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莉娜吃了一驚。「我們怎麼逃呢?」
「我不確定,但是如果我們要逃就得趕快。我聽外面的人在說,他們可能想利用我們逼父親投降。」
「他會嗎?」
珍妮咬著下唇。「我不知道。從前——亞力來梅家堡之前——我的親人會放下武器,不願見我受到傷害。但是現在,他們已不在乎我了。」
莉娜聽出珍妮口氣中隱忍的傷痛。她想安慰珍妮,但也知道這是事實,自從亞力離間梅家的人之後,他們已不再喜歡她。
珍妮又說:「但是他們喜歡你,所以很難說他們會怎麼決定。如果我們能盡快逃走,就能在他們作成決定以前逃回梅家堡。我們是一定得逃的。」
在逃亡的種種障礙之中,最讓珍妮擔心的是回梅家堡的那段路。據她估計,這段路程騎馬大概需要兩天,而她們兩個女人走在路上隨時隨地都可能遭遇危險。盜賊四據的路上非常不安全,也沒有旅舍。唯一安全的落腳處大概就是修道院了。
「問題是我們這樣綁著手根本就沒辦法逃,」珍妮繼續說道。「所以我們只有勸服他們不要綁我們,要不然就是趁吃飯時間鬆綁的時候逃跑。但是如果在吃飯的時候跑,他們來收盤子的時候很快就會發現,我們沒辦法跑得很遠。不過,如果這兩天裡沒有其他辦法可行,也就只有這樣了。」她愉快地說道。
「我們跑到樹林以後又怎麼辦呢?」莉娜想到晚上要待在林子裡就很害怕。
「我不確定——我想大概是躲起來吧,一直等到他們放棄尋找我們。要不然我們可以騙他們,讓他們以為我們不是朝北而是往東走。如果我們能偷兩匹馬,逃走的可能就更大一點,不過那樣也更不容易躲藏就是了。關鍵在於我們有沒有辦法又有馬又能藏身。」
「那要怎麼辦呢?」莉娜蹙著眉問道。
「我不知道,但總得試一試。」珍妮想著,視而不見地望著兩個士兵。其中一個留鬍子的高個兒停止了講話,朝她這邊打量著。
晚餐吃過,守衛來把餐盤收走,然後又把她們的手腕綁起來。她們還是沒有想出什麼可行的辦法。「我們不能這樣待在這裡任人宰割,」珍妮躺在莉娜的身旁說。「我們必須逃走。」
「珍妮,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抓到我們會怎麼樣?」莉娜猶豫地問。
珍妮想了一下,安慰莉娜說:「我想他不會殺我們。如果我們死了,他就不能拿我們當人質了。父親如果要投降,一定會要求先看到我們。如果他不能把我們活著交出去,父親會把他碎屍萬段。」
「你說得對。」莉娜同意她的看法。沒過多久,莉娜就睡著了。
但是珍妮卻過了幾個小時以後才睡著。她看起來雖然勇敢而有信心,實際上卻從來不曾這麼害怕過。她為莉娜、為自己、也為族人擔心,而且她對要如何逃亡是一點概念也沒有。她只知道自己必須嘗試。
至於她們如果被抓回來,或許可能不會被殺,但那個男人說不定會用其他無法想像的方法折磨她們。她腦中浮現他那張黝黑的臉,那起碼兩個星期沒刮的鬍子,還有那一對讓她顫慄的銀灰色眼睛。今天有那麼一刻,當他看著她嘴唇的時候,那雙眸子深處似乎有一些異樣的變化,但那種神情似乎更可怕。她自我安慰地想著,是那鬍子使他看起來比較可怕。如果沒有鬍子,他大概看起來和其他人差不多……三十五歲?四十歲?她從三、四歲的時候就聽說種種有關他的傳聞,所以他一定很老了。她一再安慰著自己,是因為他的鬍子、偉岸的體格還有那奇異的銀灰色眼睛的關係。
