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著,心痛莫名,至今她仍不明瞭為什麼鍾威會突然冒出那一句混帳話,一語之間把她擊倒了,一點也不留餘地。在那樣的時刻,他居然會說:妳在做什麼?這在安雅是一件不可思議且毫無邏輯可言的一件事。一個女孩子全心全意地奉獻她的愛情,你說她在做什麼?
她想做什麼?鍾威啊鍾威,你混帳到了極點。
過了不久,電話突然響起,竟是子襄遠從加州打來的,他的聲音顯得激動難抑!
「安雅!妳還好吧?旅途累不累?我真恨不得馬上飛過去看妳。但是我那該死的實驗和天殺的作業,我根本走不開。安雅,妳在聽嗎?」
「嗯,」安雅笑著說:「要不然你以為我睡著了啊?放心地把實驗做完,把作業搞好,我在這裡很好,一點也沒事。沒有少了一塊肉,也沒少了一根汗毛,」她想起鍾威說的「余安雅的守護者」之類的話,皺了皺眉頭,繼續說了下去:「你安心地寫論文吧!我好得很。」她故作輕鬆,鼻子酸酸的。
「那只好等聖誕節的假期了,我到紐約來,好不好?」子襄建議。
「好啊!只要你有空呀。」安雅一向喜歡子襄,聖誕節有他一起過,肯定不寂寞的。
接著他們又閒扯了一些事,什麼子眉預備到台灣去參加什麼研習會之類的。安雅大部分在聽,有時她的心還飛遠了。掛了電話,她起身伸了伸懶腰,預備去梳洗,電話又響了,這一回是亞琴了。
「妳回來了,幾點到的?怎麼也不給我打個電話?」她有些抱怨,「明天我過去那裡,妳不要出去。」
「噢!」安雅靜靜地答應了。亞琴又提醒她一些芝麻瑣事,然後就掛了電話。
安雅這才有些發起愁來。該怎麼對姑媽說呢?總不成把與鍾威的一席談話照本宣科地說了吧?她不知會作何反應?唉,船到橋頭自然直,明天再說吧!
她替自己放了一盆熱呼呼的水,全身舒服地泡著,直到燙紅了身子。她起身擦拭,忽然驚見自己鏡中的影子,她怔住了,踱步到鏡前,她撫著自己身上的肌膚,幾乎有些沈耽在自我的美麗中。她想起鍾威的吻,以及潛藏在他冷靜外表下的豐沛情感,覺得身上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忽然她問自己:如果,如果鍾威不停止他的行動,如果他不說那句話,是否她會毫不考慮地把自己奉獻出去?她望著鏡裡的惶惑與迷亂,答案是肯定的。而隨著這個答案而來的是她的登時頓悟。她忽然明白了,像電光石火一般,一點念頭閃過了她的腦海,原來,鍾威所害怕的就是這件事!他不是儒弱,而是怕傷害她。而她卻誤會他了,以為他否定她、輕蔑她、拒絕她。
她穿好衣服,深陷在沙發上,反覆地尋思;鍾威和她,成長在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裡。畢竟他活在傳統的束縛裡,何況他又有著婚姻的束縛,他那句:安雅,妳在做什麼?可能是一種詢問,也可能是一種預留給她的餘地他要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在做什麼,而不是一團迷亂之下的行為。而安雅卻誤會了,她的背景和文化教育給她的是當兩個人相愛時,一切是無庸在意的,不能問也不需問,一切昭然若揭當一個女孩子主動地把自己奉獻,她除了愛情之外,能想什麼?還需要問做什麼嗎?
