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宓芙的訓練,不管她在不在場,美人樓的一切均按著規律進行,店裡情況
依然如往昔般,熱鬧非凡。
堯正坐守在櫃抬,接手積財伯負責的事,突然,一道人影遮住了他頭上的光線。
堯正抬起頭,見對方打扮得像個神秘俠客,低垂的大帽子已經遮住了臉,帽簷
還加上黑布,讓人完全看不清他的長相。
唉!這種打扮,能看得到路嗎?堯正非常好奇。
「客倌要結帳嗎?」堯正開口詢問。
「公子,是我。」朱護衛小小聲地說。
「你……你怎麼回來了?」聽出是朱護衛的聲音,堯正立即看一下四周,擔心
別人發現他。
「放心!公子,我這身打扮,沒有人可以認得出我。」朱護衛小聲地說。
「嗯!」堯正想了一想,雖然他的打扮怪異,不過……的確沒有人可以認得出
他。
「事情辦得如何?」堯正問,算一算日子,崔府一門的忌日也快到了,若能在
忌日前完成墳地,相信更能安慰崔伯伯在天之靈。
「遵照公子的指示,屬下在寒山寺找到釋空大師,大師看了公子的信,立即在
寒山寺附近找到一處風水良好的地方,目前正在加緊施工。」朱護衛簡單扼要地報告。
「何時可以完工?」堯正很滿意朱護衛的辦事能力。
「預計再半旬就可以完工。」朱護衛說。
半旬?嗯,來得及。
「公子,屬下要接您離開此地。」朱護衛說。
他一路上,聽到街頭巷尾都在談論著王公子落難的慘狀,甚至引申到奴僕該如
何管理的議題上。
如果這些流言,只談論他是個如何忘恩負義的惡僕,甚至罵他,他倒也無所謂
;但是當他聽到公子因為沒有盤纏,委身為奴、受盡虐待、嘗盡世間苦楚、被折磨得不
成人樣……的傳言時,實在忍不住火冒三丈。
雖然等到他踏進美人樓,看到公子一臉輕鬆的表情,由他臉上的笑容,更顯示
出公子比在京城裡快樂,不過……當他看到公子一身僕人打扮時,委屈、憤怒的火焰立
刻爆發。他的主子可是堂堂的御史大人,將來甚至還可能拜相封侯,怎堪這些凡夫俗子
的侮辱?
「現在還不到時候。」堯正搖頭。
「公子,為什麼?您想查什麼事,吩咐屬下,讓屬下去辦,您就不要在此地受
苦了。」朱護衛看到堯正的「慘狀」,堅持要「救」主人離開。
「我沒有受苦,我在這裡很愉快。」堯正不由自主地揚起溫柔的笑意,如今他
內心唯一的願望就是,想維持目前和宓芙輕鬆、親密的相處情況。
「至於要你辦的事,還有幾樁。」堯正知道朱護衛的固執個性,想了一些待辦
的事,以便支開他。
「是!請公子吩咐。」朱護衛肅手聽令。
「你回京城稟告老爺,崔氏墳地的修建進度和辦理移靈的事情,老爺應該會親
自送崔伯伯歸靈,到時,你就護送老爺過來。」堯正說。
「是!」朱護衛奉命。
「你快離去。」他待得夠久了,堯正不想讓人拆穿騙局,所以催促他離去。
「公子……」朱護衛仍不放棄「救主」。
「快走!」堯正知道不使出威嚴,無法讓朱護衛離去,只得沉下臉色來命令。
「是!」朱護衛無奈地屈服在公子的固執下,抱拳離去。
這一幕,宓芙全看在眼裡,等到朱護衛離去,才走出來。
「有事嗎?」宓芙靠在帳怡看著朱護衛的背影問。
「只是一些小事。」堯正不愛說謊,尤其不愛對她說謊,但是……有些事目前
不能對她說,堯正只好輕描淡寫來搪塞。
宓芙有著認人的本領,加上經營酒樓飯館多年,這種本領更加敏銳,她相信自
己的能力,她不會看錯,這個人是朱護衛,難道……堯正不知道嗎?
「你知道他是誰嗎?」宓芙懷疑地看著堯正。
「他是誰?」堯正壓下心頭的緊張,一臉平靜,不答反問。
「他是你的隨從──朱爺。」宓芙看他一臉平靜的表情,驚訝地說。
她……她的眼睛真夠銳利,沒想到朱護衛遮頭藏臉的樣子,她還能認得出?
