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膚冰肌上細細劍痕長曳,自頸部右側到左肩,她對著銅鏡檢視傷口,觀察傷勢癒合情形。
皮肉之傷經歷二十餘日的休養本應已不礙事,但卻因當初隨著劍鋒劃過透進的劍氣,大大延遲了傷口的癒合。
秀眉微顰。傷後還有這等能耐,莫霜痕的造詣比她預估的還要高上不少,顯然不適合正面衝突。她很清楚依自己的能耐,絕不適合與他正面硬拚,傷前如是、傷後更如是,但如果等到傷勢痊癒,她將更沒有機會殺他。
對羅泓堰施行的禁制,效力並不足以維持太久,至多半年便可消解,若要維持得久,她所需耗費的氣力絕不可小觀,她想要的不是羅泓堰的命而是莫霜痕的,絕不能多浪費力氣。
但,以現下情勢估量……要再下手一次嗎?她並不喜歡把不相干的人拖下水,這一次、已是破例。要再繼續下去嗎?……本估量著,殺了莫霜痕、就會為羅泓堰解除禁制,就算到時候他要殺她也無所謂,她要的,只是莫霜痕死而己。
垂眸斂眉,望向自己雙手。累及無辜?那本是她從不願為的。不僅因為自己的原則,也因為,她最重視的那個人很不喜歡這樣……只是,事到如今,都不再有意義。
那個人比誰都無辜。卻也,死在那個向來不濫殺無辜的莫霜痕手上——思及此,雙手倏然緊握,霍然抬頭。既然一切都已失去意義,她又還需要在乎什麼?
***
被照在眼瞼上的晨熙喚醒時,天色已大亮,羅泓堰仰躺著,沒有立刻起身的意思。
擺脫不了,無法阻止。
可笑的是男人的身體和腦袋是兩回事,明知道不該,在受到刺激時還是會有反應。無力的雙手在恢復氣力時,做出的事情卻不是推開而是緊擁,到底算什麼?到底算什麼……
從來沒有那麼厭惡過一個人。在滿懷愧疚的同時,卻還記憶著那具身體的熾熱緊窒;不應算作纏綿,卻比過往的每一次纏綿都要激情;沒像上次一樣借重藥物,卻仍然挑起洶湧欲潮。一閉上眼幾乎就會立刻想起那雙撫觸著自己身體的手、那吹拂向胸膛的喘息,全身肌肉開始緊繃、血液流向胯間。
下流。
猛然睜開眼,翻身坐起。拎起覆蓋在身上充作薄被的衣袍準備著衣,卻不經意發現個令他更加對自己憎惡萬分的東西。
血跡。
沾染在大腿上,像混雜了什麼、顏色有點變,已經乾涸。
很清楚那是誰的血。霜痕的血,和著他的體液,自莫霜痕的身體淌落至他腿上;不是蜿蜒一道道痕跡,而是渲染一片。
懊悔不能讓他的罪減輕半分,緊揪著衣裳心亂如麻,無措、痛苦的情緒充斥胸臆。
活著又怎麼樣?活著如果是要由他人做這麼大的犧牲,那還不如死了好。一咬牙、試圖聚氣於掌欲擊天靈,腦海裡卻突然掠過一個畫面。
漆黑如夜的冷漠眼瞳裡,一抹淡淡、淡淡的感情。
「你不欠我什麼。」
被緊握的手,與自己溫暖的手掌相較,有點涼,一絲絲清冷透心。
「……好好,活下去。」
昨夜朦朧記憶裡,不確定莫霜痕是不是有說話,只是依稀似乎有個聲音這麼說過。分不清,是自己心底的聲音還是莫霜痕?
「我希望你活著。」
突然想起自己並不是只看過一次,莫霜痕睡去的模樣。很多年以前,在彼此第一次相遇時,也曾經看過。
在一次,徹夜的「痛飲」之後。
那時,莫霜痕初出江湖。
那時,羅泓堰剛揮別最初、最愛的那名少女。
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的風很涼,吹得萬物都涼了。站在橋上望著江水悠悠,意冷、心灰,在想要一躍而下的時候,他看見了莫霜痕。
時正黃昏,隔著江面薄霧看不真切。佇立在江邊的影子,擁有很強烈的存在感同時卻也很縹緲虛無;應該是沒心情注意其它事物,那個影子卻還是跳進他眼裡。是人,是鬼?