安雅回憶這一段在台北的日子,發生在週遭的一些事,像中恆與鍾憶之間,不也是呈現著十足的中國式的癥結嗎?慢慢地,她理出了一些頭緒?終於覺得自己對鍾威太嚴酷了一些,他並沒有招惹自己啊!整件事從頭到尾,他們都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之中。
但是,一切都已過去了。不管如何,鍾威和她,不過是一場夢一般,天隔人遠,不再有干涉了。一念及此,安雅的心無端地抽搐起來,隱隱的痛楚一吋一吋擴張。
***
亞琴次日一早就開車趕了過來,一進門,她的臉色並不太好,直截了當地問她:
「妳倒是很乾脆,就這樣回來。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理由使妳放棄得這麼快?」
「姑媽,」安雅垂下眼臉,很從容地說:「我知道妳多麼希望重振余家的名聲,我會繼續努力的,在紐約我一樣可以發展。」
「不要扯開話題。我問的是鍾臨軒,他的情況及妳的打算。」
「他發展得很好。鍾氏集團目前在台灣有信息、房地產、紡織,而且由於他兒子的婚姻,將來還可以擁有永泰電子等企業,甚至把力量滲入政治圈。所以,我們幾乎毫無希望!」
亞琴蒼白著臉,緊抿著嘴,沈鬱不語。
安雅繼續說:
「使我回來的原因絕對不是震懾於鍾家的財勢。姑媽,有人這麼告訴我,鍾臨軒並不是一個成功者,廿年來,他看似尊榮,坐擁華廈,其實他孤獨自負,沒有可以信賴之人,活得一點也不快樂。」
「他活該!」亞琴咬牙切齒地說,似是恨之入骨。
安雅微微揚起眉毛,繼續說:
「我爸媽已經安息近廿年了,人世的仇怨應該早已遠離他們了。姑媽,商場上的詭譎和人世的曲折多變有時候不是人力能抗拒的,」她不知不覺用了鍾威的觀念,「我爸失敗了,原可東山再起,但是他選擇了逃避,我媽本可以堅強地抗拒人生,但她也選擇了迴避。姑媽,鍾臨軒固然有道義上的責任,然而會有這結局不也是我爸媽的軟弱與不成熟嗎?」
亞琴吃驚地瞪視她,一時無法接受,怒責她:
「妳竟敢這樣說妳的父母!」她重重喘著氣。
「姑媽,」安雅蹲下來,半跪著,望著亞琴,以著祈求的口吻:
「我愛他們的心並沒有改變,他們在我心中也永遠是摯愛的父母。但是,姑媽,妳給我的廿年的教育,訓練了我看待事情的角度,與判斷事情的客觀。姑媽,我可以很主觀地站在我孤女的立場大聲疾呼鍾臨軒的不義,甚至也可以盲目地去做所謂的復仇。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那是愚蠢的,並且是不智的,我可以有另一個選擇使自己活得更為自在,更為理直氣壯和更為快樂,為什麼我不去做呢?鍾家早已是一個不快樂的家庭,鍾臨軒也可以說是一個失敗的人,我根本毋需再去擊敗他。我需要的是讓自己站起來,獲得掌聲和獲致成功。而這成功再也不必要像鍾臨軒一般踩在別人的血淚上建築起來。」她一口氣說完,亞琴已經忍無可忍了,倏地站起,嚴厲地告訴她:
「是誰改變了妳?到底是誰竟在這麼短的時間徹底灌輸了妳這狗屎的觀念?使妳連父母的冤枉忘了,自己的仇也不想了。不是我,絕對不是我……」
她拚命搖頭。
「我沒有妳那麼偉大,沒有妳那麼高貴的情操。我只想看到鍾臨軒完蛋,只想看他欲哭無淚的樣子。余安雅,妳害怕了,妳撤退了,妳根本就是被鍾家的財勢唬住了。妳這沒見過世面的丫頭,當年我們余家的風光妳沒有看過而已。鍾家算什麼?當年我們余家一聲吆喝,台灣半個商場都得打顫。」
「姑媽,妳冷靜一點,聽我說,好不好?」安雅幾乎跪著央求她了。
