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影濃重,樹影更為深暗,在那一片幽深裡,那個有著丹鳳眼的男人,按壓著樹枝,從層層的繁葉間,靜靜地望著那兩個人。
他們相擁了好久,他也看了好久。
然後,他終於先於他們動了。
他轉過頭,對一邊的呂連說:「謝謝你。」
呂連大驚,輕聲道:「爺,我承受不起。」
呂不韋搖搖頭,「若他有事,我才承受不起,謝謝你救了他。」若那一箭真的穿了他的心,他恐怕會當場發狂。
「你也不用再保護他了,跟我一起去秦國吧。」他淡淡地說,轉過身。
「爺……」呂連看了眼朱麗妍,又看了眼呂不韋,道,「真的就這麼走了?」
呂不韋垂下眼,掩住幽柔的目光,低聲說:「我已經沒有理由再厚顏無恥地留在他身邊了。」
從此以後……
魏無忌微微偏過頭,看著那邊的樹木發出簌簌的聲音,好像是被風吹過。
他瞇起眼。
等風過林靜,他才微微安下心來。
朱麗妍哭夠了,從魏無忌的懷裡出來,不好意思地說:「我失態了。」
魏無忌笑著搖頭,「沒有。」
朱麗妍抹抹眼睛,沉默地站了一會。
魏無忌也不出聲,只是等著她。
直到她覺得好了,抬起頭來,認真地說:「謝謝你救我。」
魏無忌還是搖頭,「你剛才還說不會感謝我。」
朱麗妍微笑,「但現在想來自己的確魯莽。若我死在這裡,邯鄲怎麼辦,趙國怎麼辦?一想到這裡,我就後怕。」
她笑著,眼睛還有些泛紅,但是臉色卻寧靜下來。
魏無忌苦笑道:「我救你,不是為了邯鄲,也不是為了趙國。」
她嘻嘻道:「我知道,但你順便救了邯鄲,也救了趙國。」
魏無忌不想再糾纏於這個話題,便道:「過去吧,休息得也差不多了。」
朱麗妍點點頭,隨他一起走向人群。
「平原君!平原君!他們有帶好酒肉乾上路,快來吃啊!」
朱麗妍擦擦汗,丟形象啊,真是丟形象!
不過管他的,有肉吃耶,朱麗妍幾步上去,笑瞇瞇地窩進人堆裡,一點也不突兀。
魏無忌柔柔地看著她,然後,目光落在地上的一柄袖箭上。
袖箭旁邊,還躺著一支斷箭。
魏無忌臉上神情難測,抬腳一踢,那袖箭無聲地飛進濃密的樹林裡,永不見天日。
楚國,湯湯流水,萋萋芳草,江漢川澤山林豐饒。
踏上熟悉的土地,竟熱淚盈眶。
直到現在,朱麗妍才首次產生了歸屬感,她跨越了時間,現在終於在空間上,與兩千年後相契合了。
魏無忌驚訝問:「怎麼了?又不舒服嗎?」
朱麗妍擦擦眼,道:「不,心情從來沒有這麼好過。」她深吸一口氣,可她沒有忘記自己的責任,「走吧,到陳都去。」
到了楚國都城陳都外,魏無忌就要與朱麗妍分開。
「我不適合出現在這裡,我在城門口等你,你把事情辦妥,我就送你回去。」
朱麗妍聞言,急道:「不行,你趕快回去。」
「你是擔心魏國出兵救趙國事吧,不要緊,大王已經派晉鄙率軍十萬救趙。」
朱麗妍只能抿抿唇。
「與其顧及我,不如現在快些去見楚王。」魏無忌柔聲說著,讓朱麗妍稍稍安定下來。
朱麗妍招上自己的門客,就要離開的時候,突然有一輛馬車從城門裡出來,在朱麗妍等人面前停下。
朱麗妍、魏無忌對視一眼,均不說話。
車上先下來一個人,那個人身著綠袍,眉清目秀,一股子纖弱書生氣。
他接著對車裡道:「我找到平原君了喲,夫人要不要出來見見?」
車裡婉轉的聲音傳了出來:「當然,我可不要陪著夫君奔走呢。」
車下那人聽了,微微有些不悅,「夫人看歸看,但是可不能動心哦。」
車裡的人嘻嘻嬌笑,「那是,夫君在我心中,是誰也比不上的那一個呢。」
車下那人聞言,得意地笑,「好夫人,我真高興,下來親一個。」
「不要了,人家不好意思嘛!」
朱麗妍扶著魏無忌的肩,虛弱道:「太厲害了,不是沒見過肉麻的,但沒見過這麼肉麻的。我受不了了,我想吐了……」
魏無忌用袖子擦擦額上的汗,問:「公子莫非是春申君?」
那人一愣,這才正視魏無忌,然後突然大喊:「夫人夫人快下來,信陵君也在,一次兩個,賺到了啊!」
朱麗妍忍不住抬頭,天上一隻烏鴉呱呱飛過。
車簾終於再次被掀開,那女子出現在眾人面前。
「美人,又見美人。」朱麗妍評價道。
「這樣就沒有了?」貌似是春申君的男子瞪著眼問她,好像不滿。
朱麗妍聳聳肩,「太多美人,審美疲勞了,就不再贅述。如果想知道美人究竟是什麼樣子的,請參考我身邊這位信陵君,邯鄲的趙姬,我老婆魏含子,以及現在在魏國的龍陽君。」朱麗妍拍拍自己,大言不慚道,「當然,我也算是一個。」
那女子「撲哧」笑了出來,對身邊的男子道:「夫君,我第一次見到比你更缺心眼的耶,好好玩。」