或者都不是,是索命無常?
黃昏是逢魔時刻,遇上什麼都不稀奇。再加上,傳說每一條橋都是交界、劃分陰陽,會出現鬼差或許也屬平常;她,是不是也被無常帶走了?穿過這條橋,走向枉死城……
日落了。
在日落的剎那,他彎腰越過橋上欄杆栽向江面,頭下腳上刻意不想讓自己有任何存活的可能性;模模糊糊的影子卻在此刻突然變得清晰,一把提起他的腰帶將他帶回橋面。
他原以為是無常的影子,將他帶回人間。是命不該絕、還是她的期望……?不允他死、縱然她已不在人間。
記不清是誰先向誰說話,又是說了些什麼;只知道,那天晚上他與莫霜痕大醉一場。
莫霜痕的酒量並不怎麼好,至少比起他的劍術來說是遜色很多。如夜一般的眼睛越喝越朦朧,比江上的月更朦朧。
「為什麼要死?」莫霜痕問這句話的語氣很淡漠,眼神很迷惘。到第二天天明以後,羅泓堰便再也沒見過莫霜痕露出那種眼神。
再也不曾。
莫霜痕這麼問的時候,自己答了什麼?
「為什麼要救?」
……是了,就是這一句。縱然救回人,心卻已死。為什麼要救?
莫霜痕沉默,什麼也沒問、只是靜靜的跟他一起喝。喝了一壇又」壇的酒,竹葉青、梨花春、三白酒、瀘州大曲、汾酒……什麼酒都喝,就是不喝女兒紅。
因為為他心愛的女人釀的酒,再也不可能成為女兒紅。
在他自己都忘記問過什麼問題的時候,莫霜痕才回答了他的問題。
用一種,很低、很低,低到近乎喃喃自語的聲音,說話。「也許……只不過因為,我今天不想再看到死人。」
世人傳說只知他莫霜痕出劍無情、殺人無算;卻不知道他殺人,有不少時候也不是他所希望的——
朝水邊行去,欲洗滌一身黏膩。
縱然無法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實,也不想一直將證據留在身上提醒自己。邊走邊反覆想著,絕不能再這樣下去。
信步前行間,水聲越來越大。
聽著水聲,紊亂心緒漸漸變得平靜。
卻在偶然一抬頭、望見強勁水流沖激下的身影時,再度激盪。愕然止步,無法自抑地緊盯瀑布下黑髮如瀑的身影。
青絲垂落掩去大半肌膚,卻又無法盡掩,略嫌蒼白的身軀上,散佈淡淡紅暈。就不知,是被冰冷的山泉凍紅還是……?心跳急促得令胸口發痛。
那個背影曾經是他很熟悉很熟悉的,如今卻有些陌生。而他,也並不希望自己對那個赤裸的背影熟悉;雖然他的指尖仍殘留著那一種,令他極度眷戀的觸感。
不能太接近吧。
不該再接近吧。
胸口傳來的疼痛,單純因心跳太快?沉重的感覺在心口翻攪,也許不全然是悔恨而已;近乎癡迷的凝望,腦袋混亂得無法思考。不能這樣下去,可是該怎麼做?
