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擾的人聲鑽入耳不久,但見二十來位面白皮細的少兒大跨著馬步,咬緊牙關地蹲在操場上,這一幕教趙廉愁容頓綻。
「這下可好,除非竇宛那小子願意認我,要不然一堆頭半蹲的『兵馬俑』要我怎麼找喔!」
儘管如此,趙廉還是認命地瞇起老眼,盯著眼前三位大個兒的屁股,嘗試在他們叉著腰的縫隙間,迂來繞去地窺尋。想來是老天垂憐趙廉年長體衰,讓他眼珠子沒轉散前,及時睨到一位眼熟的軍官。
說起那軍官,本是長得不算矮,但被高大結實的部屬一擋,可是小巫見大巫了。
不過可別小覷他的中等之軀,這麼多健兒之中還屬他的氣焰最盛、最猖狂。瞧他雙手叉腰地在「銅牆鐵壁」之間晃蕩,意氣風發地穿梭在馬步陣裡,嘿,不高興,一旦發飆起來,可把人貶得無地自容。
「這哪是馬步!那麼大的個子,餐餐打飯不下三大碗,竟連一個時辰也捱不過,飯桶,是嗎?給我蹲標準一點!不是教你們如廁放響屁,臀部垂那麼低,小心我從下面放把火燒!你,小腿給我打直,拿出男子氣魄來……昨夜有本事逾假不歸,此刻就別叫冤!」
趙廉一確定對方的身份後,喜孜孜地便要撥開三個擋道的大門神,疾奔前去。
不料,跨著穩當步伐的「門神」陡地煞住腳,六隻大手一撐,擋住了老人的去路。
中間的大個子回身,威挺地面對一臉錯愕的趙廉,「請您老在此稍候片刻。」
對方足足高過趙廉兩個頭,他哪有說不的餘地?於是,趙廉勉力挺起駝背,提手一拱,客氣地說:「那就煩勞小隊長通報一聲了,老頭子就在這裡候著。」
軍官出列後直下台階,幾步趨至竇宛身旁,手微搭著劍柄,恭敬地報告:「殿中將軍,有名自稱趙廉的老先生求見,說有急事秉告。」當他通服完畢後,頓覺自己將二十來對豎得比馬耳還尖的耳蝸子給包圍住。
「哦!是趙廉啊?」
竇宛漫不經心地重複來者的大名,銳目瞟了遠端的老人一眼後,又速往「驢步陣」橫掃回來,打量了那二十來雙翹首企盼的目光後,便毫不留情地打碎了那二十顆「有志一同」的大願。
「趙隊長,你先領老先生到我的宿舍休息吧,等我料理完這些驢馬不分的傢伙就去。」話畢,竇宛輕揮了手,扭頭對犯錯的部屬嘲諷了一句,「可真行!馬步學不成,倒翹著尾巴學起番鴨下蛋了!」
士可殺,不可辱;被人當馬驢嘲弄,好歹還是公的,只要是公的,賴皮一下,繃緊厚臉皮被長官損幾句也就認栽了;但是下蛋的鴨可決計是母的了!於是,為了爭一口氣,一個個垂頭喪氣的男子漢便又強打起精神,死命地撐下去。
總算,守著日晷的計時官宣佈時辰到後,一團人已迫不及待想往地上趴平了。
怎知平時行事乾脆的竇宛卻很不乾脆地找碴,東摸西耗地拖了足足一刻鐘才解散部屬!
