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想表現出她是他暴力之下的受害者,她達到目的了;如果她想激怒他,她也做到了。
珍妮卻不曾因自己達到目的而高興。她望向崎嶇的山頭搜尋著城堡的影子,突然覺得很疲倦。她不能瞭解身旁這個謎一樣的男人,也不瞭解自己對他的反應。伯爵告訴她他想要她,而且心甘情願忍受她這兩天的無禮態度,卻又不想放過她的家人。
安修女曾提醒她要小心她對男人所產生的「影響」,顯然那是指她會使男人變得既可恨又溫柔,在轉眼之間瘋狂得難以預測。珍妮歎一口氣。決定不再在這件事上傷腦筋。她只想回家,或是回修道院去,去那裡起碼她知道別人會以怎樣的態度對待她。她偷偷回望,只見莉娜愉快地在和泰凡談笑。莉娜似乎很安全也很滿足,這大概是唯一可以讓珍妮安慰的事。
將近黃昏時,哈定堡在望了。它高高聳立在那裡,比梅家堡還要大五倍。
他們經過城橋來到外庭,伯爵把珍妮抱下馬,然後伴著她走進大廳。他對駝背的老管家說:「找人幫我和我的——客人準備梳洗的東西。」在他語氣停頓之時,那個老管家似乎已輕蔑地斷定她的角色:娼妓。
被人當作軍妓是珍妮最難以忍受的侮辱。她不睬那老管家的眼光,假裝打量堡內的陳設,據洛伊表示,哈定堡是亨利國王最近賜給他的,他還沒有來過。
她只掃視一遍,就已注意到這個堡雖大,管理卻很差勁。地板腐朽,蛛網處處,僕役也很懶散。
「你要不要吃什麼東西?」洛伊問她。
珍妮有意證明給那個老管家看她並非他所以為的那種女人,於是她冷冷地回答:「不要。我想先看看房間,最好是比這個大廳乾淨一點的房間。然後我要洗個澡,換一套乾淨衣服——如果在這堆石頭之間有乾淨東西的話。」
要不是洛伊先前也注意到老管家的態度,他可能會有不同反應。但此時他也只是極力控制住脾氣,對老管家說:「請帶女伯爵到我隔壁的房間去。」然後他又冷淡地對珍妮說:「兩小時以後到下面來吃晚餐。」
即使她原先對他尊稱她的頭銜心存感激,此刻也因他竟安排她住在他隔壁而抹殺了。「我要把門鎖起來在我自己房間裡吃飯,要不然就不吃。」
這種公然抗拒再加上兩天來的無禮,終於使洛伊無法容忍了。「珍妮,」他平靜地說。「除非你改進你的態度,否則就不准再見你妹妹。」
珍妮的臉色變白了。莉娜此時正好也由泰凡陪同進入大廳,聽見這話先是哀求地對珍妮望一眼,然後又看著泰凡。出於珍妮意料之外的,泰凡挺身說話了:「洛伊,你這樣對莉娜小姐也是一種懲罰,而她又沒有做錯什麼——」見到他哥哥冷冷的不悅眼神,泰凡住口不語了。
梳洗完畢,洛伊和弟弟以及幾個騎士坐在大桌前。桌上的晚餐逐漸變冷,但洛伊的心思並不在食物上,只是在考慮要不要上樓去把那兩個女人拖出來。
莉娜似乎也突然不知從哪裡得來了勇氣,加入她姊姊的抗命行動,不理會僕人宣佈晚餐已準備好了。
「她們不吃也可以。」洛伊終於決定了,拿起他手邊的刀叉。
飯後許久,洛伊坐在大廳裡凝望著壁爐中的火,腳蹺在凳子上。他先前打算和珍妮一起睡覺的想法此刻已經被許多其他問題所取代。他原來想上樓到她的房間裡去,但是以他現在的心情,他很可能無心溫柔勸誘她,而以暴力令她屈服。他已經嘗過她柔順地靠在懷中的經驗,實在不想換另一種方式。
高菲和尤斯走進大廳。他們顯然已經和堡中的姑娘調笑過,看起來神清氣爽,面帶微笑。洛伊見到他們,立刻想到公事,遂對高菲說:「要守門的衛兵留意有誰想溜進堡來。有什麼動靜就要通知我。」
高菲點點頭,但仍一臉困感。「如果你是提防姓梅的,他在六個月內都無法湊足人馬到這裡來的。」
「我不是怕人攻擊,而是提防有詐。如果他攻擊哈定堡,就會冒險使他的女兒喪生。既然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的,他也許會想法把她們救出去,因此必須先派人混進來。我已經命令管家不要僱用不認識的人了。」