「我不想聽。」亞琴寒著一張臉。「妳太令我失望了。如果妳這樣子想,就不配姓余,也枉費了我廿年的苦心。」
「姑媽,妳究竟要我怎樣?我再怎麼神通廣大,也不過是一個女孩子而已,我再怎麼有能力,充其量是個企管碩士,我敵得過鍾氏偌大的企業嗎?」
亞琴森然的眼神像一把利刃一樣透視著她,一字一句地說:
「別告訴我,鍾臨軒看到妳毫無所動。妳幾乎是妳母親的翻版,而就是他當年對妳母親的癡迷毀了余家。」
安雅大大地嚇住了,她不能置信地望著亞琴,拚命搖頭。
「不,不可能的。」
「我沒有必要騙妳。」亞琴重新坐好,冷靜地說:「在妳母親還沒有遇到妳父親之前,她和鍾臨軒是一對人人稱羨的金童玉女。可是,當妳母親認識了妳父親之後,就變了心,拋棄了鍾臨軒,投入了余家。不論是因為妳父親的魅力還是緣於我們餘勢的財勢,反正,最後她嫁進了我們余家,飛上了枝頭,成為一隻人人艷羨的鳳凰。此時的鍾臨軒忍下了所有的怨恨,處心積慮地部署,甚至和妳父親重新建立了友誼。誰料得到,最後他亮出了底牌,竟毀了余家。」
安雅不斷搖頭,她不相信自己的母親是姑媽所說的那種女人,一定有什麼地方姑媽搞錯了,她固執地反問:
「也許我媽根本沒有愛過鍾臨軒。」
「這件事情,誰都不清楚,只有她自己知道。」亞琴皺著眉頭,似乎對江玉涵沒有什麼好感。這也是安雅廿年來首次發現到的事情。「但是,毫無疑問的是鍾臨軒對妳母親是死心塌地。」亞琴的視線又回到安雅的臉上。「妳不僅繼承了妳母親的容貌,更繼承了我們余家的聰慧。我不懂妳竟一點都不會運用,以這點來說,妳還不如妳死去的母親。」
安雅吃驚地望著亞琴,駭異她竟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囁嚅地說:
「我不懂妳的意思。」
「妳母親以她的容貌毀了余家,妳也有責任利用妳的容貌與才智重振余家。」亞琴冷酷地直指核心:「我曾告訴妳不擇任何手段,妳竟然不能體會。鍾臨軒不過五十幾歲,他能全然不動心嗎?」
「姑媽,」安雅搖搖頭,「我不明白妳為什麼有這麼離譜的想法!妳恐怕被仇恨沖昏了頭了。」
亞琴的眼睛漸漸罩上一層迷亂,這使得安雅無端害怕起來,她試著走近、安慰她:
「姑媽,我想妳大概累了,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不要碰我!」她揮手制止安雅的接近,眼睛裡十分冷峻:「妳太令我失望了,妳不是我們余家的子孫!」言罷,她憤怒地離去。
安雅愕然地怔在原處,千頭萬緒,一團茫亂。想起琳達,她像抓到了一線希望,於是她拿起電話,撥給琳達。
「誰呀?」琳達不耐煩地應聲。
「琳達,我是安雅。」她急切地說。
「安雅?妳這天殺的,妳人在哪裡?」她大叫起來。「妳知不知道我快死了?」
「琳達,妳不要嚇我了。我才真的有了麻煩。」
安雅十分嚴重的口吻傳來,琳達心知事態不妙,也不再囉嗦,就說了句:
「我馬上過去妳那裡。天大的事有我琳達黃!」
半個小時後,琳達火速趕來,裹著一件大衣,裡頭居然只穿了內衣褲!安雅司空見慣了,也不驚奇,丟給她一套衣服換上,兩個人就在火爐邊談起話來。
「我那個准神父真的成了神父了。」琳達黯然地說著,「我心裡難過得差點死掉。天知道,我還去參加他和上帝結婚的典禮呢!」
琳達差點哭出來了,安雅給她一個安慰的擁抱,說:
「我也好不到哪裡去。」於是便把這一向的事情說了,鍾威也沒漏掉,當然,最令安雅害怕的是今天姑媽的異常。
琳達吁了一口氣,想了半天。
