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回去吧!我不會吃的。」趙懷睿毫不在意身上的朝服沾了多少的塵土,他的鬍髭密佈地紮著他的頸項,因他的眼中,只有在他面前不斷落下的殷紅紅李樹花瓣,只有被他深深傷害,寧願化作一棵李樹的季小揚。
那抖落他一身的花瓣,是小揚的淚,是她心中的血秋月擔心地望著趙懷睿,又瞧了瞧手上新端來的餐盤,「王爺,您不吃不行啊!您再不吃東西,身子骨可就受不了的。你這麼地自殘地等著公主,公主現在雖不能動,但她看了也會心疼極了,再說,您不吃點東西,怎麼能等到公主回心轉意,願意再恢復人形呢?」
趙懷睿直揪著紅李樹,「我沒心情吃,你還是拿回去吧!叫人不要再到後山來,再多的人勸我,我也不會回去的。」
「王爺!」秋月氣得直想跳腳,「公主絕對不願意見到您這個樣子的!您這不是在活活地折磨你們兩個嗎?
公主化為李樹對你的情形不聞也不問,就算王爺您不吃、不喝,不睡地再等她三天,有多少個三天能讓您等?
「這三天來公主始終不肯恢復人形,也不曾為您的癡守感動過,秋月怕公主是鐵了心了,王爺您這是何苦?秋月斗膽冒犯,只是希望王爺您不要意氣用事,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要緊。等公主多的是時間,但是王爺您卻要陪上自己的生命去癡等!」
「這些事你不明白,你回去吧!別吵我了。」趙懷睿淡淡地說道。
「王爺三天不上朝,,太后那裡頻頻派人來詢問王爺的事,王爺府裡的人現在都急壞了,推說不出一個借口來安撫太后派來的使者。可我們又不能說是公主和您出了事,只怕太后怪罪下來,王爺您可要受罪了。」
趙懷睿緩緩地發出一聲短笑,「就讓太后怪罪於我吧!小揚的確是讓我給氣走的,太后想要怎麼處置我都不是件要緊的事。」
「可是……」秋月真是嚇壞了,依太后縱容公主的程度來看,若是她知曉了這件事,非把王爺處死不可。
「回去。」
「王爺……」
「回去!」趙懷睿又說了一次,堅決的語氣不容任何人置疑。
秋月瞪視著趙懷睿始終背對著她的身影,明白自己是說不動他了,這三天來王爺府裡的人都費盡了唇舌,卻依然不能使王爺離開這棵由公主所化成的紅李樹前半步。她歎息了一聲,公主怎能這麼狠心呢?王爺不是不愛她,而是將他的愛隱藏在她看不見的內心深處。
但是王爺這麼廢寢忘食地在公主的面前等她回心轉意,為什麼公主還是這樣?她是不明白公主和王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王爺這種深情的舉動,難道還是不能平復公主心中的怒氣嗎?公主究竟何時才願意原諒王爺?再這麼下去,王爺可就要被公主的固執給害死了!
秋月無奈地走到趙懷睿的身邊放下了食盤,「王爺,我知道我怎麼勸您也不會聽的,可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秋月還是希望王爺多少能吃點東西。「
秋月說罷之後,便回身下山回王爺府去了。
趙懷睿並不是沒將秋月的話聽了進去,但他無心去思考,他只想著季小揚臨走前對他所說的話,和她含著哀愁凝視著他的淚眼……
他真的錯了嗎?他真的像小揚所說的那般,是個沒有心的人?
是的!他真是她所說的,一直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他的確是不自覺地利用自責的心態去博取他人的同情,他將八年前所受到的傷害用冷酷來包紮,卻沒發覺在自己倉卒之下包起來的傷口已經化了膿,一點一滴腐蝕掉他的人性,正如小揚所說的,他是個沒有心的人,在他胸膛中跳動的,只不過是一塊生了蛆的腐肉罷了!