片刻之間,陣伍裡抱怨聲頻傳而出。
面對這一群顯貴子弟的懶散態度,竇宛並不以為忤,也懶得三令五申,只以利得像把鐮刀的目光慢慢掃完怒著眉的菜鳥,淡淡地丟下一句話。
「你們這群吃飽等死的飯渣子,下回若再明知故犯,且等著打包衣物上北疆充軍吧!」
忽聞「北疆」,有人倒抽口氣、有人嚇得腿軟,也有人以羨慕的口氣稱歎!不過礙於竇宛的存在,大伙勉力噤口,等到竇宛領著三位小隊長離開後,就開始激烈地比較自己的雙親是如何透過關係,幾番打點後,才逃過發放北疆的命運。
面嗤之以鼻、不信邪的人也大有人在。
「別讓他給訛倒了!北疆有什麼好怕的?」「初生之犢」傲慢地說。
「北疆是沒什麼好怕的,怕的是竇將軍的姐夫……六鎮總指揮永定公爵輔國天將軍啊!」
「是啊,還有他麾下那群喜歡整人的魔鬼教練團,天我的老爺,簡直是雪上加霜。」
而不知死活是初生之犢的特色。「哈!那才好呢,天將軍是我最崇仰的人,要不是我爹娘從中阻撓,我早北上去捍衛疆土了,省得在這裡被人整得冤枉。」
「哪裡冤枉了?若非你領我們去逛窯子沾了腥,也不會弄到這局面。」
「喝,你們見了美麗的花姑娘時,還抱怨恨不能摟摟親親呢!現在反倒怪起我來了……」
「咦,提到姑娘你便說到重點了。在北疆,天將軍的魔鬼軍團是可厭,輔國將軍是可怕,但這一切都抵不過缺姑娘的可惱!」
「初生之犢」聞言愣了一下,惶然地輕問同仁,「沒姑娘?」
「不但沒姑娘,連逛窯子都得先騎上一天的馬。先不提累這回事,憋都把你憋死,你受得了嗎?」「初生之犢」當下噤了聲,私下慶幸高堂雙親為他作下這個睿智的決定。往後,他得多加巴結姓竇的那小子了。可是,姓竇的今年不過十有七歲,還比他少吃了一年的現成飯,要他去巴結那小子,可真不甘心!
不過,回頭想到「沒姑娘」的北疆,又讓他改變了想法,他不得不安慰自己,好歹姓竇的是他的上司,下屬費點唇舌巴結巴結也是理所當然,待在京城裡,總比騎一天馬要容易尋花問柳。
竇宛整裝後,步履從容地前去見客,他一進正堂,不等老總管趙廉起身,逕自迎向前問候:「趙總管,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召蓉那丫頭為我生了個乖孫子,老爺、夫人體諒我抱孫心切,批了我幾天假好讓我上京過過外公的癮。」.竇宛見趙廉滿臉歡欣,也不禁沾了喜色,為他高興。
「我不知道召蓉喜得麟兒,若知道的話,一定先代你去看她的,她真是淘氣,這麼大的事也要瞞我。下回遇到她,我要罵她幾句。見過孩子了嗎?」
「不,尚未見到面,我一進京就先來這裡了。」
「那好!口頭順便幫我提兩份賀禮去,一份給召蓉;另一份給那小娃娃。」
趙廉纏緊掩在袖裡的手,心雖高興,但是做下人理當沒那份福氣才是,所以婉轉地回拒,「只是小事一樁,怎敢煩勞少爺費心。」
竇宛微蹙起眉,以微帶譴責的口吻道:「什麼話?生孩子是天大的喜事啊!更何況召蓉是我最疼的丫環,我要賞她就賞她,你沒理由代她回絕。」
趙廉被少爺的氣魄懾服,順從地說:「既然少爺這麼關心召蓉,那麼老頭子就先代為言謝了,改明兒再要她登門叩謝少爺的厚愛。」
竇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趙廉,別拘禮了,你我又不是生人。」他抬手往炕桌一比,堅定地說:「先坐!茶點隨後就到。」
「不敢,不敢,請少爺先上座,讓我來伺候您。」
趙廉很快地退後一步,讓出路來。
竇宛走上前,照例挑了小茶几右側的位子。他臀剛著墊,半個身子便泰然自若地挨著狹長的矮几,開口問了。