「我看妳姑媽八成心裡有問題,而且,可能腦筋有毛病了。妳沒看她以前管妳的那副德行,簡直比台灣那群老怪物還糟糕。」
「說真的,我也有一點害怕,她今天看我的眼神好怪。我有種很不好的感覺。」安雅弓起膝來,十分發愁。
「教妳用那一種方法去報復?虧她想得出來!喂!妳倒說說看,鍾臨軒是何模樣?不必說鍾威了,我看哪,能把妳迷成這副德行的人,八成是潘安再世了。」琳達糗著她。
「鍾臨軒嘛,風度翩翩,很有魅力,雖然老了,還是很吸引人。」
「搞不好妳姑媽暗戀人家,沒有嫁成,惱羞成怒,要妳去報一箭之仇。」琳達偏著頭想像。
安雅瞪她,啐道;
「去妳的,又在發揮妳的想像力了。妳該去好萊塢,肯定大發特發!」
「好萊塢那群垃圾?--他們只會抄襲,我才不屑一顧。」琳達站起來,擺一個姿勢,旋身坐下,「我想在百老匯表演,那裡才是頁的舞台,」她的眼裡閃著光彩,「有一天,我要讓每個人的眼光齊聚在我身上,看著我的一舉手一投足!」
安雅望著她,報以熱切的眼光。
「琳達!妳知道嗎?妳天生是站在舞台上的!」
「我要有妳一半的長相,那就更沒問題了,」琳達重新跌坐在地毯上,「安雅,妳知道嗎?妳姑媽其實很聰明的。我相信只要妳願意,鍾臨軒肯定會毀在妳手上,美人天生具有毀滅的力量,這是無庸置疑的,但是--」
琳達揚起頭,故作姿態:
「生命的力量來自面貌平凡的女人。比如撒切爾,比如伊麗莎白女皇。」
安雅被她逗笑了,噓她:
「是啊,所以她們都很會生!」
結果兩個人笑作一團。
「說真的,談談鍾威吧,我看徐子襄在妳心裡根本和他沒得比。」琳達一本正經地問她。
安雅垂下眼臉,眼光黯淡下來。
「我也不希望如此。妳知道的,子襄他對我實在太好了。」
「鍾威呢?他在那樣飢渴、熱切地吻了妳之後又銷聲匿跡了?」琳達撥了撥火苗,又問:「妳不想他?」
「唉!」安雅支著頭,托著腮,眼光似夢似霧,「我不想他?我想極了,想得心都發疼了。琳達,我不知道愛一個人竟是這麼苦,心裡似是摻揉了酸甜苦辣般地複雜。以前,子襄對我好,我只覺得無比喜悅歡欣,以為那就是愛情了;但是比起鍾威,那種感覺竟顯得微不足道了。我失眠、無法思考,全心全意只想著他的一舉一動,想得心似乎痙攣了。」
琳達也一般坐在地板上,托著腮。
「我想妳真是愛上他了。我對湯米的感覺也是一樣,只是他並沒有給我任何響應。所以,我還有一線生機。可妳大概完了,人家還有一個大腹便便的妻子呢!」
「我曾想,他既然和他太太沒有什麼感情,居然也能生孩子!琳達,那件事真能不帶感情地做嗎?」
「能的。」琳達幽幽地說:「我剛來美國時,像脫韁的野馬,一味放縱自己,把性當做是一項叛逆的遊戲。我的第一次就和一個根本不熟悉的美國男孩做的。當時,我沒有什麼特別感覺,只有肉體的痛楚與放縱感。安雅,妳不清楚,一個男人在做那件事時根本不考慮什麼感情不感情。所以,我說鍾威臨時撤退了,反而表示他是真心對妳的。妳知道嗎?」
琳達注視她,投給她一個很無奈的微笑,「就像我對湯米一樣,我從來不敢誘惑他,我希望他是發乎真心地愛上我而選擇我,並非抵抗不了誘惑而痛苦的背離神。真正愛一個人時,那件事情反倒是其次了。」
「他最終還是選擇了上帝。琳達,妳恨不恨他?」安雅著實替她難過。
「如果妳的對手是人,或者妳還能恨;但是妳的對手是神,那麼,恨只能變成無奈了。」
「妳說,我現在怎麼辦?我姑媽勢必不可能諒解我,而且我也著實為她擔心。」
「妳何不通知徐浩?他和她老朋友了,或許有些幫助。這件事情妳根本不必煩,該煩的是--那人怎麼毫無消息呢?對不對?」琳達調侃她。
「人家有妻子,我還能想什麼?」安雅頹然躺下。
