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築 >> 現代,台灣 >> 自述 >> 親愛的老婆作者:候文詠 | 收藏本站
親愛的老婆 第四章 作者:候文詠
    基本上,有人認為結婚是在嚴冬裡跳入冰洞,做了一次,一輩子都記得。我們結婚是在盛夏,不過那種跳入冰洞的感覺倒是很實在。幸好溫度有一個好處,只要不太離譜,很快就能適應了。

    結婚以後,我親愛的老婆把訓練一個標準丈夫當成是她的職志。果然她收到了很大的成效。包括我從此失去了亂丟襪子的權利。用完書籍必須物歸原處。拿了錢要寫紀錄。還有我隨時必須把房間保持在某種程度以上的整潔。

    收拾房間對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就一個理性的成年男子而言,當一個房間的亂度超過了他的忍受度,他自動會收拾。因此也就沒有任何環保問題。

    我親愛的老婆本來可以接受我的理論。可是漸漸她發現每個人的忍受度原來是大不相同的。往往在一個房間的亂度還未達到我忍受度的二分之一時,她早已氣得人仰馬翻了。於是規則很快改變了。

    亂度以她的忍受度為限。並且收拾的人是我。

    「為什麼要規定以你的忍受度為限呢?」我可不滿意了。

    「因為我們是一體的,親愛的。」

    「那為什麼不是以我的忍受度為標準呢?」

    「親愛的,」一個腮吻就解除我的武裝了,「我們的生活氣質可以降低沒關係,可是我們的生活品質一定要提升,你說是不是?」

    「那為什麼是我收拾呢?」

    又一個吻。「因為你愛我,疼我呀。對不對?」愛情暴力。

    現在你大概知道了我們家的公正,公平,公開是怎麼回事了。雖然說都有一定的規則與法律。可是規則的制定與頒行學問可就大了。

    向來我是嗜書如命。不管走到那裡,無趣的時候,只要沒有書,我就會全身不自在。生命像是一場慢性疾病,到處充滿了無聊。因此我得隨時帶著書本,像是吃解藥一樣,不時和這場無聊病作長期抗戰。不但出外如此,在家裡更是這樣,從廚房,浴室,廁所,客廳,到餐廳,都有書本埋伏,以備我不時之需。

    但是我親愛的老婆可不這樣認為。

    「親愛的老公,你為什麼要把垃圾到處亂丟呢?」

    「那是書,不是垃圾。」

    「如果是書,為什麼不放在書架上呢?」

    「那有特別的意義啊。」

    「我實在看不出來,苦苓的「校長說」丟在沙發上有什麼意義?」

    「只有那種書的每篇長度,剛好適合電視廣告的長度。」

    「那抽水馬桶上面那本馬克斯的「資本論」,你又怎麼說?」

    「我看了會想大便。」

    「我不管你怎麼說,你把書弄得像垃圾。」

    「親愛的老婆,那是書呀。」

    「如果你不把書裝到架子上或是你的腦子裡,我實在看不出書和垃圾有什麼差別。」

    書權之不得伸張,可見一斑。

    最近我看莊裕安醫師寫的書「一隻叫浮士德的魚」,裡面提到出門不帶書,比不帶錢還要叫人不能心安。看了真是直呼爽快,覺得於我心有慼慼焉。想我們當初談戀愛時,在適度的光線、角度、氣氛之下,我稍舞文弄墨,談書論藝,我親愛的老婆那種著迷的眼神,與今日的書本垃圾之爭,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當下決定非得再出來為書申訴一番不可。

    在一個陽光明媚、空氣清新的早晨,我買了一大捧的瑪格麗特花,插滿了家裡的花瓶。並且還難得地做了一頓早餐。就在我親愛的老婆快樂地享用著咖啡、荷包蛋、火腿三明治時,我愉快地回憶起我們當初的情景。

    「你還記得當初我送花給你的情形嗎?」

    「你當初還說永遠不讓花瓶裡的花凋落,還說花是你不變的心情,我怎麼會不記得?」

    事實上那句話是在生死存亡的時刻說出來的。因為有個傢伙也和我一樣頑強地在她住處的花瓶裡插花。我的處境真是危急的。根據我親愛的老婆後來的回憶,如果那傢伙的英俊瀟灑有八十分,那麼我只能得五十九分。雖然我從沒見過我的對手,可是每次我坐在她的客廳,那盆觸門驚心的玫瑰花就會囂張地湧入眼簾。每回花都新鮮得很,我可以確信那是剛剛換過。

    我們坐著聊天,吃東西。可是我不再覺得那麼有趣。一大捧的玫瑰花,好像是自己的領域掛上了別人的國旗。再也沒有比維護自己的主權完整更迫切的事了。從此之後。我也加入了買花的行列。我的花是瑪格麗特,淡淡的小白花。

