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死了,那麼帶我一起吧!我願此時生雙翼,隨君飛到天盡頭。如果人間無你,西天也找不到你,那麼我就隨你走——」品雲強忍著淚說道。
「這麼說——你是原諒我了——」
品雲用衣袖拭了拭他嘴邊的血,溫柔含笑地對他點了點頭。
永瓏伸出了手,覆在品雲的臉頰上,微微地揚起嘴角。可是,不多時,他又鬱鬱地頹然放開手,緩緩地覆上眼簾。
「傅顏!傅顏!」品雲見永瓏陷入了昏迷,不知他是死是活,只能顫抖哭泣,不停地呼喚他。
「雲妹妹,咱們得快走,我——我在沿路早做了記號,鄭親王他們很快就會來了。」谷天時現在才領悟,鄭親王是絕不會將品雲許給他的,他做了錯事,他將親手解決。
「你——你竟敢——」品雲面如土色,萬念俱灰。
「我……我會這麼做全因為你,我如果早知道鄭親王不會將你許我,我就不會這麼做的!雲妹妹!原諒我!原諒我!」谷天時手足無措地懇求著。
「算了,不要再說了!我要你替我扶傅顏回白雲庵,快啊——」品雲大喝一聲,才將谷天時打醒,兩人合力抬起受了重傷的「黑狼」,往白雲庵的方向而去。
品雲指使谷天時背負永瓏回到了白雲庵。
師太聞風趕來,將「黑狼」的一身夜行衣卸下,隨手擺在櫃上,和品雲兩人全力搶救永瓏。
永瓏失血過多,慘白的俊顏只剩微弱的呼吸,每一次困難的吸氣就像在品雲的心坎處釘上了長釘,每一個困難的吐氣又像被人用錘頭敲了出來,傷在他身、痛在她心。
「好了!品雲,咱們該做的都做了,現在只有盡人事,聽天命了。」閒遠師太抹一抹額頭上的汗水,長歎了一口氣。
「師太,你——您看他會好嗎?」品雲問道,但求一個心安的回答就好。
「噯!你心裡要有準備,看開了、覺悟了,是生是死,都不是這麼重要了。」聞遠師太說道。
「不!師太,我就是看不開、覺不悟。先前來白雲庵時,我還是一心求死求解脫。可是現在眼睜睜看到了心裡怨恨的人,已經一腳探進了黃泉,我卻又反悔了。我愛他……我要和他長相廝守,沒有他,我也活不成了——」
「癡孩子,你真像你娘,讓癡情左右了一生。要知道所有的橫逆苦厄都只是偶來的暴風雨雪,你要堅強地去抵擋才是,怎可以說那些頹喪絕望的話?此人縱有千萬般不是,以你的愛去化解仇恨啊,要知人生苦短啊……」
「用愛化解仇恨……」聞遠師太的話就像雨後初照的暖陽,瞬間品雲對永瓏的恨意消弭於無形。原來她自己早就不知不覺做到了。
「咦!我放在櫃上的衣服呢?」師太邊說邊四下張望。
「什麼衣服?」品雲問道。
「傅顏的黑衣和面罩啊——」
「谷天時?是他——」谷天時將永瓏背回來後,品雲就不曾有一刻將心思和眼光放在谷天時的身上。現在谷天時不見人影,永瓏的夜行衣又不見了,而鄭親王的人更始終沒有找來白雲庵,這種種的跡象,讓品雲輾轉不安的心又雪上加霜了。
永瓏在白雲庵昏迷高燒了好幾天,品雲的心隨著他的傷勢起起落落,她不顧早已經跪得麻木的雙腿還有虛脫的身體,執意守護在他的身旁,不停地念佛誦經。
夜夜過得漫長。
當天色微明,窗外的霧色漸淡,幽靜的白雲庵被遠處而來的馬蹄聲劃破了寂靜。
「品雲!品雲!庵外有人來了,是要來見你的。」門外有位小尼姑傳報。
品雲扶著床沿勉力地起身,還沒來得及開門,就見聶大人一身輕裝地來到了屋內。
「聶大人?」
「品雲,我聞風即刻就趕來了,永瓏的傷勢如何?」聶大人上前察看。
「聶大人,你怎麼會知道永瓏貝勒在此,難道你——」品雲害怕他和鄭親王會有勾結,忍不住疑道。
