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常情形下,這樣的一句婚禮祝詞,一定會使得聚集在梅家堡大廳裡的華服賓客面露微笑,愉快地歡呼附和。在這位於蘇格蘭南部的城堡裡,在這麼盛大的婚禮之中,高舉酒杯祝福的場面原是少不了的。
但今天不同,在這樁婚禮中可不是這樣。
在今天這場婚禮中,沒有歡呼聲,也沒有人舉杯祝賀,大家都緊張地面面相覷。新娘的家人面色凝重,新郎的家人也是面色凝重,而觀禮的賓客和在場的僕人也都面色凝重,就連掛在壁爐上第一任梅伯爵的繪像看起來也面色凝重。
「我們舉杯祝賀柯萊莫公爵和他的新娘。」新郎的弟弟又宣佈一遍。
在這擠滿了人卻又一片死寂的大廳中,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雷鳴一般。
「祝他們自頭偕老,多子多孫。」
通常,這樣的祝詞一定會帶來可預期的反應:新郎驕傲地露出微笑,因為他深信自己已獲得一項了不起的成就。新娘也會面露微笑,因為她能使新郎有這種自信。賓客會微笑,因為在貴族社會中,這項婚姻暗示著兩個重要家旅與兩大財富之結合——這本身就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
但是今天不然,今天——一四九七年十月十四日。
把酒喝盡之後,新郎的弟弟舉起酒杯,對新郎擠出笑容。新郎的朋友舉起酒杯,愣愣地對著新娘的家人微笑,新娘的家人也舉起酒杯,對著彼此露出僵硬的笑容。只有新郎似乎未曾受到大廳裡這股故意的氣氛感染,舉起了酒杯,平靜地對著新娘微笑。但那笑意卻不曾顯現在他的眼神之中。
至於新娘則根本無心對任何人微笑,她看起來憤憤不平。
事實上,珍妮的心裡已經狂亂得幾乎不知有旁觀者在場了。在這當兒。她身體上的每一根神經都在這最後的一刻貫注於對神的絕望地祈禱,而她的神不知是由於疏忽還是不感興趣,依然讓她往這條不歸路上走去。
「主啊!」她心裡默喊著,嚥下梗在喉頭的恐懼。「如果你要阻止這樁婚姻就得趕快,不然五分鐘後就來不及了!當然,我不該接受逼婚,嫁給這個奪走我的貞操的人!我不要嫁他,你是知道的!」
她發覺自己不應該用這種譴責的口氣,於是趕忙換成苦苦的哀求:「我不是一向都把你服侍得好好的嗎?我不是一向都很服從你嗎?」
「有嗎,珍妮?」神的聲音在她心中如雷鳴般響起。
「差不多了,」珍妮連忙修正自己的話。「我每天都參加彌撒,只有生病的時候除外,而那種例外也很少有。我每天早上和晚上都禱告——幾乎每一個晚上。」她在良心自我指責之前又急著更正過來。「除了偶爾沒禱告完就睡著了的情形例外。我努力了,我真的努力要達到修道院中修女對我的期望。」她絕望地禱告著:「如果你這次幫助我,我以後再也不會任性和衝動了。」
「我不相信,珍妮。」神的聲音迴響著。
「不,我發誓,」她焦急地答道。「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做。我會回修道院去,一輩子都獻身祈禱和——」
「婚約已經簽定,把牧師帶進來。」巴福爵士命令道。珍妮的呼吸急促起來,剛才心裡種種犧牲奉獻的念頭都不見了。
「神啊!你為什麼這樣對我?你不會讓我碰上這種事,對不對?」
廳門打開,眾人一片寂然。
「不錯,珍妮,我正要讓你如此。」神的聲音在她心裡漾開。
眾人自動往兩邊讓開,讓牧師走過去。珍妮覺得自己的生命彷彿要結束了。新郎站到她身旁就位,珍妮則避開他一英吋,強忍著他的接近,心中感到羞悔不堪,腹部也在緊抽。她早就應該知道一失足能造成千古恨,如果當初她不要那麼衝動和魯莽就好了!
珍妮閉上眼睛,不願見到那些英格蘭人醜惡的臉和自己蘇格蘭親人的憤怒面孔。她痛心地面對事實:衝動與魯莽,這兩個她最大的缺點使她面臨如此下場,也是她種種愚行之因。這兩個缺點,再加上她迫切地渴望父親能像愛他的兩個繼子一般愛她,使她落入如此萬劫不復的境地!