羅泓堰咬緊自己的嘴唇,直至嘗到血腥味,混亂的問題仍舊未有答案。
而莫霜痕似乎察覺到有人接近,回首望。
視線相交的瞬間,羅泓堰狼狽地別開臉。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表情面對,昨夜激狂交歡的摯友,是無言、也是無顏,以至於不曾看見,莫霜痕眼底掠過的那一抹情緒。
水聲的變化,昭示莫霜痕已上岸。很輕、很柔的,像是衣物摩掌的聲音,猜得出來應該是在穿衣服。
單純聲響竟成誘惑。
羅泓堰不敢回頭,僅是雙手慢慢收握成拳。他聽見莫霜痕一步步靠近,思索著是不是應該轉身拔腿就跑?但雙腳卻像生了根似的,怎麼也無法移動分毫。
越來越近、直到咫尺,他閉上了眼。
但這很顯然是個錯誤的決定。失去視覺以分散注意力,其它感官變得更加敏銳,混在寒涼水氣裡,冰冰冷冷、似梔子花的香,淡淡;強烈地刺激他、引起某種反應。不敢呼吸、因為吸進的每一口氣都摻雜著那淡香,沒有任何誘惑之意,卻深深蠱惑他的香。
也可以說是,屏息以待。等待審判、或者責備,或者其它任何有可能的言語。
而莫霜痕什麼也沒說。
只是靜靜地,自羅泓堰身邊走過,就像街上偶然錯身而過的生人。
沒有留半個字、甚至打個招呼也不曾,漠然走過。
羅泓堰猛然睜眼,回首望向蒼白身影。
長髮隨著行進微揚。髮梢水珠一滴滴淌落,蜿延一道水跡,像是淚痕。
不知道是誰,流下的眼淚。
這種聯想其實是有點怪異的,因為他知道莫霜痕絕對不會因這種事哭泣。甚至可以說,他不知道莫霜痕可能因為什麼事哭泣?他只知道,此刻胸口漲滿的情緒讓他想哭。
明白是自己主動逃開,而今也沒有資格再多說什麼;如此漠然擦肩,卻令他好難過。幾乎,無法呼吸——
***
夏謫月不斷的來回踱步,已幾乎要將原本平整的地面磨出一道溝渠。席塵瑛靜坐撫琴,柔和的琴聲與夏謫月的急躁恰成對比。
夏謫月幾度停步望向席塵瑛,欲言又止,末了卻還是繼續他的踱步。
「唔!」隨著錚然一響、席塵瑛發出一聲輕呼。迅速縮手送至唇邊吸吮傷口,卻仍不免數點殷紅隨著斷去的琴弦飛散。
夏謫月一個箭步湊上前,隨即卻又想起什麼似的退了半步。「怎麼了?」關懷之情,溢乎言表。
席塵瑛輕搖蟯首,「沒什麼,不過一個不小心用力過猛。」
夏謫月凝視席塵瑛近乎完美的側臉,心頭五味雜陳。
個性向來溫順的她,怎麼會「一個不小心用力過猛」?……憂心,為誰?有時候,他寧願自己可以真的粗心到什麼都看不出來……這樣他就可以很純粹地為自己好友的安危擔心,這樣他就可以不知道自己原來還會嫉妒。縱然明知,這個女人並不屬於他……
這時候,他就很慶幸席塵瑛目不能視,她不會看見,他如此醜惡的表情。偶爾不免會興起一種想法:如果,今天換作是他下落不明,席塵瑛是不是同樣會如此擔憂,
他並不真正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他並不希望席塵瑛為了誰而不快樂,就算那個「誰」是自己也一樣,甚至,他將更加無法容忍是自己讓她擔心。
「藥放哪兒?」若無其事地發問,順便自席塵瑛面前將琴抱走,摸出不知打哪弄來的琴弦,為琴換下斷弦,靈巧的手指動作流暢,就像練習過千百次般利落。他的雙手可以輕易操控許多可見、可觸的東西,卻,不能夠以相同的靈巧操控不可見、不可觸的東西……
「小傷,不礙事的。」縱然笑意清淺,仍是堅定的婉拒。席塵瑛常如塵埃隨風飄蕩,看不清她真正意向;有時卻也如瑛,純粹、剛強,不容任何人動搖。
將修復的琴放回席塵瑛面前,夏謫月沒有再繼續追問她的傷勢,因為很清楚這種時候,她沒有心思注意這種小事。
羅泓堰就像斷了線的風箏,無法追蹤去向。縱然自雪影山莊的侍女口中得知羅泓堰是自己離開雪影山莊的,卻無法讓他們多放心一分。
因為,羅泓堰在他們將他送至雪影山莊的隔天,便已離開。
不尋常。誰都知道羅泓堰和莫霜痕是好朋友,身為羅泓堰的知交更是知道他每次到雪影山莊總會至少住個兩三天才走,從不曾走得如此匆忙;縱然莫霜痕神乎其技,可在一夕間讓羅泓堰完好如初,依羅泓堰的性子也不可能就這麼匆匆離去。
事態不尋常。
更何況,莫霜痕這個向來不喜歡出門的人,竟也隨後離開雪影山莊。
依據之前羅泓堰傷重的慘況,他們實在無法將情況往樂觀的方向推想。究竟,羅泓堰為什麼如此匆忙離開雪影山莊?莫霜痕,又是為了什麼隨後離開雪影山莊?