「家父家母還安好嗎?」
隨後上座的趙廉趕忙作揖,回稟:「老爺、夫人身體都很硬朗,只是少爺已一年沒返鄉了,夫人心疼少爺,特別要我帶了幾件裘衣來暖暖少爺的身子。」
本是一臉莊嚴的竇宛聽聞母親的尊稱,當下綻出孩子氣的笑靨,急著討裘衣。
「是嗎,在哪裡?」竇宛一臉期盼。
趙廉見他著急的模樣,忍不住呵呵笑,將手中捧著的衣物遞交出去,「別急,別急,裘衣我一路護著,不會掉的。」
竇宛抖開裘衣後,盯著金紫交錯的繡紋,激動得不得了,「娘真好,總是疼我。」
說完,他忍著睹物思親的鼻酸,勉強自己撤除娃兒的稚氣,復原到成人的語態,「老爺呢?有沒有要你帶話給我。」
「喔,有的,有的。老爺希望你在宮裡行事以謹慎為要務,以廉恭待人、以平等心結友,除了盡心做好自身的工作外,更要杜防燕朋小人等黨羽……」
竇宛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向老總管抱怨了。
「趙廉,請別認為我忤逆父親的好意,只是這些老掉牙的警語,打從我十四歲那年入宮當待中郎,到今年初春擢升至殿中將軍一職以來,就從未離過爹爹的嘴。
我已經是大人了,難道爹爹還不清楚嗎?」
「做爹的人哪會糊塗?只是少爺還沒到行冠禮的年紀呢,就算你娶妻生子做了爹,在老爺的眼裡還是個孩子啊!」
竇宛抿著下唇思量片刻,才說:「就像召蓉一樣嗎?即使她升格做娘,你還是把她當孩子看?」
「正是如此!」趙廉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喔,對了,來之前,我曾先去探過少爺的姐姐們。」
「她們還好吧?」竇宛漫不經心地問。
「大小姐還是和以往一般精明能幹;而二小姐總算又回到二姑爺身邊了,這下老爺可以鬆了口氣了。」
「喔,那就好。」竇宛的口氣還是很平淡,不過這怪不得他,因為他從小就沒跟這兩個異母姐姐們親近過,等到他懂事時,她們又紛紛嫁出了門,「那我惠姐呢?
她如何了?最近公事忙,我已將近兩個月沒上『仡天府』去造訪她了。」
「她也跟我提了這件事,並且叮嚀你,無論如何都得盡快抽個空去看她。」趙廉中肯地轉述了竇惠的話,不過他還是以好奇的目光盯著竇宛,希望能從他口中得知情況。
「我曾問三小姐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事,三小姐只說很想你,期望能見少爺一面。
嗯……也許,我這老頭多心了,不過依老頭子觀察,三小姐的面色很差……你想會不會是三小姐受了委屈找不到人訴苦?當然,我們都知道三姑爺很疼三小姐,但照三姑爺的那個木頭個性來看,有沒有可能他無意間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傷了三小姐的心呢?」
竇宛嘴一撇,很快地接話道:「拓跋仡邪那武夫鐵石心腸的性子肯定是不懂得憐香惜玉的,不過我惠姐沒那麼小家子氣。當她說想見我,就應是想見我,這事原本就很單純,你也別想太多了。」
「聽少爺這麼說我就放寬心了,要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稟老爺三小姐的近況呢!」趙廉頓鬆了口氣,不嫌煩累地問:「那麼少爺會去探探三小姐了?」
竇宛討厭了人家囉唆,敷衍地道:「會的,會的,事情一忙完的話我馬上去。
咦,怎麼這麼久了,攢茶點心還沒送上來呢?趙廉,你先待著,我去找人催一催!」
說著,他敏捷地躍下炕。