她十五歲的時候就是因為這些原因,使她想報復狡猾可惡的異父異母兄弟,於是以她自己認為正當而名譽的方式——偷偷穿上甲胃,公開地與他對陣。結果她父親當場狠狠用鞭子抽她一頓——而她只不過從異母兄弟被她挑下馬的事實中勉強獲得一點點快感。
前年,她又做出魯莽而衝動的行為,使包艾得爵士打消對她的求婚之意,也使她父親想讓兩家結合的美夢破滅。而由於這種種事情,使她被放逐到貝爾寇克的修道院去,然後,七個星期以前,她就毫無防禦能力地成了「黑狼」劫掠的對象。
現在,又因為這些緣故她被迫嫁給自己的敵人:一個殘暴的英格蘭人,一個率兵侵略她的國家、俘虜了她、奪走她貞操又毀掉她名譽的人。
但是現在禱告已經太遲了。早在七星期前的那一刻,當她被捆著雙手,像一隻待宰的雞一樣被拋在這個傲慢的野獸腳下時,她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
珍妮嚥下心頭的哽咽。不,是在那之前——是她拒絕留意「黑狼」大軍已逼近的警告之時注定了她的命運的。
但是她為什麼要相信呢?「『黑狼』來了。」五年來這句話幾乎每個星期都有人說。只不過在七星期前的那一天,這句話成真了。
大廳裡的群眾不安地移動著,但珍妮卻迷失在那天的記憶中……
那一天天氣特別好,天空藍得讓人振奮,空氣溫和怡人。太陽高高照在修道院哥德式的尖頂上,發出閃閃金光。貝爾寇克的小村莊也沐浴在懶洋洋的陽光之中。那時是星期日午後,村民都聚集在村中的石井旁。
附近的山頭上,一個牧人在看管著羊群,而珍妮則在離井不遠的一處空地上和院長交給她照管的孤兒們玩捉迷藏。
在那些兒童的歡笑聲中,珍妮臉上蒙著布,伸手摸索著。「紀湯姆,你在哪裡?」
她的手往空中亂抓,假裝不知道那咯咯笑聲的位置。她聽出這個九歲的小男孩在她右邊一英尺處,於是作出猛獸撲人狀,裝出很兇惡的聲音說:「你逃不掉的,紀湯姆。」
「哈!」他喊道,「你抓不到我的!」
珍妮故意往左邊抓過去,碰到一個咯咯笑的小孩手腕。
「我抓到你了!」她揭開蒙在臉上的布套,金紅色的長髮直瀉下來。
「你抓到瑪麗了!」小孩都高興地笑著。「現在輪到瑪麗抓我們了!」
這個五歲的小女孩抱住珍妮的腿,低聲哀求道:「求求你,我——我不要戴那個布套。裡頭好黑,我怕黑。」
珍妮把她抱起來。「沒關係,你不想戴就不戴。我們每個人都會害怕某些東西,像我,我就怕——青蛙。」
小女孩咯咯笑起來。「青蛙!我喜歡青蛙,一點也不怕它們。」
「你看,」珍妮把瑪麗放到地上,「你其實很勇敢,比我還勇敢!」
「珍妮小姐怕青蛙。」瑪麗跑去對其他小孩說。
「不,她才不——」湯姆起身要為漂亮的珍妮小姐辯護。她向來不會拘泥自己的身份與地位,什麼事都做——包括撩起裙子下水塘,幫他抓一隻大牛蛙,或者像貓一樣敏捷地爬上樹,去救不敢下來的威爾。
見到珍妮懇求的眼光,湯姆不講話了。「我來當鬼吧!」他自告奮勇地說,一面滿懷崇拜地看著這位穿著見習修女長袍的十七歲女孩,她可真不像一位修女。上個星期天,牧師的講道時間拖得太長,珍妮小姐的頭朝前點呀點的,幸好坐在她後面的湯姆大聲假咳一聲及時把她喚醒,不然就要被眼睛銳利的院長發現了。
「好,現在輪到湯姆戴頭套。」珍妮微笑地把布套交給湯姆,看著其他小孩四散躲避,她把見習修女戴的布巾和蒙臉布戴回自己頭上,打算去井邊聽聽村民和幾個由康瓦耳對英格蘭戰役中回來的人在談些什麼。
「珍妮小姐!」一個村民突然叫道。「快來——有地主大人的消息。」
