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垂著頭,看自己的眼淚灑落在衣襟之上。
她說:
「媽,你要我怎麼做?是不是明知道丈夫不愛我,都要維持這段婚姻下去?」
「對,他不愛你,也不會愛別人,你以為莊鈺華很愛他外頭的女人嗎?不,都不愛,各司各職,對他起著某些作用而已。莊鈺華如果真的愛他兒子的母親,老早就母憑子貴,一腳把你踢走了。所以,這是不相干的。
「現今最相幹的是,我們利用莊家的名望與勢力抓高家的實權。
「勞長興抱住高定北聯手對付我們也不管用了,因為今時不同往日,她的娘家處打正招牌吃英國飯的世家,九七牛之後就沒有他們的日子了。
「高定北如果更幼稚一點,援美抗中,以此為他對香港政治的貢獻,我看他的前景比我們官委的高鎮東議員更黯淡。
「為什麼定北一回港辦事,勞長興就把他從政的願望陰乾掉,由著他在商場大展拳腳?就為他一涉足政壇,便會有很多平連她都控制不來,她不能由著高定北胡搞亂來,單憑意氣。
「勞長興難道不知道任何時候,高層商界中人,都不可避免地需要政治作背景,才能通行無阻,一帆風順的嗎?她就是無從入手,不知如何去走中方的路子。」
伍芷洋冷笑,歇了一歇再把她的分析說下去:
「說得難聽一點,如果有哪一家親中親得出個頭緒與體面來的豪門,願意把個女兒嫁給高定北,她怕要三呼謝恩。
「回頭看莊經世家族,城內沒有什麼個大商家比他們眼中方的關係更密切了。
「你不是不知道的,這些年,莊氏在國內的投資過百億元,賺得他們盆滿缽滿,怕除了是中國市場時來運到之外,也是為了莊氏總能在一些盈刮既穩陣又高昂的基本建設上佔一杯羹。你想想,為什麼別人不能染指的,他們可以加股?為什麼別人有蝕本風險的,他們老是一本萬利?無非是關係這兩個字。
「還有三年,五星紅旗就升起來了,香港之內愛國的人同然歡呼,就是本來不愛國的都忙不迭地愛起國來,加強吶喊,這本來沒有什麼不好,總之一片昇平與團結就是了。
「但這中間也有個分別。源遠流長的親中關係,總有別於那些在近期才轉軌的人吧!
「勞家與高家這等從前是督憲府門口的走狗,現今慌慌失先地找門戶去巴結呢,是有點困難的。掌西,你不同,你是高家的第三代,絕對的精英分子,沒有上一代曾巴結英國人不遺餘力的劣績,且又有莊家的煙親關係,在不看僧面著佛面的情況下,是教人容易接受你的。何況,港人治港也要多方面的人才,中方對香港年輕一代的精英還是很落心機去聯繫的。
「為此,莊家這條路子大可能是直上青雲之途,不能斷掉,也是我們這一房控制高家的注碼所在。」
高掌西緩緩地說:
「我的幸福呢,都不必計算了吧?」
「女人的幸福是由本身的條件堆砌而成的。你要偶然逢場作戲,只要不過分、不明目張膽,我賭莊鈺華不會做聲。今次呢,你是太張揚了,順德那個城鎮,多的是香港商旅與廠家,看到你朝朝暮暮地踉穆亦藍在一起,叫他們不把是非傳回香港來,是不可能的事。」
「莊鈺華回來就會跟我算帳了。」
「你不必擔心,只要確保以後不再跟那姓穆的再有輟輟,放上休止符,我賭莊鈺華不會再追究。坊間的謠言,一下子就過去,什麼壞話,其實也動搖不了你在商政界的魅力。」
「媽媽,你是太抬舉我了。」
「我的話說得很多、很清楚了吧?」
高掌西點點頭。
「那就好。」
高掌西忽然抬頭問:
「媽,你懷了我的時候,感覺是怎麼樣?」
伍芷洋一怔,隨即釋然,她怎麼會想到剛發生的幾夕歡愉,會立即變得尾大不掉,故此她只認為這是高掌西一種在激情之後所生的聯想。
