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落片片飛花似白雪的樣子,的確十分美麗,甚至可以稱得上賞心悅目。
豐悅客棧的店小二一臉無聊地看想窗外。老闆不在,他可不能因此休息一天。
今天,客棧裡總共只有三個客人,一個在東邊窗戶旁的桌子上睡著了,那位客人每天都來,沒喝幾杯就醉死在桌上,有時候一醉就是好幾天,老闆吩咐過小二,這個客人要什麼就給他什麼,不要這客人付錢。小二雖然不清楚其中原因卻也沒怠慢過這個客人。
另外一個是站在櫃檯的女子,她在鎮上唯一的一家酒樓唱歌,賣她的微笑。不過,女子不是來賣笑,她是來買茶。只要女子付了錢,不管他是賣菜還是賣笑,小二都不會怠慢他。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少年,少年只叫了一壺茶,兩個饅頭。店小二會去注意少年不是因為少年點得少,叫得便宜、吃得隨便,而是少年挑了一個在客棧外頭的位子。
現在,外頭正下著雨。豐悅客棧沒有棚子。下雨時沒人會選擇坐在外頭。
而且,少年不是坐著,是站著。
少年持傘佇立在雨中。他已經等了很久,久到忘了時間的行進。不知道有幾柱香的時間隨著白煙裊裊的雨沒入水霧之中,他卻渾然不覺。
店小二看著他,是好奇,也是關心。
少年在等什麼人呢?
少年等了多久呢?
店小二很好奇,他想知道,少年為什麼要等?他等待的、或是等待著他的又是什麼?
雨越落越急,現在變得連幾尺之外的路也看不清了。
少年仍然在等。等到眉眼都顯得老了。連少年都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店小二有些想叫少年不要再等了,這種天氣誰會來?這種天氣又有誰在等人?
為什麼要等一個不知道何時會來的人?
少年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他只怕轉個身就錯過了,錯過了那個人來的時間。所以少年不敢動,不回頭,他只是在那裡一直等下去。
他已經打算花一輩子的時間去等。
***
香氣慢慢地飄散開來。這是當下最流行的沉香,聽說放在房裡便會有一種靜心的作用。
一個少女坐在妝台前梳著頭。發亮的銅鏡照亮了少女的臉,美麗而年輕的生命。
她將長髮挽在頭上,這是最近流行的樣子,很適合要出嫁的少女。接著用百合味道的香精抹上,烏黑滑順的從指尖散落又抬起。然後,在臉上撲上粉。聽說是遠從西洋送過來的,最昂貴也是最好的,用來妝點少女再適合不過。
拿起髮簪,綰上。
第一次拿到它就是為了這一天,最珍貴的那個人在少女及奔那天送給他的禮物。
少女回想著,收到這只簪有幾年了呢?大概有一年多了吧。感覺卻像有十年那麼久。在送她那只簪的那天起,他就失蹤了。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少女放下了鏡,不再去回想。那個人已經離去,她卻還有要做的事。
最後,少女拿起了胭脂,紅得像是火焰又像是美麗的毒。有個成名多年的大俠說過,女人的唇最毒,因為,那是所有男人都逃不出的陷阱圈套。那位大俠也沒逃過,最後他就是死在他最愛的女人手中。
少女的雙唇一抿,艷紅的楓色便貼在臉上。
女為悅己者容。
少女畫妝,又是為誰?
她準備好了要死去,在袖子裡藏了三把又薄又短又輕的柳葉刀。少女看似柔若無骨的手實際上很要命。
少女看著鏡中的自己,笑著。
她要殺人的時候臉上還是笑著,笑得很精彩、很美。這並不是她第一次殺人,卻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去殺一個人。苦練十年—學笑,學拿刀一直都是為今天做準備。
她已經等待了很久,但是她還得再等一等。
怎麼樣的人值得一個女子花十年的時間、有限的生命、還有無限的青春去殺?
那是一個她最愛也最恨的人。
少女今天就要出嫁,嫁給一個天城的城主秦琴,每一個十八年華的女子都想嫁給他。天城是現今江湖上最神秘的幫派,據說,秦琴要誰生誰就能生,要誰死誰就得死。能有一個偉大的丈夫,她應該是全天下最令人羨慕的人了。
的確,少女是全天下最快樂的女人,但他也是全天下最痛苦的女人。在她這一生唯一的婚禮裡,刺殺她今生唯一的丈夫,她的快樂是他要嫁了,她也要完成他的任務。
如果她從沒有遇見對她最重要的那個人,她一定會愛上那尚未見過、從小訂下婚的丈夫。可惜、可惜……
一個侍女在她的臉上蓋上了紅巾,將她放進了花轎。咿咿喔喔的樂聲響起,數十個人,數匹馬、一箱箱的嫁妝伴著少女出嫁。不時聽見前頭要人離遠些別壞了新娘子的喜氣。
少女坐在轎中,靜靜的等著,透過紅色的布巾,她聽到落雨的聲音。就在這時,她忽然想起了一個少年,少年現在在哪兒呢?