「什麼消息?」珍妮把布巾拿在手中,忘記要戴上了,就急著跑過去。那些小孩也跟在她後面跑著。
「什麼消息?」珍妮氣喘吁吁地問著那幾個作戰回來的人。其中一人踏上前一步,有禮地摘下帽子。「你就是梅大人的女兒?」
聽見有人提到這個姓氏,井邊兩個正在汲水的人突然停下動作,交換了一個驚訝而惡意的眼色,然後又迅速低下頭,藏身於暗影之中。
「是的,」珍妮焦急地說。「你們有我父親的消息嗎?」
「是的,小姐。他帶著許多人朝這邊來了,就在我們後面沒多遠。」
「感謝老天!」珍妮吁一口氣。「康瓦耳的戰爭情形怎麼樣?」她也很關切因支持詹姆士國王和愛德華五世登上英格蘭王座而作戰的蘇格蘭人。
那個人的臉色已先回答了她的問題。「我們離開時差不多結束了。我們本來會贏的,要不是那個魔鬼自己指揮了亨利的軍隊。」
「魔鬼?」珍妮茫然地問。
那人恨恨地啐一口口水。「不錯,魔鬼——『黑狼』本人。希望他下地獄!」
兩個農婦聽見「黑狼」的名字,連忙在胸前畫十字。這是蘇格蘭人最恨又最怕的敵人。
接下來的話更讓人震驚。「『黑狼』回蘇格蘭了。亨利派他帶兵來打我們,因為我們支持愛德華王。上次他來的時候,簡直像一場大屠殺一樣。這次也會如此,你們要記著我的話。我們要趕快回家準備應戰。我想『黑狼』一定會先攻梅家,因為你們家的人在康瓦耳殺死最多英格蘭人。」
這一群人不久就離開了,繼續穿過野地,沿著蜿蜒的路走上山去。但是有兩個人在轉彎時並沒有跟下去。一旦擺脫了村民的視線,他們就往右轉,加速騎到林子裡去了。珍妮沒注意到那兩個人又穿過她身後的林子繞了回來,她滿腦子都是剛才所聽到的事。
「『狼』來了!」一個女人緊緊把小孩摟在胸前。「老天可憐可憐我們吧!」
「他要打的是梅家,」一個男人害怕地喊著。「但在路上他就會把貝爾寇克吃掉了。」
空氣裡似乎已聞到火燒和死亡的味道。那些小孩圍在珍妮旁邊,驚駭地倚偎著她。對蘇格蘭人而言,「黑狼」比魔鬼還可怕。大人常常拿來嚇唬小孩的話就是:「『狼』會把你抓走。」
珍妮用手護住身邊的小孩,大聲說著安慰的話,想讓其他村民也都聽到她的聲音。
「他更可能會回到那個異教徒國王那裡舔傷口,一面說謊誇稱他的戰績。要不然,他也會被梅家打得招架無力。」
她那輕蔑的語氣招來了眾人震驚的眼光,但珍妮並不是空口說大話:她是梅家的人,而梅家從來不會承認怕任何人。她聽她父親對那兩個異母兄弟說過幾百次,早已牢記在心了。此外那些村民的話把小孩都嚇壞了,她可不能坐視不管。
瑪麗扯扯珍妮的裙子,用顫抖的微細聲音問,「你不怕『黑狼』嗎,珍妮小姐?」
「當然不怕!」珍妮說著;露出一個明燦的笑容安慰她。
湯姆也畏懼地說,「他們說,『黑狼』和樹一樣高。」
「跟樹一樣高!」珍妮笑了。「真那樣的話,他想坐上馬背一定很困難,需要四個僕人把他吊上去!」
想到那一幅荒謬的景象,小孩都笑了起來,而這正是珍妮所希望的結果。
小威爾又說,「我聽說他赤手空拳就能把牆打倒,而且他還喝血!」
「啊!」珍妮眨眨眼睛。「那只是因為他消化不良才會這麼粗暴。如果他來貝爾寇克,我們會讓他喝蘇格蘭麥酒。」
珍妮哄著他們,一路朝修道院走回去,並且設法盡量把「黑狼」醜化逗小孩。但是在他們笑鬧的時候,天色突然陰暗下來了,濃密的烏雲遮住了太陽,強烈的寒風吹動著珍妮的斗篷。
一群家丁突然從修道院轉角處出現,朝著她的方向騎來。其中為首的馬上是個側坐的美麗女孩,穿的是和珍妮一樣的見習修女袍服,臉上露出怯怯的微笑。