「奶怎麼知道?」堯正以驚訝的表情掩飾他的慌張。
「看就知道啊!」宓芙聳聳肩。她也不知道,只要是她曾看過的人,她就不會
認錯,這種天賦用言語無法說明。
「他沒表明身份嗎?」宓芙問。
「嗯!」堯正含糊的應一聲。
「他找你談什麼?」宓芙鍥而不捨地追問,堯正笨拙、易被騙的個性,實在讓
她放不下心。
「沒什麼。」堯正裝出一臉茫然的樣子。
「你要記住,不要輕易答應別人事情。」宓芙知道這種情況有些詭異,但他既
然不願多說,她也懶得多管。只不過,還是忍不住叮嚀他幾句。
堯正又好氣又好笑地回答:「我知道。」
雖然被當成「沒有行為能力的人」,感覺很瞥扭,不過……她護著他的態度,
不由得讓他感動在心。
「宓兒,為父相信正兒會是奶一生的依靠,奶要收斂脾氣,好好當個賢內助。」崔父苦口婆心叮嚀著她。
「爹……您不要走,芙兒好想念您。」宓芙哭喊著,喚著漸漸遠去的身影。
「爹!」宓芙大叫一聲,睜開眼睛,看清所在的地方,一股悵然之意襲入心頭。
她起身,從衣櫃角落找出綠玉扳指環,看著他,心裡五味雜陳。是因為父親的
忌日快到了,還是因為她已經不想遵守婚約,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造成父親到夢
裡找她?
唉!芳心難取難捨。
宓芙算算時辰,心情已經不再平靜,躺到床上也無法入睡,再加上一股莫名的
念頭摧促著她,她索性起身準備外出。
一身俐落裝扮,宓芙走到庭院,凝神靜心,以樹枝代劍,舞動漫天劍影,越舞
越快,不必說劍招,幾乎連她的身影也無法看清。
堯正站在一旁看了許久,熟悉的劍招證明宓芙和父親有很深的關係,這讓他更
加懷疑,難道宓芙真有可能是崔小姐?
「好身手!」堯正很想解開心中的謎團,看到宓芙收招回神時,拍著手,出聲
讚歎。
「早!」宓芙拿出手絹,擦擦鬢邊的汗水,雖然出了一身汗,可是仍然無法清
除心中的煩躁。
「奶是從哪裡學會這路劍法的?看起來很厲害。」堯正與她並肩走著,壯似不
經意地隨口問道。
「……」為了自身及積財伯的安全,宓芙對劍招的來源三緘其口。
「奶很煩躁?」堯正真的很想伸手撫平她眉間的焦慮,也不忍心再逼問她。
「沒有。」宕芙看了他一眼,搖搖頭,深藏在內心的秘密,現在還不是說出口
的時候,面對他的關心,一股軟弱的感覺油然而起,她的心好累,真想找個肩膀來倚靠
一下,僅僅一下子就好。
「等一下陪我出去好嗎?」宓芙停在房門口,低頭半晌,終於抬起頭說。
「好。」
他陽光般的笑臉,溫暖了她的心,淡淡的笑容浮在她的臉上,沖淡了眼底的焦
慮。
宓芙此時終於體認到一個事實。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已成為她心裡的支柱。
清晨的蘇州城籠罩著薄薄的晨霧,輕輕的微風拂過露水,稍涼的氣候讓人精神
為之一振。
此時堯正精神很飽滿,不是因涼意,也不是因為睡眠充足,全是因為他身邊,
神情興奮的宓芙。
宓芙一如往常的盛妝打扮,長長的秀髮梳起高高的朝天髻,髻上插著由庭院所
摘下的鮮花,她的外表和平常一樣,只不過在她的眼中,燃燒著嚇人的興奮。
堯正本以為「陪她出去」,不過是散個步,了不起是劃個船,最遠也不過坐趟
馬車而已。
其實他也沒有猜錯,他的確是坐在馬車中,可是……「駕!」宓芙駕著單
篷馬車,自出城後,沒有見到路上有早起幹活的百姓,於是她就安心地催著馬放蹄狂奔。
顛簸的車廂,震得堯正必須用雙手捉緊兩旁的橫木,以防被震出車外,難怪…
…美人樓的同伴們,一聽說他要陪老闆駕馬車出去,全投給他一道佩服兼帶同情的眼神。
天啊!她到底會不會駕馬車?堯正心中很懷疑,不過自上馬車直到現在,馬車
還沒翻覆,足以證明,她不但會駕馬車,而且還是個熟手。
堯正望著她的背影,髮髻在狂風中漸漸披散開來,縷縷烏絲隨風亂舞,如同她
的心情一樣的紛亂。
她在煩什麼?駕車拚命狂奔,好像在「逃」似的,她在逃什麼?
