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她短暫的甦醒之後,又過了三日,她的情況時好時壞,時而高燒不斷,沒多久卻又渾身冰冷不已;有時她夢囈不絕把他從打盹中吵醒,他會握著她的手讓她知道還有他在。
犽族唯一的大夫是除了旭天曜以外鎮日守在水朝陽身畔的人,每當他走出旭天曜所屬的帳包,所有族人都會圍上來關心他們還未見上一面的新王妃。
旭天曜越來越急躁。
大夫總是告訴他,水朝陽的情形有好轉,傷口復原的情況日益進步,但他就是擔心,因為她始終沒有清醒過來,無論他怎麼聲聲喚,日夜同她說話,她仍一個勁的沉睡。
「醒醒吧……」她可知他的一顆心全繫在她身上?只要她能醒過來,要他做什麼都行。
青柳和兀顏也知道那日的情況,水朝陽擋刀的舉動已經讓他們深深認同她的地位,是以他們同樣關心她,更不時來探望。
原本掀起的帳簾重新被拉下,兀顏和青柳在帳包外面面相覷。
看見旭天曜那副失魂的模樣,他們也知道不該打擾他。
如今,所有人只希望水朝陽能快點醒來,為了他們的王。
她在好沉好沉的黑中停留了好久。
無論往哪兒走,都尋不著光亮,沒入黑暗中的她好疲憊,於是她蹲了下來,既不尋求幫助,也無力再向前。
朝陽……
她無助的伸手環抱自己的身軀,聽見一聲聲呼喚她的聲音,那個聲音喚了她許久許久,且不放棄,最後,她抬起頭終於決定再繼續往前走。
因為那聲音溫柔中摻雜著憂慮,每一句呼喚都直攻入她心上,她開始尋找,想要知道聲音的主人是誰……她記得這是一個很熟悉的聲音。
朝陽,快醒醒……
也許是那人聲音裡的情緒太過沉鬱,沉得她心口一陣悶窒,於是她迷迷糊糊的醒了。
當黑白分明的媚眼兒在掀起眼皮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橫木交錯搭成的帳頂,又眨了眨眼,在腦子裡把前因後果想了一遍後,水朝陽慢慢地坐起身,胸前的刀傷似乎已經好了大半,至少她可以自己坐起來。
正想抬起右手時,一股沉重的感覺拖住了她,她垂首一瞥,只見旭天曜緊緊握著她的手,閉上眼小憩,仍一臉不安的神情。
「原來是你……」怪不得那聲音如此耳熟,原來一直打擾她沉睡的就是旭天曜,如今他倒是睡得很沉,連她醒了都沒反應。
她睡了多久?他又照顧了她多久?
從他眼下的陰影、滿臉落腮鬍以及一身的狼狽,可以想見絕對不是一段短時日。
舉起自由的左手撈起覆蓋在他面容的金髮,手中柔順的觸感讓她更捨不得抽手離開,就這麼順勢而下,遊走在他別具特色的五官上,水朝陽不自覺的露出輕笑。
「王妃……」正好前來探視的青柳是第一個發現水朝陽清醒的人。
「噓。」她做了個要青柳噤聲的動作,不希望旭天曜被吵醒,接著細聲問:「我睡多久了?」
「約莫三日。」青柳指的是從她醒過來那日後開始算起。
「三日呀……」
「這些天都是王一直不眠不休的照顧王妃。」他替她倒了碗熱羊乳,讓她墊墊胃。
「我知道。」她看得出來,所以心頭暖暖的。
因為兩人太常吵架拌嘴,總讓她忘記他其實是個細心體貼的男人。
「雖然我不知道王和王妃說了些什麼,但那其實不是王的本意……我是說……」
看青柳一臉認真想替旭天曜辯解卻又詞窮,水朝陽忍俊不住,笑言:「成了,我知道他是不希望我受傷,才會說那些話。」
仔細想便會發現他話裡的意思,但這不代表她原諒他之前說過的話。
「那就好。」青柳明顯的鬆了口氣。
水朝陽接過他遞上的木碗,隔了三日後再次嘗到那帶點羊騷味的羊乳,她發現自己竟有點懷念,怪了……她僅喝過一次不是嗎?
「朝陽……」不知何時醒了的旭天曜瞅著她,話才說到一半就被她打斷。
「我可沒說要原諒你。」黑影重新籠罩在旭天曜臉上。
「不過……如果你告訴我黃金在哪兒,我倒是可以考慮不計前嫌。」她嘟起嘴,小聲道。
身受刀傷,她惦著的居然是這件無關緊要的事?
「先醫好你身上的刀傷再說也不遲。」雖然哭笑不得,旭天曜只得無奈的允諾她。
誰教同樣高傲的他非常清楚,會這麼說也不過是她原諒他的另一種方法,畢竟他們是如此的相似,都傲氣的不肯低頭說道歉和原諒。
「這麼說來,你答應了?」她原以為會經過一番抗戰或是激烈的爭辯,沒想到這麼輕易。
旭天曜無可奈何地笑著頷首。
「太好了!」宛若朝陽的澄澈笑靨躍上她絕艷的臉龐。
這是她首次對他展露輕鬆愉悅的笑容,如擂鼓般劇烈的心悸突然襲上心頭,他無法將目光由她身上移開。
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她尊貴得像只不容人接近的貓兒,對她伸出手,絕對會被她的利爪給拍掉或是抓花一張臉;而今,她仍是高傲,卻漸漸對他臣服,還不到順從的程度,但已經令他很滿意了。
至少她已經願意對他笑了,不是嗎?
