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既然給她一張奪人心魂的容貌,又賜她一副引人遐思的絕妙好身材,為何不再慷慨一些,送她一點點腦髓?村上隆史感到納悶。
他不要求她有愛因斯坦級的天才金頭腦,只要有理解一般會話的正常水準即可,他要的真的不多。
那日的對話並未在與她的奇問妙答中落幕,教人氣絕的是,在他失心瘋似的花了近三十分鐘的時間解釋此「吃豆腐」非彼「吃豆腐」,還有「天鵝肉」所指為何之後,那位草包美人竟緩緩揚起微笑問他:「你是誰?」
顯然她完全忘了他初到這幢鬼公寓的那晚,兩人曾有過一面之緣;第二天黎忘恩將他與憐—介紹給其他人時,她這位小姐也在場,甚至還點頭微笑說了聲「你好」,就算不記得名字,也該記得有他這號人物不是嗎?更何況他還是難得一見的俊男!
好吧,論長相,他沒有可法·雷來得邪美,但至少也有七成吧:論健壯,是比不上魚步雲的肌肉賁起,但也算保養得宜、精瘦有型;論斯文,他不像聶骉帶有那麼點奄奄一息、隨時會昏倒的病態,恰到好處。
綜上所述——他,村上隆史,絕對不是個一眼看過去不會在對方腦中留下一丁丁丁點記憶的男人。
但她的問題卻問得理所當然,彷彿真是第一次見到他、知道世上有他這號人物。村上隆史三十年來牢不可破的自信心就這麼被敲下一角,碎裂地上。
若非如此,他不會一大早就站在浴室發愣。
老舊的浴室雖然老舊,可舉凡馬桶、蓮蓬頭、洗臉盆、化妝鏡都一應俱全。
真要說它不好——最多、最多就只是馬桶偶爾會發出噗噗怪響,蓮蓬頭常常灑不出水,洗臉盆上的黃垢花了三十幾分鐘才刷掉一層,而化妝鏡面的裂痕多得像在地上摔裂後再重新拼湊黏上似的。
裂痕斑駁到慘不忍睹的化妝鏡,苟延殘喘地映出一張臉,只是很可惜,現實中再怎麼俊朗的臉孔被它一照,臉上的裂痕比怪醫秦博上還要多,怎麼都看不出實際上的英俊帥氣。
偏偏,這是目前唯一可用的鏡子。
一張臉左扳右扳,他命令自己忽略那些裂痕,努力端詳鏡中的臉,皺了皺眉頭。
他變醜了嗎?他自問,隨即很肯定也極度自信地搖頭。
不,他沒有變醜。他告訴自己。
他的臉依然俊朗如昔,皮膚也保持能襯托出英俊容貌的白——不是病態的、成天躲在家沒出門的蒼白,而是恰到好處的斯文白;身高一百八十一,在東方人的標準裡也是一等一的好;體重不過七十八公斤,也屬標準。
他的談吐幽默,不管是起身、行走都是算到精細、從小練習出來的優雅,還有人人稱羨的職業,也有顯赫的家世和財富,像他這樣的男人世上能有幾個?
沒錯,像他這樣的男人是稀有品種,應該能讓所有女人拜倒在西裝褲下仰望他的完美才是。
過去是如此沒錯,但一來到台灣,一切就變了。
才幾天,他就飽嘗被貶得一文不值的痛苦,甚至有人忘了他是誰。
村上隆史摸摸自己的臉——難道,他的行情開始走下坡?
不可能,最近出門還被四、五個長相堪稱一等—的女人搭訕,這足以證明他的魅力未滅。
這樣的他,怎麼可能已經開始走下坡?
叩叩!門板響起清脆敲擊聲。
當真老了嗎?照照鏡子,他也才剛過三十歲而已啊。
叩叩!
還是最近欠保養?想想也是,台灣的空氣這麼糟,他應該更勤於保養才是。
叩叩叩!