珍妮高興地輕呼出來,正要衝上前去,突然想到那樣不是淑女風範,於是又停下來不動。她的目光盯著她父親,然後移到其他人身上。那些家人一如往常地用不甚讚許的眼色看著她——自她的異母兄弟到處散播她的謠言之後,他們待她就是如此。
珍妮命令那些小孩自行先回修道院去,然後站在路中央等著。彷彿過了許久,那批人終於在她面前停下馬來。
她的父親顯然已先到修道院裡去過。他跳下馬,然後再把和珍妮同住在修院裡的異母妹妹莉娜抱下馬來。珍妮為這一會兒的耽擱又心焦幾分,但她父親這種高貴的禮節又使她的嘴角露出笑意。
好不容易,她父親轉過身來,張開了雙臂。珍妮衝到他的懷裡,興奮地摟住他。「父親,我好想你!我有兩年沒看到你了!你還好嗎?你看起來很不錯,好像一直都沒有改變!」
梅爵士緩緩掰開她摟在他脖子上的手,再把她推開一點,打量著她的亂髮、粉頰和變縐的袍子。珍妮暗暗祈禱他會滿意,也希望他先前在修道院裡時,院長所作有關她的報告能讓他高興,兩年前她不當的言行害她被送到修道院裡來;一年前,因為戰事關係,她父親因安全顧慮也把莉娜送到這裡。在院長的教導之下,珍妮已改掉了不少缺點。
但在此刻她父親把她從頭打量到腳之際,珍妮不禁懷疑他所看到的是否仍是兩年前那個不聽話的女孩。他的藍色眸子終於又看回到她的臉上。「你變成一個女人了,珍妮。」
珍妮高興得心都快飛出來了。她父親一向很少說話,這種話已經算是很高的恭維了。「我在其他方面也變了,父親。」她的眼睛發亮。「我變了很多。」
「沒有那麼多,孩子。」他揚起灰白的眉毛,瞪著她忘記戴上而捏在手裡的頭巾和遮面紗。
「哦!」珍妮笑了,急忙解釋說:「我是在……呃……和小孩子玩捉迷藏,頭上如果戴這些就戴不下頭套了。你有沒有見到院長?安修女對你說了什麼?」
他的眼裡此刻閃現了笑意。「她說你常常坐在那邊山上對著空中發呆、做白日夢,這和以前也差不多。她還告訴我,你常常在彌撒中途打瞌睡,這情形聽起來也挺熟悉,姑娘。」
聽見自己一向崇拜的安修女竟然這樣出賣她,珍妮的心沉了下去。
安修女管理修道院的一切事務,莉娜很怕這個嚴厲的女人,但珍妮卻很喜歡她,所以被她出賣使珍妮的心深深覺得受到傷害。
但她父親接下來說的話使珍妮的失望一掃而空。「安修女也告訴我,你的頭腦很適合當院長。她說你是一個道地的梅家人,有足夠的勇氣管理族人做一位族長。但是你不會做族長的。」他警告著,戳破了珍妮心底的夢想。
珍妮盡量使臉上依然掛著微笑,拒絕去想權利被剝奪的傷害。她原來是有繼承權的,一直到後來她父親再娶了莉娜的寡母,也因而獲得了三個繼子。
那三兄弟中的長子亞力將接收她原可繼承的位置。要是亞力人好心眼好的話,這件事或許還不會讓她那麼難以接受,但偏偏他是個善扯謊的邪惡之人。珍妮知道他的為人,但她父親和其他家人都不知道。他來到梅家後,就開始到處散播有關她的謠言,而且繪聲繪色地加油添醋,使大家都信以為真,於是不到一年內他就使得整個梅氏家族的人都反對她了。失去族人對她的喜愛,對她是個無法忍受的傷害。即使現在,當這些族人全然漠視她的存在時,她也不會再為自己不曾犯過的事向他們求情。
威廉是次子,和莉娜一樣溫柔膽怯。而最小的馬康則和亞力一樣狡猾陰險。
「院長還說,」她父親又說。「你很仁慈,也很溫柔,然而精力也很旺盛……」
「她這麼說的?」珍妮把自己的思緒由三個異母兄弟身上拉回。「真的?」
「嗯。」這個回答原該使珍妮高興起來,但是她看到她父親的臉越來越陰沉,就連聲音也繃緊了。「你能放棄以往那種異教徒作風,變成現在這樣子是很好的,珍妮。」