「品雲,是谷天時報的訊,否則我怎會知道永瓏貝勒受傷?他還好嗎?」
「傷勢已經穩定了,只是他還是昏迷不醒,我好擔心……」品雲才收的淚水,又像斷了線的珠串,滴滴地滾落。
「你放心,永瓏貝勒是吉人自有天相,他這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聶大人,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品雲問。
「品雲,你們在白雲庵這段時間裡發生了很多事,讓我一一來告訴你吧!」
原來谷天時離開白雲庵後,假扮成「黑狼」,引開了鄭親王的追擊,等到脫身後,即托人送訊給聶大人。
至於鄭親王自從在綠竹林中被「黑狼」一劍抵在喉尖後,人說惡人無膽,這一驚嚇,他趕回京城就醫,從此一蹶不振。
而當初永瓏貝勒在石牢裡圈禁了一個月後,原本和皇上約定好了要一起回京。誰知永瓏貝勒又來一次不告而別,皇上大怒,揚言要圈禁永瓏貝勒十年。聶大人聞訊,急忙心生一計,說是永瓏貝勒臨時得到「黑狼」的消息,才會不顧一切地離開追月山莊。
事到如今,清幫滅了,「黑狼」有人頂替了,沒有人會知道永瓏就是「黑狼」。他將功過相抵,皇上畢竟是永瓏的父親,人說虎毒不食子,等永瓏的傷好了,縱使會有圈禁之災,還是可以保有他的皇戚爵位。
「品雲,還有一件事情,我來白雲庵……一定要親口告訴你。」聶大人靠上前,兩眼直盯著品雲,瞧得她一身不自在。
「什麼事?」品雲看著聶大人一副難以啟口、坐立難安的模樣,心裡覺得奇怪。
聶大人來來回回地在房中踱步,終於鼓起勇氣對品雲說道:「品雲,我知道誰是你親身的爹——」
他終於對品雲說出埋藏了十八年的事實。品雲靜靜地聆聽,父女相認,頓時百感交集,回首來時路,不勝吁噓。
聶大人並告知品雲,柳玉成已經在總兵府的牢房裡仰藥自盡,以免受凌遲之苦。
更重要的是,聶大人一五一十地說出永瓏貝勒的身世,包括他為何處心積慮地要剿滅清幫。人世險惡,冤冤相報,如果沒有永瓏貝勒剿滅清幫,滅除一場反清的征戰,不知還要有多少漢人子弟,會在沙場上手足相殘、兵刃相對。
品雲聽完長歎一聲,這世事似是而非,誰能論斷對與錯?她此時無怨無悔,無恨無求,只願永瓏不死,再給她一個溫暖跳動的心,她此生就足矣了。
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這一天日落後,雨勢稍稍歇息,朵朵的烏雲緩緩散了開來。品雲跪在永瓏的床榻前,兩手合十,不時地閉眼默禱,又不時地起身察看永瓏的傷口。
當品雲雙目緊閉時,床榻上的永瓏,一雙劍眉竟然微微地蹙攏起來。
他掀掀沉甸甸的眼簾,朦朦朧朧中看見了跪在身邊的品雲,她雖然蒼白消瘦,但還是一樣不減清麗脫俗。半掩的窗外露出一彎弦月,暈暈淡淡地從她的身後斜照著她,圈起了一圈濛濛、柔柔、泛出黃光的輕絲,她儼然像是一尊金身打造的觀音。
永瓏微微側頭傾聽她誦經的聲音。他不諳佛理,不信鬼神,可是他卻在此找到了他的信仰,還有一個他從沒有過的祥和無憂的心境。
品雲就是他的菩薩。
他想到此,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品雲睜眼錯失了他醒來的一刻,當她傾身替他擦拭額前的汗珠時,雙手貼著他刺人的胡碴,感覺到他高燒漸退,才長吁了一口氣。
品雲又雙手合十,感激上天諸神,一定是她的求禱應驗,所以永瓏的傷勢不再惡化。