或許吃太好發胖了?向下瞄瞄自己的肚腹,雖無八塊肌,但也壁壘分明。
叩叩叩叩!有節奏的敲門聲催谷功力化成「奪命連環敲」。
「你還要在裡面多久?」外頭等得心急的村上憐一聲音極冷,撂下狠話,「自己出來,或者由我踹破門拉你出來,二選一。」
村上隆史立刻回神,「我好了。」揮別鏡中的自己,村上隆史打開浴室門。
等在外頭的村上憐一與他擦身而過。
「憐一。」村上隆史拉住他,臉色非常凝重。「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剛睡醒的村上憐一起床氣不小,惺忪黑眸微瞇著,帶點等太久的不悅。
身為慶應大學的知名經濟學者,這次來台灣,除了尋找羽織錦之外,他也接受了經貿協會的邀請,展開各項演講活動,而貿協所指派的接待人員,正是黎忘恩。
他趕著開始一天的行程,實在沒有時間和堂弟多耗。
「我長得帥吧?算英俊吧?」俊朗出色的臉在說話的此刻,表情十分凝重,彷彿問的是一個攸關生死存亡的嚴肅問題。「是女人一看到就會心動的類型吧?」
村上憐一深吸口氣,緩緩拉開堂弟的手,薄唇抿著強裝的微笑,殺氣在瞬間爆發。
磅!浴室門猛地一甩,只差一寸就打上村上隆史挺直的鼻樑。
「謝謝你的答案,親愛的堂哥。」他說,摸摸自己逃過一劫的鼻子。
還好沒被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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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行動電話發展到國際漫遊的階段,總有利弊得失,好處是全世界走透透都嘛會通,而壞處也來自於它的好處——
太「通」的結果,導致遠在日本的家人輕而易舉就找到他這尾逃難小蝦。
才剛目送堂兄出門,村上隆史的手機便響起——
「媽!」這聲喊得十分朝氣蓬勃,無奈卻被對方送來的涼語澆熄——
「還記得我這個做母親的?」
「怎麼這麼說,您一直在我內心深處,無一刻不惦記著。」
「那請你好好解釋—下,為什麼要背著你無一刻不惦記在內心深處的母親,跟憐一跑到台灣?」
「我留了話,谷口叔叔沒告訴您嗎?我陪憐一來找羽織錦的下落。」
「曾幾何時你也關心起家傳的寶物了?」村上美奈子不是不知道小兒子的脾陸,「還有,如果理由正當,你何必在與野田小姐的相親宴中途,假借上洗手間偷偷開溜,讓我難堪?」
因為那是唯一一個逃出生天的機會啊!村上隆史咬住舌,此時不宜說出真心話。
有條不紊地掌管分家各支派的村上美奈子,在做母親方面也成功得教人激賞,強勢到連以賴皮為己任的村上隆史都不敢太過「嗆聲」,乖乖收起不爛之舌,當只應聲蟲。
正面交鋒,死的、傷的都是他,還是見彎轉彎、見河過河的好。
「媽,我到台灣真的是為了幫憐一,目前已經有頭緒了,再過不久就能回日本,所以您別生氣;再者,說不定我在台灣會遇到心儀的女人,屆時一定帶回去給您一個交代。」
「你的意思是打算娶個台灣女人?」
「基本上,我比較欣賞獨立自主的女性,像媽一樣。」狗腿得不像話。
「……我是日本人。」那頭傳來涼語。
「呃……」這就很難接下去了。村上隆史抓抓頭,急中生智,「咦?媽,您剛說什麼?啊啊?我聽不清楚!您聽得見我嗎?啊?什麼?收訊不清楚……就這樣,再見。」
村上隆史看著手機,十分得意。
正打算關機之際,又響起奪命催魂鈴!
仔細一看,確定螢幕上顯示的不是家中號碼,他才放心地接起。「我是村上隆史。」
那廂傳來壓抑怒氣的冷然嗓音,「我是你媽。」
「媽!」老天!他慘叫,後悔沒有馬上關機。「這電話號碼……」
「我最近剛辦了一支新的行動電話,兒子。」答案揭曉。
村上隆史想起中國有句話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對著無人的房間,村上隆史彎腰十五度角,以示敬重。「是,母親大人之英明神武、睿智聰慧,小兒萬萬不及……」
他只能認命,乖乖地當箭靶接收遠從日本飄洋過海而來的言語冷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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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應付完母親的奚落之後,緊接而來的是雷茵的電話。
一開頭她雷大小姐就巾幗不讓鬚眉地搬出所有夠髒夠狠夠強且夠有力的字彙,瘋狂展開一連串臭罵。
村上隆史這才想起,昨天他原本在醫院等雷茵,只不過中途遇見雨朵,在解釋了一長串「吃豆腐」的意思後,連他的腦袋也成了豆腐,把和雷茵相約的事給忘了。
天,難不成雨朵的健忘症還會傳染?
今天是怎麼回事?村上隆史按按挨了太多炮轟以致隱隱發疼的太陽穴。依中國黃歷來看,今天鐵定是禍從天上來,居家有難,忌不出門。
最後,在用了近五百個宇表達他由衷的歉意,並承諾請吃一頓飯,地點由女方挑選,且又答應立刻到醫院與她見面後,雷茵終於好心地放他一馬。
哀聲歎氣出了門,右腳剛跨出,眼角便掃見站在穿廊另一頭的身影,正背對他望著盡頭的窗子,不知在看些什麼。
瞇起眼看清,他頭皮立時一陣發麻。
雨朵——他列入只能遠觀不能親近的禍水名單首位。
她在那兒做什麼?