他住口不言,彷彿不能或不願意再說下去。珍妮柔聲敦促道:「你為什麼這麼說,父親?」
「因為,」她父親深吸了一口氣。「我們全族的未來都要依賴你對我下一個問題的回答。」
他的話使珍妮欣喜得昏了頭:全族人的未來都依賴你……她高興得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就好像她在山頭所做的白日夢一樣——想著她父親來找她,說:珍妮,我們族人的未來要依賴你,不是你的異母兄弟,是你。這正是她日夜盼望贏回族人感情的時候。在她的白日夢裡,她常被賦予重大的任務,立下勇敢冒險的功勳——譬如夷平「黑狼」的城堡,隻手就把他逮住之類的。無論多麼艱險的任務,她都會毫不遲疑地接受。
她望著父親的臉。「你要我做什麼事?」她急切地問道。「告訴我,我會答應的!我會做任何——」
「你願意嫁給費艾利嗎?」
「什——什——什麼?」夢中的女英雄珍妮嚇得張口結舌。費艾利的年紀比她父親還大,是個古怪又可怕的人。自從她由小女孩發育成少女時開始,他就常用那種眼光看得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珍妮的秀眉蹙在一起。「為什麼?」這個向來毫不遲疑的女英雄問道。
她父親臉上露出一種怪異的表情。「我們在康瓦耳打了一場敗仗,姑娘,損失了一半的人。亞力戰死了。他死得像個梅家人,」他驕傲地加上一句:「奮戰到底。」
「我很為你難過,父親。」珍妮說道,然而心裡一點也不為使她生活痛苦不堪的異母兄弟感到悲傷。現在,她希望自己也能有所表現,使父親以她為榮。「我知道你愛他就像親生兒子一樣。」
她父親微微點頭,然後又轉回原來的話題上。「我們家族中有許多人都反對為了詹姆士王到康瓦耳打仗,但他們還是跟我去了。英格蘭人都知道我們族人參戰是受我的影響,現在那個英格蘭國王想要報復。他派了『黑狼』來蘇格蘭攻打梅家堡。」他的語氣中夾著痛苦的意味。「我們現在沒有辦法防禦他的攻擊,除非費家人來支持我們應戰。費家對其他十幾個家族的人也有足夠的影響力,可以迫使他們來加入我們。」
珍妮的腦筋在轉著:亞力死了,而那匹「狼」要來攻擊她的家……
她父親粗硬的聲音把發呆的珍妮喚醒。「珍妮!你知不知道我在說什麼?費艾利已經答應和我們一起應戰,但條件是你要嫁給他。」
由於她母親的關係,珍妮是一個女伯爵,也繼承了足以與費家相抗衡的龐大產業。
「他要我的土地?」她幾乎是滿懷希望地問著,想起艾利一年前來修道院「禮貌性拜訪」她時,那雙賊眼在她身上游移的神情。
「不錯。」
「我們不能就只把土地給他當回報嗎?」她在絕望中提出這樣的建議,情願為了家人犧牲。
「他不答應!」她父親生氣他說。「他不能讓自已的人去為其他家族的人打仗,然後又接受你給『他』個人土地當酬報。」
「但是他如果真的想要我的土地,總有辦法——」
「他要的是你,他派人到康瓦耳傳話給我了。」他打量著珍妮的臉,當年平凡的小女孩如今已變得具有一種不凡的美。
「你現在長得和你母親一樣了,姑娘,足以刺激一個老人的胃口。」他提醒她:「你常常求我指定你為繼承人,說你為了家族願意做任何事……」
想到自己要把身體、整個生活交給一個她直覺上就會退避三舍的人,珍妮的胃不禁打起結來。但是她揚起頭,勇敢地迎向她父親的目光。「好的,父親。」她平靜地說道。「要我現在就跟你去嗎?」
他臉上既驕傲又寬心的神情,幾乎使她認為她的犧牲似乎很值得。