「掌西,我知道你為什麼會這樣問我。」
「你知道?」
「對,是為了你以為自己在眼穆亦藍相愛了,因而幻想會懷有他的孩子,是這個意思令你有此一問嗎?」伍芷洋忽然笑起來,「當我懷有你時,我也有過這種愛情結晶的憧憬,故此,掌西,你是在我滿心喜悅之中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直至到你三歲,我第二次懷孕時,情況就不一樣了。」
「媽,」高掌西微微震驚,問:「你曾兩次懷孕嗎?」
伍芷洋點點頭:
「我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包括你父親在內。正當我發現第二次懷孕時,高崇清把定北的母親帶進高家來,我那時才清醒地知道,男人是真有本事,也狠得下心會使兩個女人同時懷孕的。」在追述這段往事時,伍芷洋整張臉都因為情緒的激動而稍微扭曲了似,她的聲音尖冷得一如刺骨的寒風:「真令人嘔心!」
「媽媽,你的第二胎呢?」
「我把他打掉了。」
伍芷洋這麼說了之後,猶如一拳捶在高掌西的胸口上,一陣急痛攻心,令她有點搖搖欲墮。
她下意識地伸手放在小腹之上,作了個保護的姿態。
「說真的,掌西,人生總是多劫難少歡愉,何必把生命帶來受煎熬。如果我當年沒有把你養下來,今日你就不必面臨痛苦的抉擇。
「掌西,我不是不知道你不論走哪一條路,都只會為你帶來苦痛。
「越夠優厚條件生在世上的孩子,怕是苦難越多。庸人什麼時候都在對比下顯得福厚。
「把你生下來,就已經很對不起你,那就自私到底算了,掌西,你要原諒我。」
高掌西哇的一聲,一個箭步衝上前,抱著伍芷洋就嚎哭起來。
她讓一份前所未有的恐懼,緊隨淚水流淌出來,才稍稍安定下來。
高掌西晚上躺在高家的床上時,簡直不能入睡。
思潮在洶湧澎湃,像捲起了滔天的巨浪,覆蓋下來,把她淹沒掉,再喘不過氣來,在下一分鐘就快窒息而死似。
高掌西在想,這兒已經不再是自己的家了。
她連睡在這張應屬於莊鈺華的床上,也覺得羞愧而不自在。
不是在悔恨曾與穆亦藍的眷戀,而是認為以如今自己的這個身份與情懷,實實在在不應再與莊鈺華扯上關係了。
女人的專一與男人的泛愛,原來是如此的天壤之別。
一想到這以後漫長至下半生的日子,都要這樣委屈地度過,高掌西就渾身震慄了。
她知道自己就算離得開穆亦藍,也不可能再與莊鈺華繼續做對如以往一樣的夫妻。
不是莊鈺華會否原諒自己的問題,而是她再不可以接納莊鈺華了。
這種怪異的感覺是不能解釋得來的。
要一輩子跟莊鈺華做對有名無實的虛假夫妻,在人前騙人,在人後騙己,真是至大的悲哀與屈辱。
高掌西還懷了別人的骨肉,箇中的複雜更難以想到辦法解決掉。
要她像伍芷洋般把胎兒打掉,她的確捨不得。
高掌西把手覆蓋在小腹上,有一種強烈的意識鼓勵著她,把這腹中嬰兒養育成人。
這可能是上天賜予她的、唯一的機會主孕育孩子。
她絕對不能一手抹煞。
可是,要保存骨肉,就要犧牲另一段親情。
高掌西只能夠在母親與兒女二者之間擇一。
這份左右為難,令她極端痛苦。
在床上輾轉反側了近三小時,終於禁捺不住,伸手抓起電話,她想到要搖給顧秀娟,向她傾訴這些連穆亦藍也不適宜聆聽的苦水。
電話接通了之後,響了一陣子,有把男聲傳過來,說:
「喂!」
高掌西一聽,推測對方就是左佑良無疑,如果她不大方地報上名字,坦言說要找顧秀娟,可能生的誤會更多。
於是高掌西道:
「對不起,我是高掌西,想找顧秀娟。」
對才稍緩了一秒鐘,就問:
「高掌西,你好,我是左佑良。」