「果真不想?能不想最好了。其實,有一些人就是很笨,為了不知什麼狗屁原因把兩個人栓在一起。同床異夢有什麼意思?鍾威若是還有靈性,應該天涯海角追了來,這樣子,你們三個人才有活命的機會。」
安雅瞪著眼睛,以著十分嶄新的眼光看著琳達。
「小姐,妳的腦袋瓜子總是長著許多古怪的想法,難道妳認為我應該去把鍾威搶來?」
「正是,」琳達篤定地說:「如妳所說,鍾威一直活在別人左右的生活中,妳該教教他怎樣做一次自己。」
「他絕非妳所認為的儒弱,他--」安雅急於替他辯駁。
「我不是說他儒弱,只是以為他因著環境的關係不知不覺被左右了妳不清楚台灣那一個環境,四十年來強人的威權統治,早已訓練出一批又一批的奴才,被動、麻木地接受別人所傾倒的垃圾而不自知。假如,鍾威聰明的話,應該知道怎麼做。」
琳達待了一整天,日落時分,她頻頻打著呵欠,說她得回去補個覺,晚上還得去綵排一出蹩腳戲,她說:
「雖是蹩腳戲,總還有幾句台詞可以念。」
語畢,她踩著高跟鞋,復披上大衣,踢踏踢踏而去。
安雅旋即打了一通電話給徐浩,只說有點事,如果他有空能否來紐約一趟?徐浩表示可能要過一陣子,事情急嗎?「不急不急!」安雅連忙回答,怕打擾了他。然後寒暄了幾句,便掛了電話。
才掛上了電話不久,電話又響起,安雅哈囉了一聲,心即提了起來。
「安雅,是我,鍾威。」
他的聲音隔海傳來竟是那麼熟悉與真切。安雅握著話筒的手顫動著,說不出話來,在與琳達那番談話之後,鍾威對她而言早已定了位,再也無法移動了。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潸潸地流出,她想,他終是來了電話!
「那夭我去了機場,妳卻飛走了。我知道妳一定很恨我。」鍾威的聲音低沈而暗啞,充滿著一種張力,迫著安雅。
「你去機場做什麼?」安雅無措地扭著電話線。
「希望妳留下來,不要走。」鍾威篤定地說,再沒有一點遲疑,「我在街道上走了整個晚上,問自己究竟該怎麼做,後來我終於拿定了主意。安雅我可以不要「鍾揚」,不要總經理的名銜,但是,我要定了妳,即使妳逃得遠遠的,我將會把妳追回來。」
安雅貼著話筒,心狂跳著,她無法說話了,心在輕輕地歡唱起來:
「安雅,妳在聽我說嗎?」
鍾威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些害怕,也帶著激動--天啊,妳千萬不要掛我的電話!不要!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與決心,妳千萬不能掛上啊!他暗暗地析禱。
安雅終於說話了。
「我在聽著。你知道--似乎會有風雪來臨嗎?紐約可能會下起今年第一場大雪。」她望著窗外厚重的暮氣,「鍾威,你能趕在今年的第一場大雪來嗎?你會看到畢生最美的雪景……」
***
兩天之後,鍾威在風雪之前來了。安雅在寒冷的風中迎向他,雨水與淚水交織成一片,她吻著他,緊緊地抱住他,以為身在夢裡。
在她小小的斗室中,生起了爐火,把暴風雪關在外面。安雅煮了咖啡,放了音樂,一回頭,鍾威正凝眸望著她,當他們兩對眼神驀然膠著,再也分不開了。安雅轉身添了一些炭火,鍾威從身後抱住她的腰,貼在她頸後,喃喃說道:
「安雅!安雅!妳這壞心的小女孩,竟然如此狠心地不告而別。」
安雅的唇上露出了迷人的笑容,她仰著頭,倚在他寬大的胸膛上,握著他好大的一雙手。她喜歡這種感覺,似乎整個世界在她手上。她知道她勢將屬於身後這男人,心情卻是無法言喻的篤定與美麗!