不不不,不關他的事。腳尖轉向樓梯,他決定離她遠一點好。
雖然,放棄與這樣美麗的女人約會、甚至一夜風流實在很可惜,但為了顧及自己的血壓和身心健康,還是敬而遠之的好,他們之間的「代溝」足以比擬深達一萬一千零三十四米的馬裡亞納海溝。
「咦?」不經意的回首,雨朵看見樓梯前的黑影,失神的眼因此有了焦距,再加上經過昨晚黎忘恩一番耳提面命之後,她終於把隔壁新搬入的兩名住戶長相記在容量極度有限的腦子裡,雖然依舊叫不出名字來。
但,為奉行大老闆頒布的乖寶寶守則第一條——待人以褸,她還是輕啟朱唇,主動打招呼:「早安。」
即便村上隆史再不願,也禁不住那好聽嗓音的撩撥,緩緩轉回頭。
在看見窗前纖影的同時,心底的後悔也油然而生,他不該看的……
透過窗門直射而入的朝陽,在雨朵身後造成霞光萬丈的效果,更加襯托出那細緻雪膚,她身穿一件無袖洋裝,雙手自然地交疊於平坦的小腹前,裙下美腿並立,絕艷的臉上綻放純潔無瑕的微笑。
一個女人怎麼能擁有如此罪惡的魔性美,又同時有擁有天使般的笑容?
「不看不看不能看……」村上隆史自語,幾乎是慘叫了。
他必須在三十分鐘之內抵達雷茵服務的醫院,強迫自己無視於她的招呼,試著將腳步移向樓梯。
然天不從人願,村上隆史狠下心走沒兩三步,竟意外撞上某物。
「雨朵?」她剛剛不是還在另一頭,怎麼這會兒突然出現在他身前?回頭看另一個方向,窗前早無人影。
還來不及找出答案,雨朵開了口,聲音嬌柔——
「你應該跟我說早安。」毫無心機的她,壓根不知自己帶給村上隆史這麼多困擾,略施脂粉的唇漾起單純的笑。「這是禮貌。」
小巧的虎牙怯怯地露臉,敲碎了村上隆史最後一絲堅持。
怪只怪他意志不堅,拿美女沒轍……扯開一記因矛盾而倍感艱澀的笑容,村上隆史讓骨子裡的風流主控全局。
「早安,一起吃個早餐如何?」
雨朵愣了下,經過三秒鐘的思考,決定遵行大老闆乖寶寶守則第二條——有便宜,必占。「謝謝。」
嗚……怎麼會這樣?!高興佳人應約的同時,村上隆史也悲情地預見自己不久後的慘淡下場。
果不其然,與美人共進早餐的美好時光才過十分鐘,手機的催魂鈴聲便響起,幾乎在接通的同時,彼端爆出最新版的中文髒話經典集,聲音之大,整間店裡的客人聽得是一清二楚,以為手機那頭是某某榜上有名的黑道分子。
任誰也想不到,那竟是懸壺濟世的醫生雷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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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見村上隆史,會認為這位身碩肩闊、相貌出眾的男人,不是吃模特兒這行飯,就是某某大公司的小開。
為人風趣幽默,舌燦蓮花,知情調、懂氣氛……具備風花雪月的先天條件,加上一雙像會說話的桃花眼,在在寫明此人經驗豐富的後天歷練,完全符合一般人對於浮華奢靡公產哥兒的固有印象。
所以,在得知他的職業後,旁人往往會有「怎麼可能?!」這樣的驚歎。
但,他的確是個救人濟世的醫生。
非但如此,在日本,他還是前途被大大看好的心臟科醫生。
若不是這樣,雷茵不會在他連續放她兩次鴿子之後,還讓他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
「容我提醒,上一個失約的傢伙,他墳上的草已經長得跟你一樣高了。」雷茵惡狠狠地說。
「我這不就來了嗎?」賴皮意味濃厚的笑臉。
中國有句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所以他笑,拚了命的笑,哈哈哈……
雷茵完全不被那俊美的笑容迷惑,厲眸狠瞪著。「遲了三十六小時又二十八分鐘?」算他狠!