是不是,羅泓堰傷還沒完全好就離開?如果是,他又是為了什麼樣的理由非走不可?甚至連自己的性命安危都不顧。他們認識的羅泓堰,並不是一個這麼不愛惜自己生命的人。
那麼,究竟,為、什、麼?
「我出去再探探,看有沒有他的消息。」沒有任何預兆地突然聽見這句話,席塵瑛不禁一愣。隨即明白,夏謫月本就不是那種完全不懂察言觀色的粗人,她的表現又實在太明顯。
歉然一笑,便欲起身。「我跟你一道去。」
「不。」邊說著話夏謫月已邊往外走,「你還有病人要照顧,我去就可以了。況且,那個蘿蔔喜歡待的某些地方,並不適合你去。」
席塵瑛自然也明白,夏謫月指的是什麼地方。花街柳巷,紅粉青樓……確實,並不是姑娘適合去的地方。
每次想起羅泓堰會到這種地方去,她就不免有些難受;雖說男人好色乃人之常情,但她知道,他原不是這樣一個人。流連花叢,遊戲人間——在許多年前,他看似輕佻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比誰都認真的心。而今、而今……他還有心嗎?
默然片刻、開口,終究也只能一句:「那麼,請多珍重。」再怎麼為羅泓堰擔心,她都不會忘記醫者本份。她的病人雖然傷勢已大有起色,畢竟還沒有好到能夠任其獨處。
夏謫月一笑,聲音清朗。「別這種表情啦,我會盡快回來的。」
***
酒樓,向來是很多人流連的場所。聚時要飲酒,別時也要飲酒,歡時藉酒慶賀,愁時藉酒澆愁。所以,不管要找什麼人,酒樓一向是探聽消息、找人的好地方。
羅泓堰很喜歡喝酒。
他常說他可以三五天不吃飯,卻不能三五天不喝酒。令夏謫月常常不禁要懷疑,這傢伙身體裡流的究竟是血還是酒?正因如此,在酒樓向來很容易發現羅泓堰的蹤跡。
但這一次,夏謫月四處找遍大大小小的酒樓,仍無法得知半點消息,羅泓堰簡直就像突然從紅塵中消失。終於明白席塵瑛為什麼那麼擔心,因為就連他也已開始擔心。
一向很喜歡這個花花世界的羅泓堰,究竟什麼理由讓他不得不隱遁?或者,不是刻意隱遁。而是——
用力一甩頭,不願再想。羅泓堰這傢伙向來禍害遺千年,不會那麼容易出事的;也許這個蘿蔔只是不知道窩在哪裡玩到樂不思蜀,不想出來見人而已。
——縱然知道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仍舊這麼希望著。不論如何這麼漫無頭緒地找下去,實在不是辦法,茫茫人海中尋人無異大海撈針。他是不是該,考慮找些人幫忙:
羅泓堰究竟人在哪裡?一如夏謫月所預料,他仍是在有酒的地方,只不過就算夏謫月現在看到他,只怕也很難認得出他。
不知幾天沒整理儀容,一身污衣像在泥漿裡打過滾;蜷縮在街角一個小攤子,喝著很劣很烈的酒。
很想醉,可惜他的酒量實在太好,怎麼也醉不倒。酒從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一向可以帶給他平靜,也許、是在多年多年以前,那個縱情狂飲的夜之後?從很多很多年前,與那個人共度那個太過漫長的夜之後。