「對不起,佑良,打擾了。」高掌西為了掩飾自己在這半夜三更給顧秀娟播電話,因此托辭說:「我不在香港,時差上可能失算了,沒吵醒你吧!」
「不要緊。」左佑良答,「可是,秀娟並不在家裡,她到外地旅行去了,有要緊事找她嗎?」
高掌西答:
「她到哪兒去了?有電話號碼可以給我,讓我跟她聯絡嗎?」
「是這樣的,秀娟每兩三天就到不同的地方跑,她打電話回家來時,我請她跟你聯絡,你現在在什麼地方呢7』
這下可輪到高掌西辭勞,她只好說:
「就請秀娟搖電話到我家找我好了,反正我這一兩天就會回港去。」
掛斷了線,又是一陣茫然。
高掌西心頭忽有一陣子的不安,她發覺自己十分想念顧秀娟。
是同病相憐的關係吧!
高掌西想,顧秀娟現在天涯遠處,怕也跟自己同樣,像套上了枷鎖的囚犯似,備受著沉重的精神壓力,不能自己。
古代那些犯上好淫的婦女,不但受世俗唾罵,還要施以極刑,廣東省內不少城鎮就.把出牆紅杏浸豬籠的鄉例。
忽然,高掌西忍不住笑起來,笑那些懲治淫婦的鄉民,可能是在做著一件幫助當事人解決極度困難的好事。
只要一閉上眼睛,長眠不起,就什麼恩怨情仇都一筆勾銷了。
人生數十年,始終是一眨眼就成過去了。
早與晚都應該不是大問題吧!
活著受煎熬,就是生不如死。
就在這轉念之間,高掌西渾身冷汗,不住發抖。
怎麼會生出輕生的念頭來?
情況並未曾惡劣到這個地步吧!
如果能找到顧秀娟就好,她是個很能理智地分析感情的人,她斷不會跟自己一樣傻,思考這個絕對要不得的問題。
她如果死了,豈只是謀殺了孩子,也間接地害慘了母親,還有穆亦藍……
她想到穆亦藍,為什麼他沒有電話接到香港來?
是為了送走了自己之後,就等於一刀兩斷嗎?
順德之旅,只不過是跟黃獅寨問一個系列的夢幻而已?
如果穆亦藍真是這麼一個態度,她就不必戀棧肚子裡的孩子。
伍芷洋說得太對了,若不是愛情結晶品,便不必生在世上,連累一條無辜的生命,承受千萬重的罪孽。
一整個晚上,在高掌西的腦子裡似乎都是充滿殺機的,目標不是朝著自己,就是對準下一代。
高掌西在到日,很艱難很艱難才爬起身來。
這是從沒有發生過的跡象。
對於大都會內的商界強人而言,只要活著就不成問題,沒有人會為昨天而爬不起來,這是永恆不變的定律。
可是,這天早上,從半睡半醒的迷糊狀態中掙扎著起床之後,高掌西仍有著纏身的苦痛,
昨晚的憂慮並沒有隨著黑夜而成過去。
高掌西苦撐著回到高氏企業上,照常處理業務。
剩餘的一點理智告訴高掌西必須盡快讓自己回到日常的軌道上,努力幹活,這是唯一的叮以維持正常健康的生活,而不至於鬧到精神崩潰的辦法。
全神全清全心全意地投入在感情的困擾之中,等於往死胡同中鑽去,不會有出路。
只有在切實的生活裡頭,才有生機,才有靈感,才有啟迪。
這是高掌西從過往商場上所攫取的經驗。
舉凡有公事無法一時解決,她就擱在抽屜內,先忙別的情節,總會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高掌西慶幸的是,人一坐到辦公室內,就可以忙個賊死。
正值埋頭苦幹之際,台頭的直線電話響起來,讓她既驚且喜,第一個念頭就以為是穆亦藍。
他可能並不方便搖電話到家裡去,那到底是莊鈺華的。府邪。所以等待到今日,才接電話到她辦公室來。
高掌西台頭的直線電話號碼,除了莊鈺華,只有穆亦藍知道。
高掌西抓住電話筒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會不會不是穆亦藍,而是莊鈺華?