「少爺,省著,不用了!」趙廉忙起身解釋,「趁天色尚未轉暗,我也該去看孫子了。」
「喔,是嗎?經你一提,我才想起你還沒見過召蓉呢!」竇宛愧疚地說,「既然這樣,我就不拖延你的時間了!改天,我們再長談。」
「是,少爺您多保重了!」
竇宛笑了笑,隨後交代僕人取來賀禮,一路談送趙廉出堂。
等趙廉上了馬車消失在宮廷側門盡頭後,竇宛如沐春風的面色頓轉鐵青,一臉凝重的他邁著大步,想快快回到寢室。
無奈途經九重迴廊時,又煞住腳來糾正站崗的新兵,嚴厲地責求他們的站姿與儀容。
大概是新報到的衛兵太懶散了,不把責任當一回事了,反將宮廷當成是自家的後院,可以隨便摸魚!竇宛實在看不過去,忍不住板起一張臭臉,一路地巡了下去。
這下倒楣的已不再是新兵,而是穿插於新兵之間的老鳥了,他們見素來嚴責小節的殿中將軍逼近時,一個個在心底叫苦連天,因為陰晴不定的他結結實實地在雞蛋裡挑骨頭。
「為什麼別人的腰扣都系正中,而你的要系到後面去?」竇宛雙手背在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盯著一個衛兵。
這個衛兵揚起下顎,從眼角縫裡斜看竇宛一眼,才慢聲說:「報告將軍,因為它們鬆了。」
如果他的個子比竇宛矮的話,自然是得揚起下顎與竇宛應對,但真實的他不但不矮,反而比其他人高出許多,現在竟做出這樣不智的舉動,豈不是自找苦吃了。
「鬆了?」竇宛眉一挑,語帶嘲弄地問,「怎麼會松呢?是咱們『殿中』的伙食太差讓你餓鬆了,還是因為你太粗枝大葉,自作主張認定『腰扣』是芝麻綠豆小事,只要它還待在你的腰上,跑東跑西也無所謂?」
面對竇宛犀利又不留情面的質詢,該名衛兵一時招架不下,他傲慢的神情不再,除了呆站原地吞口水外,什麼也沒說。
「怎麼不說話了呢?莫非你同意了我的猜測?」
倒楣衛兵馬上迸話回道:「不是的,長官。咱們殿中的伙食好得沒話說。」然後眼一低,躲開竇宛的逼視,並且希望長官能就此放了他。
豈料,竇宛如緊咬鮮肉的鮫,硬不肯鬆口。他旋即彈出一指,唐突地拉了拉對方的腰帶,扯唇評了一句,「嗯,勒得滿緊的嘛,看樣子我們所供的伙食的確是沒虧待你了。」
「當然沒有,長官。」士兵忙接口再三保證。
「那是什麼理由讓你的腰扣跑到後面了呢?」竇宛還是溫柔地重複那個老問題,只是他嘴角邊若隱若視的笑容陰得教人頭皮發麻。
士兵啞口無言,因為他實在應付不了竇宛的刁鑽。
「說話啊!你怎麼突然不說話了呢?」
竇宛一說完,四下靜得不得了。
「嗯……」衛兵停頓了好片刻,才吐了口氣承認道:「是屬下太粗心,忽略了小節!多謝長官指正。」
竇宛瞅了對方良久才挪開視線,他往後退了一大步,抬高嗓子對著大眾,「也許你們之中有人認為我在吹毛求疵。沒錯,我的確是在吹毛求疵,因為比起其他在六鎮前線的兵種,你們不需要在寒風大雪裡行軍,不用在烈日狂風下操練,更不用先面對敵人的威脅。」他說到這裡,緩了下來,放眼巡了屬下的表情,見他們之中還是有人面帶質疑後,繼續道。
「我時常想,這樣的分配是多浪費人力資源啊!因為你我都是高官之子,都是名門之後,咱們都是這麼的優秀,為什麼最艱難的任務不是由我們來擔?為什麼最神聖的工作不是由我們來做,為什麼首先為聖上捐軀的殊榮落不到我們頭上?這真是不公平,簡直是看扁人了!」
「呵!那些在前線的軍官真是比我們幸運不知多少倍!他們不用成天擔心服裝儀容的問題,不用拘泥於小節,那邊的長官聽說都是放牛吃草的時候多,除了騎馬、射箭、操練外,還是騎馬、射箭、操練,多好!多簡單!多輕鬆!