那一夜他們好像說了很多很多話,醒來後卻一絲半點也記不得;只是從那一夜之後,他們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好朋友——對他來說或許不算太意外,但對莫霜痕來說肯定是。
心很亂,不知所措。這一次酒並不能夠帶給他平靜,只是越來越煩躁。雖然不甘心繼續如此無力,卻也束手無策。酒已不是一杯一杯飲,而是一壇一壇干。
如果就這麼醉死也許就可以一了百了。但他偏偏知道,那是、不、可、能。
攤子很小,人有點多。但他身上實在太髒,再加上飲酒時那份狠勁,以致雖然周圍早已人滿為患,卻遲遲未有人前來並桌。
突然,感覺到有人靠近,在他對面落坐。
他沒抬眼望來人是誰,也並不關心為什麼來人要選擇與他同桌,這攤子的座位本就是人人可坐——只要是來此光顧的。
「怎麼,弄得如此狼狽?」低柔嗓音傳入耳裡,像是溫柔卻冰冷。
抬眼望、美人如夢,飄然卓立。
他靜默半晌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興師問罪?好像,沒什麼意義。「你來這做什麼?」淡淡地,口氣稱不上有禮,但若論起卿颼曾對他做過的事,這種口氣著實算好的。
「來,當然是找你呀。」卿颼淺淺一笑,毫不介意。
「找我,沒好事吧。」態度並不熱絡,倒也不算冷漠。
羅泓堰的個性原就是相當活潑愛說笑,就算面對一個對他殺之而後快的人,亦可談笑風生;若不是卿颼的作為令莫霜痕受害,他絕不致如此不客氣。
卿颼笑笑,言辭輕描淡寫。「如果你很喜歡『碰』我小師弟,或許不算是好事吧。」
他默然無語。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名女子本性並不壞,而他剛好是很相信直覺的人;但他也並不是不知道,本性不壞不代表就不會對他不利,也不等於就不會使用計謀達成目的。
說些謊話這種小事,自然更不算什麼。
若非如此,他也不致落到今日這步田地。
縱然不可否認,當初之所以會對她沒有太多防心,過半的因素是由於她的氣質與莫霜痕委實太過相似,並非單純因為他不覺得卿颼會懷有惡意。
莫霜痕從來不會害他。縱使莫霜痕要害他,他也甘心被害。
那是、他與莫霜痕的交情。
不問什麼理由,只問想要達成什麼目的。
「我知道你也許不會信我,我也不打算逼你相信。」她笑得很淡很淡,令羅泓堰不由得又想起莫霜痕。
莫霜痕的表情,一向是很淡的。淡到甚至令人懷疑,這個人究竟有沒有情緒起伏?當然卿颼和莫霜痕其實在本質上有很大的差異,至少他從沒看過莫霜痕像卿颼那樣放聲大笑。
說相似,也不過就是偶然溜過眼角眉梢唇邊一抹冷意、舉手投足言談間隱隱透出的幾許孤傲——寧可孤獨寂寞也不願委屈求全的高傲。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神情態度似毫不在意,眼睛卻一瞬也不瞬直勾勾盯著他。「我已把話告訴你,要怎麼決定,就是你的事了。」
沉思半晌,羅泓堰仍無法決定究竟該不該信她。如果錯信之後,必須為此付出代價的只有自己那也就算了;怕只怕,會再牽連到莫霜痕……他絕不願,再拖累莫霜痕。
可是若她並不是騙人的……?