這樣就足夠他感到滿足了。
「你……」她很美,美得令他動心,也讓他忘了言語的能力。
「嗯?」笑容柔化了她眼神的傲氣和媚態,使她看起來像個毫無城府的孩子,睜著一雙澄澈的眼兒等著他的話。
明明是在帳包內,溫暖得可比初春;明明無風,他仍感覺一陣暖意吹入心中。
「你好美。」勾起淺淺的笑痕,他的寵溺由那雙藍得不見底的眸子洩漏出來。
水朝陽全然呆住,不到片刻工夫,艷媚的鵝蛋臉染上一層如晚霞的緋紅。
她沒料到他會這麼說,更沒料到自己會因為他的一句讚美而感到羞怯,滿臉羞紅得不敢見人。
別過螓首,她結結巴巴地說:「你、你現在才知道。」
覷著她紅透的耳根子,旭天曜發出沉穩的朗笑聲。
「笑,最好笑大聲一點,就別被我抓到你的小辮子。」就算不說她也知道他發笑的原因,個性雖沖,臉皮卻異常薄的水朝陽細聲嘀咕。
旭天曜爬上床榻,由後頭將她密實的摟進懷中。
「你做什麼?青柳他……唔!」不習慣在別人面前和他過於親密,她扭動身軀,傷口跟著被牽動。
「又扯到傷口了?」眉一蹙,他欲查看她的傷口。
「慢著!我說青柳——」她話才說了一半,便被他打斷。
「青柳早就離開了。」青柳沒這麼不識相,當他醒過來時青柳就已經悄悄離開,把空間留給他們。
全副心思都在他身上,水朝陽這才發現青柳不見蹤影。
「轉過來。」
她忍著痛楚回過身,換上了可憐兮兮的神情,埋怨道:「要是你不上來不就沒事了?」
聽她說話的聲音還算平穩,旭天曜確定她的傷口已無大礙,連續幾天體溫忽冷忽熱的情況也趨於緩和,才安了心。
「抱歉。」他動作熟練的打開她的衣襟,還好沒滲血絲,但他的聲音隱隱透著自責。
他乾脆的陪不是,水朝陽反而受寵若驚,瞧見他的自責,她也不好再說些什麼。
「算了,反正受傷就是這樣,你、你也別太……太……」想安慰他,結果她口拙的不知該從何說起。
雖然她的確是因他受傷,但可不希望有個人成天帶著自責在她四周走動,把空氣裡都給添上一層灰暗的色彩,委實令人不快。
察覺自個兒的心情似乎帶給她負面的情緒,旭天曜伸手抹了抹臉,一併抹去皺眉的表情。
「只要你沒事就好。」重新拉攏她的衣襟,他語帶感激。
「你呢?身上的傷還好嗎?」
「沒事。」跟她比起來,他確實是好太多了。
卸去和他針鋒相對的相處模式,她發覺自己連同他說話都不知道該看哪兒,況且這會兒他不吭一聲,只用那雙令她著迷的炯亮藍眼緊鎖著她的視線,像是想從她的身上、表情探查出什麼。
「怎、怎麼了?」被他這麼一看,她又克制不住的紅了臉。
旭天曜沒說話,慢慢地將頭擱在她肩上,緊緊抱住她。
「我困了。」為了照顧她,他幾乎沒有好好睡過。
「那你睡,我先出去……」水朝陽掙扎著要下床,仍無法自在的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
「陪我。」他僅說了這兩個字,便不再開口,藍眸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無法拒絕那雙彷彿會說話的藍眼,她當真躺了下來。
來到漠北她其實很不安,中途遭遇蒙面黑衣人的事也讓她心惶惶,更沒有把握和旭天曜好好相處,遑論先前還大吵了一架,這種種經歷的事情都讓她對接下來的生活產生莫名的恐懼。
現下看來,或許她不需太過擔心,除了……越來越悸動的心跳外。
她彷彿佇立在天與地的交界。
一片片形狀大小不一的雲朵後隱隱有著晨曦,放眼遼望天地間一望無際,充滿壯闊的豪情。
經過月餘時間,好不容易終於得到大夫和旭天曜的首肯能夠下床走動的水朝陽,出了帳包首次開了眼界,放眼望去是蒼天白雲,低頭垂看是巨石綠草地,這是在長安京見不到的景象,使人有種豁然開朗的心境轉變。
當然,她一踏出帳包,迎接的是滿滿的人。
犽族的族人都好奇這個遠從中原嫁到漠北的新王妃,全站得遠遠地瞧著看呢!
好奇的目光水朝陽畢竟久未接觸過,尤其見識到如此大的陣仗,她不免有些退卻。
「他們在看什麼?」她下意識地往他身後躲。
從小她已經有過太多因為長相醜陋被人包圍嘲笑的經驗,眼前熟悉的景象勾起她不好的記憶,讓她猶豫著該不該踏出帳包。
視線往下移,難得見她畏首畏尾的模樣,旭天曜故意嘲笑她,「那日在艷城的點妝宴上可沒見你怕過,如今這等場面就能嚇倒你?」
話雖這麼說,他還是穩穩的站在她的前頭,替她擋去所有好奇的視線,疼寵之情不言而喻。
「誰說我怕來著!」她全身的毛髮像只驕傲的貓兒,感覺到刺激便豎起,準備予以反擊,卻在下一瞬間矮了氣勢,小聲回答:「我只是不習慣……」
在犽族同她這般黑髮黑眼的人實屬少數,人群的目光除了打量還是打量,她沒料想來到這漠北的小族也需要被當成珍奇異獸觀賞。
「他們是想認識你。」
認識她?
「我想甭麻煩了……」也許她有一天會回到長安京,認識她也沒用。
聽出她話中有話,旭天曜不用猜也知道她腦子裡盤算的主意。
食指扣住她精巧的下顎,瞬間,他又變回那個莫測高深的旭天曜,眼對眼,薄唇輕吐:「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