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曬得很黑,笑著露出亮閃閃的白牙,「怎麼,不認識,是不是以為我是剛從煤堆裡扒拉出來的?」
她尖叫著撲上去,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搖晃,雀躍不已,「你怎麼去這麼久,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他用力抓著她的手,彷彿要表達自己內心的激動,滿臉笑容道:「我好累,拜託你讓我進去休息一下吧!」
她醒悟過來,把他拉進來坐下,倒了杯茶給他,開始連珠炮般問問題。他含笑回答著,邊從包裡拿了許多東西出來,一一為她介紹:「這是蘇繡,這是當地老奶奶做的繡花鞋,這是烏鎮的藍印花布,這是木雕……」
一會他又拿出許多相片,一張張告訴她照片後的故事,她再一次重溫這一趟旅程,也和他一起去了小橋流水人家的江南小鎮,去看過魯迅筆下的江南水鄉,聽那些搖著小船的阿嫂唱的小調。看著他黝黑的臉龐,她沒有忽視那眼中讓人激動的晶亮光芒,不由得心旌神搖,只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最好能把他這黝黑的模樣印在心中。
很久很久以後,他們終於把相片看完了,他忽然怔怔看著她的眼睛,問道:「這些天你過得好不好?」
她笑了,將他一把扯住拉進書房,指著書桌上他的相片和明信片對他說:「有這些陪我,你說會不會好?」
他欣慰地微笑,細細看了看,溫柔地說:「下次我一定多寄些給你,我就怕你孤單,我媽找過你麻煩沒有?對了,聽我哥說你根本沒找過他,你不要這麼見外,我哥都認識你這麼多年,有什麼不好開口的!」
她想起吳遠君這幾個月氣勢洶洶的問罪電話,心中五味雜陳,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默默坐到沙發上,繼續看起相片。
他站到她身後,看著那微微顫抖的肩膀,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輕輕,我要走了,我一回來就到你這裡,這會要回去見見他們。對了,可能過兩天我又要走了,這回是去雲南,聽說那裡有摩梭人,保持著母系社會生活方式,我想在那裡住一陣。」
她吃驚地回頭看著他,「怎麼又要走,你不休息幾天嗎?看你又黑又瘦,在家休養一陣再走啊……」
最後一句她幾乎是拖著哭音說出來。
他被她眼中的落寞打動,點點頭說:「好啊,我想想看,你先休息吧,等明天晚上我帶你和小慶他們聚一聚,我也很久沒見他們了。」
第二天,柳輕碧一下課就急匆匆往家裡跑,許江浪沒來,卻看見有輛車停在家門口,一個高高壯壯的男子慌慌張張攔住她,「勇哥出事了,要你去陪他。」
她悚然一驚,課本都沒來得及放,連忙跳上車跟他走,他開車到了市人民醫院,把她帶到一個單人病房,勇哥正趴在病床上,旁邊兩個男子正俯身跟他說些什麼。
他把她帶進去,叫了聲:「勇哥,人帶來了。」
勇哥轉頭對她笑了笑,拍拍床沿,「過來坐!」
見他沒事,她懸著的心終於放下,靜靜走過去。
勇哥深深看著她,眼中閃過奇異的光亮,笑瞇瞇道:「丫頭,好久不見,你怎麼又瘦了?」
她有些赧然,剛想問他,只聽他的一個手下說:「勇哥,現在已經查到是陳老四那王八蛋下的手,西區那片都是旺鋪,咱們把分店開在那裡,他想狠狠宰我們一筆。」
勇哥皺著眉說:「我不想聽這些,我可從來沒給人交過保護費,哪個不要命的敢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他活膩了不成!我只問你,你找到那兩個小王八蛋沒有?」
