她不喜歡他眼中那種若有所思的危險表情。
「我無法不注意到你剛才幾乎是落荒而逃。是不是在戴醫師的診所裡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重要的。」她故作輕鬆地說。「就像你推測的,陸夫人去看催眠師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而且和我們的案子毫無關聯。」
「你確定這其中沒有應該讓我知道的事?」
「拓斌,我發誓,你有時候真的很煩人。」
「沒辦法,我的專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