他一直在騙自己啊……
而為什麼錯誤,總是在一切都已失去的時候才讓人察覺?是否真的已經太晚了?趙懷睿萬般悔恨地心想。
他不再否認自己愛著小揚了,他自在牢裡……也許在八年前那破廟的時候,就已經將小揚放在他心上了。他愛她的真,愛她魯莽的舉動,愛她灑脫的個性,愛她的嘴尖舌利,愛她精靈般跳動的眼神,愛她生氣時不由自主嘟起的小嘴,愛她對世上萬物的博愛,愛她婚後偶爾對他興起的惡作劇,愛她……
而他卻一再地將這些狂湧進他心裡真實的感情,掩在他對她的怒罵之中。他將對小揚的那份情,蒙騙自己當她是手足之情。其實……他對她的愛,早已超出了許多,只是他不願意去承認,不願意去相信自己會在依竹背叛他之後,還能愛上小揚。
小揚……在他的自私之下流了多少的眼淚?他的確不曾對小揚付出過什麼,甚至連一絲溫柔都不曾給過她,他的確不配得到小揚的愛,他質疑她,一再地傷害她,只為了能在他的心中圓一個偏頗的謊言。
趙懷睿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但再多的後悔都來不及了……小揚受的傷害已經太多,傷到不願再和他見面,不願再用她剩餘的微弱力量去再試著改變他,他這個自私又無心的廢人,他又怎麼能要求小揚回到他的身邊?
他愛她,可是他對她的傷害也太過深了……
趙懷睿望著落在自己身上的殷紅花瓣,李樹園間吹過一陣輕風,樹悄間的摩擦聲像是季小揚低沉的歎息。
趙懷睿突然乾澀地笑了一笑,「小揚,你說得沒錯,我是個不值得愛的人,我沒有心,鄙視天下間最誠摯的感情。像我這樣的人的確是不應該得到你的愛,不是嗎?
「我……我想你是聽得到我說話的,畢竟你同我說過,天地間的一草一木,都有它的悲傷與歡樂,也許當時的我笑為無稽,但是現在我希望,真的希望你能聽到我這一番話。你說得沒錯,八年前我是盲目地將我自己封閉在我的世界裡,可是我沒發覺,那只會讓自己的傷口痛得更深,傷得更重,而我在傷害自己的同時,也在傷害四周關心我的人,包括你和我爹。我一百不願相信你在八年後還在府中見到我爹的遊魂,因為我害怕,我怕爹是如我想像的不願饒恕我的罪過,監視著我的—舉—動。」
趙懷睿瞅著紅李樹在他身邊圍繞的花瓣,不禁感歎地說道。「可是我現在這麼說也已經太遲了,是不?
我以小人之心來看待你和我爹,將自己陷入永遠不可自拔的泥沼裡,讓你和爹傷心絕望。
「也許我是用著同樣的方式來對待你吧!我不寢不食,希望你能心疼地回到我的身邊,讓我們重新開始;我對你的確是殘忍,想利用你的善良來讓你留在我的身邊,即使你會因此而恨我,我也願意。小揚,我配不上你,但我卻不想失去你,這是我的自私,可為什麼你就不願再讓我見你一面呢?這片地的殷紅花瓣是在提醒我傷你傷得那麼重嗎?」
趙懷睿深深地歎息,「小揚,你當真可以這麼地拋下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裡獨活?我從沒對你說過,這八年來其實我無時無刻地想到你。想當初遇上的那個小乞兒是否過得好?是不是衣食無缺?在求知的路上是否碰到了一位名師指點?因為只有在想這些的時候,我才能覺得自己不是那麼地冷酷,覺得自己不是行屍走肉,而是個人。
「然而當我在牢裡再見到你,你羞愧得想自殺,你可知道我那時有多麼心疼?我氣你不知上進,為了想再見到我而留著玉珮不肯去唸書。實則在心中有一點欣喜,欣喜你為了我寧願再過苦日子。這表示你不願忘了我,你將我視為生命中特別的人。
「可惜當時你易釵而扮,我只將你的感情放在對一個施恩者的感激中。有時我也在想,若是你當初就以女裝出現,會不會改變我對女子的看法?可答案竟然是不會,我也許會猜忌你的企圖,然後如對天下女子般的否認你,你的男裝出現,不僅誤打誤撞地闖進了我的心裡,也讓我著實迷惑了好一陣子,擔心自己自食惡果地愛上了—個男人。」趙懷睿自嘲地搖著頭,「我忙著將我的震驚藏在我的冷面之下,一面刻意地去磨練你,希望當你多些男子氣概的時候能騙我自己這不是愛,只有兄弟之情。但我卻控制不了想接近你的慾望,每天去瞧著你砍柴才能心安,但我很恨瞧見你砍柴時流下的眼淚,我嫉妒那些能得到你感情的木頭。
