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落小心為窗台上那盆竹子裹上一塊皮革。這盆竹子竹身青翠欲滴,卻較普通的林中竹小巧許多,奇就奇在竹尾,竟然如扇般生出枝節來,而每一節又呈不同顏色,煞是好看。當初在喬松處,她看這盆竹子看得呆了,喬松便讓愛於她。因此,她分外愛惜,生怕壞了喬松的一片盛情。
高昇由外而入,在門外抖去身上積雪,見到那盆裹了皮革的竹子不禁笑道:「晏大人真是善心,竟給竹子裹了御寒新衣。」
「這竹子是好友一片心意,自當盡心呵護。」回想之下,喬松贈自己此竹還夏末秋初,現在都已是隆冬。
「高昇能侍候大人您也真是造化。」高昇回頭看了看門外,才繼續道,「若是在那胡亥公子手下,不被他磨得去層皮才叫怪事。」
「胡亥公子又胡鬧了?」這位小皇子可真算是咸陽宮中的小霸王。三天一大禍,一天一小禍,從來沒人降得了他。
「冰天雪地,令兩宮女只著薄衫雪中獻舞。」高昇說時,連連歎氣,「可憐她們都凍得臉青唇黑了,還要扮著笑顏。」
晏落看了眼窗外鵝毛飛雪,越想越坐不住,「真是胡鬧!」
終究還是匆忙衝入雪中。
遠遠地,就看到兩個在雪中翩翩起舞的宮女。一旁,胡亥正樂滋滋地賞著舞。身後有宦官舉著擋雪的方頂帳,左邊一個宦官端著熱茶,右邊一個捧著果子。
正當晏落想上前時,其中一個宮女腳一軟,昏倒在雪地。另一個也相繼倒地。
「真是掃興!給我用涼水將她們潑醒!」胡亥將手中的果子一把扔在右邊那個宦官的臉上。那個宦官忙放下手中果子疾去尋盆盛水。
「公子就算用涼水潑醒她們,她們手足已凍僵,如何能舞出美妙風姿來。」
胡亥正驚訝是誰突然出聲,抬眼一看是晏落,「原來是晏武士。」
晏落不急不緩地行了禮,只聽胡亥吩咐左邊宦官道:「給我再找兩個宮女來。」
那宦官正要奉命去尋人,被晏落阻止,「公子總是看舞,不覺厭煩嗎?」
胡亥聞言立刻展開笑來,「難道晏武士有更好玩的?」
晏落望著他那純淨明亮的笑來,暗歎胡亥這樣的人竟會有如此無辜美好的笑來。
「如果公子不嫌棄,就讓晏落為你舞劍助興。」
「舞劍?」這民間流傳的東西在皇宮長大的胡亥聽來甚是新鮮,「這劍也能舞?」
晏落點頭,「不過屬下未配劍。」
「那還不簡單。」胡亥忙令左邊宦官去取劍。
晏落連忙將那躺在雪中奄奄一息的宮女扶至屋簷下。
宦官很快就取來了劍。晏落接過劍,經過胡亥面前時,忽然聽到他喚自己:「晏落。」
晏落回首,胡亥衝著他斜唇一笑,懶懶道:「你最好別讓本公子失望。」
這是什麼?在場一干人全都看呆了。
若是說舞,卻比尋常舞蹈多了幾分勁道與剛毅;可若是說武,卻又有著說不出的嫵媚撩人。如柳樹迎風,又似金鯉戲水。勾、挑、刺、轉,變化無窮,百看不膩。當那獻舞之人收了招,眾人仍沉浸其中未反應過來。
「好。」那聲喝彩是自晏落身後傳來。聲音不響,卻透滿了威嚴與凝重。