他搖搖頭,說:「你最好和莉娜留在這裡。我們現在沒有多餘的馬,而且得先趕回去準備應戰。我會傳話給費艾利,然後再派人來接你到他那裡。」
當他轉身上馬的時候,珍妮忍不住衝動,做出一直想做的事,走到原來都是她的朋友和玩伴的族人行列之前。她希望他們已經聽到她願意下嫁的事,說不定這樣可以化解他們對她的輕蔑態度。她在一個健壯的紅髮青年的馬前停下來。「你好,賈雷納,」她說道,露出遲疑的微笑。
「你的妻子還好嗎?」
他的臉繃著,眼光冷冷地掠過她。「還好吧!」他簡短地答道。
他曾經教她釣魚,當她掉到河裡時又跟著她一起大笑,此刻卻明顯地排斥她。珍妮強嚥下一口苦水。
她又轉頭看著在雷納旁邊的人。「你呢,柯邁可?你的腿還疼嗎?」
他的眼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又望向前方。
她又走到後面一個滿臉憎恨之色的人前面,伸出手來,用近乎哀求的口氣說:「卡加裡,你的貝姬淹死已經四年了。我現在可以發誓,就像當初我對你說的一樣,我沒有把她推到河裡。我們沒有吵架,都是亞力在說謊——」
卡加裡鐵青著臉策馬走開。然後,其他的人也都不看她地自她身邊騎過去。
只有族裡的老軍械師約舒把座下的老馬拉到一旁,讓別人先騎過去。
他俯身向前,用滿是老繭的手輕撫她的頭頂。「我知道你說的是真話,姑娘。」她望著他的眼睛,不禁淚水盈眶。「你的脾氣是很大,那是無可否認的,但即使在小時候你也知道如何控制自己。卡加裡和其他人也許會被亞力那天使般的面孔欺瞞,但我老約舒不會受騙。你不會看見我為他的死而難過的!有威廉當主人,我們族人會好一點。卡加裡和其他人——」他安慰道。「他們會明白的,只要他們明白你是為了父親和他們才嫁給姓費的。」
「我其他的異母兄弟呢?」她啞著聲音問,試圖轉變話題以免淚水忍不住流下來。
「他們走另外一條路回家了。我們不能確定『黑狼』會不會在路上突襲,所以離開康瓦耳後就兵分兩路了。」他又拍拍她的頭,然後策馬前行。
珍妮站在路中央,茫然地看著族人騎馬遠去,消失在路的轉彎處。
「天要黑了,」莉娜在她身邊,語氣中滿是同情。「我們該回修道院去了。」
回修道院。三個小時以前珍妮離開時,還是愉快而活潑的,而現在她只覺得——像死了一般。「你先走吧。我——我不能回去,現在還不能回去。我想我要到山上去坐一會兒。」
「如果天黑以前我們不回去,院長會生氣的。」這兩個女孩總是如此,珍妮常不守規矩,而莉娜卻深怕違規。莉娜非常溫馴,長得也很漂亮,有一頭金髮、棕色的眼睛和甜美的面容,是完美的女性組合。她膽小怯弱,而珍妮衝動勇敢。若沒有珍妮在旁,她是哪也不敢去——也不會挨罵。若沒有莉娜在一旁擔憂和保護,珍妮就會經歷許多探險——也會挨許多罵。因此之故,兩個女孩就變得非常要好,總是彼此袒護。
莉娜猶豫了一下,然後用微顫的聲音自告奮勇地說:「我跟你一起去。你一個人去就會忘記時間,說不定會被——被熊攻擊。」
在這個時候被熊殺死反而更具吸引力。但是儘管珍妮很想待在外面好好整理一下思緒,她還是搖搖頭,心知如果她們逗留在外,莉娜會怕院長責怪。「不,我們還是回去吧!」
莉娜不睬珍妮的話,拉起她的手就往左邊的山坡走上去。這是第一次由莉娜帶頭,珍妮跟在後面。
在路後邊的林子裡,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地跟著她們走上山去。走到半山的時候,珍妮已經不再自憐了。她勇敢地振作起精神。「想想看,」她瞄一眼莉娜說。「其實這對我而言是個崇高而偉大的機會——為了我的族人而嫁給費艾利。」