那人低頭說:「找到了,陳老四養了三四十個十幾歲的小子,都是不要命的主,上次把一個檔口的人砍死了,陳老四花了十多萬才解決。」
勇哥哼了一聲,冷冷說道:「好,既然他們不要命我就成全他們,你跟警察局的老趙聯繫,幫他把證據收集齊全,要怎麼處理你說讓他自己看著辦。還有,你們以後別來煩我,我要清靜一下!」
那人領命而去,剩下的兩個跟著站到門外。
柳輕碧聽得心驚膽戰,忍不住問道:「你這是怎麼回事,有人要殺你嗎?」
他「嘿嘿」直笑,「他哪有那個膽殺我,只不過想嚇唬嚇唬我。你別擔心,小傷而已。」
說著,他掀開被子,柳輕碧差點笑出聲來,只見他沒穿褲子,屁股包了厚厚一層紗布,左邊還有血從白色中滲出來。
他自嘲地笑笑,又把被子蓋上,「那兩個小王八蛋,哪裡不捅捅屁股,真TM晦氣!」他把頭擱在她腿上,苦笑著說,「昨晚我去喝酒,喝多了點想出來透透氣,發現沒煙了就叫我的手下去買煙。站在街邊的時候有兩個小王八蛋從我身邊走過,趁我不注意用扁鑽捅進我屁股,幸虧他們兩個還是生手,只捅進去沒絞動,要不然我現在半邊屁股的肉都沒了。」
柳輕碧在他頭上敲了一記,把他推了下去,掩嘴直笑,「那你只能這樣趴著了,要趴多久啊,能不能翻身?」
他側臥著看著她,一不小心牽動傷口,疼得齜牙咧嘴,滿頭冷汗。
柳輕碧連忙去擦,他捉住她的手,竟孩子般搖晃著撒起嬌來:「妹妹,這幾天你陪我吧,我悶得很,又不想聽那些小子胡說八道。」
看著一臉凶相的人竟有這樣的表情,柳輕碧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剛想答應,想起許江浪正等著自己,有些左右為難。這時門突然開了,許江洲帶著一個人走進來,那人一直低著頭,直到走到他們面前才抬起頭來,柳輕碧又是歡喜又有些尷尬,低喚了他一聲,他瞥她一眼,向她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勇哥大笑著,「原來是你們兄弟,許江洲,你還真夠意思,知道你老哥出事立刻就來了,老哥記住了,等出了院我們再喝個痛快!」
許江洲也笑道:「勇哥,你這回栽得慘啊,要在床上趴半個多月呢。」
勇哥恨恨罵道:「哪個王八羔子告訴你的,也不知道替他爺爺保密一下,以後我真的會給別人笑死。喂,這個是你弟弟吧,怎麼曬得這麼黑,剛從非洲回來嗎?」
許江浪看了一眼一直低頭不語的柳輕碧,在心中歎息一聲,對她說:「我是來向你辭行的,這幾天你也不會有空了,我明天就去雲南,你在這好好照顧勇哥。」
勇哥心頭一陣不舒服,示威似的把她的手在下巴蹭了蹭,吃吃笑道:「輕輕,不跟你朋友說兩句?」
到這個時候還胡鬧!她瞪了他一眼,把手抽了出來,心頭愈發煩亂,抬頭看進許江浪幽深的眼睛,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好的,你記得寄東西給我。路上保重!」
許江浪沉默下來,許江洲又和勇哥說了會話,很快就告辭了。
走出醫院,許江洲攬住他的肩膀,「弟弟,人你也看到了,你交個底給我,你到底想怎麼辦?」
許江浪強笑著,「哥,謝謝你帶我來看她,勇哥對她很好,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我媽的脾氣你也知道,她已經很不容易,我不想再讓她因為我而受傷,我還是躲開一段時間,其實,只要她過得幸福,我怎麼樣都沒關係……」他哽咽著,兩行清淚掛在腮邊。
許江洲大力拍著他肩膀,卻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長長歎息。
病房裡。
