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沒死怎麼不捎封信上青玉門給我呢?」鳳歧覺得怪異,疑惑地望著她,與他記憶中如出一轍的小臉依然標緻無雙,卻不難發現她的性子有了絕大的轉變。
「那等我快死了,我就給你捎上一封,成嗎?」尋蝶輕扭身子,想掙離他的懷抱。「為了生計拋頭露面,閨譽什麼我早給丟了,可不代表我可以隨便讓男人抱著,放開我,謝謝。」
當年經過蘭姨的開導,說實話,她對鳳歧的欺騙多少能夠諒解,畢竟在當下,恨透了青玉門人的她壓根兒不可能跟他和平相處。
釋懷後,她對鳳歧的思念與日俱增,可又不敢捎信上青玉門,深怕為他添麻煩,只好找了個藉口,請主座得標者折下一枝「傲梅」,再有意無意地現出右手掌心的劍疤,盼有人把消息傳到江湖上,傳到雲遊四海的他耳裡。
她年年等,年年失望,以為鳳歧不會放棄她一絲生還的可能,早晚會找上春松居,不然就是期待從客人的嘴裡,聽見江湖有名身著紫錦衣的男子,正在千山萬里尋人,可他……原來早就當她不在人世了?
既然如此,那就當寒傲梅死了吧,她現在是溫尋蝶,與他再無情感瓜葛的溫尋蝶。
她疏離的態度讓鳳歧心驚,想起自己欠她的解釋與道歉,趕忙道:「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騙你,夙劍找出我們要的那本手札,已經還你清白了,可為了師門名譽,他們才遲遲不敢公佈。傲梅,對不起,你別再生我的氣了好嗎?」
「我沒生你的氣。」拍拍他的手,尋蝶盈盈一笑,筆直地望入他期待的鳳目內,臉上並無任何熟識之色。天曉得,她忍得多辛苦才能維持神色坦然。「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有啥好氣的。再說你認錯人了,我是溫尋蝶,不是傲梅。」
「你真的不是傲梅?」見她搖頭,鳳歧不免心生疑惑,以傲梅冷冽不多話的性子來看,哪裡有尋蝶的灑脫,但這張一模一樣的臉蛋又作何解釋?這巧合,未免也巧得可怕。
他不信邪,拉過她的右手。
「若你不是傲梅,這掌上的劍傷從何而來?」
合上手心,尋蝶美目微斂,輕笑道:「誰說是劍傷所致?這道疤是不小心讓斷弦割傷的,就像你們練武之人難免被兵器所傷,我比較倒霉,留疤了就是。」
「是嗎?就當這道是讓斷弦割傷的好了,那手背上的呢?你的琴弦銳利到可以筆直地穿過你的掌心,嗯?」斷弦的傷會留下筆直的浮疤?這牽強的理由騙騙三歲小孩還可以。
「它打娘胎就有了呀,這叫胎記,我娘會生,不行嗎?」她一把推開鳳歧,喚著他身後已經呆愣的梓姨。「梓姨,別恍神了,如果你確定他是蘭姨的義子,就快找個大夫治治他的眼睛,別半路亂認親戚,打壞姑娘我的行情。」
「呃……你確定不是那個叫什麼梅的嗎?」
尋蝶橫了她一眼,撇過頭。「嘖,連你也跟著瞎起哄。你們要待這,我把房間讓出來便是。先說好,別打擾我練琴,明晚出差錯可別怪到我身上。」
「等等!」鳳歧拉住欲出房門的尋蝶。即使她迅速換上不耐的神色,眼底一閃即逝的淒切並未逃過他銳利的鳳目。
「你再問我千次、萬次,我的答案還是一樣,我是溫尋蝶,不是你說的傲梅。還不快放手?」
她一甩,鳳歧並無她想像中的纏人,立即鬆手。尋蝶一愣,心裡湧現說不上的空虛與怒意。
她忽紅乍紫的表情,鳳歧全看在眼底。他按兵不動,由尚未回神的梓姨手中取過短箋,遞交到她的手上。
「這些曲子,麻煩你費心練練。」
「你——算了,我懶得跟你計較。」尋蝶捏著短箋,也不看上頭寫了什麼,便往春撥樓的琴室走去。
她還期待他做什麼嗎?傻子也不是這樣!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與他記憶中的傲梅一模一樣,個性卻完全相反,縱然如此,她依舊迷人得緊。
姑且不論她不肯相認的原因為何,她不說,他瞎猜也沒用,為今之計,就是讓她瞭解他的感情不是膚淺假象而已。
「鳳小子,你老實跟梓姨說,你跟尋蝶究竟是什麼關係?我在旁邊看得是一頭霧水哪。」
「這事你想知道,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在那之前,我想請梓姨回答我幾個問題。尋蝶是什麼時候來到春松居的?」
「差不多五年前吧,我跟沁蘭上觀音寺……」
★★★
每逢初一、十五,春松居內笙歌鼎沸,燈火通宵,為了襯托尋蝶的身價,春松居斥資重金在百花湖上燃放爛漫花燈,表演的露台上,更是掛上一尺數兩的軟絲紅紗。
然而,當晚三場演奏,尋蝶場場失常。
好幾回亂了音調,幸虧她機靈,及時圓了回來,否則辛苦建立起來的招牌便讓她自個兒砸了。
唉,她得同梓姨說說,別把競標的主座留給鳳歧坐,他直勾勾地盯了她整晚,害她技法都不知道怎麼使了。
「管事就了不起嗎?下回坐主座,我一樣收你錢!」
春撥樓主座就設在表演露台的正前方,平時不對外開放,僅有初一、十五供標聽曲,當初蘭姨在排設一樓位子時,為了讓客人有值回票價的感受,主座週遭兩丈以內不得設置任何座位,以免交談之聲影響了主座客人的雅興。
不知他用了什麼見不得光的方法坐上主座,一整晚雙眼毫不避諱地猛盯著她,目光灼亮,哪裡陶醉於曲子?