晏落回首,只見趙高與扶蘇正簇擁著一位中年男子。但見那男子濃眉、長目、挺鼻、薄唇。相貌與扶蘇隱有幾分相似,目光卻銳利如刀,逼人氣勢抑得人不敢大聲喘氣。莫非他就是……
「兒……兒臣參見父皇。」胡亥匆忙自椅中立起,跌跌撞撞至始皇帝面前。
此人真的就是始皇帝?那個統一七國的君王,自己終於親眼見到了!跟著一眾宦官、宮女山呼萬歲,可卻仍覺得如此不真切。
始皇帝看了眼胡亥,沉聲道:「不在房中為學,在此處作甚?」
胡亥驚惶無助,拿眼去望趙高,趙高卻也是沉著一張臉。
「兒臣這是……兒臣是想……學書……習劍……」胡亥急得語無倫次。
始皇帝厲目轉向晏落,「你倒說說,方才皇子在做什麼?」
晏落抬頭,恰巧觸到扶蘇略有所思的瞳,不由心中一緊。緩了緩心神,目色轉向始皇帝,恭敬回稟:「回皇上。皇子方才在跟奴才學劍術。」
「嗯?」顯然剛剛目睹那場表演的人並不相信。
晏落沉著道:「皇子想文武兼備,卻是苦於毫無武學根基。所以讓奴才由淺入深,先由簡單招式教起。奴才怕皇子記不住,便將招式串成劍舞。」
「晏武士說得沒錯。兒臣口拙,可兒臣卻是真心想學好武功,以後替父皇征匈奴掃胡夷。」胡亥怕始皇帝會生疑,連忙添油加醋。
始皇帝臉色已微微緩和,「趙高,此事你事先可知曉?」
趙高忙回道:「回皇上,今日這舞劍之事趙高全然不知。不過,這晏落乃是我中車府的人。其身手了得屬實,我也曾向小皇子薦過其人。」
胡亥的一場胡鬧就這樣被粉飾成了「忠君效國之心可取」。
晏落望著燭台上的燭火。
已經差不多一個時辰了。扶蘇一直俯案書文。晏落不知道他是真的太過投入以至於忘記了自己的存在,還是故意將自己閒置一旁。
終於,扶蘇抬起頭來,臉上沒有表情,「究竟誰欺君了?你?胡亥?還是趙高?」
晏落深吸了一口氣,不敢直對上那雙銳利的眸,「都有份。」
扶蘇冷笑了一聲,「我都不知你有這樣的本事。竟然和趙高、胡亥朋黨比周。」
「事情並非公子所想。」自己與趙、胡二人怎麼可能是朋黨呢?
「我未曾想什麼。」扶蘇望了眼晏落,「只是今日親眼見了,才知君巧舌如簧。」
晏落原本有一大堆的話想對扶蘇說。可他那句「巧舌如簧」卻如鋒利刀刃直刺得自己不能言語。
「趙高至多不過是個得寵的宦官,胡亥……不是我這做兄長的小覷他。他根本成不了氣候。你要攀也該攀更像樣的枝才是。」扶蘇眼神湛亮,笑得淡定而從容。可語氣卻刻薄而尖銳。
「有公子這樣權傾朝野的主上,晏落還能奢求什麼。」他既然知道趙高和胡亥根本無法與他相提並論,為何還要用話來刁難自己。
「呵。」扶蘇冷森一笑,聲音直指人心,「你心中想攀的枝其實是我父皇,不是嗎?」
「你……」晏落只覺得一股無形的重力由頭頂直罩下來,壓得她無法喘息。他……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入宮真正的目的他是從何得知的!