「所以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法國、義大利料理,任君挑選,另外附贈村上隆史免費服務券,限用一回,不知這樣是否能澆熄姑娘你的雷霆怒火?」
「你還算有點腦子。」知道自己堅持要他到醫院找她的真正用意。
「我跟你之間不必客套。」他雙手攤平向上,做了個無所謂的手勢。「什麼症狀?」
雷茵拉開抽屜,拿出—個A4大小的牛皮紙袋。
村上隆史接過,抽出裡頭密密麻麻的病歷表,瀏覽一遍後抬頭,俊容首度出現怒意。「這麼嚴重的症狀,為什麼出生時沒有發現?」
就知道他會有這種反應。「這女童並不是在我們醫院出生的,所以我們沒有經手她出生時例行性的健康檢查;事實上,我是三天前才間接得到這份病歷表。別忘了我是骨科醫生,心臟科的事本來就不歸我管。」
「那就叫貴院的心臟科醫生負責。」
「很遺憾,本院副院長兼心臟科主任目前人在德國參加醫學檢討會。」要不然她也不會找他了。「本來醫院方面是打算讓這名病童轉院,但因為你來了,院長要我跟你交涉,希望你在台灣這段期間能幫個忙。」
別怪他多疑,因為就他所知,雷茵並不是個愛管閒事或喜歡欠人情的人。「院長是——」
「我爸。」
果然。「台灣在心臟方面的手術幾乎獨步全球,沒道理讓我這個外人插手。」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但我明說好了,目前台灣只有兩家醫院有本事動這個手術,偏偏這兩家醫院——」
「互有心結。」想都不用想便知道問題出在哪兒。「醫院是救人的地方,不是權勢競技場。」他無法苟同把病人當成鬥爭的籌碼。
「這種現象不單只有台灣有,世界各國都是。」雷茵歎口氣,「可以的話,我會為這位病童辦理轉院手續;但眼下如果轉院,對手醫院會如何趁機宣傳造勢可想而知,正好你來了,所以才想請你接手。隆史,我希望你的免費服務券並非空頭支票。」
「老實說,我很不滿。」村上隆史不悅地擰起眉頭。「如果不知道背後的真相,或許我會樂於接受,但現在,病人之所以遲遲未進行手術,竟然是因為醫界內鬥,怎麼想都讓人感到不悅,我——」
「我倒希望你這方面能像追求異性那樣好說話。」她打斷他。
「這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
「或者你希望由我爸出面說服你?」
村上隆史立刻擺出無福消受的表情。「別,有這麼難纏的女兒,想來父親也不會是簡單人物,饒了我吧!」
「那你的答案呢?還是不肯答應?」
村上隆史重新掃視—遞病歷表,狀似不經意地提問:「這該子幾歲?」
「兩歲。」
兩歲……剛學走路的年紀。
唉,真不該問的,害他同情心大起。村上隆史沉默了。
「是病童最近開始學走路,家長發現她呼吸異常急促,甚至有些困難,送到之前的醫院才檢查出來的。事實上——」
「雷茵,你還有多少『事實』沒有告訴我?」
雷茵聳聳肩,「這是最後一件。」
「我洗耳恭聽。」
咳幾聲以壯聲勢,她說明:「病童的父親是台灣某高層官員的兒子。」
俊容開始出現古怪的扭曲。「換句話說?」
「病童是台灣某高官的孫女。」
這種事有什麼奸吞吞吐吐的?村上隆史重重歎氣,「你非得用這麼迂迴的方式說明病童的身份嗎?」
「我不想給你壓力。」
「你以為這樣就能減少壓力指數?」村上隆史開始懷疑昔日女友的腦袋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廢話少說!」雷茵惱紅了臉。「接不接一句話!」
「衝著你這難得一見的羞紅表情,我能不答應嗎?何況這孩子才兩歲,她有權利活得更久。只是你也知道,這項手術有極大的風險,按一般情況,大動脈轉位的病患百分之九十活不過一年,這孩子算是幸運的……我希望她的幸運女神可以一直留在她身邊。」
看著病歷表,他邊在心裡評估邊道;「撇開手術中的風險不談,就算手術成功,也只是將死亡率降到百分之二十五以下,要完全恢復健康是不可能了,但活著比什麼都好,而這些就要仰賴之後的長期追蹤和檢查……病童的家長同意由我接手嗎?」
「嗯。他們聽說過你在日本的表現,手術同意書也簽妥了。」
「所以你根本是請君入甕對吧?」
「也要你自動送上門配合才行。」
「聰明。」真服了她了!「聰明的女人注定讓男人吃苦受罪。」
「謝謝你的誇獎。」
視線再度回到病歷表,看到那些複雜的合併症狀,他頭都痛了。
「雷茵,你真的非常善用我的免費服務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