一朵插在她髻上的花被風吹離秀髮,無依地飄進車廂,堯正伸手接住,手中那
朵早上剛摘的花,現在顯得有點憔悴,似乎像她一樣離枝無依。
堯正望著花沉思。他可以當她的支柱嗎?他不必考慮也知道自己願意。不過…
…一道模糊的身影卻閃進他的心裡,童稚的誓言迴盪在腦中。「我會娶奶,我不怕老女
人。」
可是他能背信嗎?他能忘義嗎?他能不負責任,獨享愛情,讓那位名義中的妻
室仍飄零在外嗎?
不,他做不到!
可是……他也放不開這個看似堅強,實則軟弱的背影。唉!這真是個兩難的局
面。
「奶想去哪裡?」堯正奮力地掙扎,「爬」到她身後。
「寒山寺。」狂奔了一陣子,宓芙漸漸冷靜下來,回頭看到堯正死命攀住車廂
的模樣,不禁噗嚇笑出聲,放慢了速度。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堯正吟出唐朝詩人張繼的「楓撟夜泊」。
「嗯!就是這首楓撟夜泊所形容的寒山寺。」宓芙莞爾一笑。
「這座古寺建於梁朝,原名『妙利普明塔院』。傳說,唐代高僧寒山曾在寺內
主持,所以改名為『寒山寺』。」堯正侃侃而談。
「嗯!寺裡珍藏有那首『楓撟夜泊』的石刻碑文,還有寒山及拾得的石刻像。」宓芙接著說。
「奶常去寒山寺?」堯正聽她如數家珍,知道她對楓撟鎮很熟悉。
「嗯!我是在楓撟鎮出生的,那裡我很熟悉,現在只要我覺得心情不好,就會
去寒山寺走走,也會繞過寺院,到楓撟邊坐著看河水。」宓芙說。
堯正疼惜地看著她。原來,藏在倔強、堅強的面具下,是一抹柔弱、值得珍惜
的靈魂。
五里的路途,在馬車的狂奔之下,沒多久就到了。
堯正和宓芙下了馬車,走上階梯,進入寺院,此寺和別的寺廟並沒有多大的不
同,一樣有著大雄寶殿與千篇一律的佛陀坐像。
宓芙想獨自清靜禮佛,所以堯正舉步逛著偏殿。兩側偏殿的五百羅漢像,全是
由樟木雕刻而成,高度僅尺餘,造形小巧可愛,比起別的寺廟中真人大小的五百羅漢來
,別有一番趣味。
逛了一陣子,堯正回到大雄寶殿,看到她正在閉目沉思,他也不打斷她,站在
一旁等著,瀏覽四周的目光被放在她面前供桌上的一抹綠光給吸引。
即使沒有拿起來細瞧,只是站遠遠地看著,堯正相信他絕不會認錯,供桌上放
的是他家的傳家之物──綠玉扳指環。
堯正沒有忘記,父親將這枚綠玉扳指環當成信物,交給崔叔叔,照道理來說,
這個玉扳指應該在他的末過門妻子身上。
難道……宓芙正是他的未婚妻?
「這個扳指好特別,是奶的嗎?」焦慮的堯正等不及她睜開眼睛,劈頭就問。
「嗯!是我的,這枚綠玉扳指環代表一個束縛。」宓芙緩緩睜開眼睛,內心五
味雜陳地看著它。
她承認了!堯正聽到答案鬆了一口氣。天啊!爹說的沒錯,冥冥之中真的有所
安排,讓他們相遇。
不過……束縛?她將他們之間的婚約當成束縛?這讓堯正聽了開始不高興。
「我們四下走走吧。」堯正將她扶起來,把玉扳指交還給她。
宓芙搖頭,不知從哪來的抗拒心態,讓她直覺地拒絕接過玉扳指。
「收好它!」堯正不滿她抗拒的態度,眼冒火花,不容她反對,拉起她的手,
將玉扳指環放入她的手中。
宓芙低頭看著包覆她小手的大手,掌心感受到指環的硬度,心頭也梗著硬塊,
抬起頭看著他,眼中有著遺憾。為何她的夫婿不是他?為何她不能自我選擇,要被一枚
扳指環給束縛住?
不!宓芙在心裡大叫,她不要屈於命運,她要主宰自己的生命!
「在想什麼呢?」堯正看著她的眼神,由遺憾轉為哀傷,再自哀傷變為倔強,
她心中有什麼決定了嗎?
「我們去看河。」宓芙說著,拉著他的手往前走。
即使是已婚的夫妻,依照規矩,妻子尚不得與夫婿並行,更何況是像這樣手拉
手呢?