「果然是。」扶蘇含笑頷首。再遲鈍的人借由晏落的反應也能輕易窺破他的心事。
「你不要權勢,那要的是什麼?容我來猜一下。」扶蘇逼近晏落,直視著那雙忐忑閃躲的眼,「父皇最在乎的便是江山和性命……」扶蘇漸漸壓低聲音,將唇移至晏落耳邊,「你要的是他的江山?還是他的性命?」
「啊!公子!您在說什麼?」晏落嚇得一下子跪坐在地上,雙眼中滿是驚惶。
扶蘇俯身望著他,唇邊溢出一個邪冷的笑來,「難道這些不是你要的?」
「晏……晏落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啊。晏落……晏落只是打心底裡敬佩皇上是當世真英雄。所以……所以一直想一睹聖容,絕無半分他想。」這樣厲聲疾色的扶蘇,好駭人。讓他由心底裡覺得害怕而遙遠。
「那是最好!」深深望了跪著的人一眼,扶蘇慢慢挺直身軀,「記住你今天說的每一句話。」
這是不是表示扶蘇相信自己了?晏落稍稍鬆了口氣,緊繃的心情才剛剛釋下。又聽得那悠揚低沉的聲音冷冷道:「記住了!我在耐心等父皇百年之後。若是誰比我還著急,我扶蘇絕不會放過他的!」
扶蘇冷冷撂下的這句話,晏落怎麼會不懂。若是始皇帝遭遇了什麼不測,他這個新皇登基後,絕不會放過那些人的!
扶蘇究竟知道了什麼?舅父和阿籍他們,又會不會有危險?或者,真正的危險其實早已逼近了自己?
晏落回首望了眼夜色蒼茫中的咸陽宮。
身邊三位武士與自己一般的布衣打扮。皇上要夜巡咸陽,卻不肯多帶隨從親信。他也是直到今日被郎中令親自告之,才始知自己被始皇帝親點隨駕出宮。這位對生命及其看中的皇帝,這一遭為何如此大膽?
這就是扶蘇之所以會說那些話的原因吧。扶蘇定是知曉始皇帝有意著自己護駕,所以才給自己警告的。一旦始皇帝此番夜巡有什麼不測,他定不會讓自己好過的。好精明、好厲害的皇子。自己那麼努力地掩飾著入宮的意圖,卻還是未逃脫他的雙眼。可是,既然知道自己並非善類,又為何要將自己帶入宮中,還安置在與他僅一牆之隔的地方?
夜已深,咸陽大街上萬籟俱寂,不見人影。
始皇帝未著帝王服只一身錦衣,背手立於咸陽城內。晏落這才感覺到,這個略顯孤寂的背影,不是朝臣口中的聖上,也不是什麼暴君,他也同自己一樣,不過是個人。會老會死會痛會笑的人。
始皇帝慢步於這皆屬自己的王土之上,剛毅的臉上流露出不易察覺的鬆動來。
「你們可知朕為何要在『嘉平』微行咸陽?」今日早朝上,他突然下詔將「臘」改作「嘉平」。
晏落見始皇帝目光始終深切注視著夜色中的這座城池,知他不要答案,因為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果然。沉默了許久,始皇帝在夜色中徐徐道:「朕年少時在趙國為質子。趙國街頭市井無賴見弱便欺。朕深受其苦。尤其是這歲末臘月,只希望能平安過冬。朕如今富有天下。百官上表咸陽城內無匪無盜,路遺無人敢拾。朕要親眼看看黔首如何安度嘉平。」
晏落暗中歎息。無匪無盜?那還要中尉做甚?那黔首還為何牢鎖大門?始皇帝再如何英明不凡,終究也因為整日活在自己和眾臣築就的蜃樓內而單純得近乎荒唐。
「無匪無盜?哈哈哈,那老子拿什麼營生?」一陣刺耳尖笑在空中迴盪。
晏落大驚失色,「不好!有賊!」
「什麼賊?老子是盜?留下年紀最大的。老子饒你們四個黃毛小兒不殺。」說時,一道黑影已從天而降。那人膚色比夜更濃上幾分,一雙凶目殺光盡洩,右手正提著一把長刀氣勢洶洶。
在其他三名武士擺出迎戰架勢的同時,晏落突然一把拉過始皇帝的手,「跟我來!」
也不管那三名武士,只帶著始皇帝與那盜賊背向而行。不遠處就是自己曾經任職的屯兵營。到了那裡,便有辦法替始皇帝弄到馬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