看穿羅泓堰的猶豫,她只是笑笑;沒再多說什麼,轉身就走。
「等等!」聲音雖然不大,卻已明白昭示他的意志動搖,令她的嘴角悄悄揚起一彎落寞的微笑。復仇,本來就不會是太愉快的事。
尤其在,違背自己原則的時候。
***
莫名地,突來一陣心悸。
無法平靜。
莫霜痕收起劍遙望遠方上綠葉片緩緩飄落像下起一陣青色的雨,他在青雨中閉上眼,細聽風中動靜。思索推測著,這份擾亂究竟因何而起。他關心的事一向不多,就連師父逝世時亦未如此刻心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凝神。
遠方翻飛的砂塵,依稀傳來某些信息。
倏然睜眼。
鎖定某個方向,絕塵而去。
山林深處,有人靜立等候。「你來得好快,」卿颼輕輕一笑,不帶喜怒的。「明明在待了六七年的山裡還會迷路,這次卻這麼快就找來了。」莫霜痕沒有答話,僅是冷冷凝望。「是愛的力量?」卿颼的語氣雜入嘲譫之意。
莫霜痕依然不答,望向她的眼神亦絲毫未變,他從來就不是個會輕易動怒的人。「你既然找得到這兒來,當然就知道你的那個好朋友已落入我手裡吧。」笑紋稍稍加深,「不想知道他的下落嗎?」
默然,無語。
一如以往,沉靜、寡言。
「你還是這個樣子,沒變啊……」望向他的眼,眸子變得有些迷濛,「多說句話就會要你命似的,活像個蚌殼。」舊憶,總是多少帶點傷感,曾經是嬉笑玩耍時所給予的評語,同樣的話語截然不同的情勢。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莫霜痕仍舊不說話,望向她的眼神看不出意向。
「罷了,廢話這麼多也沒意思。」看似灑脫地笑笑,而在笑容底下掩蓋了什麼?
那並不是現在能夠追究的事。她恨、她要復仇,此時此刻不能被舊情所牽絆。否則,她之前做的事,算什麼?都已經,不惜將無辜的人牽扯進這段恩怨裡了……
「你的那個好朋友,現在又命在旦夕了。而你,只要能夠以左手劍勝我,我就告訴你他在哪裡。」微微一笑,「還不錯的條件吧?」沒有要莫霜痕以命來換,畢竟那實在像是把莫霜痕當小孩子騙,她也不屑。要他死,必須由她親手殺之!
莫霜痕沒多說什麼,靜靜斂下眼簾望著自己的手。
銀光一閃、血濺,染紅他的衣,遮沒她的笑。
卿颼瞪大眼睛注視那穿掌而過的利劍,復仇的堅定意志彷彿再度崩落個缺口。她知道莫霜痕一向是個做事很絕的人,絕到令人不禁懷疑為什麼明明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會做出這種傻事?十多年前她所認識的他就是這個樣子,十餘年後的今天,他好像仍是這個樣子。
當年因為她的一句話,他一劍斷去自己十年未剪的長髮,因為她一句話,花了數年時間換得一樹花開。因為她一句話、因為她一句話……而今,仍是為了她的一句話?
她抿緊嘴唇,試圖逼自己相信他這麼做全是為了羅泓堰,但她偏偏又無法不知道,他這般作為極可能只是因為,『她說』。從以前他就常常因為她隨口的一句話做出驚人之舉:如今,仍是嗎?……她強迫自己不能再想。
那種事情,不是她現在應該想的。他殺了那個無辜的女孩子,她絕對要他償命!
而莫霜痕的表情依然分毫未變,甚至連眉頭輕蹙亦不曾,完全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麼東西。在出劍時沒有絲毫猶豫,像是這手不是他的、或者渾然不知他這一劍下去至少一年半載才有可能痊癒;好像更沒有考慮到,他是一個善於以右手使劍的人,右手無法持劍對他來說實在太過危險,和過去的每一次一樣,安安靜靜、輕輕巧巧抽起劍。
劍身仍如一泓秋水,只是增添一抹嫣紅。
綺麗眩目的血紋。
劍尖微微一顫、抖落數點絳艷,右掌持續滴著血,他卻好像完全不在乎,執劍的手穩定如昔。原就蒼白的臉色,似乎又蒼白了幾分。
她收起笑、慢慢抽劍,細緻的手和莫霜痕的手一樣穩。
但握劍的手卻比他用力得多。
彷彿有太過洶湧的情緒、急欲傾洩,無形糾葛情結,最是難解。
不再多言,雙方劍都已在手。還有什麼話好說?
唯有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