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鋪上的少女瞪著毫無睡意的大眼翻來覆去,最後將目光落在身旁同樣睜著一雙清澈大眼的少女身上,終究是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你今天在路上為什麼要偷跑?不想來嗎?若是如此,不用勉強,其實我自己一個人也習慣了,你不來沒關係。」
「沒那回事。我只是想自己走,都來那麼多次了還怕迷路不成?母后也真奇怪,我自個兒來就好,幹嘛派林姨一起來,她好囉嗦。」
「她也是擔心你會發生危險,畢竟北方不比天界城,時常有妖魔來犯,獨自在外溜躂若遇上魔族,就完了。」
「嘖!妖魔遇上我是他倒霉,屆時看我怎麼收拾他。」她自負的口吻惹笑了另一名少女。
「不要你被收拾就好了。」側翻過身子,她用單手撐著粉頰,巧笑倩兮。「告訴我天界城這一年來有沒有發生什麼比較特別的事情。」
「唔……也沒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啊……對了!戀兒姐姐可能會與日曜哥哥訂親,因為大哥剛過完成年禮,母后說要為將來準備,要求他按照天界歷年來慣例從戰族中挑選未來的后妃……」
「可是先前你不是說戀兒姐姐喜歡的是飛影大哥嗎?」她驚呼了聲。
「誰知道。聽說她還很開心地答應日曜哥哥的求婚。你這次跟我回去,應該就能參加他們的訂婚典禮了。」她聳肩,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不過愛情本來就沒道理可言,或許他們就這樣看對眼也說不定。
「我……我不想回去……來到這邊之後,每天都過得很平靜……沒有指指點點……沒有憐憫、同情的目光……在這裡……的日子……我比較開心……」晶瑩的眼中閃過絲絲黯然。她輕撫過臉上幾乎掩蓋住左臉的黑色胎記,兩張如出一轍的面容,兩張同樣出塵美麗的容顏,她們是同一天出生的孿生姊妹,卻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從出生時就注定好的悲慘命運,教她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月兒,母后說我們已經到了入仙學的年紀,她希望你能回宮,不要躲在北方別苑裡。她說她會想辦法解了你身上的妖毒,就算最後迫不得已要將妖毒過繼到她身上也沒關係,她希望你能回去。」
「星兒……你明知道她說的全是假的……妖毒沒法解,只能傳給他人。她當初不也是試了千百種辦法仍解不開那毒,才將身上的毒素全集中在我身上?我們兩個,我是被她放棄的那個,她本希望我一出生就夭折,卻沒想到我居然能帶著這毒存活下來,她說……是她失算了……」
據醫仙所言,這是天後娘娘在身懷六甲時遭受妖魔攻擊所遺留下的妖毒,無法可解,卻可過繼給他人;但有誰願意犧牲自己承受這妖毒?天性善良的帝凝月怎麼也不可能將自己身上的毒傳給別人。
「月兒……你這是在怪我嗎?是我剝奪了你原本的幸福,若當初這毒是集中在我身上就好了……」她鼻頭一酸,紅了眼眶。「對不起……月兒……我寧願是我受了這妖毒……不是你……」
「傻瓜……我怎麼會怪你……」她雙手一攬,將妹妹摟進懷中,面帶苦笑。「這一切全是命中注定……我倒慶幸妖毒是落在我身上,不然依你這愛玩的性子,哪受得了整天足不出戶地關在房子裡呢,怕不早瘋了吧。」
「我不怕!我才不管別人的目光,今天就算是我臉像你一般長了片大胎記,我也不怕,只管快快活活地過我的日子。」
「星兒……」她眨了眨迷濛大眼,斗大的淚水順勢滑落,滴落胸前。「謝謝你……幸好這些年來有你陪我,讓我的生活不至於太難過……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這麼說你願意跟我回天界城了?」她眼中充滿渴望,雙手扶住姊姊瘦弱的肩頭,努力勸說:「月兒,求求你跟我回去。難道你不瞭解,我多麼希望能跟你一同進仙學府唸書?拜託……跟我回去,我會保護你的,誰要敢嘲笑你,都得先過我這關,非打得他們滿地找牙不可。」