鍾威溫柔地扳過她的身子,拂去她飄落面前的長髮,托起她垂得低低的下頷,輕輕地,深怕傷了她似地吻住她;鵝毛似的雪開始飄落了,在觸及大地的剎那間迅速地消融;雪與雨的交融與沈落,從天上至塵土,終是它們宿命的過程。
爐子內的炭火由濃烈地燃燒漸漸地黯淡了,也降低了室內的溫度。
在安雅小小的單人床上,他們簇擁著。風雪初歇,她如雲的長髮披灑在他胳臂上,眼睛如煙似夢,正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她以雪白的手撫觸他的額、他的眉、眼、鼻樑以及嘴唇,笑著說:
「你不戴眼鏡的樣子好看多了。」聲音輕柔得彷彿呢喃一般。
「戴上眼鏡就不好看嗎?」他打趣地說;「再怎麼不好看,還是有人喜歡呀!」
「誰喜歡你了?少臭美了。」安雅嬌嗔地反駁。
「就是一個叫余安雅的傻女孩呀!」
鍾威作勢要攬她,安雅躲了下去,兩人在被裡又纏在一起;風雪不盡,簌簌地,貼觸大地的聲音,隔著窗子,相互應和:
***
黎明時刻,朝陽從窗口射進了第一道陽光。安雅醒了,醒在一種迷迷糊糊的情緒裡,習慣地把手一伸,觸著了鍾威,她起了一陣怔忡,瞧著她生命的男人,以著無比愛戀的眼光。他仍沈睡著,臉孔平靜祥和一如沈睡的嬰孩,安雅心蕩神馳,或許是在那麼一刻,她才真正地愛上了他,真正地有了要與他生生世世的感情。
她悄悄起身,披上了衣服,拉開窗戶,探出頭去--啊,儼然一個粉妝玉琢的世界呢!一夜的大雪,人家的屋頂上全蓋了白雪,樹木也鋪上一層白,馬路上,車子都變成了白色的擁護者。安雅的心為鍾威而激動,她再也不肯讓他睡,轉身快步地到床邊。
「懶人,起來囉,你瞧,外頭的雪美極了!」她愛憐地拍拍他的臉頰。「再睡,雪都融了。」
鍾威揉揉眼睛,把眼鏡戴上,這才真的醒了。他微微一笑,像個大男孩。
「一大早就吵得像只小麻雀,我的好夢正甜呢!」
安雅拋給他一堆衣服,立刻躲進浴室裡。
「限你一分鐘內穿好衣服。否則雪融了,看我饒不饒你。」
安雅估計他大約穿好了,方才臉紅心跳地從浴室出來。鍾威故意瞅著她,欣賞著她幾乎伸手可掬的羞態。
他一把攬她入懷,搜尋著她的唇;安雅又癱了,由他鬧去。半晌,她掙開他,嚷著:
「走吧,再不出去,等太陽出來,雪怕真的要融了。」
她拉起他的手,替他披上外衣和圍巾,滿意地看著他,偏著頭說:
「嗯,這才好看。」自己戴上了帽子,這才拉起他的手,推開門,踏在雪上。
鍾威見她興致這麼好,不知不覺童心大起,揉了雪球,兩人在馬路上互丟起來。他哪真捨得丟她,無非逗著她玩,倒是安雅擲起雪球來,既准又狠,鍾威幾次又疼又冰,追著她,一路笑鬧。清晨裡,也有一些愛玩的孩子早早起來了,同他們一樣,打起雪仗來了,看來,這一場早來的風雪竟是大受歡迎呢!