到了早晨,她還是無計可施。「如果我們能找到男人的衣服,」珍妮說道。「就可能比較好辦一點,又能逃走,路上也不會碰到麻煩。」
「我們可以請守衛把衣服借我們,」莉娜絕望地說。「我希望我有針線,」她歎一口氣,「我簡直無法安心坐下來。此外我在做針線的時候腦筋比較清楚,你想如果我好好求他,他會給我弄針線來嗎?」
「不太可能。」珍妮心不在焉地答道,目光卻望著外面穿著破舊衣服的士兵,需要針線的是那些男人。她的精神突然一振,露出喜悅的微笑,「莉娜,你說得對,可以問守衛要針線。他看起來人似乎還不錯,而且我知道他覺得你很可愛。你為什麼不叫他過來,請他給我們兩根針呢?」
莉娜走到帳篷入口引守衛注意。珍妮等著,心裡則在暗笑。待會兒她會告訴莉娜她的計劃,但現在不行,因為莉娜不會掩飾。
見到守衛走近之後,莉娜失望地對珍妮輕聲說:「是另外一個——我不認識這個。要不要我讓他去把另外一個找來呢?」
「好啊!」珍妮笑著說。
尤斯爵士正在和洛伊兄弟研究地圖,守衛跑來說那兩個女人要見他。
「她還是這麼自大!」洛伊想到珍妮。「她竟然派守衛替她跑腿,而更過分的是他們竟然聽她吩咐。」他突然發覺自己太激動了一點。「我猜一定是那個藍眼睛、臉髒髒的女人派你來的吧?」
萊尼爵士笑著搖頭。「我看到的是兩張乾淨臉,洛伊。不過跟我說話的是那個棕色眼睛的。」
「哦,我明白了,」洛伊諷刺道。「不是自大使你離開崗位,而是美色。她要什麼?」
「她不肯告訴我,只說她想見尤斯。」
「回到你的崗位去待著,告訴她等一會兒。」
「洛伊,她們只是兩個弱女子而已,」尤斯提醒他說。「此外,你除了裡克和我們之外又不信任別人看守她們。」這些守衛都是洛伊的貼身親信和朋友。「你一直綁著她們,又派我們嚴密看守,彷彿她們是什麼危險人物似的。」
「我不放心讓別人和她們在一起,」洛伊說著,突然站起來。「我在帳篷裡待煩了,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們要什麼。」
「我也去。」泰凡說道。
珍妮看見「黑狼」大步朝這邊走來,旁邊跟著他弟弟和兩個守衛。
「怎麼樣?」洛伊說著,和那三個人走進帳篷裡。「這回又怎麼啦?」他對珍妮問道。
莉娜驚慌地轉向他,手撫著胸口。「我——是我要見他,」她對著守衛點點頭。「尤斯爵士。」
洛伊不耐地歎口氣,把眼光移向珍妮傻乎乎的妹妹身上。「你願意告訴我為什麼嗎?」
「好的。」
「很好,那麼就告訴我吧!」
「我——我們——」她痛苦地瞄一眼珍妮。「我們……想要針線。」
洛伊又懷疑地看向那個比較可能用針刺他的女人,但是今天珍妮卻平視著他,態度不再昂然。見她的勇敢那麼快就退色了,他竟然覺得有點失望。「針線?」他皺起眉頭看著她。
「是的。」珍妮小心地答著,不卑不亢又很有禮貌,似乎已經接納了她的命運。「我們每天沒什麼事好做,時間很難打發。我妹妹莉娜提議做針線。」
「做針線?」洛伊突然覺得自己派人嚴密看守她們真是太過分了一點。萊尼說得對,珍妮只是一個弱女子而已,年輕、莽撞、頑固、有勇無謀的小女子。他過去高估了她,只因為其他俘虜都不曾像她一樣踹他一腳。「你們以為這是哪裡?皇后的內宮?我們沒有那種——」他想不出那些宮廷女人每天花好幾小時用的工具叫什麼。