還來不及再思考下去,高掌西已經抓起了電話筒說:
「喂!」
對方竟是一把女聲:
「掌西嗎?』,
「是。」高掌西錯愕。
「我是大姐。鈺華匆匆公幹去了,把你的直線電話號碼告訴我,囑我和你聯繫。」
原來是莊鈺萍。
「是,大姐。」高掌西說。
「有空嗎?我們碰個面,有事情要跟你商量。」
「是不是鈺華要召開什麼會議?大姐,你其實知道我並不是莊氏的執行董事,只不過掛個董事街頭而已,你們有什麼委要公事,並不需要我一定列席吧!」
「如果只是關乎莊氏集團的事,那就不必勞驚你了。」
這就是說事件跟高掌西本人有關。
高掌兩只好回應:
「大姐,是勞駕你到我辦公室來,還是我上莊氏集團?」
「你如果沒有午膳之約的話,便叫秘書買備兩個飯盒,我到你那兒來,一邊吃一邊談,好嗎?」
果然,半小時之後,莊鈺萍就趕到了,反正莊氏與高氏的萬字樓都在中環。
莊鈺萍一見了高掌西的臉,就握著她的手,說:
「掌西,你怎麼消瘦這麼多了,入太瘦就顯老,你得注意健康才好。」
高掌面笑一笑,道:
「多謝大姐關心……」
莊鈺萍一直握著高掌西的手,沒有意思放下來,說:
「我這大姐也真是沒有心肝的人呀,早就應該來看望你,跟你好好地談心。香港生活的人,就總是各忙各的,一天到晚但覺心有餘而力不足,認真檢討起來,我是真該受罰呢!」
高掌西臉上的笑容勉強持續了一會,就無法不消失了,她實在看不慣莊鈺萍那種一眼就教明白人看穿的虛假手段。
「大姐,彼此是自己人,不必客氣。你來找我,是有要緊事吧!就請直說好了。」
莊鈺萍明知高掌西不領她慇勤之情,心上很自然的有著不高興。但大事當前,她並不打算在這芝麻綠豆的情事上與她斤斤計較。
畢竟莊鈺萍也是個見過大場面,識從大體著眼的女人。
於是,她乾脆就開門見山地對付高掌西了,或者眼前的這個女強者,原是不吃軟,只吃硬。
莊鈺萍清一清喉嚨,說:
「掌西,你根本是個爽快人,那就最好不過,我可不用轉彎抹角,老覺得難以開腔。
「其實呢,現今這個年頭,都市人尤其開明得很,不見得為了一些普遍發生著、存在著的婚外情而大驚小怪了。我和你就不妨把它攤開在桌面上討論。」
「大姐,你說的婚外情,是指鈺華的,抑或我的,還是牽涉到你們方家頭上來?」
高掌西這幾句回話無疑是潑辣的。
精神疲累引致脾氣暴躁,固然使高掌西對莊鈺萍那種鬼祟的話語起了反感,也為反正是肉在砧板上,她高掌西又有什麼叫做好隱瞞的。
莊鈺萍聽了,竭力沉住氣,答道:
「我和國棟呢,到目前為止還是唇齒相依,彼此扶持的階段,夠不上資格鬧婚外情。所以我來跟你談的既是關於你,也關於鈺華。」
「這就是鈺華臨行之前的囑咐,也是所謂重要會議的宗旨。」
「可以這麼說吧!掌西,鈺華托我問你一句,以後有什麼打算了?」
「為什麼他不直接問我,而要委託你了?」
「有個中間人在,很多時彼此有轉圜餘地。而且他也怕是萬一忍不住起了衝突,反而無法冷靜地把一件事解決。」
很言之成理。
高掌西說:
「大姐,我沒有想過該怎麼辦,這是真的。」
「你的這個答案,原是在我意料之內。問題是以前沒有想過該怎麼辦,現在可又有想過呢?」
高掌西還未作答,莊鈺萍就立即給她再說:
「就算你到目前為止還未思考應付的良策,我看也得要籌算一下了。因為你不籌算別人,別人也可能已在籌算你。」
高掌西緊抿著嘴,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她終於想到了要虛晃一招,看對方如何回應,於是說:
「大姐,你是聰明人,不妨坦率地告訴我,是誰在計算找了?」
「掌西,誰都在計算你。」
高掌西一聽,嚇一大跳,問:
「包括你在內?」
「對,包括我在內。」
莊鈺萍竟然毫不迴避,直承不諱。
高掌西登時啞掉了似,真的不懂如何接腔下去。
莊鈺萍於是慢條斯理地說:
「高家和莊家都是複雜至極的豪門世家,其中那些人際關係,利益衝突,情事矛盾,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有誰不是睜大眼睛看準機會,來個弱肉強食了。」
莊鈺萍瞪著高掌西,再問:
「我這麼個講法看法,你不會有異議吧?」
怎麼可能有異議了。
高掌西沒有說話,代表了默認。
「那就是說,你以前在高家是呼風喚雨,位高權重,影響所及,在莊家都備受愛戴尊重,無人敢小覷了你的潛質與能起的作用。強者很當然的自尊自責自衛自重,有誰可以動搖你的地位?如今,情勢作一百八十度轉變了,正如俗語所謂的趁你病取你命。」
莊鈺萍說著都禁不住失笑起來,才繼續說:
「這種病雖非絕症,也不是沉痛,但縱使是堅固堤壩上的一條裂痕,也已足夠引起軒然巨禍了。史有太多前例可尋,我們都是讀書明理的人,就舉宋朝哲宗孟皇后的遭遇吧,若非她女兒福慶公主患病,何來那場歷史留名的符咒之禍,以致痛失後位了。所以說,一日為強者,終身要百毒不侵,刀槍不入,否則必定惹禍更速更大。」
對,強者必然樹敵,肯定招妒,因為人人都持取代強人之心,為自己爭權奪利。
高掌西聞言,不自覺地心膽俱裂。
莊鈺萍緩緩地再把話說下去:
「我父母在現階段尚未表態,那就不去說他們了。先談莊家的外圍,莊鈺芳是酒囊飯桶,且不用管她,但其餘庶室所出的莊針藩、莊鈺薄與莊鈺莉,他們一直伺機要從海外包抄回港,在莊園上佔一席位,事在必行,問題只是等候機會。」
「我能向他們提供機會嗎?」
「正是。父親一向對鈺華不怎麼樣看重,直至他娶了你,情勢才有轉變,這也是你能幹非凡所致,父親肯定是希望你們團結成一個整體,為他掌管莊氏天下。如果鈺華順風順水地在中華成藥製造廠一事上建功立業,你和他就一定得到父親更大的寵信,莊家外室要從海外回來爭權,也不會太容易。這原本也是我的計算。」
「大姐,現今莊氏的集資計劃仍然非常成功,中華所出產的成藥肯定會有極好銷路。」
「那就得看你了。」
「為什麼?」
「鈺華是我弟弟,我很清楚他的性格,我也熟知父親的脾氣。如果你要堅持離婚,他們父子倆的面子都掏不住。尤其是鈺華,必定會伺機向穆亦藍報復,實際上,到了這般田地,中華也好,莊氏也好,根本不可能再與穆亦藍攜手合作。夜雨難瞞之後,也不見得穆亦藍肯留下來為鈺華服務,中華沒有了這張皇牌,價值掉了一半,影響所及,是莊氏集團投資錯誤,必定影響股價,近則嚴重影響汝弟高定北的包銷數額,未竟全功,遠則必然危害莊氏股價與鈺華的市場聲望。