「你就像聖女貞德一樣,」莉娜忍著淚附和。「帶領同胞打勝仗!」
「只不過我是要嫁給費艾利。」
莉娜鼓勵道:「而且忍受比貞德還不幸的命運!」
珍妮笑了。她們繼續走上山頂來到一片密林之後,莉娜又問:「父親說你長得和你母親一樣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珍妮說著,突然覺得暮色中彷彿有人在看她們。她轉身朝回走,淡淡地說:「安修女說,我離開修道院以後要小心自己對男人的影響。」
「那是什麼意思?」
珍妮聳聳肩。「不知道,」珍妮說道。「我現在看起來怎樣?我這兩年裡從來沒看過自己的臉,只有偶爾從水裡看到倒影。我是不是變了很多?」
「哦,是的,」莉娜笑了。「就連亞力現在也不會說你是又瘦又醜,說你的頭髮像胡蘿蔔了。」
「莉娜!」珍妮打斷她的話。「亞力的死會不會讓你很難過?他是你的哥哥——」
「不要再說了,」莉娜哀求道。「父親告訴我的時候我哭了。現在我不哭了,而我覺得愧疚,因為我應該愛他,可是卻不然。從前不那麼愛他,現在也不愛。我不能愛他,他是那麼——壞心。說死人的壞話是不應該的,但是我想不出什麼好話。」她的語聲消失了。她把斗篷拉緊以擋住寒風,哀求地望著珍妮,希望珍妮能轉變話題。
「告訴我我長得什麼樣子。」珍妮摟一摟莉娜。
她們停下腳步。莉娜打量著這位異母姊姊,臉上露出微笑,棕色的眼睛望著珍妮水晶藍一般的眸子。「呃,你——你很漂亮!」
「好,可是你有沒有看見什麼不尋常呢?」珍妮想到安修女的話。
「有什麼會使男人行動古怪的呢?」
「沒有,」莉娜說道。「什麼也沒有。」但是若換成一個男人,可能就不會這麼回答了,因為珍妮雖然不是傳統的古典美女,但她的相貌非常誘人,紅唇似乎飽滿得等著讓人親吻,眼睛像藍寶石一般迷人,頭髮和身材都像是專為男人的撫摸而生。
「你的眼睛是藍色的。」莉娜想辦法形容,珍妮笑了出來。
「我的眼睛兩年前就是藍色的。」珍妮說道。莉娜張口正要回答,但她的話變成一聲模糊的尖叫。一隻男人的手蒙住了她的嘴巴,同時開始把她往後拖到密林裡。
珍妮察覺到有人自後面攻擊,她本能地閃避開,但是已來不及了。
她一面踢一面尖叫著,被一個戴手套的男人抓抱起來拖向樹叢間。
莉娜像一袋麵粉似地被擄她的人拋上馬背,軟軟下垂的四肢顯示她已經昏了過去。
但是珍妮可不會這麼容易屈服。當那看不見臉的對手把她拋上馬背時,她又從旁邊滾下馬,跌落在積滿葉子和塵土的地上,然後掙扎著爬起來。他又抓住了她。珍妮在他手中扭動著身體,同時用指甲往他的臉上抓去。「利爪子!」他嘶著氣想抓住她亂揮的手。
珍妮尖聲叫喊出來,一面用腳上穿的見習修女靴猛踢他的脛骨。那個金髮的男人痛呼一聲,手一鬆,珍妮就急忙掙開,往前猛衝出去。她原可以跑開幾碼的,但是她的靴子絆到樹根,使她臉朝下趴跌在地,頭側撞到一塊石頭,失去了知覺。
「把繩子給我。」「黑狼」的弟弟對同伴說道,臉上露出奸笑。他扶起軟綿綿的珍妮,把她的斗篷拉起來罩住她的頭,再圍著她的身體繞一圈把她纏起來,使她的雙手固定在身側。然後他接過繩子,緊緊地把斗簾在她的腰間綁緊。綁好之後,他把他的人形包裹抱起來,粗魯地丟上馬背,使她的身體橫掛在馬上,臀部朝天,然後他跨上她身後的馬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