「繡花繃子?」珍妮問道。
他厭惡地瞥她一眼,「沒有繡花繃子。」
「也許有一小塊被面?」她睜著無辜的大眼睛,強忍住笑意。
「沒有!」
「一定有什麼東西能讓我們縫縫的,」見他轉身要走,珍妮趕忙又說道:「如果整天沒事可做,我們會發瘋的。我們隨便縫什麼都沒關係,我們一定有需要用針線縫的東西——」他猛然轉回身子,表情又驚又喜又疑。「你們志願幫我們補衣服?」
聽見他的話,莉娜驚異萬分,珍妮也在旁盡量模仿她的表情。「我沒說要補衣服……」
「我們需要補的衣服夠一百個女工忙上一整年,」洛伊斷然說道。
他決定讓她們付膳宿費,而幫他們補衣服正是好方法。他轉身對守衛說:「交代下去吧!」
莉娜呆住了,她沒想到自己的建議到頭來竟演變成幫敵人的忙。珍妮盡量裝出吃驚的樣子,但是等那四個人一走出去,她就忍不住興奮地抱住妹妹。「我們剛剛克服了逃亡的兩個障礙,」她說道。「我們的手可以鬆綁,而且也可以改裝了,莉娜。」
「改裝?」莉娜先是不解,但隨即恍然大悟,也笑著回抱她姊姊,「男人的衣服,」她輕聲笑著。「而且是他自己給我們的。」
不到一個小時之內,她們的帳篷裡已經堆了兩座小山般的衣服,還有一堆破軍毯。
一堆衣服是洛伊和泰凡的,另一堆是其他人的。珍妮見到其中也有尺寸較小的,不禁更為寬心。
珍妮和莉娜一直工作到很晚,眼睛在燭光下看太久都發酸了。她們已經挑出兩套自己可以穿的衣服,補好以後藏了起來。現在則開始加緊縫補洛伊的衣服。「你想現在大概幾點了?」珍妮問著,一面把他襯衫的袖口整個縫封起來。她旁邊已經有好幾件動過手腳的衣服,包括幾雙在膝蓋部位縫緊了的長襪,讓他穿了一半就不能再穿下去。
「大概十點吧!」莉娜說道。她微笑著舉起洛伊的一件襯衫,背後繡上了一個黑色的骷髏頭。「你說得對,他穿的時候一定不會注意到。」
珍妮笑了起來。
莉娜突然若有所思地說:「我一直在想費艾利,」珍妮聽她講下去。
當莉娜不害怕的時候,其實是很聰明的。「我想你也不一定會嫁給他。」
「你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父親一定會告訴詹姆士王——甚至教皇——說我們被他們從修道院擄走了,這一定會使詹姆士王生氣而派軍到梅家堡來。修道院是不可侵犯的地方,我們應該是受到保護的。因此如果詹姆士王來援助我們,我們就不需要費家人幫忙了,對不對?」
珍妮眼裡閃過一絲光采,但很快就消逝了。「我想我們並非真的在修道院裡被擄的。」
「父親不知道,所以一定會以為我們是在修道院裡。我想其他人也不知道的。」
洛伊站在帳篷外困惑地蹙起眉頭,望著營區邊緣那兩個女人質所住的小帳篷。尤斯剛剛才把萊尼換下,繼續擔任看守的工作。
由帳篷縫隙間透出的燭光看來,那兩個女人還沒有睡覺。此刻在這寧靜的月色中,洛伊自己不得不承認,今天他和尤斯一起去她們的帳篷裡部分原因是出於好奇。他一聽說珍妮的臉是乾淨的,就忍不住想看個究竟。而現在,他又發覺自己很想知道她的頭髮是什麼顏色。由她的眉毛判斷,她的頭髮應該是赭色或棕色,而她妹妹應該是金髮。但是梅莉娜並不使他感興趣。
他的興趣在珍妮。
她就像一幅拼圖,他必須一次一塊地慢慢拼出來,才能看清整個的她,而每拼出一塊都會讓他更驚訝。
