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現在她才明白自己根本無處可去,除了老嬤嬤和傅顏,在這世上,她恍如身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中,無一木一石可作依靠。
她在這一大片竹林中繞來繞去,好不容易在黑夜中找到了透出暈黃亮光的四合院,已是雨如飛瀑。她急急衝入內院,想不到瞎眼的老嬤嬤早就煮好了一鍋薑汁雞湯,熱騰騰地擺在前廳桌上等她回來。
渾身濕淋淋地跨進門檻,弄了一地的水漬,裹足不前,因為她見到了傅顏。他仍是一身黑衣、蒙著臉,渾身透著勃發的英氣,一副閒雲野鶴的姿態,手拿著一甕酒從內屋裡走了出來。楊品雲頭一次見他閒適的樣子,看他走路的姿態隱含一股貴族的氣質,眉眼之間還流露出一股嘲弄。
「是楊姑娘回來了嗎?傅顏。」老嬤嬤聽到聲響問道。
「沒錯!還淋了一身濕。」他的語調懶洋洋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唉喲!真是的,你們是怎麼了?仗著年輕,身體都不顧了。來來來!楊姑娘,趕緊到屋裡換件衣服,出來喝口熱湯,別著涼了。我啊——等你一天了,就怕你在竹林裡迷了路,真是急死我了。」老嬤嬤伸出手來想要拉品雲。
「老嬤嬤,對不起……」品雲急忙向前拉住老嬤嬤的手,萬分感激的心情只想借由手心傳給老嬤嬤,原來這世上還有個人關心著她。
等到品雲換好了衣服,又餓又累地走入前廳,老嬤嬤已經不在前廳了。她瞧也不瞧坐在一旁的傅顏,逕自大剌剌地坐下,兩手捧起了還有餘溫的雞湯,咕嚕嚕地大口大口猛灌。
她沒發現他眼中一抹飛閃即逝的關切神情。
傅顏氣定神閒地端起了酒甕,滿滿倒了兩碗紹興的狀元紅,一碗推到品雲面前,一碗舉到自己眼前,怔怔地直視著品雲經春雨洗滌後純淨的臉龐。
「傅公子——」品雲神情冷淡地說道。
「叫我傅顏,咱們才親近過不是嗎?怎麼現在你反而生疏了?」他揚起嘴角說道,一手微微掀開面罩,舉杯就口。
品雲不理他的話,接口又說:「傅顏,我想了一天,你說得沒有錯,你救了我,這條命就該是你的。如果你要我,今夜咱們就圓房,我今晚就是你的人了!」她鼓起了勇氣,一股腦將所有要說的話都說完後,舉碗大口一飲,將酒喝得一滴不剩,熱辣辣的酒氣直衝腦門,正好可以掩飾她靦腆不安的神情。
傅顏口裡的酒還沒有入喉,差一點從鼻孔中嗆出來。他乾咳了幾聲,竟不知道如何接口。
「圓房?今早你還抵死不從,現在為什麼改變了主意?」他說完小酌了一口,真怕她還有什麼驚人之語。
「因為你說我的清白你已經……」品雲沒有勇氣說完。
「小尼姑,親親小嘴還不至於要以身相許吧!」傅顏強抿住嘴角,就怕又揚了上來。
「你和老嬤嬤是這世上我僅能依附的人……」
「你這個想法太一廂情願了。」他詭譎狡詐,像只捉弄著幼鼠的老貓。
「那麼你想要如何?難不成你真要弄瞎我的眼睛,讓我也像老嬤嬤一樣?」品雲一顆心直往下沉,難道他真是人面獸心,她不過是剛從一個狼窟跳到另一個罷了?
「傅顏,你說過……你怕人認出你的真面目,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你弄瞎了老嬤嬤的雙眼?」她壯著膽子問。
傅顏面無表情地逼近品雲,像一頭接近獵物的野獸,虎視眈眈地審視著。
他在她的耳邊輕吐出聲:「不錯。」
「啊……」她沒有想到他會回答得如此乾脆。
「小尼姑,我不只要像對老嬤嬤一樣弄瞎你的眼,我還要吸你的腦、吃你的心、啃你的骨,利用你身體的每一寸。有人說,修道的人味道特別好……」傅顏的酒興正起,忍不住挑釁著毫無心機、不經世事的她。
品雲倏地跳起身,全身寒毛直豎,不但踢翻椅凳、撞翻酒壺,還灑了滿地的酒。
「你……你不會!」她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
「你不是說你是我的人了,要殺要剮不都隨我了嗎?」傅顏心底竊笑著她的天真。
「沒錯……可是你……你不會害我的。」其實品雲並不太有把握。
「哦?你怎能這麼肯定?」傅顏挑起眉問道。
「你以為我要尋死,不但從湖裡把我拖上岸,還氣呼呼地教訓我,這證明你是不會害我的。」
「我是怕你溺死在湖裡,破壞了美景不打緊,最後還要我替你收屍,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傅顏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又斟了杯酒一飲而盡。
「可是你把我從土匪窩裡救出來……」品雲還是不願相信。
「說不定我就是土匪的同黨。」傅顏漫不經心地說。
「你不是……你為什麼從不說實話?」她從來沒見過這麼殘酷的人,說是有心,卻又似無情,總是將她玩弄於股掌之間。
「你想聽實話嗎?那你找錯對象了!」他冷酷地說著。
品雲氣極,不顧宅院外風雨交加,轉身衝進了雨幕。她想躲得遠遠的,最好永遠不要再見到他。她都將女人的尊嚴雙手奉上了,他還要如何?