洛伊見那兩名騎士點頭,便起身朝大廳另一端的樓梯走去,卻又轉過身皺著眉問:「泰凡有沒有說過什麼,或是給你們什麼印象,譬如他對……那個年輕女孩有意思之類的?」
那兩名騎士相視一下,然後又看著洛伊,搖搖頭。尤斯問:「你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洛伊說:「今天下午他竟然幫她說話了。」他聳聳肩,走回自己房間去。
第二天早晨,珍妮穿著輕軟的睡袍站在窗前,俯望著牆外的山區,然後又望向下面的庭院,仔細搜尋著四周的厚牆,希望能找出一條逃生之路……一道隱密的暗門。一定有的,梅家堡就有一道那樣的暗門隱在樹叢之後。就她所知,所有的城堡都有這種門以備萬一。儘管她確信會有這種暗門,但目前卻一點也看不出來,那道十英尺厚的牆上連一道縫隙都沒有。她抬起目光,見守衛在牆上來回巡邏著。這城堡的僕役也許懶散,但伯爵卻不容防衛有絲毫馬虎。
伯爵對她說過,他們已經通知她父親說她們在他手中。她父親一定會知道「黑狼」率了五千大軍進駐哈定堡,如果他想救她們,大概騎馬兩天就可以到——或是行軍五天。但是她父親要如何突破這重重防禦,在她是無法想像的。
因此問題又回到她始終在面臨的一種狀況之下:她必須自己謀求出路。
她的肚子在咕嚕叫,使她想到自己從昨天上午就沒有吃東西。她離開窗前打算換衣服下樓去。挨餓不是辦法,她歎一口氣走到衣箱前,挑出件前任堡主夫人的衣服。
她剛梳好頭,就有一個僕人敲門喚道:「小姐,爵爺要我告訴你,如果你在五分鐘內不下來吃早餐,他就要親自來把你帶下去!」
珍妮不願意讓伯爵認為她是因為害怕威脅才屈服,說道:「請你告訴爵爺,我正打算下樓去,幾分鐘以後就好了。」
珍妮一直等了好幾分鐘之後才走出房間,樓梯非常窄以便防禦,但旁邊卻結著蜘蛛網,珍妮不禁加快步伐走下去。
洛伊靠坐在椅子上,冷眼望著樓梯,心裡在一分一秒地估算她出來的時間。
大廳裡只有幾個騎士還在喝麥酒,僕人在收拾吃剩的早餐。
她的時間到了,他生氣地站起來正要走上樓,卻突然停了下來。只見珍妮穿著一件黃色的高腰長裙翩然出現在他面前。這不是他習見的林中仙子,而是一位風華絕代的女伯爵。
洛伊覺得她彷彿換了一個人般,然而當她走近以後,他發現她的藍眼睛依舊是那麼明亮,臉龐依舊是那麼迷人。
她在他面前停下來,而他決心要她的念頭此刻更是不可動搖了。他露出一絲微笑說道:「你真是一條變色龍!」
她不悅地反問:「蜥蜴?」
洛伊忍住笑,同時強迫自己不要緊盯著她胸前白嫩的肌膚。「我是說你實在很多變。」
珍妮感到他在打量她,而她一時也不安地發現,經過休息與梳洗之後,他看起來更是英俊。她感到他在看她的頭髮,才猛然想到她的頭上沒有戴東西,於是伸手到頸後,把衣服附著的黃色寬兜帽拉起來遮住頭髮,襯托出她的臉龐。
「這衣服很可愛,」洛伊望著她說,「可是我寧願看見你頭髮露出來的樣子。」
今天他又開始對她獻慇勤了,她的心情沉了下來,因為她發現與他公開衝突還比較容易應付。她決心一次只面對一個問題,於是遵從他的建議把兜帽又拉下,讓頭髮露出來。他為她拉出一張椅子讓她坐下,她冷淡而有禮地說:「你應該知道除了小女孩和新娘之外,一般女人都不該露出頭髮,應該藏起她的——」
「魁力?」洛伊說著,一面欣賞她的頭髮、臉孔和胸部。
「不錯。」
「因為當初是夏娃引誘亞當的?」
珍妮伸手取粥;「不錯。」
他揶揄地說:「據我所知引誘他的是一個蘋果,所以使他墮落的不是性慾而是貪婪。」
珍妮知道他這種輕鬆閒談之後的陷阱,於是她拒絕表示興趣,也不敢貿然回答,只是謹慎地又轉換一個話題。「你願不願意考慮改變你讓我們姊妹分開的決定?」
他揚起眉看她。「你的態度是不是有改進了呢?」
他那種泰然、傲慢的態度使她氣結,許久之後她才擠出一句話來:「是的。」
洛伊滿意地抬頭對身旁的僕人說:「告訴莉娜小姐說她姊姊在這裡等她。」
然後他又轉回頭望著珍妮美麗的側影。「吃吧!」
「我等你開始吃。」