男子翻個白眼,咳了一聲,「夫人喜歡君子,而今,天下三位君子在你面前,你且好好看。我說正事了。」他上前一步,拱拱手,「我是春申君黃歇,見過二位公子。」
魏無忌率先一笑,也行禮道:「信陵君魏無忌。」
朱麗妍也笑,「平原君趙勝。」
黃歇繼續介紹:「這是內子李芳。」
李芳盈盈一拜,然後不再言語,只是用亮晶晶的眼睛打量朱麗妍與魏無忌。
黃歇看看魏無忌,突然歎道:「我本是來接平原君,但沒想到信陵君也在,這下糟糕了。」
魏無忌微愕,問:「此話怎講?」
黃歇又看向朱麗妍,「你們不知道吧,秦王威脅魏王說,『諸侯中有敢於救趙者,敗趙後首先攻先救趙者。』魏王恐懼,命晉鄙大軍暫停於鄴觀望。」
朱麗妍大驚,然後沉下臉,「魏王,魏王,他大概不是因為恐懼吧。」不過是順水推舟,找個不救邯鄲的理由罷了。
魏無忌心裡五味雜陳,對朱麗妍道:「勝兒,既然這樣,我立刻回去,定會讓魏國發兵。」
朱麗妍抿抿唇,道:「只有這樣了。」
魏無忌看她意興闌珊,卻無法向她保證什麼,只能突然伸出手去,捏住她的手,道:「我走了。」
朱麗妍猛地抬起頭,眼裡沉沉浮浮,終於說:「我在邯鄲城頭等你。」
魏無忌捏著她的手有點顫抖,半天他才「嗯」了一聲。然後別過黃歇,想留下人馬保護朱麗妍,卻被黃歇拒絕。
「我自然會將平原君安全送回趙國。」
有了這句話,魏無忌帶著手下,迅速離開,奔回魏國。
朱麗妍看著魏無忌離開後,轉頭看著黃歇,目光沉沉,「春申君此時出城門接我,可是有話對我說?」
黃歇笑了,點點頭,「魏國裹足不前,平原君自然會把希望寄托在楚國身上,你可以去說服大王,但大王同意了,楚國也未必能出得了兵。」
朱麗妍挑眉,「時間緊迫,春申君直接說要什麼就是了。」
黃歇眼裡露出激賞,「爽快!我要趙國的一片地。」
朱麗妍一愣,然後平靜道:「好!我保證,將靈丘贈與春申君,但春申君也要向我保證,只要我說服了楚王,楚國就一定能出兵!」
黃歇笑道:「傳聞平原君對做生意也很在行,今日一見,果然有幾分商人的味道。好!我們一諾換一諾,平原君,請,我引你見大王!」
見了楚王,朱麗妍發現天底下的大王其實也一個樣子,有點威儀,又有點剛愎自用。為了節省時間,朱麗妍第一時間就把毛遂推了上去。
大哥,加油啊,我們都靠你了!
另外十九人非常不高興,朱麗妍訕笑著,安慰他們:「我不也退居二線了嗎?我們就是來壯大聲勢的,若等下毛遂先生需要武力逼迫,我們就一起衝上去,understand?」
可是,毛遂跟楚王商議締結聯合抗秦的盟約,說明聯合的好處和不聯合的害處,太陽出來時就談,一直到中午,還不能決定。
「他行不行啊!」十九人齊齊質疑。
朱麗妍再次訕笑,「歷史都說行了,當然行了。」
但就在毛遂第一百三十四遍地重複其利益關係的時候,朱麗妍終於忍不住了。
她最怕那種說著「我再講三分鐘就好」,實際卻講了三個小時的人。
她拔出門客的劍,一步跨到楚王面前,不耐煩地說:「合縱之事,只要言明利害,三言五語便可解決,卻為何自日出談至日中,仍未商定?」
楚王大駭,喝道:「平原君無禮!」
朱麗妍按劍直前,說道:「楚王這般呵斥我的原因,不外乎仗人多勢眾罷了。然如今你我相距僅十步之遙,楚王的性命便握於我手中。當年商湯憑借七十里之地而王天下,周文王僅憑百里地,卻使天下諸侯臣服,又有哪一個憑借了勢眾人多呢?」
楚王臉色稍霽,問:「平原君這是何意?」
朱麗妍說道:「先前,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天下諸侯哪個能當?然一大國竟為乳臭未乾的白起連連挫敗。一戰丟五城,再戰而燒夷陵,三戰則秦兵毀先王之宗廟,辱沒先人。此乃百世之仇怨,趙國都為之羞愧,可大王卻不以為恥,但求苟安!合縱之事,楚國可一雪前恥,所以均是為楚,而非為趙國!如此百利而無一害之事卻猶猶豫豫不能定奪,到底為何?」說完,朱麗妍怒目而視楚王。
楚王被她嚇著,連連點頭,「是,是,謹奉社稷而以定下盟約。」
朱麗妍瞇眼,又問:「決定了?」
楚王道:「決定了決定了。」
朱麗妍喚楚王的侍衛:「取雞狗馬之血來!」
朱麗妍蒼白著臉與楚王歃血定盟。
事成之後,十九位門客齊齊稱讚朱麗妍:「平原君有勇有謀!」
朱麗妍卻雙眼發花,「媽媽咪呀,我有點暈血了!」
門客們哭笑不得,敢拔劍威脅楚王,卻怕血,這有點搞反了吧。
不過,總算成功了,朱麗妍拍拍毛遂的肩膀,道:「我這下可知道了,原來歷史也不能盡信。」
毛遂不明白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