他越是不在意,她越是受傷更深。她僅存的一縷魂魄都依附在他的身上了,除了他,她無身可附、無處可依啊……
此刻她全身濕透,臉上流的早已分不出是雨水還是淚水……狂奔在大雨之中,她冷不防地被碎石絆倒,全身痛楚地想要爬起身,雙腿卻又不聽使喚地癱軟在水窪裡。
突然間,品雲的雙腳離地,傅顏橫抱起她的身軀,一步一步走回宅院、走向她房間。她猛蹭狂踢,緊握的雙拳就像雨點般打在他壯碩的胸肌上。
房裡沒有點燈,只有窗外閃著的雷光,讓這黑暗的地方有須臾的光亮。
傅顏放下掙扎不停的品雲,她烏亮的髮絲披散在眼臉之間,濕涼的衣衫緊貼著她如緞的肌膚。「為什麼?為什麼?難道你救我就是為了要如此作弄我?」品雲閉著眼,連看他的勇氣都沒有。他倨傲狂放地將她緊緊攬在懷中,讓她全身的骨節彷彿要散了似的。
「作弄你?算是吧!」
傅顏俯下身,在黑暗中覆蓋住她冰冷的唇。
他時時刻刻告誡自己要克制感情,可是悸動的心一發不可收拾,他偏偏失控地往這情障裡跳……
品雲的推拒根本無濟於事,他看不到她蒼白毫無血色的臉龐,只想要將她揉進懷裡,需要她來澆熄體內那股燎原之火,否則最終他們倆將會被燒得遍體鱗傷。
傅顏終於離開她燙紅的雙唇,轉戰到她修長的頸項。
品雲不堪回首的記憶排山倒海而來,她又想起被土匪們劫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裡時,全身被縛、任人擺弄的慘境。
「不……」她叫喊著,試著大口呼吸,但空氣卻絲毫都進不到心肺裡,像是跌落海中,還沒來得及換氣,一陣大浪又席捲而來。他的手是海裡的水草,將她團團地纏繞……纏繞……
品雲終於失去了知覺,倒在傅顏懷中。
待品雲恢復了神志後,激盪的心情已平復下來,繼而襲來的是一陣恐懼。漆黑的房裡,伸手不見五指,她張著眼還無法分辨出自己在哪。窗外雷電交加,突然藍光一閃而過,品雲冷不防見到一個魁梧的身影坐在她的床沿,她的心和四肢百骸全都瘋狂地跳動起來,她驚駭的尖叫聲混著閃電後的雷聲劃破黑夜。
「救我!救我!」黑暗中,品雲以為自己還在那深山的巖洞裡,根本沒有察覺自己濕透的外衫已被傅顏脫下,身上只著了薄薄的中衣。
「噓……不要怕,只是打雷。」在閃動的雷光中,傅顏可以看到她渾圓赤裸的雙肩。她不會知道這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讓他克制著不去撫觸她。
「我怕黑!我怕黑!我不要一個人……」
「來,我把燈芯點燃,你就不會怕了。」傅顏正想起身,品雲卻拉住了他的衣角。
「不要走開!留在我身邊,不要走開。」她早已忘了羞恥,就像是個溺水的人,只想緊緊抓住浮木。
「你知道,我早晚要離開綠竹林的。」
「傅顏,如果你真的要走,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你說。」
「讓我用手看你……」品雲只想抓住一點僅剩的記憶。
「……」傅顏沒有回答,但他挪動了身子靠近她。
她在黑暗中悄悄探出手,碰觸到他刺人的鬚鬢,而後輕輕柔柔地探向他高聳的鼻樑、濃密的雙眉——此時連他也醉了,他醉在她手底的溫柔裡。但溫柔鄉,正是英雄塚!他突地一把握住她的手,狠心地撥開她。
到底他是中了什麼邪?明明不能愛她,又為什麼還要這樣撩撥她?