「不過咱們似乎也忘了一件事,他們吃得沒咱們好、住得沒咱們暖,邊界月月都有失蹤人口的報告傳出,與宮殿裡這種安逸的步調相比,他們是該有輕鬆的日子可過,他們是該有不需關心腰帶是否端正的充分理由,因種這些小瑣事雖重要,一旦跟生死問題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
竇宛一鼓作氣地洩出滿腔的怒意後,冷冰冰地說:「現在,告訴我,你們之中還有多少人認為儀容不端是小事一樁的?」
除了晚風拂過樹間的沙沙聲外,無人敢吭一句或動一步,大伙僵在那裡如一尊尊的石雕般,迴廊間頓時陷困於一片肅靜。
最後,還是竇宛自己打破了沉默,「怎麼?都同意我的話嗎?不可能吧,你們之中不是老有人愛唱反調嗎?」
眼見四下依舊無人回應,竇宛只好擺了一副自討沒趣的臉孔,聳聳肩道,「無所謂,我能等。日後若有人不同意,儘管來找我,北疆那邊的人脈我熟得很,不缺辦法!」
話一說完,竇宛輕鬆地旋身離去,直走了一段路後,才猛然驚覺這條迴廊並不領往自己的寢室,當他正要轉身往回頭走時,一陣熟稔的調侃聲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賢弟,沒想到半年不見,你老毛病不改,照唱這狐假虎威的把戲。」
竇宛茫然抬頭,見精神飽滿的萬忸於勁就站在眼跟前時,驚奇地拱起手,上前一步與對方攀談。
「剛才那一幕讓萬忸於兄見笑了!不過,這老把戲是你傳授的,我只是照本宣科罷了。」
原本背倚著廊柱的萬忸於勁挺直了身子,抬手一拱,依樣畫葫蘆地打著官腔。
「賢弟,你太謙虛了,你朗朗流利的口才比起我的是更具說服力!」
「不,不,不,萬忸於兄客氣了,小弟哪有這麼大的本事,還不是托了您的福。」
萬忸於勁忽地抬指往竇宛的腦袋點了一下,糾正他,「不,賢弟該謝的人是輔國將軍才是。」
一提到拓跋仡邪的名號,竇宛就忍不住垮下臉來,「萬忸於兄,咱們久不見面,你就別提這麼殺風景的話題了。我這輩子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他!」
「你這輩子最該感謝的人也是他,要不是他的關照,你不會有今天的。」
「你該說,要不是老天關照,讓我躲過他的折磨,我才能活到今天是吧!」竇宛尖著嗓音反駁道。
萬忸於勁微蹙起了眉,想從中當和事佬,「賢弟,這話有欠公允。要知道,你兩年前在北疆所受到的訓練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我深信身為你姐夫的輔國將軍沒有虧待你。」
竇宛緊抿著唇不語。他是打心眼底瞧不起拓跋仡邪的,不僅是因為他來歷不明的出身,更雪上加霜的是他曾以很不君子的手段強佔他老姐的清白,這樣的粗人竟會受到舉國上下的尊崇,甚至皇上的敬重?!老天待人實在不公平!
而最不公平的是,在他正式擔任宮廷守衛前,皇上還曾特別指派他到拓跋仡邪的麾下去服役,凡是尋常人所受到的折磨,他就得多承受兩倍的苦;別人在雪中站崗一個時辰,他得多熬另一個時辰;別人告假返鄉,最長可拖個十天半個月,而他卻得先取得他的應允才能離開營伍。
這輩子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個酷熱的下午,拓跋仡邪袒著結實似銅的胸膛,高高在上地對他說出那番刺耳的風涼話。
「當你無力袒身證明你是條鐵錚錚的漢子時,就得想盡辦法讓自己像個男子漢!
尋常人有兩年的時間去證明實力,可惜你只有一年,因此你要吃的苦也是雙倍。在這裡,我不是你姐夫,你也休想倚靠任何人,牢牢記住我的話,直到你像個男子漢為止。」
竇宛忿恨地將那段不愉快的記憶從腦子裡抹掉,冷然地面對萬忸於勁。
「是啊!他的確是沒虧待我過。要不是他一手調教鑄成,我一定學不來他那尖酸刻薄的腔調!」說完,他忙地轉口,「不提我了,倒是萬忸於兄你,打去年辭官回老家燕山受封為公王后,就沒再回宮過了。我還記得三月時曾遣人送過信,但一直都沒得到口音,想是你忙,就沒敢再去煩惱你了,怎麼現在卻突然想到要進宮呢?
你領地的事務應該都擺平了吧?燕山一路行來是否順暢?」
竇宛一口氣連問了三個問題,無疑是想堵住萬忸於勁將脫口的話。
縱然萬忸於勁很想再為拓跋仡邪辯駁,一見到竇宛固執的面孔,也只能順著他的問題回道:「燕山的事大抵都沒問題了。我因為得厚葬兄長,為了避諱,所以半年來沒能回復任何同僚的信。」
「喔!」竇宛裝了一臉諒解的模樣,「原來如此。」
老實說,在朝廷上,有誰不知道萬忸於勁是因為兄長病逝,才得以擁有公王的頭銜及燕山的領地?竇宛跟他雖沒好到歃血為盟的地步,交情仍不算淺,豈會不知道他的近況?