安雅帶著鍾威在附近的快餐店裡買了一些早餐,回到房裡又煮了一些咖啡,兩人因為早上跑了好些路,感覺餓了,大咬起來。
鍾威不時含笑看著她,覺得生平從未有過如此快樂的感覺……,安雅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只得埋頭拚命吃……
餐畢,他們席地而坐。外面忽又變天了,早晨的陽光早就不知所蹤,安雅燒旺了爐子,回頭說:
「看來,這一場大雪來勢洶洶呢!」
鍾威躺在地毯上,隨意地翻翻書報,覺得生平前所未有的自在與舒適。安雅把被子與抱枕丟了過來,接著也湊過來,開心地笑著說:
「這樣的天氣最好了,絕對沒有人會上門來打擾。」
鍾威望著她,一個心蕩神馳,將她一拉,兩人滾在一起,給了她深深的一吻。
「我真的完了!」他攬著她,喃喃說道:「安雅安雅,我只想留在這兒!只想紐約的大雪一直下,我和妳,就在這裡永遠在一起。」
「你真傻氣!」安雅心痛地把他的手揣在胸前,貼著臉頰,「不出三天,你肯定就厭煩了,你會說--該死的風雪怎麼不停呢!該死的安雅怎麼這麼煩人呢?然後你會不停地在房裡踱步,詛咒風雪記咒我--」
「不會的,教我一生一世待在這裡我都願意。只要有妳陪在旁邊。」他復又低下頭來吻住了她。
安雅不再說,也不再反駁,只有用最美麗的溫柔回應他。
戀人的世界最容易令人沈耽。鍾威和安雅在小小的房子裡談著過去,說著夢想,做著愛,渾然拋棄了整個世界。
「小時候,我還記得妳留著兩根辮子,眼睛烏溜溜的。余媽媽都叫妳小夢,對不對?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突然消失了。這件事一直到我長大我才慢慢明白。」鍾威說起童年往事,不勝唏噓。
「我爸媽去世時,一切都很混亂,在我根本還沒意會過來時,已經和姑媽來到美國了,所謂死亡這個字眼和感覺是我慢慢從成長的苦澀中咀嚼而來的。」
她弓起腳,把頭放在膝上,沈在回憶裡。
「你根本無法想像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她怎麼擦掉眼淚,丟掉洋娃娃,步履蹣跚地開始她的人生。我去上學,別的小孩笑我黃皮膚黑頭髮,甚至用髒話罵我;一周以後,我也以同樣的話罵他們,唬得他們一楞一楞的,再也不敢欺負我;姑媽從來不會軟語安慰我,跌倒了要我自己爬起來,想念爸媽時不許哭,和她說話不許說英語,必須以我五歲前所學的有限中文和她對話;在課業上,不能輸人;在才藝上,必須出類拔萃,我努力著,盡量使她滿意。我的生活其實平淡如水,每天是一成不變的學習與努力。」
鍾威疼惜地握住她的手。
「一直到我去台灣之前,我才知道我姑媽所認為的這一切辛苦的目的是什麼。她要我踩著你父親的名字重振余家的名聲與地位。」
「所以,妳去了?」他問,並沒有一絲責備或怨怪。
「後來的事你全知道了。可我回來後,覺得我姑媽似乎有些怪異。」
「怎麼說呢?」鍾威可以想像那樣一個生命倍受坎坷遭遇的女人可能會有的表現。
「她對我的歸來怒不可遏,認為我違背了她的期望。在她聽了我說明之後,一點也不能贊同我。」
「妳向她說了什麼?」
「大約是你告訴我的那些話,我也不曉得,不知不覺之中就用上了。」
鍾威一笑,親暱地在她臉上輕輕一捏。
「妳這顆聰明過人的小腦袋,還有什麼是妳不能洞悉的?!」
安雅苦笑搖頭。
「她要我做的事,你絕對想不到。」她望著他,慢慢地說:「她居然要我色誘你父親,伺機摧毀鍾氏企業。她絕不是開玩笑的,那日拂袖而去,到現在還不理我呢。」
「哈!」鍾威仰頭一笑,十足地不在意:「她倒真厲害,一眼洞悉我老爸的弱點。」
「你說什麼?」安雅難以置信地盯著他。
鍾威翻過身來,很嚴肅地注視她,清晰地說道:
「安雅,妳姑媽的想法一點都不荒謬。假如妳願意的話,這件事並非不可能。我親眼看見我老爸在深夜裡一個人拿著妳的照片發了大半天的楞,而且不只一次。為此,我對他很不以為然。我還真的擔心過,怕妳真的找上他!記得嗎?我和他一齊到李家找過妳,回來後,他要我調查妳所有的資料,我照做了,心裡卻有千萬個疑問,我怕妳真的挑上他做為復仇的踏板。當時,我還真的希望妳來誘惑我呢!」
安雅用手支著頭,很有興味地聽他說下去,只插嘴問他:
「我若真的去誘惑你爸爸,你會怎麼做?」
「我會吃了妳。妳敢!」鍾威抱住了她。「妳是我的,絕對不許別人碰妳。」
安雅由他恣意需索,瞪著天花板,兩天以來,第一次有種悲哀的情緒,眼眶裡不禁浮上一層淚光。鍾威約莫察覺了她的異常,停住了動作,關心地望著她。
「妳怎麼了?不舒服嗎?是不是擔心懷孕?我--」
安雅搖頭,逼回眼淚,再也沒有心情,她拉好衣服,坐起來,支著頭,問他:
「你和林若蘭都是怎麼相處的?」
女人!