抱著黑檀木琴,尋蝶氣呼呼地步下後台,一路上唸唸有辭,路過她身邊的琴師舞姬,無不瞠大雙眸。
她說話直接卻鮮少生氣,總作壁上觀戲,何時這般惱火?連跟了尋蝶最久的琴師都沒見過她發脾氣,今天這般,當真怪異。
似乎是新上任的管事惹惱了她……
旁人吃驚的眼光並未讓尋蝶停下腳步,她愈想愈氣,愈不能控制自己。明明當她死了,昨天神情激動到像撿回失而復得的寶貝不說,今天又在台下癡癡凝望著她,眼神熾熱到她必須側頭迴避,免得毀了演出,砸了春松居的招牌。
他心裡究竟打著什麼主意?
「該死的鳳歧,你究竟要玩我到什麼時候?要不是念在你是蘭姨的義子,我一定一腳踹你下百花湖,替我撈十斤花蟹上來!」
「你想吃花蟹,五十斤也替你撈。」
「嚇!」尋蝶嚇得差點失手滑掉黑檀木琴,怒瞪著已站到面前來的鳳歧,嘲諷地道:「原來鳳大管事的興趣是從背後嚇人呀,受教了。」
她輕睨了他一眼,不等他反應便想離開,卻走不出他跟前,不禁氣惱。
「你別擋我的路成不成?春撥樓大得很,犯不著跟我搶道吧?」從左邊走,往右邊繞,轉來轉去還是看他擋在前面。「我累了,想回房休息,可以嗎?」
「當然可以,一切都按照尋蝶姑娘的指示。」鳳歧一揖,長年習武的優雅身段,讓這不起眼的動作看來懾人心魂。「需要小的為您開道嗎?」
尋蝶環視週遭等著看好戲的路人。「你不用忙,梓姨還指望你替她招財,別忘了你初來乍到,一堆老夥計等著看你的笑話,與其花時間纏著我,不如你每桌揖個兩次,看能不能讓客倌多開兩罈酒。」
「你關心我?」這點讓他的心情大好,也不吝嗇展露笑容。
昨天與梓姨談了整個下午,尋蝶就是傲梅,這已是鐵錚錚的事實,她不承認,無妨,她想以溫尋蝶的身份活下去,他也支持,只要她肯再看他一眼。
「這年頭臉皮厚比較有錢賺是不是?」她斜瞪了他一眼,抱緊快滑落的黑檀木琴。
梓姨本想差小廝給她使喚,可她回絕了,這把琴對她意義非凡,她自己捧著心才安。
「我來幫你吧,這琴我娘也嫌重。」他要接過,但尋蝶不給。
「這把琴是蘭姨的遺物不錯,可現下擺我房間裡,你要幫我拿,我是感激,可現在前頭正忙著,我怕梓姨怪罪下來,我耳根子又不清靜了,還是自己來就好。」
她才不會傻傻地讓他跟呢,別看春、夏人聲鼎沸,秋收台現在可是靜悄悄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如果他另有圖謀,她只有跳百花湖一途了。
「別擔心,這裡每雙眼睛都看到我為你捧琴,我敢對你亂來,可是天打雷劈。再者,我也有事想問問你,梓姨說如果是想找你商量事情,一定要挑你初一、十五撫完琴的時候,否則你平時看書譜曲,一心多用的結果便是回了一堆哭笑不得的話。」
他再接過琴,尋蝶這回沒有阻攔。
「什麼鬼話,難怪我撫完琴一堆人堵我,原來是梓姨在背後捅我刀。」春松居裡就數她跟梓姨資歷最深,不少人跟她請益事情,也是挑在初一、十五出了露台之時,原來事出有因。
好你個梓姨!溫尋蝶嘖了一聲,往秋收台走去。「你有什麼事快說,我只讓你問到我房門口。」
「這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他斂下眼眸,望著她足下翩飛的裙擺。「你知道嗎?我——」
「我不知道。」
她的回答,引來鳳歧發笑。
「我不說你當然不知道。」笑聲一頓,他隨即換上正色。「上回我離開春松居沒多久,就遇見個姑娘讓人追殺……」
鳳歧將他離開春松居後與傲梅相遇、相知至誤會發生,仔仔細細地交代,卻避去了傲梅的名字,以姑娘代之,若非其中男主角是他,活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他將為何隱瞞身份以及內心的矛盾、恐懼毫不保留地告訴尋蝶,傲梅重傷落水後,他心裡的悔恨與自責也說得揪心,然而思齊洞內的事,他卻選擇不說。