「你說,他一念及此,會不會火上加油?鈺華會用什麼手段進行報復,或扭轉乾坤,控制大局,我也無法設想得到。總之,他一定不會是善男信女的操守,這是肯定的。」
高掌西知道莊鈺萍不是在危言聳聽,當她結合了伍芷洋的警告,與高定北的譴責時,就更清晰地看到商場中人一旦面臨成敗,所會牽引出的感情衝動。
高掌西幾乎要強逼自己重新認識母親與弟弟,又何況是莊鈺華。
「大姐,多謝你的提點,是鈺華請你向我提出警告嗎?」
「沒有。鈺華臨走時,囑我就管問問你的打算,不過他倒說了兩句耐人尋味的話。」
「什麼話?」
「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莊鈺萍說。
高掌西皺緊了眉,丈夫的確不是個簡單的人。
出生於豪門亂世,誰又是簡單了。
「掌西,鈺華並不是在盛怒之下拂袖而行的,若如是,倒還易辦,他只是冷靜地囑咐我:
「派人通知掌西,她在順德休息享樂夠了,該回來處理一些重要事情。大姐,你曉得如何提點她吧?」』
莊鈺萍分析得很對,沒有城府的粗人,發現妻子不貞時,極其量是抓把刀在手,把對方劈個肢離破碎。
大不了是死。
可是,莊鈺華這種出身的人不會動粗,他不勞武鬥。
他是商界中的人,狠毒的出手就是在業內遊戲規則上找缺口憑借,以能一擊即中要害,讓市場懲治敵人,令他生不如死。
高掌西見得多了。
因而很不自覺地渾身的肌肉都在皮下做微微的抖動。
唯其在不知道對手會如何出擊,又肯定他一定會報復的情況是最令人恐懼的。
目前最要緊的事,當然是自衛。
然而,從何入手去建立保護自己的銅牆鐵壁呢?
不是不令人焦慮的。
高掌西說:
「大姐,多謝你的提點,你看來不像是計算我的人。」
莊鈺萍揚一揚眉,答:
「錯了,我的確在計算著你,只不過我對你的計算是善意的,對你有利的。」
「大姐,你非常的坦率,我很欣賞。」
「希望能長遠地跟你合作,那就要配合你的個性,我看你是直爽的人。」莊鈺萍說:「掌西,說得嚴重點,現在你的情況很大可能是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了,要突圍而出,必須裡應外合,即是說,你要有盟軍。」
「大姐,你打算與我結盟?」
「是的。」
「那是否意味著你連姊弟親情都不顧了?大姐,你跟鈺華聯手來對付我,或只是袖手旁觀,豈不是更妥當嗎?你到底是莊家人。」
「我是莊家人,但莊家很多人都沒有把我當人看待。」
莊鈺萍這麼說,真令高掌西駭異。
翻心一想,高掌西就明白過來了。
莊鈺萍在莊園上的遭遇,也是夠難堪的。
年輕時,跟妹妹莊鈺茹是一對超塵脫俗的姊妹花,都一般地得到父親鍾愛。及後,榮必聰愛上莊鈺萍,她卻嫌棄當時的榮必聰沒有家底,而讓妹妹莊鈺茹冷手執個熱煎堆。一旦跟榮必聰成婚後,幫夫命好得不得了,榮氏家族就慢慢地成長壯大,以至今天成為城內首富。
反觀莊鈺萍選擇的方國棟,真是差得不能再差了。