鍾威心裡喊了一聲,美麗如安雅,聰慧如許,終究是個女人!
他坐起,點燃一根煙,沉默了許久,才開口:
「妳是想問我和她日常的瑣事,還是想問那件事?」
安雅霍地站起,根本不看他一眼,快步地衝進浴室,嘩啦啦地衝著臉。許久之後,她才繃著臉出來,漂亮的臉上塗著一層寒霜。她悶悶地坐在桌前整理東西,安心不想理他。
「對不起,」他走到她身後,試圖打破僵局,「我總是說錯話,總是混帳地傷害妳。妳可以罵我,打我,踢我,就是不要用這種冰冷的態度對我。安雅,我是結了婚的人了,這是不能更改的事實,只能委屈了妳。妳說話啊!就是罵我也好!」
安雅奮力用筆在紙上亂塗。半晌,眼淚一顆一顆掉落在紙上,一滴一滴的,燙灼著鍾威的心。而他不敢輕舉妄動,安雅身上有一種莊嚴與力量,雖不言不語,卻很清楚地劃了一道鴻溝,無法輕易跨越。
我明知道你結婚的事實,明知道這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卻還是忍不住計較起來。我嫉妒她擁有過你,嫉妒她懷著你的孩子。鍾威,我莫名其妙地嫉妒?我知道我不可理喻,我根本不該問,也沒有權利問,可是我偏偏忍不住。鍾威,不要理我,讓我發洩一陣子,待會兒就沒事了。我現在無法對你說話,你可以看看這麼一個器量狹窄,不可理喻的我。鍾威,你可知我每想一次你的婚姻,我的心就消一次血?我是個天生的、無可救藥的完美主義者,如今卻教我面對如此難堪的局面。威,原諒我的不可理喻!也答應我一件無理的要求,好不好?從今以後,不許你再碰她。否則,我永遠不再見你。
安雅凌亂地寫完,仍背著他,把紙張丟給他,淚一徑落著。
鍾威讀完,默默地退下。他的內心充塞著酸甜苦辣安雅所帶給他的,絕對不會只有甜美與喜悅,他慢慢瞭解了一個事實--當真正的愛產生之際,也必然帶來苦。
他坐在爐邊,添著柴火,心緒亂如麻。他想,他不能這樣子坐以待斃,安雅的眼淚比核子武器還厲害,再不說話,他覺得幾乎窒息而死。他霍地丟開夾子,「砰」然發生巨響,安雅猛然回頭,以為他生氣了,勢將決然而去,正懷疑之間,鍾威以毅然的態度走向安雅。
「我再不說話,肯定受不了了。安雅,妳以為我千里迢迢而來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妳的身體嗎?妳抬起頭,看著我呀!」
他半跪著,幾乎哀求她了。
「我拋下了鍾氏企業,撇下了大腹便便的妻子,只因為妳的一聲召喚。安雅,這心情妳難道感受不出來嗎?非得我說個清楚妳才能體會嗎?」
安雅迅速地用唇堵住他的話。
「別再說了,是我不對。我器量狹窄,不可理喻。原諒我,原諒我好嗎?」
她輾轉地吻他的嘴,像是為了贖她的錯,她主動、大膽地挑逗著他,愛撫著他,而鍾威,早已融化在她排山倒海而來的情感裡……