「嘿!小尼姑,你在念什麼?」
品雲睜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這低沉熟悉的嗓音是出自永瓏的口中。
「你……你……你好了!你好了!」品雲驚呼一聲。
「我說過,我這個人是西天無門、地獄不收的。」永瓏嘲謔地說,說得小聲,但句句清晰。
「你……你還是原來的性子,一點都沒有改。」品雲想忍住笑意,但就是身不由己。
「不!品雲,我不是原來的永瓏貝勒!也不是『黑狼』傅顏,我是一個新生的人,一個平平凡凡的凡夫俗子,只想和自己心愛的女人相守一生一世的男人。」
「可是……聶大人,不——我爹,他說皇上還在等你回京。」
永瓏探過頭,緊握住品雲的手,柔聲地對她說:「品雲,我不會回去了。我的出身沒有選擇,可是我卻可以選擇如何過活。只要你願意,咱們天涯海角、朝朝暮暮,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傅顏,你說的可是真的?你不是哄我的?」品雲歡道。
「嗯——」
「君能洗盡世間念,何處樓台無月明。我一直就認定了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有明月高山,瓊樓玉宇。我這輩子就是跟定你了。」品雲大喜過望,想不到回魂的永瓏貝勒看富貴如浮雲,早已洗盡了世間塵念。
「唉!我想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想到會有個小尼姑糾纏著我,連要死也不善罷甘休。」
「別胡說!不要再說死了。還有——更別叫我小尼姑,師太說,我雖有慧根,卻沒有佛緣,我求了她許久,就是不願讓我入佛門。」
「師太是個明眼人,她知道如果收你做尼姑,說不定庵裡還要多一個和尚來攪和。」
品雲釋然地笑得開懷,霎時滿室生香,那個原本愛笑的姑娘又拾回了本性,看得永瓏怔怔地出了神。
「你知道嗎?我這貝勒爺還不及從前的你自由自在、逍遙快活。我半生汲汲營營,看盡富貴榮華,如今才明白,原來——原來我半生都是為你而來。」
「你——」品雲晶瑩的淚水沾濕了靠在她臉頰上的手心。
「走吧!等我傷好,咱們就離開。」永瓏說道。
「嗯……」品雲點頭。
「品雲,再告訴我一次,什麼是佛?」永瓏其實並不信佛,更不信神鬼,這一點品雲得花一輩子的時間來說服他。而現在,他不過想聽聽品雲說經的聲音。
「佛——就是諸惡莫做,眾善奉行,自淨其意——」
待品雲還想說下去時,就見傅顏沉甸甸地覆上眼簾,平穩的呼吸聲傳來,就好像天上的樂聲,一吐一吶,一音一律。
而品雲的聲音,在永瓏聽來,就像一首平靜祥和的弦音,世上再也沒有任何樂器能奏出此樂,能令他忘卻世間所有煩憂。
想不到這佛經還是上好的催眠音,品雲見傅顏沉沉睡去,自己也伏趴在床沿,和傅顏共游天際,尋周公去也。
門外的聶大人看到,這一幕情景,心中只有感歎,無奈英雄是多情,雖然永瓏貝勒身懷絕技,聰明絕頂,而且還有大好前程,但最終還是難過美人關。
罷了!罷了!這一次他又要絞盡腦汁地向皇上交代,如果永瓏貝勒被貶為庶人,更是正中永瓏的下懷。唉!永瓏深知伴君如伴虎,拿得起更放得下。而他呢?官場如戰場,看來他還是學學他們小倆口,放棄一切,也來個行到水深處,坐看雲起時吧!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