「品雲,我不是你想像中的好人……」傅顏頭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我不相信你說的話,要不是你,我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相信你。」她打定主意的事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她要他清楚她的決心。
「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不該相信我的!在湖邊我是為了不讓你尋死,才會說那番話,你不該信以為真。我不要你的感情,你懂嗎?我會讓你傷心,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你,直到你體無完膚才罷休。」傅顏道。
「我不怕,只要是你,我都認了。」她終於說出了心底的話,是啊……只要心裡篤定了,她什麼都不怕。
「我不能給你名分,我不能告訴你我的真實身份,我不能和你朝朝暮暮,我不能給你一輩子,我不能……」
「不要……不要名分,不想知道,不用朝夕,不到白頭。我只會一直等在這裡,只要你來,我就是你的。你不來,我也不問,我會種菜、做農事,還會上灶煮飯,對了……我還會寫字、彈琴、吹簫、刺繡……」
天啊……他在這女孩的身上下了什麼符咒?命運之神明明在他們兩人之間狠狠地砍了一道鴻溝,可是她仍義無反顧地要往裡跳!
「夠了,夠了!品雲,你太傻了!我不值得的!我不懂得珍惜,不值得你托付,今生無緣,也許……也許來世吧!」他的計劃還沒完成,傅顏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愛上她,但想不到他的心卻是一天比一天不捨。
「人人要結後生緣,儂只今生結目前——」品雲喃喃脫口而出,這是娘生前教她的一首詩,現在她算是深刻體會了。
「品雲!你該托付的——是這支簫的主人。」傅顏將品雲放上床榻時,無意間瞥見枕下的洞簫。他依稀想起當初他曾見過這支洞簫牢牢地綁在她的裙帶上,當時他並不以為意,一心只想救她回來。
此刻他拿起洞簫,撫摸著上頭起伏的刻痕,一個「谷」字熱燙燙地灼燒著他的手指,像把重錘狠狠地打在他心口上。
「這支簫是天時哥留給我的,把它還我!」品雲知道他不懂這支簫對她的意義。
傅顏懂得,看她如此珍藏這支簫,這簫的主人一定對她十分重要!傅顏神色一冷,原來她的心中另有他人,而對他——不過是想獻身報恩罷了!
「天時哥?哼!你要跟著我,不過是為了報恩,算了!我不領情,你也不用多費心神了!」他心中糾纏著矛盾、嫉妒,但高傲的心就是不願承認。
「不……你相信我,天時哥他只是——」品雲想要向他解釋。
「你不用對我解釋,我沒有興趣知道,也不想知道。你睡吧!明天我就要離開了,葛師父會來照應你們。」傅顏又恢復了低沉、冷峻的聲調。
「葛師父?」
「他是老嬤嬤的兒子,也是我的師父,這裡是他的家。」
傅顏綁好了面罩,點上燈芯,看著燈火明滅閃動,直到將他的背影長長地映在牆上、照得滿室昏黃後,他連一聲再見也不說,毫不猶豫地掉頭就走。
品雲直直地看著燈火,彷彿自己已化身為飛蛾撲向火源。她看見了他的殘酷,她知道即使自己已在垂死邊緣,他還是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全身浴火。
她怎麼會愛上一個連長相也不知道的幽魂?偏偏這魂魄還是一種會蝕骨襲腦的劇毒,使得楊品雲已不再是昔日的楊品雲了。
如今她的血在沸騰,心中有一種慾望、一種嚮往,像火山裡的熔岩,似乎正在醞釀著,有一日將要爆發……
四更時分,月色西沉,滿天的烏雲終於移開。
傅顏一個人滿腹心事,獨自在前廳酌酒,眼前所浮現的,儘是品雲含笑的臉,他就是擺脫不掉她的歡顏。他不停問自己,他早該離開,為什麼還在這裡流連不去?為什麼?
突然,從院外傳來輕微的足音,傅顏心中一凜,放下了酒碗,閃身到窗欞邊查看。
一個背脊微駝、滿頭灰髮的中年漢子,一身黑衣、滿臉愁苦地正往院內走來。
傅顏一看是葛師父,急忙上前招呼,怎知葛師父逕自走進廳內,看見桌上的烈酒就拿起一飲而盡。
「師父,您怎麼了?」傅顏問。
「我到杭州城想見柳幫主,想不到有人暗地裡通風報信,讓人跟蹤。我在城內四處晃蕩,不敢和柳幫主見面,最後他們等不及了,將我團團包抄,想要來個綁人硬逼。我好不容易突圍逃出,卻中了暗箭。」葛鳴說完又替自己斟了一碗酒。
「讓我瞧瞧!」傅顏想近身查看。
「不用了,只擦過手臂而已,我自己上了藥、休息一下就不礙事了。倒是你,你的事情辦好了沒有?」葛鳴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