    「淡淡的小白花,永恆浪漫,勝過無數個短暫的激情。」

    流言不斷。有人告訴我,冬日的午後,他們在校園裡的楓林大道漫步。然後是我的對手是有車階級的高能力消費者……。我只是窮學生一個。當時我所做的事是每天心痛地帶著一把新鮮的瑪格麗特到她的客廳,然後面帶笑容地把花瓶上的整把玫瑰花丟掉。

    「老實說,你那時候怎麼有那麼多錢買花?」事隔這麼多年,我的老婆倒想起了這個問題。

    「嘿,你別看花開得正美。我自己縮衣節食,三餐吃泡麵,餓得都快枯萎了。」

    「我就是覺得你很討厭,想把你嚇跑。可是你卻像個牛皮糖似的。」

    「我買到最後,連花店的老闆都同情我的遭遇,硬是鼓勵我,賠錢也要賣花給我。那一陣子就是做夢都會夢見玫瑰怪獸。好不容易把它砍掉,不久又長出來,愈長愈多,機乎要把人吃掉。」

    「倒是有點被你的毅力感動。」

    慇勤,體貼,誠意,耐心。體力與精神的拉鋸戰。金錢與時間的消耗戰。雖然我漸漸有了一些優勢,可是仍然可以看見玫瑰花。敵人仍在苟延殘喘,我還可以感受到他存在。是不是我的努力還不夠?是不是我仍需等待時機一舉殲滅玫瑰王子呢?

    終於機會到來了。

    「那時候雖然和你約六點,可是愈想愈不甘心,就這樣掉入你的愛情陷阱。於是決定不理你,自己跑去逛百貨公司。我想試試,看你到底多有耐心,如果你失去耐心,不等我了,那就作罷。萬一你真的等我,可是卻對我發脾氣,那也作罷。」

    事實證明歷史是站在我這一邊的。等到十一點半我親愛的老婆從百貨公司逛回來,她可睜大了眼睛:

    「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們約好的,六點鐘,你忘記了嗎?」一臉忠厚老實樣。

    「我是記得。可是你等這麼久,難道一點也不生氣嗎?」

    「不會。我反倒是擔心,怕你出了什麼事。」

    「現在我回來了,你怎麼說?」

    「看到你回來,我就放心了。」全世界最溫柔的男人,「好了,那我回去了。好好洗個澡,祝你有一個好夢。」

    「你真的不生氣?」

    「我一輩子都不會對你生氣,你知道的。」

    在那一場決定性的戰役中,我的柔情似水大獲全勝。不久玫瑰王子節節敗退,被我消滅得無影無蹤。

    「我是覺得像你這樣的男人,雖然沒有絢爛的外表,可是你有耐心,對我又很好,可以容忍我,或許是比較可靠吧。」我親愛的老婆的如意算盤是這樣的。

    我的瑪格麗特戰爭的勝利並沒有為我帶來很久的快樂。我很快發現光靠一個男人,要使花瓶的花永遠不凋謝,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不久,瑪格麗特被換上了花期較長,花型相似,花價也比較便宜的小雛菊。

    「瑪格麗特太嬌嫩,我覺得溫室的花朵根本配不上你的氣質。所以要改成小雛菊。看似嬌弱,其實堅忍,有傲骨,多麼叫人傾倒啊。」

    慢慢換成了小雛菊。漸漸,花朵並沒有凋零,只是看不到了。

    現在我親愛的老婆望著那捧瑪格麗特花,有點出神了。

    「你不是那麼有耐心的人,我知道。」親愛的老婆發問了,「那時候你為什麼那麼有耐心?」

    現在終於問到重點了。我必須告訴她是因為有書的關係。那天晚上,我從六點鐘到十一點半,正好看的是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她回來得太早了,螞蟻把小孩搬走那一段都還沒有看完。在往後無數次等待中,我真的一點也不生氣,因為我有對付無聊的最佳解藥--書。書對我們的愛情作出了這麼偉大的貢獻,因此,無論如何,我們不可以把它當成垃圾對待。

    我抬起頭看到我親愛的老婆,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我立刻明白,書--完全不是她預期中的答案。我猶豫了一下,馬上作出標準的正確回答:

    「那是因為我愛你啊。」標準答案!愛情暴力又一次成功地蹂躪了真理。

    我親愛的老婆可滿意了。她心滿意足地看著瑪格麗特花,好久,終於回頭告訴我:

    「下次買小雛菊就可以。別老是出手那麼大方,知道嗎?」

(快捷鍵:←)上一章  親愛的老婆  下一章(快捷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