然而,堯正對於她不合禮教的舉動,心中並不在意,只要她能恢復神采,那又
何妨?他移動步伐,隨著她由寺後門走出去,穿過街道,朝古運河走去。
楓撟,是一座石造的拱撟,橫跨在古運河上,悠悠的河水,流過歷史,載盡紅
塵的恩怨、血淚。
宓芙牽著堯正走到撟下,坐在她一向沉思的地方。
堯正靜靜地陪伴她,看她望著渥渥的河水發呆。
呆坐一陣子,宓芙仍望著河水,手中摸著綠玉扳指環,開始訴說著自己的過往
,她沒有看堯正一眼,但是……她可以確定,他正在專心傾聽。
堯正沒有打斷她,靜靜地聽她訴說,一顆心在聽到她敘述流離生活時,為她而
揪痛著。
「當初,我被積財伯帶走,連夜兼程,回到了蘇州。」宓芙淡淡地說,心已痛
到極點。
「你們如何過日子?」堯正相信崔叔叔是位清官,不會有龐大的銀兩讓她平空
建立現在的美人樓。
「一切多虧了先父。」宓芙說。
「哦?」答案出乎堯正的意料之外。
「因為先父曾對美人樓的前老闆有過救命之恩,因此他不但收留我和積財伯,
甚至在他去世時,將此樓交給我掌管。」宓芙回答。
「現在奶打算如何做?」堯正看著她不時張開手掌看著玉扳指環,又隨即合起
手掌,知道她在思考婚約之事。
「積財伯已經回到京城,尋找我未婚夫一家人的下落。」宓芙說。
堯正心中一驚,京裡現在最熱門的事情,就是崔叔叔被平反的消息,而且,王
家和崔家故居相連在一起,積財伯一入京城,知道消息後,必定會立刻找上父親,這樣
一來,他的身份一定馬上曝光了。
「然後呢?」堯正問,心中緊張地等著答案。
「你想呢?」宓芙挑眉看著他,難道他看不出她的選擇、她的心意嗎?
感情沒有道理可言,也沒有所謂的規則可循,更不是一句稚言可以約束得了的。
她的心明明白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意願,難道她還要委屈、漠視心聲,讓一紙婚
約來埋葬自己的心嗎?宓芙知道她做不到。
「不知道。」關係到他們兩人的未來,堯正不敢用猜測的。
「我會解決婚約的束縛。」宓芙抱膝,望著河水,平靜地說。
「為什麼?他有什麼地方不好嗎?」堯正聽到答案,心裡氣憤難平,他有哪點
不如人?他可是金枝玉葉、名媛千金爭相想委身的對象,瞧瞧她的答案,仍和小時候一
樣,一點也不清楚他的身價。
嘖!她的眼光一點也沒長進。
宓芙搖搖頭,聽出他語氣中帶著憤怒,狐疑地看著他,說:「沒有,我只在小
時候見過他一、兩次,並不瞭解他的為人好或壞。」
「那麼奶為何不遵照婚約?也許他人不錯。」堯正說得理直氣壯,因為他真的
覺得自己很不錯。
「你不明白?」宓芙望進他眼底,定定地看著他,眼睜裡閃動著淚光。為什麼
他還能問出這種問題?難道真的不懂她的心意嗎?
「不明白。」堯正不是不懂她的心,可是他想確定。
「如果心中沒有人,我會履行我的承諾,因為嫁給誰都一樣,可是……」宓芙
說不下去,心頭充滿了悲哀的感覺。
「奶心中有人嗎?」堯正心疼她的柔弱,伸手攬住她的肩,寬厚的胸膛給予她
倚靠。
宓芙閉著眼睛,貪婪地汲取他的溫暖,螓首在他懷中輕點。
「是誰?」堯正的心吊在半空中,焦急、迫切地等著她的答案,希望她的意中
人是他。
「唉,呆子。」宓芙幽幽地長歎。
呆子?她話中之意是指意中人是他嗎?堯正狂喜,但是他並沒有失去理智,他
要問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奶說誰是呆子?說!」對於這件事,堯正不容許有絲毫的含糊不清存在心頭
,於是伸指抬起她下巴,不許她閃避他。
宓芙定定地看著他,他眼中的焦急,是因為她嗎?應該是吧!不然他怎如此在
乎她的答案?
「你猜呢?呆子。」宓芙伸出豆蔻玉指輕點他的額頭,嗔笑地說,順勢地溜出
他的懷抱。
「別逃!說清楚。」堯正起身追她,可惜,他的輕功不如他的文筆,只追到一
串串激盪他心湖的笑聲。
河水潺潺、花香四溢、蜂蝶共舞,與花間追逐的人影,組成有情的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