方國棟說也是香江豪門,但一次七三年的股災已經家道中落,其後八四年的地產低潮,使方家的日子更難過,因為爛船剩下的三斤釘全押到地產上頭,就更有苦自知。如果是有實力或有強勁的人際關係幫忙調動資金,熬得過風潮過後的一段低潮日子,依然可以翩然翻身,重見天日。壞就壞在香江是個跟紅頂白,一沉百踩的無情都會,誰都不會對已經沉了一大半的船投以同情的一眼,於是方氏家族在五六十年代的風光,一去不回頭,只成了香港家族史上的一個人們知曉的名字。
方國棟作為方氏家族的繼承者,偏巧又不是個出色的本事人,集吊兒郎當的性格與公子哥兒的氣派於一身的他,手上沒有資產,那就益發惹人討厭。
莊鈺萍拚命地以自己的名望與身份去扶掖他,他非但不領情,還不去討好莊氏家族中人,尤其是莊經世與莊經世佈置在集團中的得力助手,且還經常擺一副末代王孫的臭架子,自然從莊氏家族中拿不到半分好處了。
要莊鈺萍下堂求去,那她的面子就更不好過了。反正再回復自由身,香江之內,也難遇上第二個榮必聰,那就一動不如一靜地苦撐下去。
莊家人之中,除了神秘兮兮,表面上足不出戶的莊經世夫人,根本不管事之外,莊園之內,全都把莊鈺菇捧如天上星星,視莊鈺萍如一灘地底泥。
若不是莊經世顧念到底算是父女一場,對莊鈺萍還有一點照顧,她就更無立足之地了。
事實上,莊經世的眼中,永遠是本身利益放在第一位。他的親情是一個基數,這令莊鈺萍每年的生日都獲得父親封贈的一萬元紅包,在親情的這個基數之上,就是一份花紅,因此莊鈺茹的待遇就不同了。
每一年,莊經世都藉著生日去討好榮必聰夫婦,就以莊鈺茹去世前三年所得的生日禮物為例,就已相當的出類拔萃。有坐落在全個北美均有名的加拿大哥倫比亞省內威斯那山區的一幢佔地三畝,由歐洲名建築師畫則,遠道由北歐運送名貴橡木建成的價值三百多萬加幣的別墅。再而是在紐約鄰近華爾街的一間小小的著名做財經名人生意的法國餐館,連物業在內,估計當在四百萬美元以上。
最後的一年,莊鈺茹的生日禮物是泰國湄光河畔的一塊土地,政府答應如果業主決定捐出來興築廟宇,可以給很多優惠條件;如果業主作商業用途的話,應可建成樓高三十層的商住中心。那地皮終於在莊鈺茹的遺囑上,指定捐贈興建由泰國佛教主持的老人院,地價總值多少,無人知曉,應是不菲的。
莊經世之所以如此大手筆,全為他自榮必聰與莊或茹這對女兒女婿身上得回的好處,絕對在他的支出之上。
數是這麼計算了,但人的感覺又是另一回事。
莊鈺萍每年生日,都恨不得把父親托秘書像文件般傳到手上的那封紅包,撕成片片碎,扔到垃圾桶去。
莊經世這種公然的、昭彰的、明顯的厚此薄彼行為,看在莊家人限內,各人心裡有數。有些人把那條數浮於表面上來,就在很多事情上不是太給莊鈺萍夫婦留面子了。
單是方國棟有一次,自己的司機請了病假,他急於要用車,於是讓秘書打電話到莊氏行政部去,囑派一部車子來接應。剛巧莊經世的左右手符貴簽,正忙於招呼一個由武漢來的商務訪問團,徵用了行政部轄下的所有車輛和司機,行政部主管余立昌當即回絕了方國棟的要求。
這方國棟立即擺出大少爺的格局來,呵叱余士昌:
「我叫你派部車子來就得派,直至我的司機痊癒為止。聽見沒有?」
對方既沒有說聽見,也沒有說聽不見,只輕輕地掛斷了線。這種輕蔑的態度,使方國棟怒不可遏。
可是,他能怎麼辦?