他今之所以裝傻,全是怕萬忸於勁跟他嘮叨仡邪罷了。
萬忸於勁繼續道:「我這回進宮並非出自個人的意願,而是受皇上召見而來的。」
「哦!」竇宛略轉了機伶的雙目後,饒富興致地問:「這事倒挺神秘的,因為我還沒聽皇上提起這檔事過。莫非……皇上已幫你挑好賢妻了?」
萬忸於勁猛然哈哈大笑了出來,「果真如此的話,我得趁皇上還沒跟我提之前,早早收拾行囊溜回燕山躲起來才是。不過賢弟可得失望了,因為我走這遭的動機壓根和那檔事沒牽連。」
「那萬忸於兄到底是為了何事而來?」竇宛好奇得不得了。
「這事還沒到公開的地步,時候成熟時,你自然也明白。」萬忸於勁賣完了關子,忙又加了一句:「對了,尊姐急著要見你。」
竇宛一驚,脫口就問:「萬忸於兄怎知道惠姐找我?」
「尊姐夫知道我要來找你敘舊,請我順便叮嚀你一聲。」萬忸於勁坦然地說。
「我姐夫!」竇宛整個臉白得像粒熟雞蛋,「他人回京了?什麼時候到的?有沒有聽說他要待多久?」
「這你得親自去問他了。我遇見他時,他並沒有穿著官服,想必是先回過宅邸梳洗過後才進宮覲見皇上的。」
竇宛愁著眉,苦兮兮地說:「那他八成是休長假了!」
「也許!」萬忸於勁賊笑地盯著竇宛良久後,好奇地探問:「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那麼怕他,他好歹是你姐夫,不可能吃了你吧!」
彷彿被人刺中傷處,竇宛馬上有了強烈的反應,「怕?誰怕他來著?我是討厭、唾棄他!你不懂,就別亂開尊口!」
萬忸於勁倒吃一驚,瞠目盯著情緒失控的竇宛良久,才拱起雙手略帶諷刺地說:
「在下該去覲見皇上了,方纔若有冒犯之處,還請竇將軍見諒。」
話畢,他連看都不看竇宛一眼,轉身疾走而去。
竇宛雙拳緊握於大腿兩側,為自己的失態懊惱、為自己無能控制情緒而羞愧,他譴責自己像個愚蠢的懦夫,更責備自己缺乏認錯與面對現實的勇氣。
萬忸於勁猜得沒錯,他是怕拓跋仡邪,怕他銳如鷹隼的眼神,怕他全身散發的男子氣魄,還有那不斷在他夢裡重複又重複的北疆回憶。
但以上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種種所云加起來還抵不過一件最可怕、最可憎的事實,那就是——她,竇宛,再怎麼費心扮演男子漢,只要正眼對上拓跋仡邪,就注定要略遜他一籌,並且破綻百出。
在竇惠沒嫁作人婦以前,本是最疼她護她的,但現在她卻一心向著丈夫,只要拓跋仡邪指東,她一定不敢比西,十足印證「女生外向」這句話;而她的父親更是荒唐,一旦與友人碰頭話舊,便句句不忘讚美拓跋仡邪的好處,他簡直是把竇家的將來都寄托在那傢伙身上,一點也沒把自己的骨肉放在心裡。
總之,不管怕也好,妒忌也好,竇宛這輩子是跟拓跋仡邪結冤定了。
而倒楣的是,她得在今夜以前打包行李上仡天府去吃寶惠替她熬的草藥,七天後才能回來。七天!跟拓跋仡邪待在同個屋簷下七天,她鐵定會被自己的虛榮心糾纏到死!
想到這裡,竇宛的思緒被突如其來的腹痛給打散了,她隱忍著不適,強力打直酸楚的腰背,往寢室疾飛而去,一路上還不停思索同一個問題。
「這回似乎早來了?而且好像一次比一次還要難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