她被妹妹誇張的語氣給逗笑了,暫時忘記心中的愁苦。「可是……」
「別可是了。過幾日就跟我回去,我會吩咐林姨為你準備行囊的。」帝晨星驕傲地挺起胸膛。「再說,我可是已經為你找好一個貼身護衛,將來就算我沒辦法時刻在你身旁保護你,他也會替我保護你的。」
「護衛?」帝凝月疑惑地頓了頓。「你說的是那對你下午帶回別苑的流浪母子嗎?」
「嗯!」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嘴角含著甜笑,對著向來無話不談的好姊妹娓娓道來今天的奇妙邂逅。
「那少年沒有名字,所以我就給了他一個名字,無名。」
「無名?星兒,你怎麼可以這樣胡亂給他人取名字。無名這名字不好聽……」她皺了皺俏鼻。
「欸……月兒……你別插嘴,乖乖聽人家說下去嘛……」
吱嘎一聲推開斑駁的木門。據那名滿臉嫌惡的仙婢所言,這間獨立於北方行苑最偏僻一角的小木屋,是公主的奶媽林儀仙官暫時安排給他與母親的棲身之所。
他沒有任何失望、怨懟、不解,坦然接受地帶著母親進入這棟漆黑冰冷的木屋,無論將來會遇到什麼磨難,這全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沉默地望向瑟縮在牆角的女子身影,眼中閃過無法言喻的痛楚與絲絲憤恨。
那曾經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高貴又美麗,站在頂端接受他人欸羨讚揚……曾經!
在一次出遊當中不小心被魔族擄獲,淪為禁臠,事後雖然逃了出來,但高傲容不得生命中有一丁點污點的她,仍是由雲端跌若谷底,由天堂進入地獄,從此失了神、亂了心,成了大家眼中的瘋婆子、可憐蟲,茶餘飯後談論的對象。
她是他的母親,被迫卸下神位的梅花仙子。
無言地走到她身邊席地而坐,靠著身後冰冷的牆面凝望窗外皎潔的月光,感受依偎在母親身旁所傳來的溫暖。
記得幾年前她的精神尚好時,還會將他摟在懷中搖著,訴說著過往的榮耀與風光,但每每在回憶到痛苦難堪的記憶時,便會開始發狂,開始尖叫,開始攻擊他……好幾次他只能虛弱地躺在地上,對著天空流著淚水,詛咒自己的命運……
至今,他早已麻木的身軀對一切都無所謂了,不再關心,不再抗拒,或許這本就是他該承受的命運。
多年的挨打經驗讓他學習到只要母親陷入瘋狂之際,他得趕快逃,逃離她身邊,逃出她的視線,免得又被打得奄奄一息;雖然身體強大的治癒能力會在短時間內讓他的身體傷痕消失無蹤,但卻無法治癒他心底的傷、心底的痛……
他非常清楚自己身上所帶來的原罪,他從不奢求被接受、被善待,他已經習慣他人鄙夷不屑的言語行為,反正只要將心鎖起來,不要有所期待,不要有所希翼,就不會再受傷,不會再心痛……
直至……遇上了她,那名叫做星兒的少女。
她竟然對他笑了!她竟然說要做他的朋友!她竟然握住了他的手!
陌生的情感如潮水般淹沒了他,心中首次燃起了不該有的期待與希冀。她是如此美好,如此的遙不可及,怎麼可能會屬於他;可是……可是……他真的好想、好想緊緊握住她的手,永不放開。短短的相處時間竟讓他戀上了她的陪伴、她的善良與她的美麗。
所以,當她提議要帶他離開這裡,他同意了,立即帶著神智不清的母親跟她走,歸屬在她羽翼之下,因為唯有如此,他才能更靠近她,才能每天見到她。
來到此處之後,他才知道,原來他們之間的差距不只是天與地的差距,而是比天與地更遙遠的距離,只因她竟是天帝最寵愛的么女,帝晨星公主殿下;尊貴如星的她,是他就算努力一輩子也永遠不可能得到的女子。
可是,她給了他名字,給了他新生命,給了他期待與希冀。
她喚他--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