兩人一走,見她呆呆看著門口,勇哥心頭突然生出一股無名之火,大喝一聲:「你看夠沒有!」抓起桌上的杯子就往門上砸,在她的驚呼聲中,杯子摔得粉碎。
那守在門外的男子猛地衝進來,大驚失色道:「大哥,怎麼回事?」
她憤憤不已,扭頭就走,「你既然還有力氣發脾氣,也不用我陪了,我回去了!」
「別走!」他把她的手死死拽住,嬉皮笑臉哀求著,「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吧,我剛剛不是趴得煩躁嘛!你設身處地想想,像我這麼活蹦亂跳的傢伙被弄得像翻了蓋的烏龜一樣,這是多殘忍的事!我再也不發脾氣了,你陪陪我,你在這裡看書也行,我叫他們送張床和書桌來。」
第一次看到他吃癟的樣子,他兩個手下想笑不敢笑,臉憋得通紅。見他一臉可憐,她又好氣又好笑,惡向膽邊生,抓起書包砸向他屁股,在他的慘叫聲裡,兩個手下終於「撲哧」笑出聲來。
勇歌眉毛倒豎,齜牙咧嘴地大喝道:「笑什麼笑,都給我滾蛋!」
他嗚嗚叫著,拽著她的手,把臉埋進她的手心,「輕輕,謝謝你,我已經好久沒有這麼快活了……我決定了,你願意做妹妹也好做我女人也好,我都不會把你放走了,我以後會好好照顧你,我在一天你得陪我一天,直到我死……」
她感到自己的手心濕了,心隱隱疼著,輕聲安慰:「別老說什麼死不死的,你還這麼年輕啊!」
那些晚上,人民醫院的一個病房裡,一盞檯燈下一個女子正低頭邊看書邊寫著什麼,而床上一個男子或側臥著或趴著看床頭的電視,邊不時轉頭凝視著她的側臉,兩個寂寞的靈魂相互偎依,長夜的淒冷也在這裡停住腳步,變成滿室的溫暖。
勇哥真的在病床上足足趴了半個月才能起來,他罵罵咧咧地出了院,又開始他的胡混生活,一連許多天柳輕碧都看不到人。
柳輕碧也不管他,她快考試了,看書看得昏天暗地,而且她在整理父親的筆記時發現他寫的關於詞的研究,已經寫到了五代的花間詞人孫光憲,她暗下決心,一定要完成他未竟的事業,按照父親的計劃進行下去,為他出個集子。她此時真恨不得把一天分成兩天過,更沒有時間理別的事情了。
勇哥偶爾也會來,總是很晚的時候,一來就嚷嚷著睡不好覺,然後在她家沙發上躺一夜,第二天在茶几上留些錢,說是住宿費伙食費。她正是用錢的時候,學費水電費雖然學校免了,買書買文具吃飯樣樣都要用錢,父母留下的積蓄不多,早就在這一年用得差不多了。雖然浪子的稿費都由她領取保管,她從沒動過一分一毫,只等他回來全部交到他手裡。她原本想去找幾份家教來賺錢,他既然懇切相幫,也就不再推脫,安心把自己關進書房。
他還是很喜歡逗她,動不動就說做我的女人嫁給我等胡話,卻一直很尊重她,從沒有逾矩動作。他喜歡和她在一起的安心感覺,不想破壞這種和諧關係,找女人容易,但找一個能信任的妹妹實在太難,他深知這一點,也不願意讓他的對手發現她的存在,寧願低調處理。
經驗來自慘痛的教訓,他仍然記得當年年輕氣盛,一旦佔得先機絕不留餘地,非要把對手整得傾家蕩產,因此結下許多仇家。
他仍然清楚地記得,退伍回來那天,妹妹來車站接他,她一身紅衣,在車站匆匆的人流裡美得耀眼。看到他,她大叫著「哥哥」,向他狂奔而來,跳起來撲進他懷裡,抱著他又哭又笑。
妹妹是個活潑可愛的女子,和父母親一起把他送上前線,擔驚受怕了幾年,終於把他盼回來,以為從此可以過安穩日子。他卻打破了她的美夢,在外面惹禍上身,秧及自己的家人。
那年的事情一直在他腦海中浮現,總讓他在夜深人靜時痛苦不堪。他至今都不明白,妹妹是用怎樣的勇氣為他去擋血淋淋的刀,要知道,妹妹從小就膽子小,經常被他用毛蟲死老鼠嚇得尖叫。
如果可以重來,他寧可擋在前面的是自己,而不願妹妹那花朵般的容顏倒在自己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