一口烏氣只能噴到自己妻子的臉上去,搖電話給莊鈺萍說出了要求,並加一句:
「就看你莊家大小姐是否夠面子,動得了莊氏的車隊了。」
說罷了,照足余士昌的行為,就輕輕地掛斷了線。
莊鈺萍氣得幾乎吐血。
既不滿於余士昌那目中無人的氣焰,也痛恨方國棟的不長進、不中用與不知自量。
生氣是生氣,可還得要把事情處理掉。
莊鈺萍懶得結餘士昌說話,自認為他只不過是經理級乙名,根本夠不上資格跟她成為對手。
實情是,如果莊鈺萍開了口,余立昌仍然不買帳,那面子上就更不好過了。
莊鈺萍於是決定給直接管轄余士昌的莊氏執行董事符貴笙投訴這件事。
電話接到對方的辦公室內,秘書答:
「符先生正在開會,等下我請他回你電話。」
不一會,符貴笙果然按動了莊鈺萍的內線對講電話,道:
「鈺萍嗎,你找我?」
「是,貪笙?」莊鈺萍說。
「對,剛才在跟武漢來的一班省政府高於開會,沒有接到你的電話,很對不起,有要緊事嗎?」
莊鈺萍於是不經意地說:
「也不是要緊事,事件是這樣的……」
莊鈺萍還沒有機會說下去,符貴笙就說:
「鈺萍,你且等一等,我那直線電話在響。」
然後,莊鈺萍就聽到符貴笙的對話:
「對,對,我是負責此事的。什麼?是莊小姐囑咐的?請問是哪一位莊小姐?」
這麼一聽,莊鈺萍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聽出興趣來了。
符貴笙繼續說:
「究竟是哪一位莊小姐當然是有關係啦,你且先講清楚。」
過了一陣子,又聽符貴笙說:
「啊,是莊鈺茹小姐,即是榮太太,答應王老闆借用她在威斯那的別墅度週末,是吧?當然不成問題,莊二小姐說什麼我們都會照辦。」
然後符貴笙稍歇,道:
「對,對,那間別墅是莊先生送她的生日禮物,你也在雜誌上看到這個報道了。現今的傳媒真棒,只有行業內幾個人知曉的事,都有本事抓出來,弄至街知巷聞。好了,周先生,總之你放心,莊小姐的囑咐必定辦妥,請通知王老闆屆時開車上威斯那便成,我自會知會別墅的管家,再見。」
符貴笙掛斷了線之後,回過頭來對牢對講機,說:
「鈺萍,勞你久等了,你有什麼事要我辦?」
莊鈺萍差不多能嗅得到自己喉嚨之間有一陣血腥味,她竭力地把那口腥髒的烏氣,硬吞到肚子裡,然後說:
「是這樣的,我聽國棟談起,莊氏的車隊常不夠分配,我想從國內來的嘉賓數目多了,怕要多購買一兩部車以供使用。這個財政預算,你得考慮加在下次董事會的議程之內。」
「對,對,鈺萍,你提點得是。多謝,多謝。」
按熄了對講機後,莊鈺萍伏在辦公桌上不能動彈。
這就是公司政治的一招陰著了。
幾乎百分之一百肯定符貴笙已經風聞了余士昌與方國棟之間的爭執,才做了裁決,不肯讓方國棟半步。之所以知道讓半步就會海闊天空,依然不幹,只一個原因,莊氏集團內沒有人買姓方的帳。
符貴笙對莊鈺萍已經是給了三分面子了,故而才故意用這個指桑罵槐式的方法,讓莊鈺萍知所進退。
老實說,莊鈺萍若不是大家族出身,一時間沉不住氣,夠不上修養,就想不出如此大體的下台方法了。
她跟符貴笙說的那番話,算是極保存身份的,且相當的高高在上,也算是她在此事上大方高明地表了態了。
實則上,彼此都心知肚明是什麼一個把戲。
莊鈺萍怎麼會不難堪,怎能不自卑,怎可以不激氣。
最後的一個善後工作,還要囑咐秘書,說:
「把我的司機和車子讓給方先生用吧!」
秘書問:
「你下午及晚上的飯約呢,安排誰接載你了?」
莊鈺萍逼於無奈,晦氣地答:
「不是滿街都是計程車嗎?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