「我不餓。」一小時以前他是餓得很,但此刻他只對她有胃口了。
珍妮拿起調羹開始喝粥,但是他的注視使她越來越不安。她白他一眼。「你看我做什麼?」
他尚未回答,一個僕人已匆忙跑過來對珍妮說:「是——你的妹妹,小姐,她要見你。她咳嗽得很厲害!」
珍妮臉上血色盡失,「老天,不要!」她輕喊一聲站起身來。「不要現在——不要在這裡!」
「你是什麼意思?」洛伊保持一貫的鎮定問道,一面伸手拉住她手腕。
「莉娜肺部有病——」珍妮絕望地解釋著。「病發時總是先咳嗽,然後就無法呼吸。」
她想掙脫他的手,但洛伊也站起來。「一定有辦法治的。」
「在這裡沒辦法!」珍妮結結巴巴地說。「我姑姑愛琳有一種藥可治,修道院那裡有一些。」
「藥的成分是什麼?也許——」
「我不知道!」珍妮喊著,一面急著往樓上跑。「我只知道把一種液體加熱,然後讓莉娜呼吸那種蒸氣,她就會覺得好過一點。」
洛伊推開莉娜的房門。珍妮衝到她床前,慌張地看著妹妹灰白的臉。
「珍妮?」莉娜輕聲喚著,握住珍妮的手,然後又猛烈咳著,身體都咳得拱了起來。「我——我又病了。」她虛弱地喘著說。
「別擔心,」珍妮安慰著,一面伸手理順莉娜的頭髮。「別擔心——」
莉娜望著站在門口的伯爵。「我們得回去,」她說道。「我需要——」又是一陣猛咳,「那種藥。」
珍妮的恐懼越來越嚴重,心狂跳不已。她回頭對洛伊說道:「讓她回家吧,求求你!」
「不行,我想——」
珍妮放開莉娜的手,走出房間到走廊上,把洛伊也喚出來之後,又把房門關上,以免她的話讓莉娜聽到。她無助地對洛伊說:「如果沒有我姑姑的藥,莉娜可能會死掉。上次她的心跳都停止了!」
洛伊並不盡相信莉娜會死,但顯然珍妮相信,而且莉娜也不是在假裝咳嗽。
珍妮見到洛伊遲疑的表情,深怕他會拒絕,於是她不惜降格以求。「你說我太驕傲,而我——我確實是太驕傲了。」她說著,不自覺地把手扶搭在他胸前。「如果你讓莉娜走,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低賤的事。我會擦地板、我會服侍你——我會幫你煮飯。我發誓我會用各種方法報答你。」
洛伊望著扶在他胸前的小手,體內一股熱流升起——而這只是她的一雙手碰到他而已。他不明白為什麼她對他有那麼大的影響力,但他明白他要她——他要她心甘情願地躺在他懷裡。而今為了這一點,他願意做出最不理智的一件事:讓他最有價值的一個人質回去——因為儘管珍妮認為她父親很好,但由她所說的事情來看,她父親對這個愛惹麻煩的女兒大概不會有很深的感情,但對莉娜則不然。
珍妮睜著憂懼的大眼睛。「求求你!」她以為他的沉默是表示拒絕。「我願意做任何事情,我願意對你下跪。求求你,你只要告訴我你要什麼。」
他終於開口了,語氣怪異得很。「任何事?」
她點點頭。「任何事——我能把這城堡整理得好好的,我會為你祈禱——」
「我要的不是祈禱。」他打斷她的話。
她深怕他改變主意。「那就告訴我你要什麼。」
他平靜地說:「你。」
珍妮的手放了下來。他依舊不帶感情地說:「我不要你對我下跪,我要你睡在我的床上——自願的。」
她的心亂了。他放莉娜走並沒有損失,因為珍妮仍在他手中,然而他要珍妮犧牲的卻是她的一切。她若是把自己獻給他,就失去名節變成一個妓女,這對她自己和家人都是一忡羞恥。不錯,她曾經同意獻出自己,但那時她要求的回報是上百人、上千人的性命。
此外,上次她願意獻身的時候,是被他的熱吻和愛撫迷惑之所為,但現在她頭腦卻清醒得很,深深明白這樁交易的後果是什麼。
在她身後,莉娜的咳嗽更劇烈了,突然高亢的咳嗽聲使珍妮身子一陣戰慄。
「我們成交了嗎?」他冷靜地問。
珍妮昂起下巴,那神情看起來就像一個女王剛被所信任之人刺了一刀般。
「我對你判斷錯誤了,大人。」她挖苦地說。「我原來是尊重你的,因為兩天前你拒絕了我的條件,而你原可以假裝接受,然後再攻打梅家堡。但現在我知道了,那只是傲慢而已。一個野蠻人是沒有人格的。」