她忽然想見那個少年,告訴他一句很簡單的話。
保重。
但她找不著少年的身影,少年去了哪兒?是不是正在找她呢?
她不知道。
她只有等。
等揪開紅蓋頭的那一剎那。
***
少年在等,等一個人走過來。
少女也在等,也是在等一個人走過來。
不過,這其中還是多多少少有些不同。少年在等一個不能錯過的人,少女卻在等一個她希望錯過的人。
少女的心跳得正急時,少年已經等到。
有一個男子向客棧走了過來。他走得很慢,腳步輕浮,像是一點也沒有武功,而他咳嗽的樣子也彷彿是他很老、很老了,因為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沙啞。
他是一個,很老的人。
怎麼說呢?其實,男人並不老,他看起來約莫只有三十來歲,可是他的樣子卻很老,像是經歷了半生滄桑,也像偏還得繼續滄桑下去。少年的年輕更是顯得他的老,他的老像是刻畫出來的,一出生就刻印在他身上。也許是因為,他知道得太多,所以變老。
他似乎真的知道很多天機。
當他走到少年面前的時候,少年拋下了傘,跪了下去。然後,拼了命地磕頭。
磕頭、磕、磕、磕。
聲音震驚了店小二,他驚奇、也訝異,因為少年等的是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的人。店小二轉過了頭來,賣笑的女子卻沒有回頭,東窗下的人也沒有醒過來。除了跪下的少年,和停下腳步的來人,一切都沒有變,小二依然愛旁邊看著,賣笑的女子依然買著茶,動窗下的人也依舊睡著。
男人停下了腳步。
雖然說他本來就走得很慢,但是他停下來的時候,就好像自自然然的就是該停下來。就好像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也許,男人看出了天機,他知道有個少年會攔住他,他也知道自己該停下來。
「請你收我為徒吧。」少年拚命的磕著頭,額山都磕出了血。
那鮮血看起來就像少年的生命,他不惜一切也要付出的年輕,就像是歲月裡每一個人都有過的狂狷,就像一個少年想成為英雄的夢。
男子沒有說話,他只是抬起了頭,看著天空。
「今天的天氣,很好。」男子這麼的說,他好像沒有看到少年,反而比較像一個每天看天氣去耕作收成的老農夫。天氣對一般人來說也許是帶傘不帶傘,曬衣不曬衣,一種簡單的生活需求。但是,天像在男子的眼中一定和人的禍福,命運凶吉有關係吧。
少年還是拚命磕著頭。大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拚命吧。
***
「人最放鬆的時候,就是最脆弱的時候。」
這是那個人告訴少女的話,她從沒忘過。
一個侍女扶著她坐在新房的一張大床上,把一切都安置好後,侍女就退出了房外。現在,能與少女在一起的人只有秦琴。
少女探向衣裡的刀,她知道機會到了,暗暗地抽出了那三把刀,握在手上。牢牢地緊握,像是抓著最後一絲希望,雖然知道那可能是無限的絕望。身子微微地顫抖,手卻很穩。她已經練習過很多次怎麼殺人,雖然她很緊張,卻不會忘記怎麼樣才能殺人。
就在這時,呀的一聲,門開了。
細碎的腳步聲慢慢地從門口移到窗前,接著傳來關窗的聲音。然後又慢慢地移到桌前,坐下,彷彿沒看到他的新娘。
少女變得緊張了。
是他發現了?還是他喝得太多而不在意?這個男人是發現了嗎?他知道她是要來殺他的了嗎?無數的疑問在少女心中升起。
當一個殺手開始猜測的時候,他就容易緊張。一個人緊張的時候,最容易害怕。少女的確變得非常地緊張,幾乎要忍不住了。但她還是決定等一等,等一個好機會再動手。
男人走近她。
她聽見拉開椅子的聲音,男子並沒有撲上床。
少女再依次的握緊手上的刀。她知道她的機會只有一次,錯過了便不能成功,她知道對方武功比她好,她如果這次殺不了他便永遠沒了機會,她得要十分小心,出手卻不能遲疑。
腳步聲停了下來,停在她面前一步。好像是要伸手揪起少女頭上的紅巾,少女知道她的機會到了,沒有一個比這更好的機會。
誰及會想一個新娘子會是個殺手,又有誰會在爛醉中想起要防備呢?
少女扣緊刀的手指節都發白了,她在顫抖、狂喜,又有點失望、失落。
於是,她遞出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