她顯然聽說過有關他殘暴的種種傳言,卻不像一般人那麼怕他,這是她的第一塊拼圖板——她的勇氣與無畏。
然後就是她的眼睛——大而迷人的眼睛,那湛藍色的眸子令他想到藍絲絨。令人驚異的眼睛,在長睫毛下坦率而表情豐富的眼睛。她的眼睛使他想看見她的臉,而今天他終於看到了,也全然無法相信謠傳竟然會說她很醜。
她不能用「美」字來形容,「漂亮」也不適合。今天她看著他的時候,他的反應是驚為天人。那輪廓美好的顴骨和小巧的鼻子、光滑嫩紅的皮膚、倔強的下巴。還有,當她微笑的時候,他敢發誓他看到了兩個小酒渦。
綜合起來,那是一張誘惑而迷人的臉龐,絕對迷人。然後,他又想起她那柔軟大方的嘴唇。
他好不容易把思緒由她的紅唇拉回現實之中,抬頭望著尤斯,露出詢問的神色。尤斯轉頭看著帳篷,比劃出一個縫針線的手勢。
那兩個女孩在縫衣服。洛伊實在很難理解這個情形,這麼晚了還在縫。據他所知有錢人家的女人都只為家人縫製某些特殊場合或特別用途穿的衣服,至於縫補工作則留給僕人去做。他以為她們會在無聊的時候做做針線打發時間,但是絕不會做到這麼晚。
梅家的女孩竟然這麼勤勞,他不太相信。她竟然好心地願意為俘虜她們的人縫補衣服,真大方。
簡直不大可能。
尤其是那個梅珍妮,她早已領教過她的敵意,這更是不可能的。
洛伊穿過營區,朝她們的帳篷走過去,就在快走到時,他的腦際突然出現了問題的答案。他暗咒一聲加快了腳步。她們一定是在破壞那些衣服,他生氣地想到這一點。
當他猛然揭開篷布進來時,莉娜失聲驚呼出來。但珍妮卻瞪著他,然後緩緩站起身,臉上露出一種可疑的多禮神情。
「我來看看你們在做什麼,」洛伊看著用手護住喉部的莉娜,又看著珍妮。「給我看看!」
「很好。」珍妮假裝無辜地說。她拿起自己打算穿的一件襯衫,指給他看剛縫補好的地方。
洛伊困惑地看著那整齊的縫工,不得不承認儘管她傲慢頑固,縫紉技術可是一流。
「通過檢查沒有,爵爺?」她微微取笑地說。「我們可不可以保留這份工作呢?」
她若不是他的俘虜,若不是他敵人的女兒,他很可能會衝動地抱起她來好好地親一下,因為她所幫的忙正是他們迫切需要的。「你們做得很好,」他公正地說道,然後轉身離開,但是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我的手下衣服都已經破舊不堪,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知道現在有衣服可以穿著過冬了。」
珍妮早就料到他可能會想到她們手中若有把剪刀將是很危險的事,因此可能會來檢查她們的工作,但是沒料到他會這麼坦誠地稱讚她。如今見他竟然還有一絲人性,她突然覺得有點不安和背叛的感覺。
他離開以後,兩個女孩又跌坐在地毯上。「老天!」莉娜看著一旁被他們剪成碎布條的毯子。「我從沒想到這裡的男人也是——人。」
珍妮拒絕承認她也有同樣想法。「他們是我們的敵人,也是爸爸的敵人,詹姆士王的敵人。」話雖如此,但珍妮伸手要去拿剪刀時不禁縮了回來。
莉娜睡著以後,珍妮還是清醒得很,心裡在盤算第二天早晨逃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