即使在這種狀況下,她依舊是迷人的。洛伊按捺住欽佩的笑意,望著她的藍色眸子。「我所提的交易條件那麼可憎嗎?」他平靜地問著,一面伸手搭在她的手臂上。「事實上,我原來根本不必和你談條件,珍妮,你是知道的。這些天來,我隨時可以用暴力佔有你的。」
珍妮知道他說得不錯,同時她還必須極力抗拒他聲音的魅力。他又說:「我想要你,如果這樣就使我在你眼中成為野蠻人,我也認了。但其實不必如此的。如果你容許,我可以使我們之間非常愉快。你在我的床上不會有什麼可恥或是疼痛——除了第一次必定會疼痛之外。在那以後就只會感到快樂了。」
這樣的話由英格蘭最可怕的戰士嘴裡說出來,而其對像又是一個未經世面,在修道院長大的蘇格蘭女孩,效果是驚人的。珍妮只覺得血液都湧到臉上,雙腳虛軟得打顫,她突然想起他的熱吻和愛撫。
「我們成交了嗎?」洛伊問著,手指不自覺地沿著她手臂上下撫摩起來。
他發覺自己剛才所說的是他這輩子對女人說過最溫柔的話。
珍妮猶豫了許久許久。她明白自己別無選擇,於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你會照你該做的去做?」
珍妮明白他是指她必須甘願去做,這回她猶豫得更久了。她希望自己恨他,但她心裡一個理智的小聲音在提醒她,如果她是落人其他人手中,命運將更不堪設想。
她仰頭望著他的臉,希望能看到一絲悔意,卻突然發覺自己在他面前是那麼渺小。
面對著他的體型、力量和意志,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但這個發現也使她稍稍覺得好過一點,畢竟她失敗是因為弱不勝強。
即使是在表示投降,她也還是昂然地迎向他的目光,傲然地說:「我會的。」
「我要你保證。」他堅持著,此時房間裡又傳出莉娜的咳嗽聲。
珍妮訝異地看著他。上次她願意獻身時,他彷彿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那是不足為奇的,男人向來不看重女人的話。但如今藍伯爵卻改變了,這使她驚訝,也使她挽回一點自尊。她低聲說:「我對你保證。」
他點頭,終於滿意了。「這樣子,我和你一起去,你可以告訴你妹妹她會被送回修道院去,然後你就不能再單獨和她在一起。」
「為什麼?」珍妮驚異地問。
「因為我知道你妹妹不曾注意到哈定堡的防禦情形,無法透露情報給你父親。但是,」他半開玩笑、半諷刺地說:「你在我們騎過城橋的時候就在計算這裡的牆有多厚、有多少衛兵站崗。」
「不行!我不能沒有你!」莉娜知道她將被送回修道院之後,傷心地喊著。
「珍妮必須跟我一起走,」她哀求地望著藍伯爵。
一小時以後,一百名騎士在泰凡的率領下準備離開了。「你要保重。」珍妮俯身對躺在拖車上的莉娜說。
「我以為他會讓你和我一起走。」莉娜一面咳著,一面責怪地瞄了伯爵一眼。
「別再講話消耗體力。」珍妮伸手拍拍莉娜頭下的枕頭。
洛伊一聲令下,沉重的吊橋放了下來讓車隊通過。珍妮目送莉娜遠去,直到吊橋又收起來擋住了她的視線。藍伯爵托著珍妮的手肘,領她回到大廳裡。
「如果你擔心我會立刻要你履行條件,」洛伊打量著她。「你可以放心。我在晚餐之前都有事情要做。」
珍妮根本無心去想她的交易,於是立刻說:「我——我只是在想,剛才的騎士和車隊為什麼懸掛的是你的『黑狼』旗幟,而不是你們英格蘭的金獅和三葉紋旗。」
「因為他們是我的騎士,不是亨利的。」洛伊答道。「他們是對我宣誓效忠的。」
珍妮的眼光望向庭院,據說亨利七世曾宣佈貴族擁有自己的軍隊是不合法的。「可是我以為英格蘭貴族不准有私人軍隊。」
「亨利准我例外。」
「為什麼?」
他揚起眉毛,銀灰色的眼睛裡現出嘲諷之意。「也許是因為他信任我吧!」
洛伊應付地說著,覺得沒必要讓她知道更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