「天哪!我居然在嫉妒一堆木頭!但我真的是!所以我在見到你捨命去救那堆木頭的時候感到心慌,氣憤你對那些木頭比對我還好,於是我壓抑不住地吻了你,差點將你嚇得落荒而逃。」
趙懷睿浮現一抹回憶過往的微笑,「這一吻連我自己也嚇到了,我開始仔細地思考對你的感情,可卻愈想是愈不敢深想下去,我怕我愛上了男裝的你,但你卻在此時恢復了女裝,蹦蹦跳跳地直嚷著一定要嫁給我。
那時我被你弄得心慌意亂,又不想將你交給任何的男人,而我又有心結在身。
「太后的逼婚其實是多餘的,我想我掙扎的結果也是會娶你為妻,但我不肯去做這種想像,固執地將對我矛盾的情緒,轉移到你身上來發洩我的氣憤。我氣我對這件強迫的婚事居然心懷期待,我氣你總是繞在我的腦海中揮不去,連逃到宮中的時候也仍擺脫不了你的身影……
「但我不肯承認,我對你的情感就是愛,比起依竹,你在我心中佔有的領域實在是太大了,我不願承認我會沉溺於你的活潑,但我真的是永遠不可能逃脫了,小揚,我知道你已經死心,但是我的心呢?你真忍心放著它繼續加重傷害?我不敢奢求你回來,但我又怕你不回來。」
趙懷睿如撫弄著情人般地撫著紅李樹粗糙的樹皮,「小揚,只要你肯回到我身邊。我願意去睡你那該死的棺材,瞧瞧它是不是有你說得那麼溫暖。你不喜歡我叫你小揚,我可以叫你季兒,只要你願意,我甚至可以去訂作一副裝得下兩個人睡的棺材當床睡。
「這些話你全聽見了嗎?我很自私,但我不願在此時此刻失去你,是你棒喝了我八年來的迷霧,是你重新喚回我的感情,我不要你一走了之。小揚……我甚至沒聽過你喊過我一聲相公了,也沒聽你叫過我」懷睿「,你不能讓我只帶著」喂和大貴人「的稱呼來想你。
「小揚,我愛你。」趙懷睿帶著痛苦的低語著,「我不願就這麼地放棄,我們還沒過過真正的生活我不能失去你……」
「你聽見了嗎?我真的不能失去你……」
突然,紅李樹震起了一陣的撼動,而在四周的李樹則激起了一陣旋風,就在旋風的中央,趙懷睿看著自己手下的樹皮化成了雪白的絲絹,而季小揚,臉上則掛著兩行清淚,神情淒楚地望著他。
趙懷睿激動地抱住她微涼的身子,心中狂湧過千百種滋味,是狂喜,是失而復得的興奮,還有對她淚光的心痛。
「小揚……」趙懷睿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只能用他強悍的臂膀緊緊地樓住自己的心之所向。他……不知該如何來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覺……
季小揚任他抱著,而淚水則停不下地淌落。她讓心痛與愛意在她心中放肆地狂奔,同時擁有兩者地交纏在心頭。
彷彿過了許久的時間,季小揚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唉……你累慘我了。」
「只要你不再離開,我永遠不再讓你受到委屈。」
趙懷睿捨不得放開她,深怕他—鬆手季小揚就會消失,他用著深情款款的眼光注視著季小揚,用唇吻干她頰上的淚。
「你這是何苦呢?」季小揚顫抖地拂過他狼狽的面容,氣他也氣自己的心軟,「望著你這麼不吃不喝地折磨著自己,我心裡會好過嗎?你同時也在折騰著我啊!」
「除了這個法子,我實在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來讓你再回到我身邊。果然,你回來了,我不會再任你逃走。」
趙懷睿再度緊擁著她,力道之大像是要將季小揚揉進他身體裡,成為他的骨血似地。
「我也不願離開啊,但是你教我如何能堅持下去?」
季小揚朝趙懷睿梨花帶淚地笑著,「要不是瞧你一副快倒下去的樣子,又拚命的嘰哩呱啦地在我面前嘀咕個沒完,我才不想理你呢!你今天不說,我還真不曉得你是這麼聒噪的人。」
「對你,我絕對聒噪,你這輩子是別想逃了。」趙懷睿輕柔地威脅。