那事太過震悚,在她尚未重新接納他之前,說出來反而造成她的困擾,甚至聽起來像是為了博取她的同情,所以,不如先解決眼前的難題再說。
「嗯,很好聽的故事。」尋蝶停下腳步,嗓音幽幽不帶起伏。她順了順頰邊的墨發,手指有些顫意。「你跟我說這些,是要我為這個故事下註解嗎?」
鳳歧呼了一口大氣,彷彿兩顆大石壓在他的雙肩一樣。突如其來的沉默與倏止的腳步聲,讓尋蝶好奇回頭,百花湖上多如繁星的花燈,暈黃朦朧的光柔化了他剛毅的輪廓,下顎微微往上揚的他,側臉看來頗為醉人。
「我以為她死了,還在她雙親的墳旁為她立了衣冠塚,讓她的魂魄有所依歸。」他倚著迴廊上精雕的扶桿,解開束髮,任清風拂亂。「我義母生前總要我多種福田、多行善事為後世子孫積德,我能救的、能幫的絕不吝惜,但也沒有真的期待過什麼福報,直到現在,我才知道真有其事。」
他笑了,尋蝶卻困頓了。
「你這人說話怎麼顛三倒四的,起承轉合懂不懂呀?」他方才提到衣冠塚,還沒解釋清楚就跳到種福田、行善事,是她資質駑鈍不成?這中間有什麼關連?
「你跟梓姨一樣,耐性不多。」
她氣得撇過頭,嘟嘟的小嘴很誘人。鳳歧舔舔下唇,移開目光。「一定是上天庇蔭,她沒死,還好好活著,我看到她的瞬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幾年,我不時以為自己看見她了,衝上前去,抓到的是兩手空虛,可這次不一樣,是真的,那溫熱柔軟的觸感我還記在心裡,她就是上天賜給我的福報。」
望著左手掌心,鳳歧嘴角微勾,看得尋蝶一陣臊紅。
「瞧你高興的,生平第一次抱姑娘家呀?梓姨說你老愛路見不平,拔刀亂助,每次回春松居都會帶姑娘,要她們幫忙找婆家親戚,你剛才說的姑娘倘若不是落水,你誤以為她死了,心裡會惦念她這麼久嗎?」所以說,只是內疚罷了。
尋蝶撇過頭去,不想讓他察覺自己略受影響的心緒。他的激動,不過是因為有了贖罪的機會,不是因為在乎她。
她不能有所期待,每每期待的下場有多痛苦,她不是比誰都清楚嗎……
鳳歧看著她若有所思的神態似乎有抹疲憊,的確,她決定以溫尋蝶的身份過活,不就表示想捨棄以前的苦痛?
他話鋒一轉。「你吃醋了?」
「誰吃醋了?你少胡說八道,我不過就事論事,你不愛聽,那是你家的事。」她負氣往前走,將他拋在腦後。
「好好,不逗你了。」
鳳歧邁開大步跟上,尋蝶小腳跨出的步子,還不足他長腿的一半,只能悻悻地望著擋在她前頭的他。
「跟你說正經的,她現在還在生我的氣,不肯認我,所以我想請教,如果你是她的話,我要怎麼做,你氣才會消?」
「我說過了,我是尋蝶,不是傲梅,別來問我這個,我給不了答案。」
「我有說那個姑娘是傲梅嗎?」
「你——」尋蝶氣炸了。一對上他,她總是敗北。「你下午衝著我頻喚傲梅傲梅,原來你心上擱了這麼多位姑娘,鳳管事,是我小覷你了。把琴給我,你忙去吧,不打擾了。」
什麼不逗她了,從頭到尾都在耍著她玩,衣冠塚的事,八成也是哄她的。
「別,我道歉,你別生氣好嗎?」他輕摟她的腰,就怕她一氣之下,咚咚咚地跺回房,把門甩上,他就沒招數可施展了。「我很認真的,你說說,我該怎樣才能讓她消氣?」
「哼,你自個兒想辦法吧!」尋蝶狠狠地踩了他一腳,這回連琴都不要了,氣呼呼地衝回房去,撩著裙擺的模樣挺豪爽的。
「呵,真可愛。」腳很痛,鳳歧卻止不住笑意。既然她要他自個兒想辦法,那就照著他的法子進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