「那以後是不是該換我說「閉嘴」?!」季小揚沉溺在他的柔情之中,還不忘俏皮地小嘲他一番。
趙懷睿笑了,這是他打從內心裡發出來真誠的笑意。
「你……你會笑了。」季小揚瞠目地瞅著他。
「這有什麼稀奇?」趙懷睿好笑地捏著她小巧的鼻頭,「我本來就會笑,只是我好久沒有笑過了。」
季小揚歡喜得眼淚又盈眶了,「可……這是你這些日子以來頭一次對我笑耶!我……我好高興……」
趙懷睿又吻去了她的淚,「又哭?我的笑容當真這麼恐怖嗎?瞧我把你嚇得。也許我該回去照照銅鏡來練習怎麼笑才不會嚇哭你,畢竟太久沒有笑過了,笑起來還真有點不習慣,」
「不,不是,我只是……太高興了。」季小揚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淚水的氾濫。
「高興也能哭!你還真是水做的。」
「不,我是李花精,你忘了嗎?照理來說我是木頭做的。」季小揚回他一笑,「答應我,以後每天你一定要常笑,至少要笑一次給我看,因我喜歡你的笑容。」
「每天在你面前笑?」趙懷睿古怪地做了個為難的表情。
「是啊!而且我不要你笑得皮笑肉不笑,我要你發自內心的高興的笑。」
「那……」趙懷睿露出了一個賊賊的,壞壞的笑容,「像這樣嗎?」
季小揚捶了他一下,「不是這種笑法啦!怪可怕的,像是……」
「像是……這樣嗎?」趙懷睿不安分地將吻移至她的耳垂。
季小揚的心猛然地跳了起來,身子也不聽使喚地軟倚在趙懷睿的懷裡。她臉頰飛上一抹瞭然的紅暈,「你……別這樣嘛!這裡不是……」
「這裡不會有人經過。」趙懷睿可不想停了。
「但是李樹她們會瞧見的……」季小揚還想爭辯。
「就讓她們瞧好了,反正她們也只能對你說話,又傳不出去。」趙懷睿滿臉的不在乎。
「但是……」季小揚真快羞死了。
「小揚,叫我的名字。」趙懷睿突然停下了對她的侵犯動作,認真地望進季小揚的跟裡,「我還沒聽過你叫過我的名字,讓我聽聽看。」
「這……有這麼重要嗎?」季小揚愣了半晌。
「當然重要,試試看,」趙懷睿非常慎重地說道。
「呃……懷……懷……」季小揚試了半天,怎麼也叫不完全。奇怪,她明明在老鬼王爺的面前說得還挺溜的,怎麼這會兒對著他就叫不出來了呢?
「『懷』什麼?『懷睿』。」趙懷睿柔聲地對她催促。
季小揚臉紅得比一隻煮熟的螃蟹還紅,「呃……懷……哎呀!別逼我,我叫不出來啦!」
「『懷睿』。」趙懷睿又一次地重複念著自己的名字,「小揚,你可不能叫不出來,你不這麼叫我,我以後怎麼在人前叫你『季兒』。我的名字又不若你的匿稱噁心,我可不想讓王爺府裡的下人們全都叫你『小季兒。」
「你願意叫我『季兒』?」季小揚還真有點兒被他嚇到,可他不是很不喜歡「季兒」這個名字的嗎?
趙懷睿縱容地笑著,「當然,你是我的妻子,這種小名只能讓我這麼叫你。叫我懷睿。」
「懷……睿。」季小揚依了他的意。
「再叫一次,直到你順口了為止。」趙懷睿顯然不滿足。
「懷睿。」季小揚的聲音輕輕柔柔的,仿若天籟般地動聽。
趙懷睿滿足地聽著,獎賞地給了她一個熱情的吻。
但這一吻,趙懷睿想「君子」都不能了,反正他也沒有要「君子」的意思,就讓地滿足自己重獲佳人的喜悅吧!
而此時,站在李樹旁看著他們的老鬼王爺,摸了摸鼻子,很識趣地轉身離開馬上會充滿春色的李樹林。
唉!真不曉得現在的年輕人在想些什麼!光天化日之下……
老鬼王爺望了望天;就怕地君子的不瞧,上面的人還在偷窺!
本來他是擔心地陪著睿兒等待小季兒的原諒在小倆口都和好了,他這個老兒也不用再多待在這兒了,就讓他們多說點情話吧!
他……老鬼王爺又摸了摸鼻子,臉上服上一層紅暈,怎麼每回都讓他碰上這種事啊?兒子跟媳婦恩愛是很好,可是他……也太巧了吧?
算啦!他是君子,絕對不瞧的,走「人」吧!
老鬼王爺消失在李樹園的深處,而那些「有幸偷窺」的李樹們,紛紛降下了雪白的花瓣,不僅為她們的前輩獻上祝福,也順便擋擋上頭偷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